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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闿运《八代诗选》

2009-09-29孙海洋黄世民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年2期
关键词:眉批

孙海洋 黄世民

[摘要]王闿运为宣传其复古诗学主张而编《八代诗选》,并自作眉批。其选诗偏重于八代诗歌大家及文学群体,重视五言古诗。其论诗主诗缘情,重视抒情咏怀诗,而注意辨析诗歌体裁和音律,追求高雅华丽诗风,主张曲隐而自达。作诗主拟古而自成家数。

[关键词]王闿运;《八代诗选》;眉批;诗学观

[中图分类号]1207.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1763(2009)02-0069-06

鸦片战争掀开了中国近代史的第一页,满清封建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内忧外患比肩接踵,西方各种思想纷至沓来,中华民族千年的传统文化出现了危机,中国古典诗歌也开始走向终结。于是,人们纷纷探讨中国诗歌发展的新道路。有的主宗唐,有的主学宋,有的将目光投向西方,而王闿运则力主尊汉魏六朝。为了扩大其影响,宣扬其诗学主张,王氏编选了《八代诗选》。《八代诗选》收录了两汉、三国、晋、宋、齐、梁、陈、隋八代共3000多首诗歌。

《八代诗选》编成于咸丰九年(1859)王闿运寓居京师和山东时,关于编选的动机,他曾说过:“文难成而易雅,诗易作则难工,故文无定法,而诗有家数。八代之作,略分两派;七言之境,约有四宗,余二《选》明之矣。”选编八代诗是为了宣:防其复古诗学主张,为其门徒弟子学诗提供范本。

《八代诗选》出来后,四川尊经书局于光绪七年首为刊刻,江苏书局于光绪十六年再刻,善化章氏经济堂于光绪二十年三刻,民国时期又有上海扫叶山房石刻本、民国十二年校刻汇印本等,前后共有六种刻本。在上述几种刻本中,都没有出现王氏对选本所录诗歌的批注和评点,但在《湘绮楼日记》《湘绮府君年谱》及王氏门人的笔记中却有关于王湘绮为《八代诗选》作批注的记载。王氏弟子杨钧《草堂之灵·记王批》云:“王湘绮先生之门人,每以读本求先生批点。余所见者惟《诗经》《国策》《楚辞》《庄子》《八代诗选》,……《八代诗选》在四川,湘中弟子皆传抄本。”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记载:“(咸丰十年)十月,寓居山东巡抚文煜公署中。是岁,治《诗经》,作《诗演》数卷;又选汉魏六朝诸家诗为《八代诗选》,与同人分写而自加评语。”可知,在编选八代诗时,湘绮本人就已加眉批,最早的抄本中应该是有湘绮批注的。据王氏弟子颜缉枯《跋湘绮楼说诗》回忆说,四川尊经书局刊刻《八代诗选》时,湘绮门下弟子也曾请求将批评原本照刊,因湘绮本人不愿背负“与时人争名”的议论而作罢。评语虽然未曾刊出,但却在王氏的朋友和门人中辗转传抄,直到1941年1月,《同声月刊》第一卷从二号至六号分四期刊载了署名“冬士”的《八代诗评》,其中辑录了《王闿运(八代诗选)眉批》,眉批所批点的都是《八代诗选》中的五言诗。“冬士”即夏敬观,夏为江西新建人,是近代著名诗人兼学者,其父夏献云咸丰时曾为湖南按察使,与王湘绮交往甚密,二人间多诗酒唱和,夏敬观本人也曾从王湘绮学诗,咸丰后在江宁、北京等地又多次与湘绮相遇,一起讨论过诗文,其诗歌理论主张和诗风都深受湘绮影响,其手中当有《八代诗选》眉批抄本。选本和眉批合起来就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从中即可窥见湘绮的一些诗学思想。

一《八代诗选》的选编倾向

《八代诗选》共20卷,按体裁分为四言、五言、新体诗、杂言、郊庙乐章、歌谣、杂体各卷。其中四言诗3卷,五言诗9卷,新体诗3卷;又有杂言诗3卷,收录三言、六言、七言等诗;有杂体诗1卷,收录柏梁体、建除体、回文诗、联句诗、名字诗等各式诗歌;还有郊庙乐章和歌谣各1卷。

从人选的诗人看,王氏比较重视历朝的诗歌大家和文学群体。《八代诗选》以诗系人,所录诗人包罗众生,上自帝王,下迄士夫,旁及僧侣道人、婢女走卒,甚至无名氏,其中有名姓者364人。汉魏以后的诗歌大家和文学群体是其选录重点,晋代诗坛大家有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和陶渊明等,文学群体则是当时的“文章二十四友”。南朝宋代诗坛的大家有的照、谢灵运、谢跳等,文学群体有“竟陵八友”和谢氏文学家族;梁代诗坛大家有江淹、沈约等,文学群体有萧氏文学家族;陈代诗坛大家有江总等,文学群体主要是“宫体诗”作家群;北朝诗坛则主要是庾信、王褒、萧慇等几个大家。这些人中,选诗最多的为田园诗人陶渊明,共114首;其次是宫体诗人梁简文帝萧纲,共112首;第三是南朝鲍照,共99首。其他选诗数量超过80首的还有谢跳(93首)、江淹(84首)、阮籍(82首)、庾肩吾(82首)、庾信(81首)。

这种选诗大体上是符合八代诗歌发展实际的。诗歌从汉至隋经历了三个重要的发展时期,一是汉末建安时期,钟嵘《诗品序》云:“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八代诗选》中“三曹”、“七子”等大家的诗收入是比较多的。二是西晋,晋武帝太康前后,社会相对安定,诗坛又呈现繁荣兴盛的局面,钟嵘《诗品序》又云:“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兴也。”(同上)当时文坛有号称的“文章二十四友”的贾谧文学集团,这些诗人的作品《八代诗选》收入也是比较多的。三是齐梁时期。这是八代文学最繁盛的时期,《梁书·武帝本纪》说:“竟陵王子良开西邸,招文学,高祖(萧衍)与沈约、谢眺、王融、萧琛、范云、任防、陆倕并游焉,号曰‘八友。此“八友”,《八代诗选》亦全数收入。《南史·王锡传》记载,梁武帝曾令王锡、张缵、王籍、到沆、陆棰、到洽等十人为东宫学士,这些人后来就成为了萧统文学集团成员,十人中除到洽、到沆外,其余八位均为《八代诗选》所收。至于萧纲文学集团成员,如庾肩吾、刘遵、刘孝仪、刘孝威、庾信、徐陵等,均被收入,而萧绎文学集团中也有裴子野、萧子云、张缵等人被收入。从收录诗人或作品的绝对数来看,选家似乎不太重视汉魏诗。实际不然,选家并未轻视汉魏诗人和汉魏诗歌。据统计,在杂言诗选录中,汉代诗人最多,达28人。五言诗中,选录汉代诗人有25位、曹魏诗人18位,分别超过了齐、陈、北朝和隋代的诗人数,而且人选诗歌数量也不少,如阮籍有82首,曹植有68首,曹丕有27首,嵇康有21首,曹操有17首。王闿运甚至认为,诗的正宗不在《诗经》而在汉诗,其《论汉唐诗家流派答唐凤廷》说:“上古之诗,即《喜起》《麦秀》之篇。具有章法,唯见枚、苏,皆在汉武之世。则学古必学汉也。”认为汉诗有章法,是五言诗的典范和源头。

众体兼备,独尊五言。《八代诗选》所选诗有四言、五言、杂言、新体诗、郊庙乐章、歌谣和杂体等多种体裁,其中新体诗是从五言诗中分离出来的,而杂言诗体又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杂体诗指所有句式不齐的诗,“按古今诗自四、五、六、七杂言之外,复有五七相间者,有三、五、七言各两句者,有一字至七字、九字者。”狭义的杂言是指从汉代开

始产生的杂言乐府,包括古乐府、文人拟作乐府以及乐府长篇歌行体。《八代诗选》是按广义的杂言体概念来收录诗歌的。杂体诗中有柏梁体、离合体、盘中诗、建徐体诗、回文诗、璇玑体诗、联句诗、名字诗等。此外还有《古五杂俎》之类的三言诗、《尔汝歌》之类的打油诗、陆机排比罗列式的《百年歌》,陶潜专用“止”字的《止酒诗》等。这些诗篇,体制较古,大多为戏谑之作,王氏却概加收录,从而使选本众体兼备。

但选本独重五言诗。《八代诗选》选五言诗10卷,1227首诗,另外还有单独分卷的新体诗(均为五言)507首,五言诗占所选诗歌总数的55%(总数为3132首)。那么,湘绮为何如此重视五言诗体呢?这与五言诗在汉至隋八代诗歌中的地位有关,也与明清古诗选家的选诗传统有关,还与王氏的诗学主张有关。五言诗体产生于西汉中后期,至汉末建安时期,五言诗的创作就出现了繁盛的局面,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说:“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思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现存较完整的建安诗歌共278首,而五言诗就有180首,占当时诗歌总数的65%。正始时期,五言诗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正始诗人如阮籍、嵇康、应璩等大力创作五言诗,据王今晖博士论文《魏晋五言诗研究》统计:现存较完整的正始诗歌共198首,其中五言诗有131首,占诗歌总数的65%。两晋诗坛,仍以五言诗为主,三张、二陆、两潘、一左都以创作五言诗而著名。尤其是东晋的陶渊明。开拓了五言诗创作的新天地,以真切自然的诗风卓立当世,启振后人。经宋、齐至梁,五言诗的创作更是蔚为大观,上自帝王,下至士夫,甚至像曹景宗一类莽莽武夫都能纯熟地以五言作诗,五言诗从而成为了中国诗坛的一种主要诗体,出现了谢灵运、颜延年、鲍照、谢跳、江淹、沈约、萧衍、萧纲、吴均等五言诗大家。钟嵘《诗品序》云:“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辞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八代诗选》独重五言诗,显示出选家对汉魏六朝诗歌发展状况有较好的把握,体现了其对五言诗的审美喜好。

王闿运之所以那么重视五言诗,还与其复古的诗学主张有关。王氏在诗歌创作中力倡复古,欲复古,首先就要辨体,通过辨体来找到追慕和崇尚对象,才能不被“旁门所惑”,保证诗体的“高雅”。湘绮论诗独尊汉魏六朝,在汉魏六朝诗诸体中,他以五言为学诗枢纽,为师法对象,其《论诗示黄缪》云:“七言较五言为易工,以其有痕迹可寻,易于见好,李杜门径尤易窥寻,然不先工五言,则意法不密,开合不灵,以体近于俗,先难入古,不知五言用笔法,则歌行全无步武也。既能作五言,乃放而为七言易矣。……作诗必先学五言,五言必读汉诗,而汉诗甚少,题目种类亦少,无可揣摩处,故必学魏晋也。”认为魏晋的五言诗各种诗法齐备,因而学魏晋五言古诗是学诗者必经之门径,五言诗写好了则诸体均可运用自如了,为方便其门徒学诗,当然就重点选录五言诗了。

细分声律,明辨诗体。《八代诗选》卷十二至卷十四是所谓的“新体诗”,起于南齐王融的《临高台》,迄于隋孔德绍的《行经太华》。王闿运之前,以“新体诗”作为一种诗体类别宋选编诗歌的还没有,惟清初王夫之《古诗评选》中有“小诗”和“五言近体”两种诗体与之相近。王夫之的“小诗”大体相当于唐人绝句,而“五言近体”则相当于唐人的五律。王夫之推崇汉魏六朝诗,也重视诗歌格律,他列出这两类诗的目的是为强调六朝有与近体相类似的诗歌存在。王夫之的道德文章皆为湖湘一代楷模,其文学思想对湖湘文学影响深远。王闿运自然受其影响,他是在王夫之《古诗评选》的基础上进一步细分声律,明辨诗体的。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评论说:“六朝的最后一段落是新体诗。什么叫做,新体诗,王闿运《八代诗选》卷十二至十四,专选自齐至隋百余年中微合格律的作品,名曰“新体诗”。在他以前二百余年,王夫之撰《古诗评选》,其中第三卷名曰‘小诗,第六卷名曰‘五言近体,为闿运的先驱。王闿运更看出齐梁时那些讲求声律的诗歌与以往古诗不同,与后来的格律诗也还不一样,于是冠以“新体诗”之名,并将“新体诗”的起始界定于南齐永明时期。今人曹道衡先生对王闿运《八代诗选》的这种做法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其《南北朝文学史》说:“清末王闿运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在二十卷《八代诗选》中,有三卷‘齐以后新体诗。他沿袭《玉台新咏》的做法,在一个选本中主要按作家编年的标准以外,又另立一种分体的标准。‘新体诗之名从此开始被沿用,成为古体诗与近体诗之间的一种过渡形式。”

《八代诗选》所选的“新体诗”确实与古体有较大的距离,它们大多讲求声律,但与后来的格律诗也还有较大的差距:一是这些诗在句数上由长趋短,但并无句数的限制,其中十句以下的占诗歌总数的75%。八句式的诗歌数量最多,占“新体诗”的44%。二是“新体诗”虽讲究音韵的调谐和对偶工整,但失粘的情况比较普遍,并且相当多的诗还押仄声韵。如卷十三选徐陵的《关山月》:“月出柳城东,微云掩复通。苍茫萦白晕,萧瑟带长风。羌兵烧上郡,胡骑猎云中。将军拥节起,战士夜鸣弓。”此诗的第二、三、四联就失粘。又如王融的《王孙游》:“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押的就是仄声韵。其他像张融的《别诗一首》:“白云山上尽,清风松下歇”,萧子显的《春闺思》“金羁游侠子,绮机离思妾”等,押的也都是仄声韵。由此可知,王氏对音律是非常精审的。其所谓的“新体诗”,既不同于古体诗,又不同于近体诗,是介于古诗与近体诗之间的一种诗歌,它的主要特点是篇制较短,诗中有较多的律句。

二《八代诗选》及其眉批所体现的诗学观

王湘绮论诗重“情”,其《杨蓬海诗集序》云:“诗贵有情乎?序诗者曰:发乎情,而贵有所止,则情不贵。人贵有情乎?论人者曰:多情不如寡欲,则情不贵。不贵,而人胡以为诗?诗者,文生情;人之为诗,情生文。文情者,治情也。”《论诗文体式答陈复心云》又云:“诗缘情而绮靡。诗,承也,持也。承人心性而持之,风上化下,使感于无形,动于自然,故贵以词掩意,托物起兴,使吾志曲隐而自达,闻者一激昂而思赴,其所不及设施而可见施行,幽窈旷朗,抗心远俗之致,亦于是达焉。”以其重“情”,故选诗亦偏重于感伤抒情之作。《八代诗选》选录诗歌内容和题材非常广泛,举凡诗歌所能表现的内容,如军旅政治、宴游题赠、咏史游仙、咏怀感兴、艳情游戏等,无不具备。但细加辨析,则发现选家在题材内容上偏重于咏怀感伤之作。《八代诗选》共录四言诗二卷,选诗114首,而咏怀诗占了27首,另外赠答诗18首中有多半属于抒情言志之诗。五言共选录了1227,有近50%属于抒情言志诗,如《古诗十九首》就选录了9首,这九首抒情

诗,均“宛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诗之冠冕”。魏晋诗人中阮籍的82首《咏怀诗》被全数选人,钟嵘说:“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录陆机诗共53首,其中咏怀诗占了27首,钟嵘称“陆机所拟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魂,可谓一字千金”;新体诗卷中选录梁代诗歌和诗人最多,其中又以写宫怨为主的闺情诗最多,录萧纲诗76首,其中宫怨诗36首。录庾信诗64首,其中咏怀诗31首,其组诗《拟咏怀诗》20首以寄写悲情为主,被全数收入。杂言诗卷中收鲍照诗最多,共33首,其中抒情诗19首,其组诗《拟行路难》16首全数收人。杂言诗中的民歌也以抒情诗居多,如《悲歌》《瑟歌》《古歌》《幽歌》《别歌》等多悲凉哀怨,情意缠绵。

眉批中,王湘绮最注重的也是“诗中之兴”,即借景抒情,如对阮籍《咏怀诗》第一首“夜中不能寐”批道:“高华。赋物清丽,以冠诸篇,诗中之兴者也,八句而有长篇之气。起二句,飘飘仙举,遂为千古名作。”还将它与《诗经·邺》相比较,说:“,出自北门,忧心殷殷。《邺》诗每工于发端,后来阮嗣宗亦然。”《邺》诗“出自北门,忧心殷殷”,是直接抒怀,殷忧之情溢于言表,为全诗定下了情感基调,阮诗亦然,第一首就为全组诗定下了忧思的基调。他批第四十四首《俦物始终殊》云:“羡憔悴之有常,盖乱世以得死为幸。”又评第四十九首《步游三衢旁》云:“彷徨无端,低徊欲绝。”(同上)阮籍《咏怀》中种种反覆咏叹、兴寄无端的情感,湘绮都予以了细致的辨析和阐发,极力赞扬诗中“情语”产生的“令人欲笑欲哭”的效果,说它们“能道破眼前景”。而在曹植《赠白马王彪》的眉批中则对情感的表达作了细致的点评,其云:“‘玄黄犹能进,接笔百折不回,苍蝇间白黑,直说悲愤。‘原野何萧条下,写景处凄凉欲绝。忽人‘天命一句,即将任城王死,痛发积愤。下二章紧承直下,开阖动荡,乍阴乍阳,情深百年,调绝千古。盖后人言转折者,望洋而叹,自崖而返矣。”认为由于诗人情感真挚、“情深百年”,再加上抒情方式的变化多端,因而产生了“调绝千古”的效果。在两晋诗人中,《八代诗选》录陶诗最多,于陶诗,历代论者多重其自然平淡的风韵,而王湘绮的批注则更多地注重其内心真实情感的阐发,如评《饮酒诗二十首》说:“此二十首,具见陶公峥嵘壮气。后人专以陶为冲凝,失之远矣。”评其中第三首《道禹丧千载》是“大学问,大性情”。(同上)又评陶渊明《与殷晋安别》道:“陶令与人交,皆有一种真挚之意,非真人不能隐,非情挚不能高。”(同上)

称举“逸气高华”——追求文情俱美的高雅清丽诗风。王湘绮推崇八代诗歌,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认为汉魏八代诗歌高雅清丽。他很赞成陆机“诗缘情而靡丽”的主张,为诗、论诗均尚绮丽,《湘绮楼说诗》卷七载其跋竹庵《诗录》之语云:“余少为诗词,好作绮语。”他在《澹香阁诗序》中又说:“方今时事更衰,风雅浸息,求如曩时弘颂清闲,邈不可得。”其选诗也以典雅清绮为尚。首先他看重诗歌题材和语言的“雅”和“清”,如《八代诗选》选了束皙的四言诗《补亡诗》六首,这六首诗主要是围绕孝道来写,体现了儒家崇孝道伦理的思想,极其典雅,湘绮全部选录。对于有违风雅的诗歌,他是很不满的,如鲍照有《梦还乡诗》,中有“开奁夺香苏,探袖解缨徽”语,王氏批云:“‘探袖句近亵。”又批刘孝威之都县遇见人织,率尔寄妇》云:“见美人而忆妇,似乎温柔敦厚矣。能不嫌亵其妇乎?不嫌轻此美乎?作诗切忌迂腐,至名教亦不可废。似正实邪,尤当辨别。”其对诗文邪正俗雅的辨析可谓细致入微。

湘绮尤看重逸气高华的诗境,汉魏诗人中,选本录“三曹”、“七子”、阮籍等人的诗最多,因为这些诗人诗风多高雅绮丽,明人胡应麟《诗薮·古体上》即云:“建安诸子,雄赡高华。”“高华”,与“高雅绮丽”很相近,都是指诗歌典雅清丽的风格。对于曹操《苦寒行》《欲出西门行》、曹丕《杂诗》之《漫漫秋夜长》、曹植《蝦旭篇》《公宴诗》《明月照高楼》《高台多悲风》等诗,王氏批注都以“高华”许之。《八代诗选》收录了陶渊明、谢灵运、颜延之、鲍照、谢眺等人的大量的山水诗。其中选录最多的是谢灵运,共66首,其中山水诗34首。湘绮认为谢灵运诗具有文情俱美的“高华”风貌。有超越一般山水诗的境界。如其批谢灵运《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云:“高华,文情具美,局度超然。”又批其《邻里相送至方山》云:“高华,洁清精致。”(同上)批其《七里濑》云:“高华,奇丽。余过严濑。方知‘落日句写景之妙。”(同上)湘绮在其《王志》卷二中对谢灵运诗这种“超绝”作了具体解释,其云:“谢诗以‘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为警策,为其诗足状海,非为海赋诗也。一丘一壑,则有画工写景之法。五岳溟渎,非神力举之不足以称。‘虚舟一句,所谓纳须弥于芥子。所以有神者,乃在‘海月二句,以景运情,即所谓点景也。诗涉情韵议论,空灵超妙,究有神而无色,必得藻采发之,乃有新鲜之光。故专学陶、阮诗,必至枯淡。”

王氏论诗,主张“曲隐而自达”,即主张作诗不要直接表露诗人的思想情感,而是通过比兴、用典故或特殊的章法等艺术技巧含蓄地表达出来。其《论作诗之法》云:“诗者,持也。持其志,无暴其气;掩其情,无露其词。直书己意,始于唐人,宋贤继之,遂成倾泻。歌行犹可粗率,五言岂容屠沽?”为达到曲隐不露的艺术效果,王氏很强调情景结合、托物起兴。其评陆机<为陆思远妇作》云:“宽和,情景毕附。”评颜延之《秋胡行》云:“叙次稍文饰,节奏亦齐整,情景妙绝。”对陆颜二人的诗情景交融颇为赞赏,认为它们情景结合巧妙。又批古诗<伤哉行》道:“逢然成咏,而情景凄清。”评潘岳《内顾诗》第三首则云:“此言冬。将落叶枯菱,点染不忍去之所见,遂使景皆成情,下即接孤魂灵无,如见徘徊挥涕时也。”认为它们能寓情于景,让人读之而感动心灵。王氏尤重视“兴”的运用,眉批也多对“兴”的评论和赞赏,如评左思《咏史》云:“太冲诗亦追险劲,而多托比兴,加以顿挫,故无直致之处。”(同上)评谢灵运《登石门最遍高顶》则云:“宽和,寄兴遥深,有傲世之志。”

王氏也很重视诗歌的格律、格调和章法等艺术技巧,他在《论诗法答唐凤廷问》中说:“诗主性情必有格律,不容驰骋放肆,雕饰更无论矣。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无所感则无诗,有所感而不能微妙,则不成诗。”其《率诗示黄缪》又说:“诗以养性,且达难言之情。既不讲格调,则不必作;专讲格调,又必难作。”《八代诗选》之所以独重五言诗体,是因为他认为学好五言诗就能较好地把握诗歌创作的章法结构和起承转合的技巧,因而他的眉批尤重于对诗歌章法结构及遣词造句等方面的评点,如批颜延之《秋胡行》一诗说:“六章回斡接拢,情事宛见,局变亦纡。‘惭叹前相持,‘惭叹二字,括尽情事。八章叙述别后语,不独使事不直致,且文法得

此,便浓至婉厚。此篇妙处全在此,不抢急,有排场。九章调急响高,使一篇敷叙,如万流赴壑,天下奇观也。”又批曹植《赠白马王彪》云:“下二章,紧承直下,开阖动荡,乍阴乍阳,情深百年,调绝千古。盖后人言转折者,望洋而叹,自崖而返矣。”而对短篇作品,王氏则强调过渡自然,承接巧妙,其评陆机《赴洛》第一首云:“宽和。缓缓而来,仍无懈处,层层凝练,却饶宽局,是陆机诗独绝处,此篇尤易寻其妙。”又批潘岳《河阳县作》第一首云:“‘登城眷南顾,以下,局势宽而气机遒,良由波折人妙。”而于诗歌的起笔和结尾,王氏也很重视,他主张起句要巧妙、有气势,结句要简要、含蓄、超妙,如评杜挚《赠毋丘俭》“起四句远势横空”;说颜延之《车驾幸京口侍游蒜山作》“起宏敞,中出壮语,精神倍出”;评鲍照《赠故人马子乔》第六首“起练握于无形,便有自然神力”;评应璩《百一诗》之《下流不可处》“佳在结局无多著语”;(同上)评陆机《长歌行》“结乃以超妙出之”。

王湘绮论学诗主张模拟古诗,然后自成家数。王湘绮论诗极重家数,他曾说:“诗有家数,有时代;文无家数,有时代。”湘绮所说的“家数”其实就是诗歌的风格流派。他根据诗歌的风格气势、语言和局度以及诗人的性情将五言诗划分为宽和与清劲两派,说:“今欲作诗但有两派,……要之,苏、李两派:苏派宽和,枚乘、曹植、陆机宗之;李诗清劲,刘桢、左思、阮籍宗之。曹操、蔡琰则李之别派。潘岳、颜延之,苏之支流。陶谢均出自阮。陶诗真率,谢诗超绝,自是以外皆小名家矣。”在《八代诗选》批注中,他对五言诗歌的“家数”作了具体的辨析,如评李陵《良辰不再至》云:“清劲。起便气急于苏武。子卿诗朴厚,少卿诗激烈,其才大而遇奇也。读之,有苍凉无际之感。”又评无名氏《拟李陵诗》说:“宽和、清劲,苏李之所由分也。拟之音促,能宽和,宽和有迹可寻。若攀清劲,一仄急矣。自魏以降,乃有仄急一种,汉人故无之。”又评李陵《携手上河梁》云:“清劲。此别而云‘弦望有时,是诗人不迫切而愈悲凄也。”(同上)。评刘桢《余缨沉痼疾》云:“清劲。‘逝者如流水四句,甚要本领。宽和尚易,清劲又难,金针进款度矣。”

王氏于宽和与清劲两种风格流派之下又作了细致的分类,分别以高华、质直、明丽等细辨之,其中诗风高华的有曹操、曹植、谢灵运等,其评曹操《苦寒行》曰:“高华,此亦子美所祖。”又批曹植《明月照高楼》:“高华。光艳动人。‘长逝字妙,接更缥缈。”而评班固《咏史》则曰:“苏派,但无宽和多度处。质直。”评程晓《嘲热客》亦云:“质直。写画太过,便近俗。”从这些批语看,王氏比较地喜欢高华和明丽,而不太看好质直。

王氏之所以对八代诗歌的“家数”进行细致的梳理,主要是为教导其弟子作诗,他要求弟子们学习模拟八代之古诗,然后自成家数。其《论作诗之法》说:“乐必依声,诗必法古,自然之理也。欲已有作,必先有蓄,名篇佳制,手披口吟,非沉浸于中,必不能炳著于外。故余尽法古人之美,一一而仿之,熔铸而出之。”至于模拟学习的方法,他说:“诗则有家数,易模拟,其难亦在于变化。于全篇模拟中,能自运一两句,久之可一两联,又久之可一两行,则自成家数矣。”

三《八代诗选》的影响

早在道、咸之际,王闿运与邓辅纶、李寿蓉等在长沙城南书院结“兰林词社”,就力倡汉魏六朝诗,为诗不取唐宋近体,而追踪汉魏,效曹、阮、二谢,形成了一股诗潮,时人称其为“汉魏六朝诗派”或“湖湘诗派”,只是当时王闾运在湖湘诗坛的地位还不很高,影响有限。成名以后,王闿运先后掌教于湖南船山、四川尊经、江西豫章等书院,培养了不少经史方面的人才,同时也教授学生写诗作赋,《八代诗选》及其眉批就是他教学生作诗的教本。在四川尊经书院的数年间,“蜀才蔚起,駸駸与两汉同风”,(易佩绅语)尊经书院弟子中,能诗者不少,如“戊戌六君子”中的杨锐、刘光第,均深得王闿运作诗之法,他俩“诗学齐梁,近体似杜”。据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记载:光绪十三年十二月,还有尊经弟子吕翼文自成都来湘,向王闿运问选八代诗之意,并问诗家流别。蜀中诗派,多多少少都要受到王氏的一些影响。王氏家居湘中时,江西、江苏、浙江流寓衡、永、郴、桂人士往来受业者亦不可胜纪,其中如陈三立早年在湘,亦步亦趋地学湖湘派,“气骨本来参魏晋”。

王氏在湖湘的影响更大。一是他在长沙家居时间长,与长沙的文人士绅交往非常密切,光绪十二年,在王氏的倡导下,建“碧湖诗社”,先后有二十余人与会,活动了四五年。受王、邓的影响,会中人作诗多学汉魏六朝,郭嵩焘原本学宋诗,八指头陀、李元度原本学唐诗,几年间这些人也都作起汉魏古诗来了。1914年春,长沙开福寺住持海印法师招名士重开“碧湖诗社”,年过八十的王闾运还在他人的搀扶下与会,他的学生程颂万、曾广钧亦同往。他的诗学主张和诗歌创作对年轻一代影响很大。王闿运的弟子在老师的教导下,为诗多学汉魏,陈锐早年从师“学《选》体,不失师门矩蠖”,王闿运说他“诗学我,已似矣,但词未妍丽耳”。曾广钧幼年从王氏学,王氏说他是“今之神童”,精心指教,广钧深得王氏诗学精髓,王氏在《湘绮楼说诗》中赞他的诗“浸淫六朝,格调甚雅,湘中又一家”。易顺鼎曾在蜀拜湘绮为师,后在湖南又与湘绮交往了一年多,受湘绮的影响,他这段时间写的诗多为《选》体,诗风极清丽。杨度、杨庄兄妹“为王氏弟子,服膺师说,始终弗论。然叔姬所作,五言为胜,泽古甚深”。《湘潭杨叔姬诗文录》中所录的几十首诗全为《选》体,古雅清秀,词采丰赡,桂阳夏寿由为之《序》云:“湘绮师初讲学东洲,东洲诸子强半专经,独杨氏兄妹兼通诸学,以能诗闻,湘师评谈汉魏五言,本杨氏兄妹手写与之。”其他弟子如邓幼弥、陈完夫、谭延闿等都以善为《选》体诗而为湘绮所赏。由此可见王湘绮及其《八代诗选》对清末诗坛的影响,只不过,影响的时间十分有限,陈三立后来是“踢翻高(心夔)、邓(辅纶)”。“不与壬翁更作奴”,曾广钧、易顺鼎、谭延闿等后来都转向了中、晚唐诗。湘绮去世后,湖湘诗派也就荡然无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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