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言”“小言”:“小说”源流及相关文学、文化现象*
2016-11-25李道和
李道和
“大言”“小言”:“小说”源流及相关文学、文化现象*
李道和
内容提要:《庄子》所谓讲述常事俗物的“小说”,与此词上下文“称大言小”的故事形成鲜明对比,前者在小说史上并不多见,后者却是虚构的“非常书写”,不仅关联古代小说题材、叙事方式、审美倾向、小说体制、小说观念,还涉及小说与诸子、经史、作家文学、民间文学的源流互动关系,甚至古今中外皆然的文学现象。
《庄子》小说称大言小非常书写
自从“小说”一词自《庄子》滥觞,此词此书影响中国古代小说历史、小说观念及小说研究学术史不知凡几!前人已作了很多论述,但对于这种聚讼纷纭的论题,并非没有拓展空间。本文拟从前人罕有论及的“大言”“小言”(借用古代诗赋术语)视角,讨论小说源流及相关文学、文化现象。
一 “称大言小”:《庄子》等文化传统与小说
《庄子》与小说的关联既表现在始创“小说”一词,还表现在其言说方式具有小说特征,并对小说历史产生影响。我们有必要统观“小说”出处的上下文、《庄子》全书乃至古代文学历史及文化背景加以分析。
(一)《庄子》“小说”与“称大言小”的言说
《庄子·杂篇·外物》最早出现“小说”一词: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①郭庆藩辑:《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82年,第925页。后文重复引同一文献,仅随文夹注页码。
关于“小说”及此节文字,唐成玄英疏已误把讽说之徒称为“轻才”,谓之“才智轻浮”,导致后人误把讽说大鱼者与“饰小说”者等同。如果《庄子》作者批评讽说之徒,那为什么又要肯定必须听闻任氏风俗方能经世大达呢?成疏也保留了另一理解:“轻字有作辁字者,辁,量也。”(第926页)可知具有权衡度量之才,方能知闻、讽说任氏风俗。当然,辁才讽说之徒跟饰小说者都有讽说传告的言说方式,但前者可以经世大达,后者则遥不可及,原因竟在二者言说的内容乃有天壤之别!差别首先表现在大小尺寸上,如大海与沟渎、大鱼与鲵鲋,辁才者讽说的是任氏巨鱼异闻,饰小说者若要传告也不过是鲵鲋而已。大小还可能指见识高下,“大达”是道家至高无上的“大道”,小说距大达尚远,最多不过是“小道”而已。
除了将辁才者与饰小说者误混,进而批评饰小说者才智轻浮外,前人讨论“小说”词源,要么仅引最重要的两句,要么即使连引上下文,讨论重点仍在小说价值之“小”及言“说”方式上,其实,要充分理解小说之小,还必须联系到“大”者。前人讨论《庄子》与小说的关联,又往往从虚构着眼,如南宋黄震《黄氏日抄》卷五五把《庄子》作为“千万世诙谐小说之祖”,强调的就是“创为不必有之人,设为不必有之物,造为天下所必无之事”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708册,第339页。。其实,不必有的必无人物往往都是特“大”、特“小”者。如果从“大小”视角看《庄子》及其小说观,我们自然会联系到“小说”词源上下文甚至《庄子》全书。就在“小说”出处任公子钓鱼一节,处处都突显出一个“大”字:用大钩、牛饵,放巨缁钓巨鱼。《庄子》贬抑“小说”,但其源出的放长线钓大鱼故事,偏偏带有近代传入的西方小说观的因素,如情节、虚构等。任氏异闻恰恰又跟《庄子》开篇鲲鹏以来的言说方式完全一致,即往往“称大言小”,称述的是巨大之物,言说的是特小之事,跟后世诗赋之“大言”“小言”相似。
这样的例子往往著名,最著名者莫如开篇鲲鹏之大:“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又引“志怪者”“齐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而小鸟斥鷃“飞不过数仞”,逼仄于“蓬蒿之间”。又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凡此皆所谓“大小之辩”(第2~15页)。又说“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不可为量数”,但大海之处天地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中国之处海内“似稊米之在大仓”(第563~564页)。还说触、蛮两国争地而战,而国境不过蜗牛之角(第891~892页)。诸如此类“不必有”“必无”物事,的确是想象虚构出来的,洵如小说家言。这样的言说方式就是我们所谓“称大言小”。
《庄子》是如何看待“大小”的?在本体论上,《庄子》在称大言小之际极力突显物事间的“大小之辩(辨)”。在认识论上,一方面对各种物理大小实际秉持齐物混同的立场:“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第486页)另一方面,在思想学说的评价上,大小又指认知水平的高低,如大知、大言、大达、大道,及小知、小言、小行、小识,可知“小说”正与小知、小言相当,是俗言杂说;大言、大知则与大达、大道相当,是道家言论。在言语观上,与小说称说常事俗情不同,大道、大言是“不称”“不言”的,当然也有其独特的言说,此即寓言(第947页),或是“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第1098页)。这种荒唐谬悠的虚构言说,正是黄震所谓必无物事的创设,任氏钓鱼一节正是荒唐寓言。至于饰小说者所能传告的不过如短竿细绳偶尔触碰鲵鲋小鱼之类的小行俗事,绝非任氏放长线钓大鱼的奇行异举。
理清《庄子》多种意义上的“大小”,解读任氏钓鱼及鲲鹏、触蛮之类称大言小的言说之后,可知《庄子》称大言小之际的荒唐之言,虽然本意不在创作小说,却偏偏接近今天文学意义上的小说。古代小说的发展也并非都是《庄子》所贬抑的讲说常事俗情的“小说”,或许就因为《庄子》已经出现针对特大特小等“非常”物事的“非常化”叙说,这种“非常书写”在后世小说中得到不断承续。不仅小说,甚至从诸子、经史、神话、诗赋、民间文学等诸种文学文化层面说,《庄子》称大言小的言说方式都是源远流长的。
(二)“称大言小”的文化传统
在“称大言小”的文化史上,多种文献都称说过大小物事,如大鱼、大树、大人、小人、大鸟、小鸟等,其中《庄子》不一定是最早的,但因其借鲲鹏“逍遥游”而最为著名,其影响也应是最大的。
诸子方面,《列子·汤问》也通过殷汤与夏革问答,言说物之“巨细”“修短”,集中了多种大小物事。①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51~159页。如渤海东“有大壑”,海中五神山“高下周旋三万里”,“中间相去七万里”,神“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龙伯国有大人”数步即越五山,钓鳌灼骨,使山浮沉。神乃缩短大人,然“犹〔长〕数十丈”。而中州“僬侥国,人长一尺五寸”,东北诤人“长九寸”,江浦小虫焦螟“集于蚊睫”。除庄、列道家较多称大言小外,其他子学如驺衍倡大九州说,《史记》说其言说“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②中华书局点校本《史记》,第2344页。。《晏子春秋》记齐景公与晏子关于大小的问答:鹏鸟为天下“极大”,东海焦冥“巢于蚊睫”,为天下“极细”③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399页。。诸子时代有先后,真伪、派别有争议,比较而言,当以《庄子》影响最巨。
经史方面,《春秋》三传早载大人长狄,《左传》有长狄国鄋瞒,“长三丈”④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1850页。。《国语》记长狄之祖防风氏“骨节专车”,与三尺短人僬侥氏比,十倍的防风氏当长三丈。⑤徐元诰:《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第202~203页。纬书也偶言大小,较为集中的是《太平御览》卷三七七、三七八引诸纬书所言大人、小人⑥《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60年影宋本,第1742、1745页。后文简称“《御览》”。。历代史书亦载大人小人异闻,《史记》载武帝时东莱“见大人,长数丈”(第1397页),《汉书》载秦始皇时临洮“有大人长五丈”⑦中华书局点校本《汉书》,第1472页。,《三国志》载魏末襄武有大人,“长三丈余,迹长三尺二寸”⑧中华书局点校本《三国志》,第153页。。
神话方面,则较早、较多记叙以大小为特征的殊民、异物。殊民如《山海经》“焦侥国”“为人短小”⑨袁珂:《山海经校注》,巴蜀书社,1993年,第243页。,“小人国,名靖人”(第395页),“大人之国”,“有一大人踆其上”,晋郭璞注引《庄子》“踆乎会稽”,证“踆”为古“蹲”字,这让学者推测钓鱼公子任氏“盖亦龙伯大人之类”⑩袁珂:《山海经校注》,第393~395页。经文尚载长臂、长胫、长股、奇肱、三身、一臂、一目等殊方异民。至于异物,如钟山之神“烛阴”,“身长千里”(第277页),“大蟹”为“千里之蟹”(第375页)。大树“寻木长千里”(第288页),“盘木千里”(第482页),这种巨木是很多民族神话里都有的“宇宙大树”或“世界大树”。《淮南子》亦记焦侥“短人之国”⑪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第138页。,海外也有“大人国”(第1 47页)。《天问》问“长人何守”,即防风氏及其后裔长狄⑫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95页。,又问“鳌戴山抃”(第102页),与《列子》说同。《招魂》尚称“长人千仞”、“封狐千里”(第199页)。
比较而言,较多称大言小的是诸子尤其是道家学派,重在以曼衍荒唐的寓言明道,经史在实录表象下不免夸饰,而神话的传承者则奉作民俗信仰。无论如何,多种文化传统中称大言小的言说,都不同程度地带有“小说”趣味。
二 “称大言小”的小说叙说
在四部文献中,子、史与小说最为接近且相互混杂,神话兼有子、史性质且均是小说源头,所以称大言小的文化传统不仅具有小说意趣,也关联小说历史特别是志怪小说的流变。下面主要以唐前志怪为对象,讨论小说中称大言小的叙说。
(一)“大人”与“小人”
1.殊方异民
在汉魏六朝小说特别是地理博物志怪中,常有对于或大或小特异种族的想象。如《御览》卷三六○引《括地图》(西汉人撰)“大人国”(第1659页),卷三六一引《外国图》(吴亡入晋人撰)“长人国”(第1663页)。晋张华《博物志》卷二两记大人国,一据《括地图》,一据《山海经》;又记龙伯、大秦等大人,乃明据纬书《河图玉版》①范宁校证:《博物志校证》,中华书局,1980年,第22、23页。。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一记海中布衣“两袖顿长三丈”②范宁校点:《异苑》,中华书局,1996年,第5页。,长袖、大秦等异闻亦见梁萧绎《金楼子·志怪》③许逸民:《金楼子校笺》,中华书局,2011年,第1147、1152页。。这些大人种族似有方位所指,或有文献互证,而汉郭宪《洞冥记》卷二东方朔知支提国人“长三丈二尺”,能移小山④文本据王国良:《汉武洞冥记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89年,第75页。;晋王嘉《拾遗记》卷四宛渠国人“长十丈”等⑤齐治平校注:《拾遗记》,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01页。,则难以踪迹核实。
防风氏巨人种族传说在后世小说中不断翻演。《博物志》卷二称,其长五丈、十丈(第23页);梁任昉《述异记》卷上说,南中有其后裔,“皆长大”⑥任昉:《述异记》,《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91年,第2704册,第1页。;《太平广记》卷三二三引《志怪录》(唐前志怪)说,会稽有“防风之鬼”,“长数丈,腰大数十围”,“头如五石箩”⑦汪绍楹点校:《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第2563~2564页。后文简称“《广记》”。;南宋洪迈《夷坚志》支戊卷七记,建康铁索寺墓中得四尺胫骨,识者谓“盖防风氏之支(流)〔派〕”⑧何卓点校:《夷坚志》,中华书局,1981年,第1105~1106页。。防风氏的特征是骨节长大,相似的还有《异苑》卷七“骨可长三丈余”的“长人”(第70页);如果骨也包括牙齿,则还有《述异记》卷上“长二寸”的蚩尤齿(第1页),以及敦煌本初唐句道兴《搜神记》田昆仑与天女之子田章所述关于人、声、鸟之大小中的“大人”秦胡亥“长三寸二分”的板齿⑨窦怀永、张涌泉校注:《敦煌小说合集》,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并参第125~128页。。
至于小人种族,如《御览》卷七九○引《外国图》(第3499页)、《博物志》卷二(第23页)、《金楼子·志怪》(第1146、1152页)所记僬侥或康居短人等,均在地理或文献上似有踪迹,至于《洞冥记》卷二、三(第60、72、86页)、《拾遗记》卷一○(第228页)、《述异记》卷上(第14页)等所记诸国小人,则皆为悬拟之辞,杳不可寻。
纯出虚构、最具趣味的小人国想象莫如“鹄国”。汉晋间小说《神异经》称其“男女皆长七寸”,“鹄遇辄吞之”,张华注以为即陈章与齐桓公所论小儿⑩文本据王国良:《神异经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85年,第87页。。《御览》卷三七八引《博物志》佚文亦称,桓公于鹄嗉中得人,“长三寸三分”,陈章指实为李子敖,三尺板齿则属大人秦胡充(第1745页)。鹄(鹤)国故事在民间源远流长,后见于《述异记》卷上(第8页)、句本《搜神记》、《广记》卷四八○引《穷神秘苑》(晚唐焦璐撰)(第3958页),甚至史地文献也指实其事。
2.神灵仙人
殊方异民的身形是种族异闻,神灵仙人则可能因其特殊异能而有异形,多为大人形象。《神异经》多记高大神灵,如东王公“长一丈”(第47页),圣(哲)“长(一)〔十〕丈”(第76页),创世神朴父“夫妇并高千里”(第60页),“无路之人”“与天地同生”,“长二千里,两脚中间相去千里,腹围一千六百里”(第96页)。仙人也长大,东汉《海内十洲记》说,扶桑真仙有“身〔为〕十丈者”①文本据王国良:《海内十洲记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93年,第84页。;汉魏间《汉武帝内传》说,天仙“身长一丈”②《汉武帝内传》,《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年,第3436册,第2页。;晋葛洪《神仙传》卷一○说嵩山仙人“长二丈余”③胡守为:《神仙传校释》,中华书局,2010年,第354页。,卷三说老君“高一丈”(第70页)。
除这些神话或神仙道教色彩较重的小说外,其他志怪小说也往往叙说神仙身形长大。如仙人,陶潜《搜神后记》卷一说荥阳《韶舞》者、武昌山毛人均“长一丈”④李剑国:《新辑搜神后记》,中华书局,2007年,第469、470页。,《古小说钩沉》辑刘义庆《幽明录》说洛下洞“长人”“皆长三丈”⑤见鲁迅:《古小说钩沉》,收入《鲁迅辑录古籍丛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1卷,第139页。后文简称“《钩沉》”。,梁殷芸《小说》卷一说天帝“面方一尺”⑥周楞伽辑注:《殷芸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5页。。佛教中神,如《幽明录》说“佛”为“大人”,“长丈余”(第256页);齐王琰《冥祥记》稍多,如佛神“形垂二丈”⑦文本据王国良:《冥祥记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99年,第71页。,观音“长二丈许”(第136页)。民间俗神,如《异苑》卷五说项羽神见形“长丈余”,卷七说龙山神“长丈余”(第45、69页),龙山神后记于《钩沉》辑齐祖冲之《述异记》(第287页)。神有神性,仙有仙资,其身形长大是符合信仰逻辑的。
3.物精鬼怪
与神仙多长大不同,物精鬼怪的身形则或大或小。《神异经》所记“长尺余”的山臊(第85~86页),最为著名、影响甚巨⑧参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辑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8~56页。;而“长七八尺”的毛人髯公(第118页),也当是山精。与山精或大或小类似的是“黄父鬼”,《神异经》说其“身长七丈(一作七尺)”(第56页),《异苑》卷六称其“长短无定,随篱高下”,或“形变无常,乍大乍小”(第61页)。除山精、黄父鬼在多种小说中陆续传承外,唐前志怪还有大量偶见于一书的精怪,叙说者往往也对其身形长短作出描述,也大体是有大有小,似以长大居多,此不细述。
(二)“大鱼”“大龟”等水物
《庄》《列》皆言大鲲,后世小说记巨鱼者不绝如缕。《九家集注杜诗》卷二赵次公注《五百字》诗引《博物志》佚文云,“鲸鱼大者数千里,小者犹数十丈”⑨郭知达:《新刊校定集注杜诗》,中华书局1982年影宋本,第45页。。《钩沉》辑郭璞《玄中记》说,东海有“大鱼”,“行海者一日逢鱼头,七日逢鱼尾,其产则三百里为血”(第453页),成玄英引此为《庄子》大鲲作疏(第2页),暗示《庄子》对小说的影响。《玄中记》大鱼在《金楼子》中名“海燕”(第1147~1148页),其名早见《南齐书》⑩中华书局点校本《南齐书》,第384页。,后记于《广记》卷四六四引《广古今五行记》(初唐窦维鋈撰)(第3826页)。《拾遗记》卷一○记“有鱼长千丈”(第227页),《初学记》卷三○引其书佚文说,北极黑河有鲲鱼“千尺”,往飞南海⑪司义祖点校:《初学记》,中华书局,2004年,第742页。,亦当源于《庄子》北冥之鲲。
传说中还有被误认为洲岛的大鱼。《西京杂记》卷五记,有人行船漂至东海孤洲,煮食而洲没,原来“孤洲乃大鱼”⑫《西京杂记》,中华书局,1985年,第38~39页。。其他故事则把鱼变成龟、蟹等,如《金楼子·志怪》是“如洲岛”的巨龟(第1173页),《太平寰宇记》卷一六○当据之,称“其大不知几千里”①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中华书局,2007年,第3069页。;《御览》卷九四二引《岭南异物志》(唐孟管撰)又是如洲渚的大蟹(第4186页)。《玄中记》:“天下之大物,北海之蟹,举一螯能加于山。”“东南之大者,巨鳌焉,以背负蓬莱山,周回千里。”(第453页)鱼龟如洲的想象当源于《庄》《列》大鲲及《山海经》千里之蟹,蟹鳌负山则源于《天问》《列子》巨鳌戴山,其实又都根源于身为大鱼的鲧托举大地的神话。②参李道和:《昆仑:鲧禹所造之大地》,《民间文学论坛》1990年第4期,第12~20页。
(三)“大鸟”与“小鸟”
《庄》《列》等大鹏也可能影响后世小说叙说。《神异经》说,北海天鸡“高千里”,“左足在海北涯,右足在海南涯”,“止海中央捕鲸”(第101页);昆仑山希有“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第104页)。句本《搜神记》记“大鹏一翼起西王母,举翅一万九千里”。除了具有宇宙创世意义的大鸟外,还有一些真假难辨的异闻。《异苑》卷四记有鸟“毛长三丈”,张华以为海凫(第30页);《钩沉》辑东晋孔氏《志怪》及《幽明录》皆记“翅广数十里”的鹏雏(第161、180页),大体是对《庄子》大鹏的翻演。一些史地文献也记录巨鸟异闻。
小鸟异闻以鹪鹩最为著名。句本《搜神记》称其常在蚊角养子,尚嫌“土广人稀”,显然源于《列子》等巢于蚊睫的小虫焦螟,以及《神异经》蚊翼下的细蠛(第72页)。小鸟(虫)异闻还关涉《晏子春秋》《神异经》《博物志》或句本《搜神記》、敦煌汉简中著名的田章(陈章、弦章)故事,至少从战国到唐代长期流传。有趣的是,让小鸟(虫)栖身的蚊子亦骇人听闻,晚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四记,江淮间有蚊,能蛄嘬人、鹿,露筋而死③方南生点校:《酉阳杂俎》,中华书局,1981年,第237页。。
(四)“大树”
《庄》《列》突出树的寿命,古代小说往往叙说树之枝干高大、果实丰硕、花果周期漫长,这里主要讨论高大。“大树”当是《神异经》重要的描写对象。如豫章“主九州,其高千丈,围百(尺)〔丈〕,本上三百丈”(第49页),又有木梨、邪木、如何、沛竹、栗等,高及百千丈,其叶长广,其实丰硕,久蕴精华。再如《十洲记》说,长洲“树〔长三千丈〕,乃有二千围者”(第65页);《博物志》卷六(第73页)、《拾遗记》卷三(第66页)皆记,周以大蒿为宫柱,谓蒿宫;《幽明录》记,地狱火树“高千丈”(第256页);《拾遗记》卷九称,频斯国枫林“高六七十里,善算者以里计之”(第209页)。树木之高居然可以道里计!
较具文学、文化史意义的大树是汤谷扶桑、度朔山(桃都山)大桃树,均是日出巨树。《山海经》称扶桑为“大木”(第308页),当即“柱三百里”的扶木(第408页),《十洲记》说扶桑“长者数千丈,大(二)〔三〕千余围”(第84页),《神异经》称“高八十丈,敷张自辅,其叶长一丈,广六七尺”(第49页),《玄中记》又说“高万丈”,“上至于天”,是“天下之高者”(第455、453页)。人食扶桑椹而成仙,蚕食其叶而作茧,相关巨蚕大茧异闻层出不穷。至于度朔大桃树,早见于《论衡·订鬼》引《山海经》佚文,称其“屈蟠三千里”④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第938页。,诸书言其大多同,然《一切经音义》卷一一引《山海经》佚文乃云,桃都山大桃树“其根盘结五百余里,枝相去三千里”,树上有“金色天鸡”,日出天鸡即鸣⑤慧琳:《一切经音义》,《续修四库全书》影日本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96册,第414页。。《玄中记》记录桃都天鸡外,又说天鸡在“树高万丈”的扶桑之上(第454、455页),《神异经》亦言玉鸡在扶桑山上(第52~53页)。可知汤谷扶桑、度朔或桃都桃树均为同一日出大树。
三 “称大言小”的文学传统
“称大言小”不仅是子史传统,也是小说传统,还是诗赋、民间文学传统,贯穿久远的文学、文化历史。
(一)“称大言小”与小说史
“称大言小”的传统经由神话、子史影响文学,尤其是关联小说流变。比如大小题材的不断翻演,唐前小说关于大小物事的叙说也见于唐代以后,如大人、大鱼等,大小题材长期得到重复记录、增饰翻演,此不详论,而重点讨论体制、观念等。
1.“称大言小”与小说体制
从小说体制看,叙说大小异闻的小说当以地理博物志怪为主。如《括地图》《神异经》《洞冥记》《十洲记》《外国图》《博物志》《玄中记》等,都是典型的地理博物志怪,有些则是地理博物与其他异闻混杂如《拾遗记》等。
在地理博物志怪中,称大言小的叙说往往占有较大比例。最典型的是《神异经》,今本合计佚文73条,而以尺寸数量叙述异物大小的竟有45条左右,比例超过6成,其中又以尺寸巨大或微小较多,是一部较早集中铺陈大小异闻的小说。今本《洞冥记》86条,对怪异题材加以量化的约有34条,几近4成比例。今本《十洲记》除首尾外共15节,每一节都有异闻的量化描述,尤其是洲岛方圆广大及远离陆岸的尺寸。《玄中记》今知佚文71条,偏重于山川动植的特殊量化的叙述共35条,比例近半,尤其以“天下之最”最具特色。
从小说史看,地理博物志怪在汉晋前后最为发达的原因较多,就本题而言,约有几点。一是《山海经》在汉武帝以后的流行。地理博物志怪往往可以追溯到《山海经》,如《括地图》《外国图》之“图”,《十洲记》《神异经》之方位,或是多种大小异闻源出《山海经》。二是中西交流。地理博物志怪侈谈远方异国、殊方异民、奇珍异宝,这种情况也受到汉武帝开通西域及其后中外间频繁交流的影响。如大秦长人、康居短人、海中大鱼,带来想象异国殊域的亮丽空间。三是东晋后南方(包括海疆)的开发。其他原因则如《庄子》有些篇目可能迟至汉代,汉王逸注《楚辞》,晋郭璞注《山海经》,张湛注《列子》,以及《山海经》物占神话以来的灾异符瑞思想,战国秦汉以来的求仙活动,西汉哀平以后谶纬的流行,汉末以后道教的流行,魏晋间《庄子》及道家思想的流行,神话传说的道教化、历史化、风物化等等,都可能影响到地理博物等志怪小说称大言小。
地理博物志怪特别涉及古代博物学。如东方朔访知支提国大人,识鹏雏、巨灵,旧题其撰《神异经》《十洲记》;张华识海凫长毛,撰《博物志》,注《神异经》等。后世郭璞、王嘉、段成式、李石等也是佼佼者。博物学还关联诗、骚、赋、小学、地志、农书、医籍等文献,关联地区开发、民族往来、中外交流等史事,甚至关联儒道思想。儒家强调“博学于文”,“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孔子亦多知大小异事,但孔门博学却遭到《庄子》贬抑,如称仲尼语博是“自多”,子贡博学是“拟圣”(第564、435页)。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却又博知异事;道家贬抑儒家好博,却因讲究自然之道,实际上更喜欢侈谈山川动植异闻。所以称大言小之类地理博物志怪或是儒道思想共同作用的结果。
2.“称大言小”与小说美学
一是从图解到描摹的叙事。早期神话传说或与图画并行,形成图解叙事文本。如《山海经》往往记叙神怪“其状若何,其色若如,其音若似,其名何谓”,可谓“图解式叙事”,是一种直观静态的说明而非线性动态的叙述①参李道和:《民俗文学与民俗文献研究》,巴蜀书社,2008年,第152~154、166页。。后世小说也往往记叙怪异物事的形、声、色、名尤其是形状,但又发展到描摹叙事。
第一,状貌细化、具象化。如《庄子》说鲲不知其大,《玄中记》则具体化为一日逢头、七日见尾,《西京杂记》称鱼大若洲;大鹏也在《神异经》中变为左足在海北、右足在海南;《山海经》唯记树木高大,《神异经》则兼及叶面宽广、果实丰硕等。第二,突出大小对比。如防风氏高出僬侥十倍,鹄民为鸟所吞,焦螟巢于蚊睫,蚊虫食鹿至筋等。第三,加进人物对话。如《博物志》佚文记齐桓公得鹄嗉小人及大折齿,与陈章问答;句本《搜神记》大小异闻,也是帝王与田章问答。第四,加进铭赞韵语。如《神异经》附记大鸟铭、昆仑天柱铭,郭璞亦以《图赞》对《山海经》作再度描摹。第五,描摹铺叙带有辞赋特点,似以赋为小说。如《拾遗记》写北极潼海巨鱼“吐气则八极皆,振鬣则五岳波荡”;频斯国大枫“其枝交荫于上,蔽不见日月之光,其下平净扫洒,雨雾不能入焉”(第25、209页)。这些叙事技巧的发展,使小说的文学趣味和艺术美感逐步增强。
二是大小间的艺术张力和审美惊奇。称大言小的叙事往往突出大小对比,如小人之与大人、鹄嗉,蚊虫之与焦螟、鹿身等,都在反差对比中蕴涵着艺术张力。
第一,形态微弱而力量强大。《洞冥记》卷二勒毕国细鸟大仅如蝇,而“声闻数〔百〕里之间”;卷三晡东国石脉草“细如丝,可缒万斤”(第70、94页),《御览》卷八二五引佚文寒青国蚕“长一丈”“,一丝可羁绊牛马”(第3676页)。第二,形态短小而要素俱全。《御览》卷三七八引郭璞《山海经图赞》“:僬侥极么,竫人唯小。四体俱足,眉目才了。”(第1746页)《酉阳杂俎》前集卷一○记僬侥人腊“长三(尺)〔寸〕余,头项中骨筋成就”(第100页),《广记》卷四八○引称“眉目分明”(第3959页),《绀珠集》卷六作“百骸皆具”①朱胜非:《绀珠集》,四库本,第872册,第397页。。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神异经》西北荒小人仅“长一寸”,而君王威仪甚盛(第94页);《洞冥记》卷三末多国“人长四寸”,“人形虽小,而屋宇崇旷”(第86页)。可谓小而不俭,微而不仄。第三,大小间张弛有度、游刃有余。句本《搜神记》说鹪鹩于蚊角养子,犹嫌“土广人稀”;《钩沉》辑晋荀氏《灵鬼志》说外国道人入担笼中,“笼不更广,其人亦不更小,担之亦不觉重于先”(第152页);梁吴均《续齐谐记》说书生入鹅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②文本据王国良:《续齐谐记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87年,第36页。。这种芥子纳须弥式的释典常谈,尚影响唐代《玄怪录》《河东记》等小说③参《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第765~766页。。第四,名不副实。《钩沉》辑《汉武故事》说东郡短人“,长(七)〔五〕寸,衣冠具足”,常“在案上行”(第434页),《洞冥记》卷四说其能“出入”于唾壶(第101页),而短人竟名“巨灵”。《十洲记》记西胡献兽,“羸细秃悴”,竟曰“猛兽”,武帝视为可弄“小物”,然一发声则震群兽,骇君臣,使者的大小观乃是“:夫威加百禽者,不必系之以大小。”(第72~74页)
诸如此类弱中蕴强、小可兼全、小能包大之类的大小反差,在对比中造成艺术张力,当然能给读者带来审美惊奇。由于常常是巨大多于微细,所以称大言小的小说更多地表现为雄奇、神奇、瑰玮、壮美之类美学风格,与古代以大为美的观念亦相一致。
3“.称大言小”与小说观念
一是“非常”书写。
在包括古代小说在内的多种文化领域中,存在着较多“常”与“非常”或“常”与“异”的文化现象,已引起学者的关注④参李丰楙:《神化与变异:一个“常与非常”的文化思维》,中华书局,2010年;刘苑如:《六朝志怪的文类研究:导异为常的想象历程》,台湾政治大学博士论文,1996年;又《身体·性别·阶级:六朝志怪的常异论述与小说美学》,“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2年。,其实针对本题,也还有更为直接、切实的“非常“”异常”现象值得讨论。
《庄子》所谓“小说”是常事俗物的讲述,这种小说在历史上并不多见,而任公子钓大鱼故事不仅异乎寻常,而且在小说史上影响深远。事实上,如同讽说任氏风俗,称大言小之际叙说的正是非常的异闻,因为天地间特大特小物事本身,就因其尺寸特异而成为奇闻。巨细并非不大不小的“中”,这与儒家“过犹不及”的“中庸”立场及《庄子》所谓“饰小说”者的观念截然不同,因此关于巨细物事的叙说必然造成小说的“非常”书写。
事实上,称大言小的小说本身就有关于“非常”的直接言说。如《十洲记》说以小胜大的“猛兽”,“神化无常”;说扶桑仙灵,“变化万端,盖无常形,亦有能分形为百、身〔为〕十丈者也”(第74、84页)。干宝《搜神记》卷二○蚕马神话中,“畜生(马)有非常之情”,“其茧纶理厚大,异于常蚕”①李剑国:《新辑搜神记》,中华书局,2007年,第339页。。《异苑》卷三记鼠王国鼠“大者如狗,中者如兔,小者如常”(第18页),卷六说黄父鬼“长短无定”,“形变无常”。这些着眼于常与异常的关目及大量具体的巨细物事本身,都是巨细物事作为非常书写题材、非常异闻作为小说内容的直接证据。
还有一些间接涉及称大言小的非常书写。如时间上“物老成精”的观念,此与仙果久蕴精华相似,“大小”表现为时间的久长,此不赘论,重点讨论空间上“绝域多怪”的观念,这是跟周边常见物事不同的文化空间观。《搜神记》卷一六《变化篇》序论:“中土多圣人,和气所交也;绝域多怪物,异气所产也。”(第257页)其说早出《淮南子·地形》所谓“中土多圣人”,而边地、海外多异民(第141~147页)。《初学记》卷一九引蔡邕《短人赋》说,侏儒僬侥“出自外域,戎狄别种”(第463页)。以上都说明怪异之物多见于遥远的化外之地。
就称大言小的叙说言,绝域多怪可分三层。首先是距离遥远。《山海经》几乎是天地间皆有神怪,但“海外”“大荒”甚至“海内”诸经,似亦暗示海表荒远之地多精怪,《神异经》所言物事亦在遥远大荒中,《十洲记》洲岛更以远离陆岸为特征,瀛洲即“在东海之东,地方四千里,大抵是对会稽,去西岸七十万里”(第61页),《博物志》序称“粗言远方”,其“外国”类中即有去会稽四万六千里的大人国。多种小说中长大之人、身等洲岛的水物,总是被“发现”于茫无涯际的海洋中。其次是近在咫尺。焦螟巢于蚊睫,国土布于蜗角,这是与空间广远相反的另一种微观绝域,往往失之眉睫。最后是缥缈难寻。《洞冥记》意在补录史官所略“偏国殊方”,所记“绝域遐方”确实是史料无闻,民间不传,当然是作者所拟“浮诞”的“冥迹之奥”(第40页)。此外《拾遗记》诸国异事难以踪迹核实,《玄中记》又多指向玄远、玄秘。
非常书写当然以志怪小说尤其是地理博物志怪为主,其中《神异经》题名最具代表性。“神异”的非常物事,正是其它多种体制志怪小说非常书写的基本内涵。从小说题名看,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作者往往以“搜神”“集灵”,“志怪”“宣验”,“列异”“甄异”“集异”“述异”“录异”“旌异”为目的,共作“异闻”之记、“灵鬼”之志、“神怪”之录,造“异苑”,植“异林”,书写非常异闻,构拟怪异世界。由唐至清,仍有大量“广异”“博异”“纂异”“稽神”“志异”之作。从篇目看,《博物志》有异人、异俗、异产、异兽、异鸟、异虫、异鱼、异草木、异闻之目,《搜神记》有神化、感应、妖怪、变化之篇,《酉阳杂俎》有礼异、境异、物异、诡习、怪术、艺绝、器奇、金刚经鸠异之编。从目录分类看,《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小说类序也肯定“记录异闻”是小说三派之一②《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影乾隆间刻本,第1182页。,所收小说也有异闻之属。可见“异常”“非常”往往是志怪小说着力书写的显眼纲目。
再从相关序论看。干宝“搜神”的用意在“撰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第17页);《洞冥记》要编录绝域遐方之“珍异奇物”、神仙道术;《拾遗记》卷九称张华“好观秘异”,“考验神怪”,造《博物志》,武帝以为其书“惊所未闻,异所未见”(第210~211页);葛洪《神仙传》力求尽载“深妙奇异”(第2页);萧绮序《拾遗记》称王嘉“搜撰异同,而殊怪必举,纪事存朴,爱广尚奇”(第1页);《酉阳杂俎》自序称“固役而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第1页);《夷坚志》乙志序说,甲志流传,“人以予好奇尚异”,若合二志,则“天下之怪怪奇奇尽萃”(第185页)。这些序论载录大体说明志怪小说崇尚“怪异非常之事”的观念倾向,是志怪小说非常书写的作者自道和他人评说。
其实,志怪之外其他文言小说也大体有非常书写的倾向。如志人杰作《世说新语》所载,不外名士之异貌殊状、妙语玄理、特性奇情、独行怪癖,个性鲜明的魏晋风度正是非常言行。传奇小说作意好奇,记叙奇异,《侯鲭录》卷五说元稹作“传奇”,“至今士大夫极谈幽玄,访奇述异,无不举此以为美话”①孔凡礼点校:《侯鲭录》,中华书局,2002年,第135页。。访奇述异当然就是非常书写,可知“传奇”与“志怪”义同事近,只是在神怪之外还有人间言动,是范围较广的奇人奇事,或是写作艺术不同。即使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也往往着眼于奇人异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中国古代小说要到《红楼梦》的时代,才大体偏离非常书写的旨趣。
二是“虚实”观念。
称大言小的小说记录的基本是虚构悬想的异闻,几乎没有多少真实性,这让人反思古代小说的虚实问题。严格地说,异闻虚构不具有文学创作的意义,因为这类异闻在信仰上被认为是真实的,作者本意在“明神道之不诬”,至于诸子创设不必有的物事,其本意也不在写小说,而是借助寓言对大道加以不得以的言说。但我们必须承认,无论民众信仰还是诸子言说,相关物事在思维方面必然是虚构悬拟出来的,尽管言说者没有这类自觉意识。神话、诸子还不必是小说,但都影响到后世小说,至少从汉代以后,那些记录异闻的非常书写就该是古代小说史上的小说,问题是古人如何看待这种本质上是虚构的小说?
至少在作意好奇的唐传奇出现以前,古人在小说观念上是讲究实录的。最早体现于“小说”源出的《庄子》,“小说”是常事俗物的实录,而任氏放长线钓大鱼的故事偏偏是虚构,反倒接近今天的文学性小说。但是古代小说的实录观念却根深蒂固,书志目录著录小说时,往往有诞妄不实的批评,如《汉志》有“依托”“因托”“迂诞依托”之评(第1744页);《隋志》评杂史“迂怪妄诞,真虚莫测”,评杂传“杂以虚诞怪妄之说”②中华书局点校本《隋书》,第962、982页。;《总目》也批评一些小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猥鄙荒诞,徒乱耳目”。这是跟小说以史书为源头,以补史为目的,以史书实录书法为标准相适应的实录观念。
不过,诞妄不实的批评本身恰恰说明小说的虚构特征。古代小说尤其是志怪小说也不能没有虚构,且不说其中神灵之思、精怪之事本出民间信仰,即就小说事件的情理逻辑说,小说叙写也可能顾此失彼、将虚作实。干宝序书时引经史先贤为援,辩护己书的“失实”“虚错”(第19页)。洪迈树立“表表有据依”的目标,批评前人小说往往“不能无寓言于其间”(第185页);就其自己言,耳目相接、信以传信的写作态度并不等于拥有可信的依据。《宾退录》卷八载《夷坚志》戊志序佚文说,叶晦叔(其人当名黯)讲述船人“入巨鱼腹中”,人斫鱼胁,鱼入大洋,“举船人及鱼皆死”的奇闻,洪迈在疑难“一舟尽没,何人谈此事于世”的同时,也有“予固惧未能免此”的忧虑③赵与时:《宾退录》,《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年,第315册,第87页。。如果这一巨鱼故事结尾是有人生还,又有辁才者讽说,尽管仍可能是“未能免此”的虚拟,但也绝对充满奇趣。重要的是,小说之不能无“寓言”于其间让人想到《庄子》寓言,人入鱼腹的异闻让人想到大鱼奇闻。我们倒要追问:如果小说都像史书那样去实录,那么读者只能看到纯粹真实、表表可以据依的事实,他能够忍受这样的叙事吗?
三是小说价值观。
与非常书写、将虚作实相关的小说价值问题是:出于虚构叙说非常异闻的小说有何价值?古人主要从社会政治方面看待小说的价值,代表言论如《汉志》的“可观”说,《总目》所谓“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但以称大言小、搜神列异为特点的小说,本出虚构,不免诞妄,其价值又何在?好在除了强调实用的价值观外,还有人注意到小说另有愉悦功能,如《中论》说“心通乎短言小说之文”,跟耳听丝竹、目视采章一样,可以“自悦乎其事”①徐幹:《中论》,《四部丛刊》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29年,第337册,第23页。;《三国志·王粲传》注引《魏略》载曹植有“诵俳优小说数千言”的闲情(第603页);《搜神记》序称,在发明神道的同时,小说还有“游心寓目”的快感。
称大言小的小说之最大价值恐怕就在以其内容的奇异怪特供人娱乐。其所言巨细物事不必合乎事理,不必见诸史籍,尤其是不能从时间上待以年月得到自明,不能从空间上待以游历加以亲证,不一定能获见其人取视其物,即使恍忽见之,也没有工具用来度量检测。所以这种非常异闻在时间、空间、事实可能性等方面,都在小说内容与读者理解之间造成巨大距离,也正是这种距离感刺激着读者的想象,为他带来趣味、快感及持续不断的好奇心,或者因此而生艳羡、倾慕乃至崇信。
对于超越日常生活经验具有巨大微小、缥缈恍忽特点的物事,人们为什么会产生永无止境的企羡?当然是因为其尺寸非常,或距离遥远、细微难察,或出现频率较低,即如《神异经》昆仑大鸟“希有”之名所示,总之是非同寻常的。非常物事必然带来好奇心。《论衡·奇怪》说“世好奇怪,古今同情”(第164页);《文心雕龙·史传》说“俗皆爱奇,莫顾实理”②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87页。,正挖掘出人类好奇尚怪的心理倾向和审美旨趣。人们喜欢称大言小之类的异闻小说,正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在增广见闻的同时也获得审美愉悦。借用黄震判断《庄子》的话,我们确实可以把称大言小的小说当作“诙谐小说”,恰如《庄子》开篇所引“齐谐”之言。
(二)“大言”“小言”诗赋及其与小说的参照
从宋玉以后,古代有很多作家写有大言、小言诗赋,也源自先秦道家,《野客丛书》卷二四说其体源出《庄》《列》,“非始宋玉也”③王文锦点校:《野客丛书》,中华书局,2007年,第279页。。相关诗赋内容跟称大言小的小说相似,可与小说比观参照。如《古文苑》卷二录宋玉二赋④章樵注:《古文苑》,中国书店1991年影《龙溪精舍丛书》本,第4册,第423~424页。,《小言赋》中的“蚊翼”“蠛蠓”“蝇须”,既可溯自《庄》《列》及《晏子春秋》焦螟,也可与《神异经》细蠛比观。《大言赋》中其大如云的“锯牙”,可与《博物志》佚文、句本《搜神记》板齿参看。有巨齿者当为大人,即如赋中“壮士”“校士”,及“身大四塞,愁不可长”者。《小言赋》中“经由针孔”,“(蝇)〔凭〕蚋眦”,“附蠛蠓”,“馆于蝇须,宴于豪端”者,当然是小人。故神话、诸子、经史、诗赋都可与小说参照。其实宋玉称大言小之作尚有《对楚王问》,其中凤皇与蕃篱之鷃、鲲鱼与尺泽之鲵,就可能出自《庄子》鲲鹏,亦可跟小说中大鱼、大鸟并论。甚至多家铺张扬厉的大赋、鸟瞰宇宙的游仙诗、飘逸豪放的李白诗等,亦往往有称大言小的叙写。
《管锥编》以为杜笃《首阳山赋》伯夷、叔齐鬼魂情事,“亦堪入《搜神记》《异苑》等书”,“玩索斯篇,可想象汉人小说之仿佛”,提出“汉赋似小说”的判断(第994页)。敦煌俗赋及连云港西汉墓《神乌(傅)〔赋〕》的发现,使我们看到民间故事赋源远流长⑤参伏俊琏:《敦煌俗赋的文学史意义》,《中州学刊》2002年第2期,第55页。。我们前文说《拾遗记》有以赋为小说的成分,反过来看,辞赋也有小说成分,其整体结构就是叙事。大小言诗赋尤其是相关赋作亦以故事为纲,叙述的是君臣之间的文学游戏活动,如楚襄王与宋玉,汉武帝与东方朔等,先有君令,臣属应对,后有赏罚。对话是相关诗赋故事性的重要特征,这种对话多是君臣问答,这些君臣显然能让人想到《列子》汤之与夏革(《庄子》亦引二人)、《晏子春秋》齐景公之与晏子、《博物志》齐桓公之与陈章(亦见《神异经》注)、句本《搜神记》帝王之与田章。君臣问答既是作家的假托,也可能是实情,但也因此增强了故事色彩。比如其间体现了君臣或臣属间见识或创作能力的差异,儿童田章故事渲染为“唯有田章一人识之”,这种悬殊中所蕴涵的张力,恰如他们所述大小物事之间的张力,也带来故事性、娱乐性和审美趣味。
(三)“说大话”的民间故事及其与小说的关系
大小言诗赋的读者当然主要是君臣,但也可能有普通百姓。《事林广记》后集卷七录唐权德舆《大言》《小言》诗①中华书局1963年影至顺本《事林广记》,第十叶。,其书是不断增修、广泛流传的民间日用类书,大小言诗歌之被载录说明这种文学也是民众喜爱的。除了喜欢作家的大小言作品,普通民众更爱讲述称大言小的小说故事。田章故事不仅在文献中屡被载录,我们还发现双流县有《田章答皇帝》②《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四川卷·成都市双流县卷》,1988年编印,第120~122页。,滇东南蓝靛瑶支系有《陈章的故事》③参普学旺主编:《云南民族口传非物质文化遗产总目提要·民间故事卷》,云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卷下第154页。,这既说明田章故事的广远传承,也可代表称大言小的小说仍在当代民间口头流传。
其实,不仅在作家与民众之间、不同文学门类之间、文献与口头之间,而且在古今之间、中外之间,都存在与称大言小相似的文学现象。就民间口头故事言,世界各地都有说谎故事,其中一个类型在AT分类中编号为1920,称“比吹牛”④[美]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中译本),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573、257~259页。,编排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的学者也在“笑话”大类下设“说大话的故事”,列9个大型⑤[美]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译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500~512页。,其中1960B“大鱼”就是前述古代小说中的大鱼洲岛,又如1960G“大树”、1960J“大鸟”、1960M*“大蚊子吃人”等,在古小说中都有记录。当然亚型最多、内容最为丰富的是1920“说谎比赛”,下列8个亚型,其中1920I“巨人,更大的巨人,大嘴”亚型,以及1962A1“巨中更有巨霸人”型中,巨人形象多源自古代小说等文献故事。
严格地说,在“说大话”“比吹牛”这点上,大小言诗赋和民间笑话最为接近,其言说方式就是夸张。称大言小的小说虽然不是比赛,但其叙说中也有夸张,我们不妨将其与大小言诗赋、说大话的民间笑话联系,称其为“大言小说”或“大话小说”,所指代的既是称大言小的小说,也是作大言、说大话的小说。大小言诗赋、笑话的创作目的主要是娱乐,比较而言,诸子则是明道,小说是叙说异闻,当然在客观效果上也都带来娱乐和趣味,相关文学传统也都属于“诙谐”文学。
结语
《庄子》首创“小说”一词且加贬抑,这种讲述平常物事的小说在历史上并不多见,就在“小说”一词的上下文中却有称大言小的故事,这种虚构的“非常书写”不仅接近文学意义上的小说,而且对小说史产生深远影响,这是让“小说”一词的始创者和今人都可能感到意外的。称大言小的叙事传统几乎遍及经史子集文献,其中又如多种郡国志、异物志、异域志、杂史、杂录、笔记等。重要的是,这种传统不仅关联小说、诗赋、民间文学等文学门类,也关联神话传说、诸子学说、古史书法、思想传统、学术历史和宗教信仰等文化领域。就古代小说而言,称大言小的叙说不仅关联小说题材、叙事方式、审美倾向、体制文体、小说观念,也还涉及小说与相关文学文化的源流互动关系,甚至古今中外皆然的类似现象。
进一步说,文言小说特别是志怪小说常常叙写各种人、物的长度、大小、形貌,这类形象往往属于非常态,表现为非常书写,如果源出神仙鬼怪,那就可能涉及宗教信仰中神灵、鬼魂、精魅、物怪、缁流、羽客等特殊形象;如果源出草木鸟兽虫鱼,则涉及古代生物的种属、形状、习性等;如果源出域内边民、域外种族,又涉及古代民族互动、国家交流等。“形象学”是比较文学的一个分支,主要研究异国想象,我们研究文言小说尤其是志怪小说中的形象,确实可以从“小说形象学”方面加以尝试。除了常态形象外,出于民俗信仰、动植构拟、异域想象的非常态形象,均可谓之“异境形象”,像或大或小这类非常形貌,往往是对异境形象加以虚构、夸饰的结果。
(李道和,云南大学中文系教授)
Dayan And Xiaoyan:Source of Novel And Related Literary And Cultural Phenom ena
Li Daohe
The novels in Zhuangzi depict the ordinary things,contrasting to its context of dayan and xiaoyan.The former is less seen in novel history;and the latter is fictively unique writing,not only concerning the ancient novel themes,narrative patterns,aesthetic tendency,novel system,and novel concept,but also novels interacting with writings of scholars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classics, literature,folk literature,and all the literary phenomena at all times around the globe.
Zhuangzi;Novel;Lacan;Hegel;UniqueWriting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古代文言小说的故事学研究”(11BZW076)阶段性成果;“《文学遗产》古代小说研究论坛”(2014年10月,南开大学)论文,原稿六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