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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嘉诗人命运的预言与昭示——红楼诗学中黛玉形象与乾嘉诗坛的关联

2016-11-25何蕾

文学与文化 2016年2期
关键词:黄景潇湘诗坛

何蕾

乾嘉诗人命运的预言与昭示——红楼诗学中黛玉形象与乾嘉诗坛的关联

何蕾

内容提要:林黛玉形象一直被定位为薄命“才女”,并被赋予“叛逆”色彩。曹雪芹的诗美追求和红楼诗学的建构主要通过黛玉来实现与完成,林黛玉也是曹雪芹诗论主张和诗歌实践的主要体现者与实现者。作为小说人物的黛玉,其形象不可能与现实人物完全重合,而是现实社会、时代背景,作者人生阅历、价值观、审美观等融汇一炉的艺术加工品。黛玉的诗人形象与乾嘉诗坛大背景之间有着难以割断的联系,尤其与黄景仁的秉性与处境有着诸多相通之处,正是清中叶诗人真实人生的写照。

乾嘉诗人红楼诗学黄景仁林黛玉命运

一些研究者将黛玉形象与明、清两代一些零落不偶、命途舛错的女诗人联系在一起,譬如江南叶氏才女叶小鸾就曾被红学研究者与黛玉形象并列,还有人将明代才女冯小青视为黛玉原型①详参玉诺:《林黛玉与冯小青》,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稀见资料汇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郭宏瑜:《情爱的纠葛与脉络——论冯小青与林黛玉的生命元素承续》,《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三辑。。诚然,黛玉的才女形象与明清早夭才女形象之间的确有叠合处,但作为小说人物的黛玉,其形象不可能与现实人物完全重合,而是现实社会、时代背景、作者人生阅历、价值观、审美观等融汇一炉的艺术加工品。其实,黛玉不仅仅是一个陷于宿命论的薄命才女,也是曹雪芹诗论主张和诗歌实践的主要体现者与实现者,某种意义上,她是红楼诗学的主要建构者,以“咏絮才”对红楼诗学的建构起到了关键作用。红楼诗学的时代背景是乾嘉诗坛,因此,黛玉形象与清中叶诗坛尤其是乾嘉诗坛有无关联,与乾嘉诗人有无相似,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一 乾嘉诗坛:“诛心”的时代

乾隆时代是《红楼梦》创作的时代背景,也是清代文字狱最为酷烈的时期。《清代文字狱档》记载六十五起文字狱原始档案,其中六十四起发生在乾隆朝,高峰期则集中在乾隆二十五年至四十八年间。这些文字狱捕风捉影,罗织陷害,打击对象重点是江南文士,摧残的却是整个中华文化,制造的恐怖效应更是流毒弥久。乾隆继承乃父雍正对知识分子的“诛心”之政,不仅要以残酷屠戮镇压汉族知识分子,还裹挟学术公器,豢养暴政爪牙,以“理学”名义对知识分子进行洗脑,全面奴化知识分子,对知识分子既辱身又诛心。“用文字狱示儆,用朱子学诱导,用博学鸿儒科之类迫令名士硕学就范,用收缴删禁图书以期消灭人们的历史记忆。”②朱维铮:《走出中世纪》,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51页。康雍乾三世,文字狱持续近一个世纪,将汉族知识分子最后残存的骨气和精神彻底铲尽,以至于戴震痛呼“今之儒者,以理杀人”,知识阶层“万马齐喑”,陷入“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龚自珍《己亥杂诗·咏史》)的可悲可怜境地。所谓“康乾盛世”不过是一张画皮,无论怎么涂抹都无法抹煞满清贵族统治集团对汉族知识阶层和汉族文化的摧残与毁灭。龚自珍在《乙丙之际箸议第九》中愤而斥之为“衰世”,言衰世“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要领,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①龚自珍:《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6~7页。在这种文网密布、黑雾重重、道路以目的时代,诗人如何应对?

在“戮其心”的时代,诗人的处境比学者更危险。因为中国古典诗歌的本质是“言志”,是“吟咏情性”。诗歌主情才是真诗,而“戮心”的政策是不允许写情,不允许求真的。因此,真正的诗人与环境之间必然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冲突。若不愿与环境产生冲突,就要遮掩、矫饰,迎合上意、粉饰太平,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②王国维撰:《人间词话》,黄霖等导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页。,诗人何尝不是如此?这样做,必然离“赤子之心”愈来愈远。做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便不再是真诗人。因此,紧随“康乾盛世”之后的乾嘉诗坛的诗人面对的一个困境是:迎合时局做个人情练达的诗人,还是秉持一颗“赤子之心”,以诗写情、写心?

环视乾嘉诗坛,诗人中有达者、有穷者。达者参透了“人情”与“世事”,放下身段,“不凝滞于物,与时推移”(《渔父》),穷者则“苏世独立,横而不流”(《橘颂》),到底不肯“蒙世俗之尘埃”(《渔父》)。前者以沈德潜为代表,后者则以黄景仁为典型,而在出入之间收放自如者唯有袁枚。沈德潜蹭蹬场屋四十载,一生矻矻于功名而不惜抛弃自我,放弃“吟咏情性”的诗歌创作本质,以诗为砖,构筑了通往名利的桥梁,在乾嘉诗坛,不能不说是个俗气的成功者。比他晚出的袁枚以举业入仕,“作宦不曾逾十年”(赵翼《读随园诗题辞》)而挂冠南归,以随园与东南山水为寄放身心与抒写性灵的避世之所,倡导“性灵”而鄙薄程朱,在诗酒风流的“名士”形象之下,保有诗人情性,传达出对于现实的不满。而稍后的黄景仁却以孤标傲世的姿态面对冷酷、压抑的社会环境,写情写真,真正做到以诗“书身心之行李,序当时之愤气”③《王昌龄集编年校注》,胡问涛、罗琴校注,巴蜀书社,2000年,第299页。戳破“康乾盛世”的伪装画面,展现出诗人的桀骜与穷士的悲辛,在乾嘉诗坛树立了一个反叛、抗争的诗人形象,与黛玉的是诗人形象较为接近。

二 黄景仁:“异类”的诗人

中国古典诗歌重情、主情,无论是“言志”,还是“缘情”“根情”等说,无一不在揭示诗歌创作的本质——抒发情感。真正的诗人必然以写情为本,而主张写情就意味着内心情感世界必然要彰显于世。纵观诗歌史,当个人与环境产生冲突的时候,往往是诗人创作激情爆发的时候,越是痛苦、悲愤,诗歌的张力越强,情感越沉厚,所谓“发愤抒情”是也。而越是张扬自我的浪漫诗人,与环境冲突的程度越深,痛苦也越强烈。屈原、李贺、高启,靡不如此。在文网密于涂脂的乾嘉诗坛,诗人受到压抑最深,与环境之间的冲突也最为强烈,内心也最为痛苦,但是乾嘉诗坛既没有产生屈原一类的人物,也没有产生李贺一类的诗人,如高启般放纵天性的诗人在整个清代诗歌史上也是闻所未闻。文字狱的恐怖致使知识分子噤若寒蝉、道路以目。但惯于玩两面派的清廷旋即拉拢、引导诗界走向雅正之路,倡导平典华贵、粉饰太平之风。在高压和恐怖之下,上层诗坛呈现出雍容、和缓的面貌,性灵之作基本上集中于下层诗坛①参见严迪昌:《清诗史》第三编“‘升平盛世’的哀乐心声:清中叶朝野诗坛”,第651~653页。,其中尤以黄景仁《两当轩集》最为集中体现了诗歌“性灵”之本。

黄景仁命短而诗寿,根本原因在于其诗书写身心,无矫饰、浮泛之态。《毛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②《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6页。以此观之,《两当轩集》所收诗作皆为真诗。乾嘉诗坛不少论者说黄景仁诗是“诗人之诗”③关于黄景仁在乾嘉诗坛的地位和影响,向有论争,详参林少琴:《黄景仁的乾隆诗坛地位之辩》,《求索》2009年第1期。,《清史列传》称其“诗法宗韩、杜,复稍稍变其体,为王、李、高、岑,卒其所诣,与李白最近。乾隆间论诗者推为第一”④黄葆树、陈弼、章谷编:《黄仲则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页。,正是从其诗作写情这一角度而发。黄景仁作诗学李学韩,学盛唐,学的正是李白纵情放逸的个性与韩愈“物不得其平则鸣”的心态。单单从这一点来看,黄景仁诗在乾嘉诗坛被树为“诗人之诗”,也正是他孤标傲世、不见容于世俗、无法融入社会的自然结果。

家境贫寒、幼年失怙而又敏感多才的黄景仁,年甫十七即悲慨“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杂感》),短暂人生路上,少欢歌笑语而多悲哀愁苦,在崇尚雍容和缓的乾嘉诗坛,无疑是个异类。但黄景仁从不肯收起自己异类的标签,在扼杀个性的时代大环境中时刻提醒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在内心深处与主流筑起一道屏障。黄景仁之于乾嘉诗坛,与黛玉之于大观园乃至荣国府,何其相似。

三 潇湘馆:黛玉诗人气质的暗示与象征

潇湘馆是黛玉在贾府的居所,作者对潇湘馆的每一次描述都与黛玉形象相关。作为居所的潇湘馆包含两重意义:一是以翠竹意象暗示居住在此的黛玉具有中国传统诗人的个性、品味与气质;一是以“潇湘”一词为介质将黛玉形象与屈原形象之间建立联系。书中对潇湘馆的环境有几次正面描写,第一次是十七回中贾政带领门客游玩刚修成的大观园时,“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⑤[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黄山书社,1994年,第96页。。第二次描写是二十三回中,“黛玉正盘算这事,忽见宝玉一问,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⑥[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第137页。第三次描写是四十回中刘姥姥游园,“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⑦[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第251页。。“刘老老因见床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便问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老老留神打量了林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里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⑧[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第251页。

在这几段描写中,翠竹意象与诗人的联系一次比一次紧密,最后以刘姥姥之口含蓄点出黛玉闺阁气质疏淡、诗人气质浓郁的事实。这种看似不经意的环境描写,其实是在暗示黛玉形象与中国传统诗人形象的叠合。这种暗示与文学作品中竹意象被赋予的内涵相关。在古典文学中,竹以“名竹”“篁竹”“修竹”“美竹”等面目示人,以托寓作者超尘脱俗的形象与孤傲高洁的情怀。譬如曹植曾在《九华扇赋》里以动人的文辞对竹的美姿与品格作出描写,曰“有神区之名竹,生不周之高岑。对绿水之素波,背玄涧之重深。体虚畅以立榦,播翠叶以成林。”⑨《曹植集校注》,赵幼文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38页。竹的不凡、孤傲、坚贞在陈子昂的写竹名篇《修竹篇》里表现得最为充分,诗篇开头就写竹的不凡与孤傲,“龙种生南岳,孤翠郁亭亭……岁寒霜雪苦,含彩独青青……春木有荣歇,此节无凋零。始愿与金石,终古葆坚贞。……”①《陈子昂集》,徐鹏校点,中华书局,1960年,第15~16页。而“诗鬼”李贺《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②[唐]李贺:《李贺诗集注》卷二,[清]王琦等集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将竹与《楚辞》系于一体,在孤傲与坚贞之外又为竹覆上一层凄艳迷离的色彩。苏轼在《于潜僧绿筠轩》里说:“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使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③[宋]苏轼:《苏轼诗集合注》卷九,[清]冯应榴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25~426页。竹的诗性特征在经过苏轼一番宣讲后正式定型。潇湘馆里千竿翠竹营造的氛围不单单衬托出黛玉喜好清幽的品性,更重要的是象征着黛玉的诗人形象,并时刻提醒着来到潇湘馆的人们:千竿翠竹丛中的房舍不是绣房,是书房,与千竿翠竹“同居”不是一位闺阁小姐,而是诗人!在其他诗人的眼中,林黛玉就是一位诗人。诗人对黛玉的欣赏往往掺杂了惺惺相惜之意,袁枚《随园诗话》卷二一则提到黛玉,以“校书”称之,足见其对黛玉的欣赏不仅仅在于其身份与容貌,而在于其诗文才华与高情逸态,这正是诗人对诗人的怜惜与欣赏。

潇湘馆除了以青青翠竹寓示黛玉的诗人形象外,“潇湘”二字也暗示着黛玉与屈原相近的气质禀赋。“潇湘”本是水名,后与“蒸湘”“沅湘”合称“三湘”,代指湖南。“沅湘”作为诗歌意象率先出现在屈原作品中,如《离骚》云“季沅湘以南征兮”,《湘君》云“令沅湘兮无波”,《涉江》云“旦余济乎江湘,乘鄂渚而反顾兮”,《怀沙》云“浩浩沅湘兮流汨兮”。“潇湘”一词溯源到屈原,在语义上与屈原连为一体,在象征意义上也与屈原精神难以分割,因此“潇湘馆”不仅仅以竹托寓象征黛玉的诗人禀赋,而且以“潇湘”一词暗示黛玉在精神上与屈原的一脉相连。屈原以逐臣身份南迁于沅湘而“怀忧苦毒,愁思沸郁”,“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④[宋]洪兴祖:《楚辞补注》,白化文等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第55页。:黛玉失怙而寄身于荣府,以潇湘馆的千竿翠竹隔离世俗肮脏的世界,在翠竹掩映之下作诗以抒己情,与屈原的经历甚为相似。同样是遭遇人生困境,不为世俗所容,屈原游荡于沅湘之野,以诗歌抒写、抚慰饱受创伤的心灵世界;而黛玉则借助潇湘馆的一方天地隔绝世俗尘埃,以诗篇发显烦闷幽情。屈原行吟泽畔时,面对渔父的建议而坚持“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⑤[宋]洪兴祖:《楚辞补注》,第180页。;黛玉在大观园乃至荣府,一直以嘴尖牙利的“刻薄”形象示人,绝不曲笑谄媚、逢迎苟合,最终以自戕的方式做到“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正是屈原不肯在浊世“淈其泥而扬其波”决绝态度的再现。潇湘馆以千竿翠竹和与屈原精神的关联暗示着黛玉不见容于世俗的诗人形象,担当着避难所的角色,为黛玉躲避“风刀霜剑”和世俗污淖提供了精神家园。

《红楼梦》的创作根植于清代社会,黛玉的诗人形象当然也无法脱离清代中期的社会环境。黛玉在与环境产生剧烈冲突时无路可退,不能如唐宋诗人那样在进退之间尚可找到平衡点。她既无别业庄园可供休憩身心、参禅养性,也无书院讲堂可供阐扬学术和政治观点。她倾慕王维,认为学诗当从王摩诘学起,但王维所处时代的宏大与包容永远不可企及,因此她倾慕王维却不能学习王维;她的田园诗境界明秀格调雅致,但“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句与孟浩然“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相比,明显不及后者自然、从容。王维有辋川别业,孟浩然有襄阳烟水,他们可以在激情洋溢的时代里畅想、畅游。而黛玉的时代却不能为她提供精神的栖息之地。盛唐时代的王维等人固然不可追拟,即便是中唐的李贺,黛玉也无法追及。黛玉的羸疾、失眠、多梦、敏感与李贺何其相似?甚至在创作中也有李贺的影子,“冷月葬诗魂”与李贺“雨冷香魂吊书客”相近而诗意更苦,无半点生机。李贺在长安受挫后,可以回到洛阳南园,面对新笋老竹,以惊世骇俗之语抒写压抑、痛苦的心灵世界;而潇湘馆的翠竹虽然为黛玉隔开了世俗泥淖,对黛玉来说,却只是一个暂时的避难之所,纵使千竿翠竹也无法抵挡环境的摧残,无法安放黛玉的灵魂。生命即将消耗殆尽之时,黛玉要求灵柩回南,正是出于对肮脏环境的绝望与自洁的秉性要求。潇湘馆之于黛玉只是一个临时避难所,因为小小的潇湘馆从属于大观园和整个荣府,纵有翠竹千竿,也无法彻底隔绝世俗的泥淖。现实环境对黛玉而言,只有进没有退,进则与世俗同流,不进则无托身之所,最终,黛玉只能以终结生命的方式保持自我的纯洁。黛玉的秉性与处境正是清中叶诗人真实人生的写照,秉持性灵即与现实发生剧烈冲突,不见容于世俗环境甚至被逼入绝境。

四 “质本洁来还洁去”:乾嘉诗人与黛玉共同的归途

(一)个性与环境的冲突

荣国府是个缩小版的社会,而大观园里的少女们结社、吟诗、联句,如黛玉所言俨然一群“诗翁”,可以说大观园就是荣国府的“诗坛”。在这群“诗翁”中,最不善逢迎、最易得罪人的是黛玉,最为伤感、绝望的也是黛玉。黛玉以韶年稚齿而悲泣于落花之前,泪尽于秋窗之下,“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悲感与绝望,“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孤寒与凄冷,都暗示着黛玉与环境的疏离与隔膜。而黛玉之不善逢迎与刻薄小性,正是她标榜自我,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的行动表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处世哲学,以黛玉之聪明不可能不理解,但却为其所坚拒。俗世之污浊,自我之洁净,在真正诗人的价值体系中没有融合的可能,具有诗人秉性的黛玉绝不会为了迎合世俗的接纳而放弃自我,因此其与环境的冲突越来越明显,环境对其的迫压越来越强烈。“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一语道出了黛玉在现实中的真实处境——荣府的主流意识形态不欢迎真正的诗人,只接纳隐藏个性、磨灭个性、一意迎合的俗人。宝玉的爱与潇湘馆构筑了对抗环境的屏障,在这屏障的保护之下,黛玉保持着世外仙姝的秉性,然而这屏障是脆弱的,一旦失去,浊流与污泥将滚滚而来,如何自洁?唯有离去。“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是黛玉的选择,也是真正诗人的归途。

曹雪芹对黛玉形象、个性、命运的设定与书写,早已超出了闺房女儿的范畴,实则是以女儿形象抒写诗人对俗世的绝望。曹雪芹虽以小说名世,实则也是诗人。王国维说诗人有两种,一种是“客观之诗人”,谓“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红楼梦》之作者是也。”曹雪芹阅世之深常人难拟,其将对人性的洞察、对社会的观察施于红楼诸人物之上,而将对诗人的怜惜、对个性自由的热望与对人世的绝望施诸黛玉之身,在黛玉形象中融入诗人的秉性、气质,将黛玉的死因直接指向残酷的现实环境。黛玉表面上是闺秀,实则是诗人,她的死,是坚持自我、不肯逢迎的个性与环境产生剧烈冲突的后果。这样的人物个性、命运及环境,源头不止在几个江南才女的圈子,而在于整个乾嘉诗坛的大背景。而乾嘉诗坛的环境,与黛玉托身之所荣国府极为相似。乾嘉诗坛的主流崇尚平典、雅正诗风,实质则是“万马齐喑”,在惨酷的压制与摧残中,若想混得好、吃得开,必须掩饰、抹煞个性以迎合上意。袁枚做不到,但袁枚有路可退,随园可付身心。黄景仁做不到,现实环境与他的个性之间没有弥合的可能,除了在诗中抒写寒苦与愤郁,他无路可退。黛玉以韶颜稚齿写出惨淡至极、哀伤满纸的句子,不为认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荣府主流欣赏,徒被视为不祥而已;而黄景仁以少年身份写出刻骨的孤寒与绝望,亦不为主政者所喜。二者虽一小说人物一现实诗人,一千金闺秀一寒庶子弟,但诗人的本性是一致的,灵心同系一根。黛玉感桃花之落而做葬花之词,写出对命运的绝望和对污浊人世的抗拒,黄景仁以十七岁的年纪写出“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表达出对俗世的鄙弃与对前途的绝望。二者之间,何其相似?

曹雪芹卒时黄景仁年仅十四,两人生平从无交集,但以曹雪芹的人生阅历、对时代的观察及对诗坛的了解,料知写真情、写真诗的诗人,必不见容于环境,必将为环境所扼杀。对黛玉形象的设定既非源于某一类江南才女更非来源于现实中某个人物,而是曹雪芹对现实社会中一类诗人命运的悲慨。对黛玉的怜惜与同情,正是出于对科场不售、世俗厌弃的诗人的同情与理解。而黛玉的死,是曹雪芹对清代中期环境中,才华横溢而葆有“赤子之心”的诗人走不出现实困境的一种暗示。

(二)诗美追求与时代的矛盾

曹雪芹的诗美追求和红楼诗学的建构主要通过黛玉来实现与完成的。曹雪芹论诗宗唐、尤其推重盛唐,通过黛玉的论诗观点表现出来,事实上黛玉的创作却偏离了宗盛唐的本旨,纵观黛玉的创作,无论是诗境还是情感均落入中唐乃至晚唐一道。在清代,持宗盛唐诗论者并非曹雪芹一人,亦非其首倡,而其宗盛唐诗论与实践之间的偏差也非有意而为之,是时代环境与人生际遇等因素综合影响的结果。①具体详参拙作《论〈红楼梦〉诗学实践与曹雪芹宗唐诗论之偏差》,拟刊于《江淮论坛》。在清代前期诗坛,崇唐、尊唐乃是潮流,黄景仁论诗亦宗盛唐而尤重李白,其在《太白墓》中表现了对李白其人与诗歌的向往与痴迷。所谓“高冠岌岌佩陆离,纵横击剑胸中奇。陶铸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词。……人生百年要行乐,一日千杯苦不足。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②[清]黄景仁:《两当轩集》,李国章标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7页。此诗为无数人引述,被视为黄景仁诗学盛唐、追慕李白的佐证。其实乾嘉时代追慕李白者非黄景仁一人,从某些记载来看,乾嘉诗人对李白的崇拜与追慕超越以往,甚至直接将李白视为天上的仙人,而非落入人间的谪仙。乐钧《耳食录》卷五一则名为“疯道人”的故事涉及李白,称李白是一位叫“明月”的仙人,出场描写云:“俄见白光起于东南,如玉山千仞。……仙风道骨,轩轩若霞举,而残醉未醒,衣中尚作酒气。”③[清]乐钧:《耳食录》,齐鲁书社,2004年,第184页。由是可知,在一些乾嘉诗人的眼里,李白已然成为一个无法企及的文化符号,而非可以学习的前代诗人。在清代之前,李白虽一直受到推崇,但论者对其评价较为理性,在小说故事中其形象也未脱离诗人范畴。然而在这则故事中,李白却以仙人的面目出现,对于李白的描写突出了其自由、飘逸、纵情、洒脱的一面,这表明乾嘉诗人最为钦慕的是李白的个性。乾嘉诗人身处文字狱的恐怖之下,不敢放胆歌唱,不敢纵情放逸,在环境的压抑下,诗人天性得不到充分表现,因此他们格外倾羡李白身心之自由。在乾嘉诗坛,对李白最为钦慕的诗人当属黄景仁。他既钦慕李白之诗亦倾慕李白其人。然而其诗学李白,却学不成李白,反而呈现出酸涩凄苦之貌与绝望之态。这其中的偏差正在于时代的不同。李白所处的盛唐,能够包容下“贵妃磨墨,力士脱靴”“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放诗人,而黄景仁所处的时代,却是诗人受压抑最深的时代。求真、写真在李白的时代是普遍现象,而在黄景仁的时代,求真、写真却只会将一个诗人标上异类标签,不为主流所喜,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黄景仁的诗人性情使他推重李白,而他的孤寒与颠踬的命运却使他的创作满是穷愁、酸苦乃至愤懑、绝望。学李白而无李白之旷达与飘逸,反倒有“东野穷愁”之气质面貌,并非黄景仁才华不够、禀赋有缺,而是时代压抑与个人命途舛错所致。同样,曹雪芹诗论主盛唐,在《红楼梦》中以黛玉之口表达出其对盛唐诸诗人的推崇,然而他却在黛玉的创作中注入凄凉、绝望之意,与盛唐诗歌昂扬、外扩的特征迥异,这正是时代对个人命运的影响在创作中的体现。

余论

曹雪芹和黄景仁之间虽无交集,但处于同一时代背景之下,作为敏感的文人,对时代的体悟、对人生的反思,乃至受到环境的迫压与生活的折磨,都有相通之处。“他(曹雪芹)在《石头记》中创造了自己的文学和思想世界,让我们不得不以它为标准来衡量整个时代的文化成就。”①黄景仁的绝望与孤寒为时代所造就,这个时代庸才横行、浮华满目,真诗人、真情人必将遭到时代的压迫与排挤,不肯妥协者必为现实所吞噬。显然,曹雪芹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黛玉就成为其刻意塑造的宁折不屈的诗人形象。黛玉正是因为要保持真我、不肯与世俯仰而遭环境排斥,被贴上“刻薄”“小性儿”的标签,不为长辈与同辈所喜,偌大荣府中,欣赏者、理解者不过宝玉、紫鹃一二知己而已。黛玉于荣府的遭遇与乾嘉诗坛性灵诗人的遭遇有着相通之处。黄景仁生前虽未明言性灵,但其所作诗词皆性灵之作,将其目为性灵诗人完全合理。其诗作虽有知音赏爱,才华亦得到承认,却不为当朝者与主政者接受。然而乾嘉诗坛乃至整个清代诗坛,因为黄景仁这个羸弱、贫病、不谙人情世故的江南少年的创作,能在文字狱的黑雾中透出一两点星光。而荣国府与大观园因为黛玉的存在和创作,在腐朽中有时也能够展露出一丝生机与光芒。黛玉的夭亡,是不肯妥协的诗人与黑暗环境抗争的必然结果,黄景仁的贫病早逝,亦是清代排斥、挤压诗人的必然结果。后者的时代是前者时代的自然延续,是前者故事产生的社会基础和现实印证,前者的人生、命运仿佛是后者人生、命运的预言和昭示。黛玉幼失双亲,黄景仁亦是幼年失怙,黛玉敏感多才,极易为外物所动,黄景仁亦是如此;黛玉弱质娇躯、羸弱不堪,而黄景仁亦是如此。黛玉一生中也并非总是厌弃浊世,宝玉的欣赏与理解是她对浊世留恋的唯一缘由,而黄景仁也并非生来就对人生绝望,①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三联书店,2013年,第333页。在短暂的生命过程中,以举业为途试图融入环境,但屡屡败北以至生计艰难。观此种种,除去黛玉的闺阁面目,其与黄景仁实属同类。只因黄景仁在后,黛玉形象在前,又因黛玉为闺阁千金,黄景仁为薄命诗人,令人很难将二者联系起来。黛玉作为小说人物,是作者人生阅历、审美取向、价值观念、文学观念等因素综合“鞣制”而成。小说人物的生命力在于典型和真实。这种典型和真实源于作者对某一时代、某一群体的深刻观察和体悟。黛玉的命运,正是个性与世俗之间产生剧烈冲突而又不肯妥协的诗人命运的写照。从这个角度来看,黛玉的诗人形象与乾嘉诗坛大背景之间有着难以斩断的联系。

(何蕾,蚌埠学院文学与教育系副教授)

Prophecy of Poets’Destiny During the Reign of Qianlong and Jiaqing Emperors:Image of Lin Daiyu in Honglou Poetics and Poetic Circles in the Reign of Qianlong and Jiaqing Em perors

He Lei

Lin Daiyu has been labeled as an unlucky short-lived talented lady with rebellious character. Poetic pursuit of Cao Xueqin and the construct of poetics concerning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are achieved through Lin Daiyu,through whom Cao Xueqin put forward his ideas on poetics and practiced poetry.Asa figure in the novel,Lin Daiyu isnot identicalwith any person in the realworld,because she is a piece of artwith realistic society,historical background,author’s personal experience,philosophy,and aesthetic standard combined together.Lin Daiyu’s image of poe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background of poetic circles during the reign of Qianlong and Jiaqing emperors,especially related to Huang Jingren,his charactersand livingenvironment.This is the portrayalof real lifeofpoetsduring themiddle Qingdynasty.

Poets During the Reign of Qianlong and Jiaqing Emperors;Poetics Concerning A Dream Of Red Mansions;Huang Jingren;Lin Daiyu;Desti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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