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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怠政视角下晚明士大夫的文化心态
——中国式“政教合一”体制下的困境

2016-11-25

华夏文化论坛 2016年2期
关键词:文官张居正万历

刘 黎

万历怠政视角下晚明士大夫的文化心态
——中国式“政教合一”体制下的困境

刘 黎

明代“政教合一”体制下,权力顶端需要的仅仅是一个道德和礼仪的木偶,而不是具有太多主观能动性和多重性格的皇帝,皇帝的行为被高度程式化,万历皇帝以“无为”为幌子选择长期消极怠政。从张居正改革身死名败、继任首辅申时行对文官(士大夫)集团关系平衡的失败和“争国本”事件中,可以窥见晚明士大夫的文化心态是一种“虚妄”的名节行为,面对残酷的现实,不能解决,只能用所谓的心的体验来掩盖内心的不安。张居正改革和万历皇帝的长期消极怠政对理解中国式“政教合一”体制下的困境有重要的意义。

制度;万历皇帝;改革;文化心态;困境

一、明代的体制设计

朱元璋以布衣之身创建明帝国,开启了长达500余年的明清第三帝国。他御宇期间所主持设计的一系列关于政治、经济和文化思想意识形态的制度框架,对其后世的中国传统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政治上,废除丞相制度,“析中书省之政归六部,以尚书任天下事”。①(清)张廷玉等:《明史卷72·职官志·内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964页。由于帝国政事的无限性与皇帝精力有限性的矛盾,丞相制度废除后皇帝从文学才干之士中挑选了一批作为政事顾问的侍从之士,奠定了明代内阁制度的雏形,到永乐皇帝“靖难”功成即位,解缙、杨荣等组成内阁,内阁制度基本形成,但这时的内阁成员品级低。他们常年伴随皇帝左右,参与帝国机务。内阁代行丞相职权,有所谓的“票拟”之权,对政事做出预先批阅,最后由皇帝决断,但这种权力不具备法定性,权力大小取决于阁臣与皇帝关系的亲近程度,换言之,这种权力来源伸缩性较大,随着帝国继任者才能、性格等的不一而同,内阁制度成为了明代政治发展核心之一。对其后的政局产生了朱元璋废除丞相制度所始料未及的后果,有如张居正任内阁首辅期间,其权势比丞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文化思想意识形态上,朱元璋确立了以宋代朱熹为代表的理学为官方主流思想。明代政府大规模地设立官方学校,普及培养发展朱熹所开创的理学思想,并建立科举制度,为思想的培养提供输送地。明代科举取士以八股文为写作标准,内容和形式僵硬。通过思想意识形态科举取士的确立,明代“学而优则仕”的儒家治国平天下的官家之门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向社会所有阶层开放的程度,平民之家只要寒窗苦读,在科举考试中一举中的,即可跻身官僚阶层,如徐阶、张居正之辈。经过数代年岁的发展,这些科举考试成功之人逐渐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文官集团,成为了帝国治理的核心力量,从帝国中枢到基层都由他们组成,施政、治理帝国的千万农民。

经济上,朱元璋的财政思想趋于保守,放弃了唐宋以来发展商业的思想走势,而端在于保持小农经济为发展的最终目的,洪武四大政治案件,实际上把全国的豪门大姓基本打倒,构建了一个庞大的小自耕农阶层,成为了帝国财政赋税的主要承担者。但明代中后期南方商业经济的发展与前代相比,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帝国早期发展时期被打压的商人阶层,得到大为发展,但在帝国高度集权、保守的财政思想下,这股商业发展之势被压制,商人的资本利润不能得到再度的投资循环发展,只能回归古老的土地事业,购买土地,在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的流转中被无形消解。所以,在帝国末季,帝国西北天灾不断,民不聊生,民变四起的境况下,帝国政府的救灾行动不能付诸实践,富庶的江南的财赋不能有效调集到西北平衡资源的差异所导致的反叛,帝国政府国库中没有钱,更确切的是没有白银用于各项救灾和平叛,在内忧外患下,帝国只得走向崩溃。

另,还需一说的是,明代政治体制中的宦官专权问题。朱元璋创建帝国制度之初,严厉禁止宦官干预政事,因为唐代宦官权势之大,随意废立皇帝的教训犹在朱元璋的意识中。但随着内阁制度的确立,文官集团势力日益壮大,皇帝逐渐在这场权力博弈中感到文官集团的掣肘,于是,宦官走上了明代的政治舞台。宣德年间,皇帝在宫廷内开设内书堂教授宦官读书,这扫清了宦官走上政治舞台的最后障碍。此后,宦官便握有“批红”的权力,这是对内阁“票拟”权力的制衡。内阁、皇帝和宦官从此开始在明代政治权力舞台上角逐,形成三权分立之势,但宦官是依靠皇帝为权力来源。明初建国者的这一体制创制设计随着时间及人事变化发生了偏离设计者的初衷理念,或者说是制度设计者缺乏长远目光,以落后的财政思想着眼于经济发展,僵化的体制和思想意识形态管理全国民众,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动态性变化考虑不足,导致制度发生负作用,钳制了社会、国家人与事的适时变动,整个帝国陷入死胡同。

二、制度中人对制度的改革:张居正改革

明帝国进入万历统治时期,帝国各项制度已经运行了二百余年,各项人事早已形成盘根错节之势,换言之,各个既得利益集团已经形成相对的格局,对于改革帝国这一官僚系统已非易事。自正德朝以来,帝国发展每况愈下,正德皇帝以叛逆的性格著称,不愿意像其父弘治皇帝一样遵循文官集团各种繁琐的道德说教和礼仪规制,御宇的十六年间与文官集团公开对立,去世后无子嗣,由其血缘关系最近的安陆王之子嗣位,明帝国历史上统治时间仅次于万历的嘉靖皇帝,即万历皇帝的祖父。嘉靖皇帝即位之初,在内阁首辅杨廷和的辅佐下,颇能锐意进取,又加之他以藩王身份入继大统,与当时的宗藩和官僚集团关系较少,政治风气焕然一新。但伴随着皇帝与臣僚之间对继统与继嗣的对抗,即“大仪礼”事件。其后两年,杨廷和被迫离职归乡,终结其政治生涯。张璁、桂鄂等中小官员为皇帝在“大仪礼”事件中争取了胜利,张璁成为内阁首辅,帝国文官集团在这场争斗中表现了儒家信徒无畏的勇气,罢官、廷杖等不能威胁他们的信仰,但这场政治争斗最终以皇帝的成功而结束。这次政治斗争实质上引发了帝国文官集团公开分裂的开端,嘉靖二十一年,宫女杨金英、张金莲等谋刺皇帝未遂,嘉靖皇帝从此不上朝面见群臣,只是通过内阁控制帝国政局,导致政治愈加的腐败。张璁、夏言、严嵩、徐阶、高拱等之间的权力争斗一直延续到隆庆、万历年间,帝国文官集团公开形成派系,相互攻讦。

嘉靖皇帝之后的隆庆皇帝在位仅六年,性格软弱,才能平庸,不能对帝国政事及群僚关系进行有效调节。去世之后,由9岁的太子,即万历皇帝即位。张居正与太监冯保通过政治密谋,终结了时任内阁首辅高拱的权力,张居正成为帝国的内阁首辅,通过与皇帝母亲和冯保的密切合作与联系,张居正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改革运动。张居正是一个有抱负、有理想的政治家,宦海沉浮三十余年,他亲眼目睹帝国官僚体制的弊端,出身平民之家的他能切身感受生民的艰难。在当握有最高权力后,他决心进行一场改革运动挽救这个没落的帝国,使底层千千万万的生民能安居乐业。张居正改革的主要措施有推行考成法,以改变官僚集团行政效率低下和贪墨行为;实行“一条鞭法”,推行“有田即有赋”的古老原则,整顿和增加财税收入;整顿军备,巩固边防,如任用谭纶、戚继光、李成梁等镇守北方边界,与蒙古开展互市贸易。

考成法,即“月有考,岁有稽,使声必中实,事可责成,”①(明)张居正:《张文忠公全集(一)·奏疏三·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40页。从中央六部层层督察,年初各司机关上报任务,年底按期兑现,进行成绩奖惩考核。对明代政治行政体制而言,这是正常的提高行政之举,但考成法还有另一内容,中央六部由六科言官督察,而六科言官又由内阁督察,这在明代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从全局来看,张居正这个政治改革既从整体上对整个文官集团改革,又重重地砸向了文官集团最为活跃的言官集团,这为他后来身死名败的悲剧埋下了伏笔。他本是制度中人,但对整个制度进行改组,冲击了整个制度中人的既得利益,而在当日的政治情形下,他亦无法另组一套系统之原有的组织。

“一条鞭法”,所牵涉的利益范围不只是农民和地主两端,实际上也牵涉到了整个文官集团的既得利益。洪武皇帝立国之初的财政手段是以实物税为主要措施,而不是以货币为税收支付手段。这种税收制度弊端重重。“一条鞭法”推行的首要是丈量土地,帝国政府要掌握土地田亩数量,“凡庄田、屯田、职田、养廉田、荡地、牧地,皆忧疆理。”②(明)张居正:《张江陵全集上·卷47·附录·张敬修等·张文忠公行实》,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刊印,1936年,第30页。兹后把一切土地赋役实行均摊,一律征银,“总括一州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丁粮毕输于官。一岁之役,官为签募。力差,则计其工食之费,量为增减;银差,则计其交纳之费,加以增耗。凡额办、派办、京库岁需与存留供亿诸费,以及土贡放物,悉并为一条,皆计亩征银,折办于官,故谓之条鞭。”③(清)张廷玉等:《明史卷72·职官志·内阁)》,第7964页。这样,在很大程度上把一部分大土地所有者隐匿不报的田亩重新查实回归政府掌控,得以征收赋税,把原有的各项征收实物税归并为一条,征收白银,由政府统一征收。大土地所有者的利益受到撼动,同时文官集团也如此,原先的耗损摊派在一定范围内被遏制住,农民被剥削的程度被以一种有限的方式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国家财政收入得到保障和增加,万历十年,“帑藏充盈,国最完富。”①(清)夏夔撰,王日根、李一平等校注《明通鉴卷67》,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1899页。“太仓粟可支十年,冏寺积金至四百余万两。”②(清)谷应泰撰:《明史纪事本末·卷61·江陵秉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58页。

整顿边防上,张居正任用谭纶、戚继光与李成梁三人最为出色。任蓟辽总督的谭纶后内调任兵部尚书。戚继光与李成梁二人镇守北部边界所走之路或所遵循之思想风格迥异。李成梁所遵循的是一条传统之道,他擅长传统的骑兵作战,在辽东组建辽东铁骑,二十余年间,他用这支骑兵部队使辽东边界干戈宴然,北方游牧民族忌惮,然而他的传统战法却不能从根本上挽救明帝国日益衰败的颓势。由于他的私人原因,女真一部落的努尔哈赤在短短二十余年间在白山黑水间迅速崛起。戚继光走的是一条颇类现代化的军队改组道路,这实际上已涉及到整个帝国体制的根本问题,它需要高效的后勤做后盾,最具重要的是将领在指挥军队作战上需要独立的权力做支持,同时也需要地方作协调配合,这对于明帝国而言是不可能实现的。帝国建立之初,开国六公爵有五个是武将,武将地位尊荣,随着永乐皇帝五次北征漠北的结束,进入仁宣时代,国家承平,文官集团成为帝国的主导力量,武将地位日益低下。每遇大军团出征,统领军队的最高指挥官都是由文官出任,高级武官只能听命于文官,在某种程度上,明中后期的高级武官只是具体的战术执行者,而不具备战略谋划才能,这也是帝国统治的需要。明代武将反叛的很少,万历年间宁夏总兵勃拜在西北边疆反叛朝廷,后被镇压。明帝国在军事体制上把统兵与调兵之权相分离,再就是对军队的物资供应也是属于一种零星汇总的方式,这既影响武将反叛成功的可能,也遏制了帝国军队作战的最大能动性。与戚继光同时代的俞大猷也有改组帝国军队的理想,但终究未能成事。戚继光镇守蓟门十年,与张居正关系密切,张居正作为他权力的后盾,支持他在蓟门练兵,改组军队,增强战斗力,在帝国传统的体制下,张居正死后,这成为文官集团攻击张居正的口实,戚继光是张居正的私人武装,意图阴谋反叛。后戚继光被从蓟门调离,到广东任总兵,戚继光称病不出,后回登州老家,于万历十五年去世。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后,仍然重用李成梁,这是帝国体制上人事制度安排的巨大症结所在。值得注意的是,戚继光镇守蓟门蒙古铁骑无法突破,就攻伐它处,明帝国的华北九边重镇不能形成一个有机协调的防御体系,它处遭到攻击,这样的失败又被算在戚继光的头上,文官集团攻击张居正有偏袒戚继光之嫌。实质上张居正的做法无助于帝国整个体制的改变,在人事关系上、在体制上他仅凭一己之力,没有改变帝国命运的可能和现实条件,随着他的去世,改革随之陷入崩溃。申时行继任首辅后,迫于现实压力和环境,取消了张居正改革的事业。他希冀通过他折中的调和,以平衡文官集团分裂的裂痕,但他也最终被迫离职,抱憾离开。

三、张居正与万历关系的解读:从元辅张先生到敌人的转变

张居正任内阁首辅的十年,与万历皇帝的关系是一种权力和情义交织博弈的过程。权力博弈的背后是文官集团和皇权的双重压力,张居正被压于其中,形成一个夹心面包。在明代政治制度权力设计的框架下,他以一人之力而推动改革事业,他的悲剧性后果实际上早已注定。一端他代行皇帝权力,另一端是触动整个文官集团的既得利益,当他身死,皇帝要夺回失去的权力,而文官集团需要夺回既得利益,双方形成暂时的同盟,张居正被清算的命运已注定,因为在当日的政治体制下,他不可能另组一套行政系统,作为支持他改革的力量。他和他的改革班底都是体制中人,在没有外在压力的条件下,古老的帝国体制框架极难撼动。

万历皇帝九岁登基,而本朝体制不允许藩王,即皇帝的叔伯堂兄等代为摄政,换言之,皇帝缺乏皇族中人的支持,只能依靠文官集团,处理国家大政。张居正与太监冯保阴相结纳,通过两宫太后的支持,迫使前任内阁首辅高拱离职,而获得最高权力。张居正开始了他长达十年的内阁首辅生涯,在这期间,他既是皇帝的老师,又是帝国的实际主宰者。他的权力远远超越于前代的任何一个丞相,但他权力实施不是法定的,或者说不是儒家正统认定的,而是靠关系与人情维持,因为皇帝的母亲和皇帝的信任。万历八年,万历皇帝与太监酗酒,遭到了其生母李太后的严厉责骂,这在文官集团看来,有违人君的行为规范。继而李太后拿出《汉书·霍光传》,皇帝明白这其中的含义,霍光废立过皇帝。事后,张居正代皇帝为这次事件写了《罪己诏》,来反思这一事件。十八岁的皇帝对此早已洞若观火,他与张居正的关系这也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和引发后续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线。这个事件引发了万历皇帝从他登基以来张居正压制他权力的一连串回忆。从心理学角度看,这是一个人的正常心理变化,因为在万历皇帝心目中,我是皇帝,九五之尊,为何我会被一个臣下所挟制,而丧失权力不得动弹?在这一事件中,勾起了皇帝在早年的另一事件,“初,上在讲筵,读《论语》‘色勃如也’,误读为‘背’,居正遂厉声曰;‘当读作勃!’上悚然惊起,同列皆失色,由此上益心惮居正。时比之霍氏骖乘云。”①(清)夏夔撰,王日根、李一平等校注《明通鉴卷67》,第1899页。这些事件连在一起,日益勾起了皇帝心中的不满、愤恨和厌恶,继而就是最高权力的争夺。张居正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每况愈下,从元辅张先生逐渐变为一个敌人。这与万历五年张居正因父亲去世“夺情“事件中,皇帝下诏再议论张居正夺情者格杀勿论,已是天壤之别了。这是导致皇帝心理变化最大的因素,因为随着皇帝日益成长,对帝国人事权力逐渐透彻,而张居正却手握属于他的权力而不放手。

万历皇帝的生母李太后在万历皇帝成长教育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从现代教育观点来看,她的教育方式客观上对皇帝产生了巨大的误导性。万历八年张居正在皇帝醉酒事件后,提出辞职,在她的授意下,皇帝下诏不允许张居正辞职,此时,皇帝早已十八岁,按理应该临朝亲政,但她却要张居正“辅佐”到三十岁,“与张先生说,各大典礼虽是修举,内外一应政务,尔(神宗)尚未能裁决,边事尤为紧要。张先生亲受先帝付托,岂忍言去!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先生今后再不必兴此念。”②《张文忠公全集》卷四四《谢圣谕疏》,转自林延清《李太后与张居正改革》,《南开学报》2005年第5期。皇帝不能违背母亲的意愿,这样双方的矛盾在日渐加深。万历皇帝的母亲或是错误估计了儿子的心理态度,或许她不能洞悉帝国权力人事关系的厉害关系,她只是从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的角度出发,因为张居正出色的政务能力。这导致了皇帝的愤恨心理日渐增加,最终是变为一场彻底的清算。万历十年六月张居正去世,十二月皇帝便开始了对张居正彻底的清算,这是皇权体制下的必然,他朱翊钧对张居正的清算,才能树立自己作为皇帝的权威,这也是文官集团的看法。

四、晚明士大夫的文化心态:制度与文化、经济发展的逻辑矛盾

万历皇帝对张居正去世后进行了彻底清算,他以激昂的斗志保持对皇帝职责的履行,万历十一年,京畿地区大旱,皇帝以步行的方式到天坛祈雨。这是一种态度,一种信念,他要把这个帝国治理好,这是对清算张居正的一种回应。可这一行为没有能保持他御宇帝国的始终,从万历十四年下半叶开始至万历十五年,皇帝开始逐渐发生了性情改变,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出席皇帝应该出席的各类活动,最后深居简出,开始了长达三十余年的长期消极怠政。当然,从心理学角度看,一个人性情的突然改变必定是受到某种强烈的刺激,但从今日留下的史料笔记中,我们无法找到这样的记载。笔者从另外一个角度进行阐释。万历五年,按照本朝惯例,张居正的父亲去世,他要回家丁忧守制二十七个月,但改革刚刚进入秩序,张居正如果离开,改革事业必将陷入停顿,于是只能选择“夺情”。在这次“夺情”事件中,张居正的两个门生,赵用贤和吴中行上书弹劾张居正,被皇帝下令处于梃杖。在这次事件中,文官集团的“名节”行为或被历史学家们所忽视,赵用贤的夫人在丈夫受刑后,从丈夫被梃杖打落的臀部碎肉中挑选了一块制成腊肉挂于家中,以戒示后人,同时更重要的是表达对张居正的永不妥协,在他们心目中,上书弹劾张居正是“天理”,因为张居正违背了“人伦”,“天理”是不可更改的。当时张居正已是权倾朝野,看似无人能撼动,但当事件出现时,这只是表面现象。他的两个门生的行为在道义上代表了整个文官集团,及其所信仰的儒家道学。或许在客观上,他的两个门生是真情实意的希望老师能归乡守制,但在巨大的文官集团的背后这样的意思其实不尽实然,反对“夺情”的背后是权力的争夺和利益的追逐。更有甚者,后任内阁首辅的申时行和王锡爵竟然径自到张居正的府邸,王锡爵把张居正逼迫得拔剑欲自刎。十六年后,任内阁首辅的王锡爵因为“三王并封”,赵南星上门逼迫他,相信他感觉到了当年张居正的难处,进退维谷,他变成了另一个“张居正”。

在这一系列事件中,文官集团的力量是巨大的。在这些看似光明的行为背后,不尽实然,用继任首辅申时行的看法即是整个文官集团的阴与阳的平衡距离越来越远,在“阳”的背后是“阴”的涌动,即私欲的膨胀,“阳”的实质不是内心的理念,而只是一种手段而已。万历皇帝在这种网状的困境中无法突破,最后他只得选择长期消极怠政,与群臣进行无声的对抗。“争国本”事件无疑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事件。他欲立自己心爱的郑贵妃之子,即皇三子朱常洵为太子,但恭妃王氏已生下皇长子朱常洛,即后来的泰昌帝。皇帝与群僚对抗了十几年之久,牵动了整个帝国的朝局,几位内阁首辅被迫离职,数百位高级官员卷入其中,而皇帝的心理也随着这样的无助的对抗,对整个文官集团最终失去了耐心和信念,皇帝和群僚的关系最终变得不可弥补。关于皇位继承人,从永乐皇帝开始从法理上就不具备长子继承的合法性,永乐皇帝用武力夺取了侄子建文帝的地位。从法理上讲,万历皇帝可以从诸子中选择一人继承自己的地位,皇长子和其他诸子地位是平等的。那么其先祖永乐皇帝的地位就是非法的,这对于文官集团来说是一个不能言语的症结。于是这个继承问题被转化为一个道德问题,因为帝国的行政理念不是以法治理天下,而是以道德和礼仪。在“争国本”事件中各大小官员前赴后继的上书与皇帝对抗,最后皇帝只得妥协,立皇长子为太子,皇三子到河南之国。万历皇帝心灰意冷,他无法以一身之力量对抗整个文官集团,他用道家的“无为”为幌子与群僚进行对抗,他不补官员的缺额,意味着这一职位的利禄将被作废,官员的晋升之路就被阻塞,他不能提拔自己喜欢的官员,但他可以选择罢黜自己厌恶的官员,这是他唯一的手段,但这样最终结果乃是帝国政治行政体制瘫痪和崩溃。这样看来,“身为天子的万历,在另一种意义上讲,他不过是紫禁城中的一名囚徒,他的权力大多带有被动性。”①(美)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86页。

在万历皇帝消极怠政的背后,可以窥见整个文官集团的文化心理,在他们“名节”行为的背后,不尽全是一种“阳”的理念,而是私欲的牟取。一方面这是宋明理学“内圣”与“外王”,即“礼”和“仁”分化所形成的结果。原生儒学是“礼”和“仁”的双重合一,“礼”是一种外在的规制和原则,“仁”是一种情感的交融,至宋明理学发展时期,“仁”的地位和内容被扩大的深化,融入的佛教的概念,而外在关乎社会现实的“礼”,即现实社会规范被边缘化或被置于“仁”的统领下而遭到弱化,“内圣”的心性修养超越一切,到王阳明的心学发展到了顶峰。“外王”是基于“内圣”为出发点。另一方面是体制的缘故,本朝的体制建立在文官集团的基础之上,以宋明理学朱熹的儒家道统为开科取士的标准,而且本朝官员俸禄极低,“内圣”的修养缺乏外在“礼”的规制,这样导致人的文字道德与社会道德相分离,即在物质利益的吸引下,人的精神人格分离,一方面用语言文字把自己进行“精装”打扮,在文字语言表达上,“自己”是一个“谦谦君子”。但在物质利益面前,“谦谦君子”的面纱被抛弃。使得阴与阳的平衡被大幅度偏离。万历皇帝消极怠政是对此极大的无力,因为他洞悉这一切,“争国本”的背后就是权力和利益的争夺,因为拥立天子是不世之功。文官们上书直言犯上,表面看似是“天理”的一种坚持,即做所谓的诤臣,因为外在“礼”的规范的弱化,这变成了一种近似低俗的“吵骂”,翻阅明代言官的上书史料,这样的表现比比皆是,太过注重“名节”,而不注重社会实际,逐渐演变为一种沽名钓誉。群臣的争吵无助于现实问题的解决,后当李自成的大军兵临城下,帝国的大臣们作鸟兽散,崇祯皇帝身为儒家信徒,只能无奈地选择殉国,不妥协,不投降。万历皇帝的难处就在于他要做一个近似宗教徒“先知”一样的角色,而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文官集团们则是对这种行为的监督,双方日益成水火之势,而不可协调。

帝国传统体制限制了经济发展所促进的文化观念的转变,中央集权的体制和内圣的文化观念,导致权力顶端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道德和礼仪的木偶,而不需要太多的主观能动性的和多重性格的皇帝,皇帝的行为被程式化、标准化,对此万历皇帝无能为力,他只能选择长期的消极怠工,导致帝国的臣僚们相互攻讦,形成党争,致使帝国政局一发而不可收拾。晚明社会士大夫的文化心态是焦灼和惶恐的,文官集团的名节行为也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面对残酷的现实,不能解决,只能用所谓的心的体验来掩盖内心的不安。因为体制的高度程式化,近似于宗教的设计,使得阴与阳的文化心理距离越来越远。这预示这一种体制即将崩溃,长期的社会革命将不可避免,而且是撕心裂肺的革命。体制改革和适应对一个社会、国家的发展至关重要,体制应当跟上文化和经济的发展。张居正的改革和万历皇帝的长期消极怠政对理解中国式“政教合一”体制下的困境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同时,对体制和文化、经济发展的同步认识和理解具有重要的现实借鉴意义。

刘黎,女,1981年生,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讲师(曲靖655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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