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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文人遗民笔下的福王继统之争

2016-11-25张学良赵睿才

华夏文化论坛 2016年2期
关键词:太子

张学良 赵睿才

明代文人遗民笔下的福王继统之争

张学良 赵睿才

明清鼎革,明代文人在清代如何叙述这段历史?明遗民们作出了不同的选择,而选择之一便是将福王作为一个着重讨论的对象。在明遗民笔下出现两个截然相反的福王形象,本文从福王政权成立之背景出发,对福王继统之争分三部分进行研究,对定策、福王品行、南都三大案分别进行讨论,从中梳理出东林党派史家对南明福王形象塑造中所包含的党派之见以及由此而引发的余绪。

南明;党争;叙述;福王;正统

南明弘光政权其建立时间仅一年,但却开启了南明十九年的抗争历史(1644—1662)①(美)司徒琳:《南明史1644—1662》,李荣庆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1页 。严格地说,一六四四年并非明亡清兴的分界线。满族领袖皇太极,还在一六三六年,就做了国号为清的新王朝皇帝了;而永历帝,明朝最后一名自称君临全中国的亲王,却到一六六二年才被灭。,江浙地区的鲁王监国政权、浙闽地区的唐王隆武政权、两粤的桂王永历政权、短暂的绍武政权的建立和继承以及伴随而生的内部政治权力斗争均发轫于此,从后世史家对弘光继统的正统性的历史叙述的变化中也可以管窥史家各派自身的立场、背景,从中勾勒出不同历史时期党派斗争的轮廓。本文所着重探讨的并非南明政权中东林党与马士英、阮大铖等人的斗争过程,而是集中于在历史叙述中处于优势地位的东林党是如何看待这段历史以及与东林党主流持不同意见的当时人又是如何对此进行反思的。

南明建立:确立政权权威地位

崇祯十七年三月,当崇祯帝选择在煤山自缢以后,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南京作为留都发挥了它自本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到朱棣前期所发挥的政治功能,南京实际最高长官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与一干大员拥戴福王继统,成立本朝最后一任得到各方势力承认的政府(自弘光政权结束后,后续政权形成互不统属的局面)。然而自崇祯十七年五月初三就任监国至弘光元年五月二十五被擒芜湖,短短十二个月之间,关于福王继统之争与此紧紧相伴随,成为延续自万历中期党争之祸的牺牲品,也是整个南明近二十年历史中政治博弈的缩影。

福王政权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迅速成立一套分工明确、职能合理的领导机构,足以见证留都之策并不为失着。同时在内有农民起义,外有清入侵的情况下,迅速收拢人心,修防御之策,当是南明历史中不多见的不为史家诟病之处①(明)文震亨:《弘光登极实录》,(明)黄宗羲:《弘光实录钞》,台北:大通书局,1984年,第109—110页。是举也,群臣当号泣愤变之后,天柱地维摧陷顷刻矣;值真主缵须运,日月重光,实惟二祖列宗在天式冯以有此。海内闻当阳在即,用人行政,动协人情,未有朝端巳见清宁而丑类不授首膏钺者。刻□□复神京,寸砾逆贼;虽在草莽,胥忍死拭目俟之。若诸臣思祖宗三百年德泽在人、大行十七载焦劳求治,洗涤肺肠,以事新主、扫除门户以修职业,何事不可办、何罪不可讨,亦何功名不可就哉!……中兴大业岂灵武草次,靖康偏安之足比哉?。

弘光政权成立之初就引发了巨大的争议,直到一年后政权覆灭,对弘光政权是否合理合法依然存在争论,而继统之争又可以归结为党争,此后为拥护各继统之党派后人所演绎,尤其在无本朝正史存在的情况下,私家修史更是去取标准大异,愈加使历史真相蒙上阴影。

所以称福王政权为南明唯一合法政权之理由有三:一曰外臣,福王定鼎之后,广发檄文,除左良玉曾有不满外各军镇大员均奉檄文无二;二曰内朝,得益于南京之政治地位,所奉大臣无不为当时最高军政长官;三曰外交,福王曾自比为南宋高宗,也曾派使臣出访,与日本、清进行对话,得享为一国合法政体之尊,此是清修明史也难以删削殆尽的。当然,前面也谈到一点,就是在弘光政权以后,就再也没有可以约束各地藩王足令各地信服的首领出现,也可以从反面说明南明弘光政权的权威性。

而从历史上后人的看法也是如此,如清高宗曾在乾隆四十年下旨对南明历史进行品评:

如明之末造,李自成既陷京师,江左遗臣相与迎立福王,图存宗社。其时江山半壁,疆域可凭,使福王果能自强,则一线绵延,未尝不足比于宋高宗之建炎南渡……偏安之规模未失,不可以遽以国亡之例绝之……直至芜湖被执,始大书“明亡”。②(明)温睿临:《南疆绎史》,台北:大通书局,1987年,第1—2页。

由此也可以看出直到清乾隆年间,官方还是认同弘光政权是“唯一合法反抗政府”。弘光政权的覆灭,在后世史家笔下也就成为明王朝覆灭的终点。而其他诸王政权,则没有受到如此对待,被认为是不足以称得上相敌之“国家”的,也没有权力称帝。比如说乾隆就曾经谈到过南明诸王时是这样认为的:

至于唐王、桂王遁迹闽、滇,苟延残喘,不复成其为国……其始末虽无足道,而称尊擅号……③(明)温睿临:《南疆绎史》,第2页。

形象相悖:福王继统争议

此时期的福王政权形象大致可分为二,一者偏重于武强文弱,人望在潞藩,弘光帝自立国就应当为国家灭亡负责,此者代表是顾炎武、温睿临、黄宗羲等浙东代表史家,《圣安本纪》中记载为:

王与潞王以避贼至淮上,大臣意多在潞王。……士英握兵于外,与大将……相结,诸大将连兵驻江北,势甚张,大臣畏之,不敢违。于是以福王告庙。④(明)顾炎武:《圣安本纪》,台北:大通书局,1984年,第1页。温睿临关于福王登基之刻画类似顾炎武:

夏四月己巳,凶问至南京……诸大臣闻变,仓促议立君,未有所属。会王与潞王皆以避贼至淮上。潞王诲常淓,穆宗之后,有贤名。大臣意多在潞王……凤阳总督马士英遗书诸臣,言福王为神宗孙,伦序当立……时士英握兵于外,与……诸将连营江北,势甚张。可法乃以福王告庙。①(明)温睿临:《南疆绎史》,第2—3页。

黄宗羲对弘光政权正统性给予了更加激烈的反对与质疑,借史可法口说:

太子,永、定二王既陷贼中,以序则在神宗之后,而瑞、桂惠地远。福王则七不可(谓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也)。唯潞王讳常淓,素有贤名。虽穆宗之后,然昭穆亦不远也。②(明)黄宗羲:《弘光实录钞》卷1,台北:大通书局,1984年,第1页。

此外还提到阮大铖命令其私人官僚杨文骢拿空头笺,命令他不管是什么王,只要遇到了先到达的就奉其为尊,恰好在破舟中看到一个人,“或曰:福王也。”③(明)黄宗羲:《弘光实录钞》卷1,第1页。。借“或曰”之语来暗示此非正统福王,有可能为人假冒,但是我们细一思索,即知此必为人所造污言,前有史料载二人实同时抵达南京,不应有先后之别。

然而黄宗羲除暗示福王身份有疑外,对太后身份也进行了质疑:

太后张氏,非恭皇帝之元配也,年与帝相等,遭贼失散,流转郭家寨常守文家,马士英遣人迎之至。其后士英挟之至浙,不知所终。④(明)黄宗羲:《弘光实录钞》卷2,第22页。

太后、皇帝身份都有质疑,而且弘光继统过程违背明朝一贯重文轻武的传统,无怪一向对东林党不假辞色的张岱对弘光继统也借姜曰广之口,表示出批评意见“如此草草,贻羞史册”⑤(明)张岱:《石匮书后集》卷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482页。。

此一派之代表凭借修明史之便利(万斯同之参与),逐渐成为主流观点,也即潞王为当时众望所归,而福王转为军人所迫,非法所立。由此观点剖析源流可知,军人干政,在明朝重文轻武的传统思维模式下,立国之本不固,则国亡无日。此时东林党史家将南明之亡归咎于福王之意是十分明显的了。

此外另一“在野”之观点重在福王得国极正,伦序正当,而且军阀藩镇拥立福王恰合时宜。此一派之代表有秉承“独立之精神”的几社中人⑥朱希祖:《明季史料题跋》,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6页。,也有对部分东林党人行事不满的朝臣、文人。

同样是明朝遗老文震亨《福王登极实录》对福王登基进行相反的勾画:

恭闻监国自福邸至淮也,南都文武大臣及科道诸臣方集议拥立之事。佥谓以亲、以贤、以序,即当推奉为臣民主。操江诚意伯刘孔昭、督臣马士英,各传谕所部将士,以代来中兴之意。将士闻命感泣,亦愿奉为六军主,建义旗讨贼。……监国素袍角带……睿音琅然,而睿容具日月表,百官瞻观,感举额谓宗社之福。①(明)文震亨:《福王登极实录》,第107页。

时人亦多言论流传,颇有与其相和之处。

淮抚路振飞就主张“伦序当在福王,宜早定社稷主。”②(明)归庄:《归庄集》卷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6月,第453页。大臣刘城《上史阁部书》中有:“公率先诸臣奉迎福藩殿下,临莅南京,此中外臣民之愿也。……夫琅琊渡江,亟正位号康王,航海仍就尊称良,以统一人心,……今日旣以伦序应在福藩,大宝之御无可迟滞之端”③(明)刘城:《峄桐文集》,清光绪十九年养云山庄刻本,卷七。。

《三垣笔记》作者时任给事中李清记载:

北都变闻,在籍钱宗伯谦益有迎潞王议。扬州郑进士元勋密语予:“予语里人解少司马学龙曰:祸从此始矣。神宗四十八年,德泽犹系人心,岂可舍孙立侄?况应立者不立,则谁不可立?万一左良玉扶楚,郑芝龙扶益,各挟天子以令诸侯,谁禁之者?且潞王既立,置福王于何地?死之耶,抑幽之耶?是动天下之兵也,不可。④(明)李清著,顾思点校《三垣笔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5月,第93页。

时任都谏章正宸说:

当光庙在青宫时,则以光庙为国本,当光庙与熹、毅二庙皆绝时,则又以福藩为国本。若谓潞可越福,犹谓福可越光庙也,于国本安居?⑤(明)李清著,顾思点校《三垣笔记》,第93页。

从中可以很明显看出此时对福王形成了两种对立的观点,一种以顾炎武、温睿临、黄宗羲为代表,认为福王登基其正统是建立在军事压力之下的迫不得已的选择,而做出这个选择的大臣“畏之”,“不敢违”,而忽略了军事压力以外的人心所向和伦序道德。明史专家顾诚先生也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除福王能够完成建立政权的任务外,其他诸王都不具备这种条件。“在这里我们要特别注意东林——复社一些骨干人士在继统问题上所起的恶劣作用”⑥顾诚:《南明史》,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第32页。,“江南士绅中的一部分东林党人却从狭隘私利出发,强烈反对由福藩继统”⑦顾诚:《南明史》,第33页。。

另一种则是将福王登基看成是顺天应民之选择,极力论述福王本人道德高尚以及政权确立之合法,将福王登基描述过于安顺祥和。如此前文震亨所言,其语未必公允,其后记载称赞吴三桂“疾驰至山海关结虏入关,大杀贼十数万,夺其辎重无算”,⑧(明)文震亨:《弘光登极实录》,第110页不能不说是在为吴三桂叛明隐恶,极力为弘光登基造势。

两种观点的弊端在于东林余派对于其先祖之过分遮掩,批评人士对东林余派做法的矫枉过正。

当然也有人认为东林党攻击福王的动机值得商榷。李天根认为诸大臣立潞王的原因并非是马士英、阮大铖二人要谋取东林,而是各位大臣暗存私心。“诸大臣虑福王立,或追怒妖书、梃击等案;潞王立,则无后患,且可邀功。”⑨(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3页。而且其中的一些主事者,都是东林党中的主干人物,“阴主之者废籍礼部侍郎钱谦益,力持其议者兵部侍郎吕大器,而右都御史张慎言、詹事姜曰广皆然之。……雷演祚……周镳往来游说。”①(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83页。

而且在百官迎见福王时,福王拒绝了“迎立”,福王给出的理由十分得体,“盖播迁以来,国母尚无消息,故不携宫眷一人,始欲择浙东僻地暂居,以便迎奉。今值国难至此,迎立之事何忍言之”,给百官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睿音琅然,而睿容具日月仪表,百官咸举额谓宗社之福。”②(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112页。

东林党人在弘光继统大局已定的情况下有相当一部分人在行动上转投弘光,上书劝进,行为十分露骨,但是作为东林后裔的黄氏等人并未给予揭露。

吕大器在立潞之议被弃之后,迅速转变了政治立场,力主拥立福王,表现地比此前主张立福的人还要积极,“初二日己丑。……吕大器初主立潞王,及是惧祸,欲自媚,请后日即登位,高弘图亦曰:‘国虚无人,可遂即大位。’”③(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120页。在福王推辞之后,紧接着又第二次劝进,“王辞曰:‘人生忠孝为本’”言不能事亲及太子、定王、永王及叔父皆在来推辞。吕进第一笺,又进第二笺,“仍允监国”④(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120页。,连续两次劝进还不放心,在此后亲自书写福王监国诏书以绝后祸,“六月十七日癸酉……大器乞休去,虑后祸,以手书监国告庙文送内阁。”⑤(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243页。

除吕大器、高鸿图外,祁彪佳也跟着转变,由原先力主福王有“七不可”,绝对不可立为南明之主,变为福王“令旨先受监国之请,其名极正,贤德益彰,既可以示谦让,海内闻之,皆知监国无因以得位之心。俟发丧,择吉登大宝,布告天下为当。”⑥(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121页 。不过祁彪佳比吕、高二人高明的地方在于他为其政治态度的转变增加了一个理由,就是说在福王没有得监国之位的时候,我祁彪佳是反对的,在得到监国之位后,就名正言顺,你就可以被我拥立了。

在拥立福王过程中一细节值得注意,福王此时“素衣角带”、“西入飨殿祚”。《礼记·曲礼下》:“大夫、士去国,逾竟,为坛位,乡国而哭,素衣、素裳、素冠。”郑玄注:“言以丧礼自处也。”孔颖达《礼记正义》:“去父母之邦,有桑梓之恋,故为坛,乡国而哭,以丧礼自处也。衣、裳、冠皆素,为凶饰也。”⑦(清)朱彬著,饶钦农点校《礼记训纂》,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56页。而即使是在另一派观点中也不得不对此进行描摹,如温睿临《南疆绎史》、顾炎武《弘光实录》都提到“素服角带”“素袍角带”,而且在福王登基前后总共举行祭祀先皇先后有史可载达十余处,此在存政近十余月之政权殊为不易。由此观点可见,福王七不可中“不孝”之不可信。

综合以上分析可知,以伦序关系来看,自是应该先找神宗皇帝这一支后代,所以福王、惠王、桂王成为立为储君的备用人选,而这之中又是福王处于优先地位,第一,三藩中福藩居长;第二,桂惠二藩要比崇祯帝高一辈;第三,桂惠二王正在广西,距离南京较远,福王却近在淮安。福王在伦理和地理上占了有利地位。⑧顾诚:《南明史》,第32页。而潞王相比前几位更加遥远,无论从血缘或是人望,从实际情况来看,都是不足抗福的。

所以可以知道的是福王在继统上完全是立得住,于法理上同当时明朝所能找到的王爷相比完全是第一顺位继承人,而潞王则既不“亲”,至于其贤,也未必。有史料记载,潞王在杭州期间,流连古玩,附庸风雅,胸无大志,“潞王之在杭州也,命内官博访古玩,拒监国之请,稽首归命,是其懦弱无能,岂所谓贤明可定大计者乎?”①(清)徐鼒:《小腆纪年附考》,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157页。司徒琳还指出“(潞王)指甲长可六七寸,以竹管护之”②(美)司徒琳:《南明史1644—1662》,第5页。,在南京城破之后,潞王马不停蹄向清军投降,想换安乐王爷的待遇,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认同福王不可立而主张立潞王,不能不说有修史者私心的原因。

品性考察:从七不可出发

计六奇继承了黄宗羲等人观点,并且加入了新的论点,在藩邸期间“弃母兵间,狼狈走卫辉府依潞王”,“为世子时自窃(玉)以送贼”③(清)计六奇著,任道斌、魏得良点校《明季南略》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页。,史可法除了说七不可之外,还说了“(福王)在藩不忠不孝,恐难主天下”④(清)计六奇著,任道斌、魏得良点校《明季南略》卷1,第6页。,而接下来即使当时“王时角巾葛衣坐寝榻上,旧枕敝衾,孑影空囊”⑤(清)计六奇著,任道斌、魏得良点校《明季南略》卷1,第7页。中看到的也不是感慨于国事,悲怆于皇家的帝王,反而是孤寂落寞、意气消沉、疲软乏力的落魄宗室。

张玉兴教授认为,弘光在藩邸情况是否可信尚存疑虑,尚缺乏有力史料证明。“关于由崧的传闻可分两类:一是即帝位前的所谓“七不可”说,二是称帝后的荒淫纵欲之事。前者多发生于河南福邸,时地皆远,难得证实;后者则出现于南京宫闱,近在咫尺,易于判断。”⑥张玉兴:《南明弘光帝“失德”驳议》,《文化学刊》2008年第3期 。

那么,七不可究竟有没有道理呢?大体上各家所论七不可相当一致,“不孝、虐下、干预有司、不读书、贪、淫、酗酒七不可立”,只是有些史料记载顺序有前后的不一致。

那么我们沿着张玉兴教授的看法,结合福王继统之后所作所为来探讨一下其在藩邸时的七不可有没有可能:

“不孝”如果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在《明季南略》中提到过的“弃母兵间,狼狈走卫辉府依潞王。”⑦(清)计六奇著,任道斌、魏得良点校《明季南略》卷1,第1页。

“虐下”于史无征。

“干预有司”应当为在藩邸时所为,同样于史无征。相反考察福王定策之后,却有相当证据表明福王并不贪权。

“酗酒”,在史家笔下是同“淫”相伴随的:

上晨饮讫,内臣又递觞,辄举之不却。酣淫驰纵,十月末,几蹈汉成之讳,旋幸毋

恙。①(明)谈迁著,罗仲辉、徐明校点校《枣林杂俎》,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10页。

弘光深居禁中,唯渔幼女、饮火酒、杂伶宦,演戏为乐。②(明)邹漪:《明季遗闻》,台北:大通书局,1987年,第70页。

同时张岱又为福王加上了一个标签——嗜杀。

福王平台诸朝臣交章劾之。留中不省。大铖进疏,请以六等定罪察核北京后降闯贼诸臣。遂逮周铨、周钟、项煜、光时亨等置之重辟,决不待时。朝臣股栗。

张岱曾说福王“痴如刘禅、淫过隋炀”③(明)张岱:《石匮书后集》卷5,第451页。,就藩时期“世子为人佻遢轻狂,无藩王态度。淮安人不加礼貌。”④(明)张岱:《石匮书后集》卷5,第451页。

但是另外还有一派观点与之争锋相对:第一,福王不贪权位。

初二日己丑……吕大器初主立潞王,及是惧祸,欲自媚,请后日即登极,高弘图亦曰:“国虚无人,可遂即大位。”⑤(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120页。

劝进,王辞曰:“人生忠孝为本”⑥(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120页。

言其不能事亲及叔父皆在,辞,吕进第一笺,又进第二笺,仍允监国。⑦(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121页。

初三日……祁彪佳曰:“令旨先受监国之请,其名极正,贤德益彰,既可以示谦让,海内闻之,皆知监国无以得位之心。俟发丧,择吉登大宝,布告天下为当。”礼臣、魏国皆然之,乃止。⑧(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121页。

第二,不干预有司。

群臣入朝,王色赧,欲避。史可法曰:“王毋避,宜正受。”既朝,议战守,可法曰:“王宜素服郊次,发师北征,示天下以必报仇之义。”王唯唯。⑨(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119页。

导引官请自东门御路入,王逊避,从西门入飨殿祭告。⑩(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119页。

帝是时屡勤召对,先后无虚日,或一日再召,似有志图治者。自高、姜去后,士英当国,帝即拱手听之,不复预闻政事矣。⑪(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184—185页。

第三,不存在虐下。

太常少卿李沾,劾吏部左侍郎吕大器定策时怀二心。命不必深求。⑫(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200页。

时以拥立怀异心,并三案旧事激上怒,上实宽仁,不欲起大狱,故清流不至骈首。⑬(明)夏允彝:《幸存录》,(清)留云居士辑,《明季稗史初编(影印本)》,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第292页。

虽然关于弘光继位之后“贪淫”有寥寥几句,但是其所表达看法重点在政治上福王不失为一个可以辅佐的君主。

李天根直言不讳,对东林党人所塑造的福王表示不满,他认为:

福王宽仁有度,即位后从不追究异议者。一日,与马士英言及立潞王事,曰:“潞王朕叔父,立亦其分耳”①(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200页。,

马曰:“(姜)曰广定策意在潞邸”,上曰“潞王,朕之叔父。贤明可立。二先生无伤国体,内廷之争不可向外人道也”②(明)夏允彝:《幸存录》,第325页 。

在马士英要逮捕并诛杀在李自成政权任职的人时,福王给予了宽容的态度和审慎的处理:

议殉难从逆诸臣功罪。先时,各衙门俱有纠参。而阁臣马士英奏言:“……如光时亨、龚鼎孳、周钟、项煜、陈名夏等,并其余苟免之人,逆罪滔天,神人共殛。”③(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220页。

帝命先着科道官遂名严核,共同具奏来看,以凭法司分别定罪。④(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220—221页。

从逆者,六等定罪最为不爽,……从逆之狱,七推五合,宽严之旨,相间而出。⑤(明)夏允彝:《幸存录》,第328页 。

在勋贵想要故意参倒东林党时,也是福王伸出了援手:

赵之龙纠高弘图议思宗庙号之失,请改正。诏仍旧。⑥(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248页。

如何更加全面理解东林党史学家以及对东林党表示同情的史家的修史方法呢?其笔法详略有别,详弘光定策之为马阮所劫之盛,而省东林诸生立潞之私心,即使有些微透露,仍然是曲笔隐微。

尽管张岱对东林党表达过不满,但是在《石匮藏书》中说定策之事时是偏向东林党的,即是马、阮二人谋划东林,而东林则以国家为本,从大局考虑,与之合作。

甲申北变,南都诸大老议立新主,阮大鋮深恨东林,欲报复之,与马士英谋曰:东林党人恨入骨髓。不杀尽东林,不成世界。幸喜有一与东林为世仇者,近在淮安,若立为天子,则东林人必杀尽乃已。士英曰:“谁与东林为世仇者?”大鋮曰:“向年福王未出藩封为东林人所排挤,催逼妖书、梃击种种诬陷。贵妃、福王深受屠毒。今世子在淮,若迎正大位必报复旧仇,则东林可杀也。”士英曰:“国变之后,桂惠瑞三王未有消耗,而福世子又非人望所归。如何得立?”大鋮曰:“南都兵柄在君掌握。第以军中欲立福王以此为辞,人皆钳口矣。”士英曰:非君智囊,孰能办此。⑦(明)张岱:《石匮书后集》卷5,第451—452页。

马阮二人密谈,旁人很难知晓,且二人谋取政权,出于绝对不可见人的目的,根本不可能为外人所知。所以其材料的真实性是值得商榷的。

史可法曾向人吐露其拥立意图:

以齐桓之伯也,听管仲则治,听其牙开方则乱。今吾辈之所立者,岂其不惟是听,而又何患焉?①(明)陈贞慧:《过江七事》,清李逊之等著《三朝野记(外四种)》,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00页。

东林党控制中枢,独柄朝政之想法露于人前,但在谋储失败后只能搞些小动作,不合大局。

当然,在历史上倾向于福王“七不可”、道德败坏的观点毕竟是更加符合传统明君贤臣的伦理范式,一旦国家灭亡,其原因必定不在正人君子之无能,而在昏君暴君任用奸佞,而东林诸君子则可以超然物外,“处士横议”。

在对弘光帝的评价中,所不可避免的是他最后的选择——出逃,按照传统的“国君死社稷”②(清)朱彬、绕钦农点校《礼记训纂》,第58页。郑玄注曰:死其所见于天子也,谓见侵伐也。春秋传曰:国灭,君死之,正也。的观念来说,以天子之尊而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弘光,黄宗羲等人也是有足够的批评理由。

以东林诸君对崇祯帝和弘光帝的不同评价作一比较:

毅宗为社稷而死,其于晋、宋蒙尘之耻,可谓一洒也。当是时乃不召群臣俱入而与内侍自经,尽美未尽善也。③(明)黄宗羲:《弘光实录钞》卷2,第42页。

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无死,以身在削籍也,而事则尚有望于中兴。南都之变,主上自弃其社稷而逃,仆在悬车,尚曰可以死,可以无死,以俟继起者有主也。监国降矣,普天无君臣之义矣,犹曰吾越为一城一旅乎,而吾越又复降矣!区区老臣尚何之乎?若曰身不在位,不当与城为存亡,独不当与土为存亡乎?④(明)黄宗羲著,吴光编:《黄宗羲全集》卷2,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4页。

黄宗羲以为崇祯帝不召群臣俱入而与内侍自经,可谓诛心之言,众多史料表明当时群臣不入朝,不接纳,且死者寥寥。此中尤其可见黄氏本人对东林党回护态度。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近来也有人认为弘光帝出逃也是其积极防御的策略之一,比如张玉兴教授认为“由崧出逃至镇臣黄得功营之后,非图苟延性命,而是组织指挥向杭州的战略转移,只因被清兵抢得先机而最终覆灭。”⑤张玉兴:《南明弘光帝“失德”驳议》,《文化学刊》2008年第3期 。,那么究竟是仓皇出奔还是战略转移,以传统史家的观点来看其实也就是和结果有关,倘若弘光凭借黄得功成功保全政权,那么很可能战略转移说就会取代仓皇出奔说。

三案分析:由争真伪到争意气

伪太子案的前奏有自称亲王甚至皇帝的僧人大悲案,以及被认为是假冒皇妃的童妃案。

大悲案。事情发生于崇祯十七年九月,弘光帝就任仅四个月,其诡异出处又可与万历“梃击案”相拟,一疯和尚自称周王(弘光叔父、潞王弟),又自称崇祯帝甚至弘光帝本人,被锦衣卫抓捕入狱。未几,于狱中赐死。

童妃案。一妇人自称弘光帝之元妃,也有史书记载是弘光于流寓途中“宠幸”女子,甚至还为弘光帝生下一子。但是当下臣向上奏报时,弘光帝却勃然大怒,坚拒不认,坚决要赐死童氏。黄宗羲认为童氏为真,且弘光始乱终弃。

先是,帝在藩邸,有卖婆童氏与其女出入府中,帝与其女通。闻帝即位,自称为后,民间亦以后目之。……陈潜夫……见其“应对瞻敏”“亦遂心折”;与巡抚越其杰送至南京,而太后不容其入。①(明)黄宗羲:《弘光实录钞》卷4,第82页。

而且弘光直言不讳,称童氏为妖妇。黄宗羲认为弘光如此处理的原因是童氏在外漂泊时期曾经堕胎,弘光是因为这才极为愤怒,以陈潜夫“无人臣礼”逮捕他。②(明)黄宗羲:《弘光实录钞》卷4,第82页。

伪太子案。此案是对弘光政权之争最为要紧之处,“明之亡也,太子之狱最伙”③(清)徐鼒:《小腆纪年附考》卷9,第333页。。此案经前两案之发酵,经过当朝对福王不满士人的宣传,在民间已经掀起对弘光继统合法性质疑的浪潮。甚至有人怀疑,本朝皇帝是马士英为篡权所寻找一替身,本朝皇太后为马士英之母,其中种种,匪夷所思。可以说正是由于此案,加速了弘光政权的灭亡。

登极后,太后亦自河北至。帝不出迎,群臣奉凤辇至内殿下舆,帝掖后至殿隅,密语移时,群臣拱立以俟,秘弗闻。半晌始下拜恸哭,人皆疑揣。乔大理圣任先生在班行所目击者,曾面语余。或云:帝实非真世子,福藩有一审理貌类,因冒认。语时戒弗洩,同享富贵。又云:入宫后,与帝同卧起。事真伪不可知,弟来时既不迎,逾顷始拜哭。而出奔又不同行,自往芜湖就靖国;太后偕马士英至浙,则事属可骇。一疑案也。④(明)林时对:《荷香丛谈》,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第353—354页。

其中说法极为引人深思,为何太后到南京,作为儿子的弘光竟然不出来迎接,又为什么会有太后、皇帝先说一些悄悄话再行礼的事情呢?而且又加入了一些猜测与捕风捉影的证据,说皇帝是由人假扮的。由伪太子之狱直接质疑弘光身份真伪,可以想见,当时这样一些言论散布,一定程度上会动摇弘光帝的统治权威。

此案发生于崇祯十七年十一月,由南京礼部郎中高梦箕与其侍从穆虎将“太子”由江浙带到南京,经上奏,与众官辨认,举行公开审理三次,均认定为伪,后将其下狱待罪。待福王被捕芜湖,“太子”被民众救出狱中。

无几,有伪太子王子明事,命内外诸臣及曾任东宫讲官者严加识认,诸臣以其应对舛错,皆斥为假冒。独问官刑部主事钱凤览上疏力争。谓看验皆实。上怒,下狱法吏讽之曰:苟易汝言则生矣。凤览抵死争之。坚不可易。竟坐诛死。而王子明坐死待决。⑤(明)张岱:《石匮书后集》卷5,第452页。案:其史料有疑,王子明应为王之明之误,王之明为南都太子而钱凤览以坚持北都太子为真而死,此二人不当合于一处,当是张岱之误,详见下文。

癸卯,淮扬巡抚王燮报皇太子、永定二王皆没。天下人心皆系先帝之后,曰:“吾君之子也”。马士英密令燮伪上此报,以绝人望。观后皇太子之来,则燮之肉其足食乎?⑥(明)黄宗羲:《弘光实录钞》,第23页。

王铎自云在东宫侍班三载,识极认真;尤言其伪。上特称之曰:“具见忠诚大节”①(明)黄宗羲:《弘光实录钞》,第78页。

即闾巷小民亦至泣下。欲生食王铎、方拱乾之肉也。②(明)黄宗羲:《弘光实录钞》,第78—79页。

徐鼒虽然标榜“疑事毋质、直而勿有”,然而在史书中还是有私见,徐鼒在叙述南明太子案时,大量抄录黄宗羲、计六奇等人的记录,并且加以评价。

《小腆纪年附考》记载弘光命令将“太子”囚禁在兴善寺,同时禁止大臣百姓前去探望。徐鼒详细记述了太子旧时服侍太监见到太子的情形,“二竖见太子,抱足大恸。天寒,各解衣以进。”弘光随即将两个小太监杀死,命令太监卢九德前去审讯“太子”,结果被“太子”严厉呵斥,卢九德当时也内心露怯,“九德不觉扣头觳觫。辞出,戒营兵曰:‘好守视!真太子自应护卫,假者亦防逸去。’”当晚就禁绝百官私谒,而且出于心虚,还把“太子”移到皇宫大内去。③(清)徐鼒:《小腆纪年附考》卷9,第329—330页。

前后三次审讯太子,审理时方拱乾故意不认“太子”,而且“太子”被“群臣环诘”,在此种情况下才被认定为伪太子。而徐鼒此外又增加了一些材料来说弘光提前已经跟主审官之一的刘正宗打好招呼,而刘正宗也向弘光效忠,说“臣当以说穷之”。

在实际审讯时,“正宗多以其词折之,太子笑而不应”,“诸臣无如何”。“正宗遂奏:‘眉目全不似,所言讲所放书悉误。’戴英奏:‘其伪无疑。’”④(清)徐鼒:《小腆纪年附考》卷9,第330—331页。之后审讯时,马士英未审先疑:

士英疏言:“疑处甚多,既为东宫,脱虎口,不明之官而走绍兴,一也;东宫凝重,此人机变百出,二也;公主见在周奎家,而云已死,三也。左懋第寓书言北都亦有伪太子事,是太子不死于贼,则死于清矣。”⑤(清)徐鼒:《小腆纪年附考》卷9,第332页。

《小腆纪年附考》对此评价似乎为定论:

士英疏其可疑者,不到官而走绍兴。即如其言,彼自走绍兴,于朝廷何与,而必追之来,不可解者一也。初到僧寺,禁请谒;多兵护防,中宵付狱,不可解者二也。既确然伪矣,不加缧绁,肩舆付狱,竹篦前导,三也。⑥(清)徐鼒:《小腆纪年附考》卷9,第333—334页。

那么,在南京的太子究竟是不是真太子呢?在李自成攻破北京时,太子究竟在哪里呢?于史籍中考察北都三王踪迹可知

闯犯阙时,……太子最后出,不及至成国府,而匿民间⑦(明)钱士馨:《甲申传信录(外四种)》,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55页。

上叹息而起,复走安定门……随以永王、定王分送外戚周田二家。⑧(明)文秉:《烈皇小识(外一种)》,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60页。

太子即嘉定门,周奎高卧不起,门役不纳,乃走匿内奄某外邸。⑨(明)文秉:《烈皇小识(外一种)》,第260页。

叛阉某献太子,逆闯留居西宫,封为宋王,太子不之屈。①(明)文秉:《烈皇小识(外一种)》,第262页。

西平复仇之兵且至……二王各令一卒抱持马上,百姓叠拥观之。民间遂言太子亦在营中卷九。②(明)钱士馨:《甲申传信录(外四种)》,第156页。

刘宗敏、李过等皆从,并挟太子二王东行,追及三桂于关外……③(明)文秉:《烈皇小识(外一种)》,第264页。

时逆成亦挟太子登高冈督战……贼众大溃。次日令降兵部郎张若麒,奉太子如三桂营请罢兵。三桂留太子,而益治兵。④(明)文秉:《烈皇小识(外一种)》,第265页。

梳理上述史料可知大致的情况是太子和两王在京城被攻破时被李自成农民军发现,在李自成与吴三桂作战时曾经出面,极有可能被吴三桂掳入营中。从情理上推断也是如此,太子毕竟已经在京城待了很长时间,很多人都认识,国家大变时候,一国储君凭空消失,潜逃上千里回南京,并非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以此来看,清军得到真太子的把握要比南明更多一些。

其实考察当时太子之真伪,所避不开的是一个关键点,就是当时南北各出现一个太子,太子之真伪问题在南北都都引起了巨大的争论,而张岱则于历史记述中忽略了这一点,导致了历史叙述上的思路的混淆,而黄宗羲等人则坚称“北太子为伪”。

其时有南北太子各一,北都太子并不是被清军直接抓获,中间经过了驸马周奎的“叛变”、宦官的指认、王爷大臣的否认。

冬十一月,嘉定侯周奎先引一“太子”与公主认,后因为担心事情泄露,于是周奎劝太子说:“汝第言是姓刘,假太子即已”,太子不从,就令家仆把他绑起来,说:“此假太子也”。⑤(明)钱士馨:《甲申传信录(外四种)》,第156—157页。

内侍常共言此真太子也,旧司礼太监王德化亦言其真。百姓观者数千,皆应声称真太子。是日送入殿中,廷勘之。太子言宫中事颇同,历讯之,内监多不言是……执言太子伪者,率以太子所不能之事为难。⑥(明)钱士馨:《甲申传信录(外四种)》,第157—158页。

(钱凤览)复与晋王廷质太子,晋王执不言是……(谢)升亦以为非是。⑦(明)钱士馨:《甲申传信录(外四种)》,第159页。

钱凤览因此斥责晋王、谢升,被抓⑧(明)钱士馨:《甲申传信录(外四种)》,第159页。

十二月初十日,……摄政王御殿谕群臣曰:“汝等力争太子何意?我自有着落,何必汝辈苦诤?”……“尔言太子真伪,皆无伤。言真,不过优以王爵,言伪,必伪者家识之,乃决。”⑨(明)钱士馨:《甲申传信录(外四种)》,第161页。

钱凤览、朱六邵、贵尼、僧真庆着即绞。李时印、张文魁、申良策、郑国勋、杨博、杨时茂、张元龄、常进节、杨玉各斩决,复锢太子太医院中。”①(明)钱士馨:《甲申传信录(外四种)》,第161页。

钱凤览死后甚至阴魂杀谢升,史料记载谢升临死前曾说:“钱先生幸少宽我,毋太拘急。”②(明)钱士馨:《甲申传信录(外四种)》,第162页。也可见,当时不可能钱凤览为身处南京的王之明出头。

满清政府官方则“榜示太子,称其伪焉。”③(明)钱士馨:《甲申传信录(外四种)》,第162页。

诸多南北人士各自认为当时自己所在地区的太子为真,其真假暂不细作探求,但是其所体现的一种抗争精神则尤其值得注意,在北方人们迫切希望其太子为真,体现的是北都人民反清思想,但是在南京,人们先反对继统,接着又争相请求继统登基,而在已经存在最高政权的情况下,扶植另一名义上比福王更加有利的“太子”,则不能不联想到东林人士的私心。在国事危急的情况下,执着于意气之争,执着于继统之争,而史书却多方维护,不能不说是史书的失误。当时有识之士也对此进行了批评:

今上既立,自当以国本持论无他,概置旧事不问,即上启其机,群臣亦当力解之。而一时柄臣,务以离间骨肉危动皇祖母,欲中诸名流以非常之法,……马阮,皆公论所不与也,东林中亦多败类,攻东林者亦间有清操独立之人④(明)夏允彝:《幸存录》,第293页。

由上述材料梳理可知,在北都太子被抓以后,朝中出现两种舆论,一派是以晋王及大学士谢升和驸马周奎为代表,另一派是审理官钱凤览、善变的太监和普通民众,而钱凤览因为执言太子为真,而被清人冠以“不逊晋王”⑤(明)钱士馨:《甲申传信录(外四种)》,第161页。处死,很难相信还处在开创时期的清朝会仅仅因为官员出言无状获罪,更多的可能指向清政府并不希望出现一个前朝储君,多尔衮的告谕多少也表明了清政府并没有诚意,然而从此后的对太子留而不杀的措施,也从反面证明了清政府对此太子身份的慎重,对太子身份的默认。

明史学家孟森则以有力的史实证明当时指证北太子为伪的“元凶”“袁妃”并不是真正的袁妃,而是魏忠贤的养女“任妃”,是为了“求媚清朝”,孟森先生坐实北太子为真,也解释了多尔衮不承认北太子的原因,就是不希望有一个得人心的首领出现,在大义上使满清处于劣势,抢夺满清的胜利果实,为谋取天下,占领全国做足准备。

两太子南北均见,时虽稍有先后,而审勘系狱,相同之时日甚多。且北太子较先见,被杀于北,决不能复南来。两者之中,若有一真,必有一伪。今为较其踪迹,则北太子不能不信为真,即南太子自显其伪。⑥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清世祖杀故明太子,第36页。

回过头来重新审视案情,于童妃案,有其他史料佐证:

《甲乙史》中有童氏系刘良佐妻误信谎言,且童氏为人嚣张跋扈,令人厌恶。钱秉镫记载马士英曾劝福王纳童氏,以固国本,帝不听.⑦(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415—416页。

瑶草(马士英字)为元妃出揭,言童氏借有金哥玉哥,一妇人不足惜,然皇嗣正重。①(明)夏允彝:《幸存录》,第328页。

试想以当时弘光在政治上先天上即遭受到来自东林、复社等人的质疑,如果此时能定案认童氏为真妃,则要比认为童氏为伪会带来更大的政治利益,如果童氏有子,更能巩固国本,彻底绝掉东林人士想要立潞的念头,但是弘光恰恰认其为伪,可以看出其考量更多的偏向真实情感而非一种政治需求。

关于大悲案,浙东史家把更多的笔墨放在了阮大鋮借此兴大狱,搞株连,而缺少了东林党人的参与。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东林党的参与也同样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有史料证明大悲和尚其实是真正的大悲和尚的小童,而且受到过钱谦益的影响。

大悲自称先帝,既归法司,复言潞邸之弟②(明)夏允彝,《幸存录》,第323页。

妖僧大悲者,非真大悲。乃吴僧大悲之行童。从大悲往来钱谦益、申绍芳家。故妖僧折对时,但知有青门牧斋而已。其夜扣洪武门,自称烈皇帝,阍人擒之……又变而为潞邸之弟,自言受封郡公。本朝乌得有郡公哉?物怪人妖,岂非亡国之祥?③(明)夏允彝,《幸存录》,第327页。

同样也有其他史料为伪太子案补足前因后果:

鸿胪卿高姓苍头从北平来,路遇一男子,著绣蟒裙。苍头惊曰:“子其王子乎?”男子诡曰:“然,吾太子也”,少选,则曰非也。吾乃王戚畹族属王之明也。苍头因为设策,令渠冒称太子,诈往浙江,因报主人曰:“太子渡江而来矣。”高弗审,立命追之,且闻于朝,百僚勘察,旧时认识,尽得其情。高鸿胪弃市,之明尚系廷尉。未服上刑。弘光帝出奔,北兵未至。市嚣数百拥入大内。黄袍加身三日。毙于乱兵,公向不知颠末,曾为具疏,后深悔之。④(明)应廷吉:《青燐屑》,(清)留云居士辑《明季稗史初编(影印本)》,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第437页。

今上既立,自当以国本持论无他,概置旧事不问,即上启其机,群臣亦当力解之。而一时柄臣,务以离间骨肉危动皇祖母,欲中诸名流以非常之法。⑤(明)夏允彝:《幸存录》,第293页。

所以李天根才会说“北来太子之狱,识者知其伪”⑥(明)李天根著,仓修良、魏德良校点《爝火录》,第420页。。

需要交待的是当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天下大乱时期,身份同样难以保证,各种假冒皇亲、火中取栗之事集中爆发,南北都太子并非个案。与其将三大疑案认为是真周王、真童妃、真太子,不如视为当时的百姓一种狂热的冒认皇亲的运动反映到政治上的结果,是明末身份制度崩溃的一个乱象。

有市人忽闻空中语,令其人入宫认子,遂俨然排阊阖为狂言。⑦(明)夏允彝:《幸存录》,第309页。

东宫自三月朔入都,三日而元妃至,又二日而詹有道遂冒称恭皇帝,有道者,南都一皮傭耳。闻空中有声曰:“汝可至宫中寻子”,忽若为物所凭,遂直扣东华门。口出妄言,立毙杖下。①(明)夏允彝:《幸存录》,第327—328页。

有刘祥神附其身,自称玄天大帝者。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斯其然乎?②(明)夏允彝:《幸存录》,第328页。

结 语

虽然东林党在言论上高标力避党争,但是从本文的梳理来看,仅从福王继统的前后变化来看,明遗民的党见意识仍然扎根深厚,孟森先生曾对《明史》之不足有过极为精辟的总结:1.清帝钳制太甚,致事多失实;2.因学派门户之偏见,致颠倒失实;3.搜访之漏落;4.明清关系多失真相;5.弘光迄永历之终,事多失实。反映到明遗民的历史著作中也十分妥帖,“学派门户之见,颠倒失实”。

张岱将福王认为是“门户天子”,以为弘光是门户党伐之始。其言论虽少但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倾向于东林党派史家的意见。

烈矣哉,门户之祸人国家也。我明之门户日久日甚,万历之昔有门户科道;天启之昔有门户宦官;崇祯之昔有门户宰相;弘光之昔有门户天子。夫天子未尝有以门户称者,称之自弘光始。……盖谓福王与东林世仇。立福王而大铖与士英播煽其间,则东林自无噍类矣。③(明)张岱:《石匮书后集》卷32,第588页。

然而如果细作一番检讨,对于此问题的认识会更加偏重理性和公允。

群臣之负烈皇帝也,上事事焦心而群臣无一忠公,群臣之负弘光帝也,上事事虚己而群臣无不恣肆者,其负固同也。④(明)夏允彝:《幸存录》,第310页。

朱希祖先生就认为黄宗羲的《弘光实录钞》“颇多怨憝之词,刻深之语”⑤朱希祖:《明季史料题跋》,第34页。

黄氏以东林党后人又入复社,阮大鋮修南都防乱揭之怨,逮捕复社诸生吴应箕、陈贞慧、侯方域等,黄氏与焉,适南都亡,未及于难,故黄氏于圣安及马、阮,颇多怨憝之词,刻深之语,观本书序直称帝之不道,又以伪太子为真,案语中致其三疑……余于南明史事,东林、复社中人物所撰著,必当推察至隐,不敢轻于置信。⑥朱希祖:《明季史料题跋》,第34—35页。

相对于对黄氏的批评,朱希祖对与其同时期的李清、夏允彝则称其真正做到不偏不党。

映碧(李清)虽主东林,而不傍门户……故此书虽痛斥阮大鋮,而于东林诸人物亦屡言其短,惟曰平心参决,不为过甚之言。⑦朱希祖:《明季史料题跋》,第31页。

允彝颇知党争之非,其意皆见于是录,故读是录者,可以知几社与复社之不同也……此皆持平之论。而复社中人如黄宗羲等,遂深诋其书,指《幸存录》为“不幸存录”,此党见不同之诐辞也。①朱希祖:《明季史料题跋》,第6页。

对黄氏给予批评的还有同为浙东史派的全祖望,他对于黄氏的门户之见,也颇有微词。

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汰存录跋》慈溪郑平子曰:‘梨洲门户之见太重,故其人一堕门户,必不肯原之,此乃其生平习气,亦未可信也。’予颇是之。”②朱希祖:《明季史料题跋》,第6页。

虽然如此,但黄氏观点并未在历史中得到足够的批评和检讨,在传统道德的范式下不断进行演绎,顾炎武、温睿临、计六奇等人的应和,逐渐成为一种大行其道的主流,直到今天,主流教材依然将福王定义为一个“七不可”在身,道德败坏,堪比刘禅、隋炀帝的罪人。对此种现象的批判和否定,也将成为史学发展进步的显著标志。

张学良,男,1994年生,山东大学尼山学堂古典班学生(济南250100);赵睿才,男,1966年生,文学博士,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院副教授(济南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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