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道”的探索与历史编纂的革新
2016-11-25陈其泰
陈其泰
章学诚:“道”的探索与历史编纂的革新
陈其泰
章学诚是清朝乾嘉时期著名学者,乾隆三年出生,嘉庆六年去世,即公元1738—1801年,享年63岁。他的主要著作是《文史通义》和《校讎通义》,而《文史通义》最为重要。一说到章学诚,一说到《文史通义》,我们马上就会想到中国古代的另一部史学评论著作,唐代刘知幾的《史通》。《史通》与《文史通义》是中国传统学术中史评的双璧,它们都旨在对史学的发展作总结,而因为时代条件不同,他们的风格和主要成就也有明显差别。
刘知幾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史学向上发展的时期,由于《史记》《汉书》成就很高,在此影响下,自魏晋至唐初,撰成大量的史书,著述范围广阔,写作类型众多,唐代对修史工作也特别重视,因此在这个向上发展的时期,刘知幾所承担的使命就是对自己以前以及自己所处时代的史学发展做总结。特别是这么多的史著,在应用题材方面既有成功经验,也存在缺陷,他的任务就是加以总结和规范,提供一些学术范例,他做得非常好。这就是刘知幾的特点。章学诚的《文史通义》所处的时代和刘知幾有很大差别,此时传统史学的发展势头已经没法和唐代相比了,面临着学术的转变,因此章学诚所做的是反思工作。他要找出当时妨碍史学发展的问题所在并提出改革的办法。所以章学诚是近三百年历史编纂改革的开创者。这是章学诚史学评论的特色,也由此集中显示出他在中国史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强烈的批判精神
章学诚学术思想的第一个鲜明特点,是有强烈的学术批判精神。他所处的年代是乾隆年间,当时在特殊的社会条件下,考证学达到极盛。为什么说是特殊的社会条件呢?一方面,学术文化经过长期发展已有很多积累,另一方面,由于年代久远,古书存在有许多难懂的地方需要作训诂解释,不少典籍在长期流传过程中又多有版本的歧义和缺误,需要进行考订或辨伪辑佚,因此这个时候历史文献学进入深入考核整理的时期。宋代人已经有很多整理的成果,清代学者的考证学成就就是继承宋代人的成果而发展。因此所谓清代考证学的“汉学”,其实就是“宋学”的发展。不要以为宋代学术和清代学术是完全对立的,它们有不同的一面,也有继承的一面。正是因为这样的环境以及渊源关系,所以需要有众多学者来做文献整理工作。宋代已经开了头,奠定了基础。清初顾炎武的著作里有很深刻的思想,但是他的学术著作形式是考证,他收集了大量史料,通过深入考证然后得出结论,所以他给朋友写信说,我前几个月辛苦读书,夜以继日,也总共就写成了几个条目而已,并没有能完成多少卷。顾炎武的著作中每一条目都收集了大量史料,并且经过很详细的考证。它的核心是回答明清鼎革、“天崩地解”时代环境之下反思历史提出的课题,强调关心现实,经世致用,但是它的表面形式是考证学。所以顾炎武的影响不仅在当时,更影响到乾嘉学术,一直影响到20世纪的学者们,都尊顾炎武为考证学宗师。这样才能解释乾嘉时期考证学为什么达到极盛,宋代考证学成就是其远因,清代顾炎武倡导的学风是其近因。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讲到当时的社会条件。清朝统治者在正反两方面为考证学的盛行提供了条件。正面就是从康熙中后期起,至乾隆年间,清朝统治长时间稳定,社会经济向前发展,让学者能够集中时间做学问,加上乾隆帝本人也喜欢提倡大规模的学术工程。另外起到负面作用的,是清朝统治者屡兴文字狱,实行高压政策和文化专制,使得学者们闭口不敢谈论现实问题,只好躲在故纸堆里做学问。梁启超对乾嘉考证学盛行的风气有生动的概括,称“家家许郑,人人贾马”。许慎、郑玄、贾逵、马融,这四个人都是东汉时期的考证学名家,乾嘉学者以继承他们的治学路数为己任,因而自称“汉学”或“朴学”。
在当时,社会上形成了这样的价值观:考证学就是学问的最高层次,等于学问的全部、学问的极致。这种风气当然存在严重的缺陷。乾嘉考证学有严密的方法,整理文献有很大成就,我们今天读古书,遇到疑难问题,仍需要借鉴乾嘉学者的考证成果去解决,这是他们的功劳。但是另一方面,一个社会所有学者长期都专做考证的工作,现实问题没有人去研究了。这显然就存在严重的弊端。而且当时就没有人认识到并且有勇气指明这个问题。章学诚却不随波逐流,他是一个坚持特立独行、独立思考的人物,不盲目跟着风气跑,这就是他学术的鲜明特点。当时他不被人理解,人们在背后都指责他是个怪物,只有他的恩师、大学者朱筠很鼓励他,告诉他做学问应该按着自己的思考去做,所以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位恩师,就没有章学诚。而跟着朱筠在其安徽学政任上当宾客的一段时间,也是章学诚著述的最好时光,撰写了《文史通义》的不少篇章。章学诚不排斥考证学的作用,他很尊重从事考证学的学者,问题是不能所有人都盲目的去做考证。于是他提出应该独立思考,不要迷失学术的正确方向,要重视学术“经世”的作用,并且对认为考证是学术的极致的观点提出了严肃的批评。他说:“学与功力,实相似而不同;学不可骤几,人当致力乎功力则可耳,指功力以为学,是犹指秫黍以为酒也。”“近日学者风气,征实太多,发挥太少,有如蚕食桑叶而不能抽丝。”“记诵精其考据,其于史学,似乎小有所补;而循流忘源,不知大体,用功愈勤,而识解所至,亦去古愈远而愈无当”。这几段话,分别见于《文史通义》《博约中》《与汪龙庄书》《申郑》各篇。他的批评是多么深刻、生动!他指出:如果只停留在材料的搜辑排比,那就只能得到“秫黍”(原料)而不是“酒”(精品)。如果沉溺于烦琐考据而忘掉治学的目的,那么下功夫越大,离开正确的方向就越远!因此他认为必须冲破琐屑考订的束缚,发扬《史记》《汉书》成一家之言的传统,史学才能发展。章学诚对考证学末流的尖锐批判为此后鸦片战争前夕的进步思想家龚自珍、魏源所继承,他们在社会危机严重的情势下大力倡导“经世致用”的学风,而章学诚的主张,已经预示了学术风气将要发生大的转变。从章学诚到龚自珍,“经世致用”思想如何发展,这个研究课题很值得做,以求探讨其间发展的脉络与理论内涵,考察如何因时代条件的推动而演进,分析两位思想家理论观点的同和异,总结他们的学术主张对晚清思想和社会产生的影响。同学们如有兴趣,可以写这方面的文章。
章学诚的思想在当时并不被人理解,到20世纪初,一些有见识的学者如梁启超、胡适等才对他加以褒扬,但是有的擅长历史考证学的学者仍然对他不客气地责备,称他是“乡曲之士”,没什么学问。可见对于章学诚学术思想作深入的探讨和评价,仍然是学术研究的一项重要课题。
变革的哲学观
章学诚学术思想的第二个特点,是树立了变革的哲学观。梁启超曾说过,《文史通义》书中,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是讲历史哲学。章学诚有关变革哲学观的论述,主要集中在书中《易教》(上中下)、《书教》(上中下)、《原道》(上中下)。我总结了他以下三项主要贡献。
一是,探索“道”的来源。他论证:道源于社会实践,逐步演化发展,“渐形渐著”。当时学者们所推崇的是资料的搜集、排比、考订一类工作,对于理论性问题不感兴趣,如果有人提出理论问题来讨论,则拱手相谢,表面上很谦让,实际上是不屑于讨论。章学诚却独树一帜,他要探讨“道”的起源和演进问题,因为这并非纯粹抽象、无关现实的问题,而是与学术的方向、国家社会生活,以及历史编纂的发展大有关系的问题。“道”是传统学术的最高范畴,它的内涵究竟应该包括哪些方面?我们恰恰可以结合《文史通义》《原道》等篇章中的论述来思考它的答案。依我愚见,它主要包括三个层次的内涵:第一,是世界的起源,人类社会的起源;第二,事物发展的规律性,或称“法则性”的东西;第三,治理国家的指导思想和学术指导思想。章学诚论“道”的思想主张,是从总结孔子、孟子以来许多思想家的论述,加上他本人长期对现实的观察和思考而得,对于我们认识“道”何以是传统学术最高范畴很有帮助。可是我们去查《中国大百科全书》中“道”的辞条,其中的解释,主要是依据道家的论点阐发的,讲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以及“清静自持”、“无为而治”等项。此条目的释文对于历代儒家学者关于道的论述吸收不够,其实,儒学是传统文化的主干,历代儒者对于“道”的发挥甚多,与社会演进、学术发展关系更大,对此应该加以总结。因此,如果大家有兴趣,也可以通过研究章学诚的著作,写这方面的文章,讨论作为传统学术最高范畴的“道”的内涵。他在《原道上》篇中指出:群居的人类为了解决日常生活需要问题,居住安全问题,就逐步产生分工、管理制度,由简单到复杂逐步形成,反映在观念上,“均平秩序之义”也逐步产生、发展;又由于公共事务越来越复杂,逐步产生出从管理小部落的首领,到产生管理国家的杰出人物。名目越来越多,制度越来越复杂,君臣制度,各种行政部门,行政区划,封建诸侯,设立学校,都随之形成、发展起来。章氏强调,不论是最初阶段的“三人居室,则必朝暮启闭其门户,饔飧取给于樵汲,既非一身,则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或是其后“又恐交委而互争焉,则必推举长者持其平”,“至于什伍千百,部别班分,亦必各长其什伍而积至于千百”;或者国家形成之后,“作君、作师、画野、分州、井田、封建、学校”等等制度或观念的确立:都是按照人类生活和生产的演进而逐步产生和发展的,都显示出“不得不然之势”。因此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以而出之”。
章学诚探讨“道”的本原和演进,是吸收了《周易》和《荀子·礼论》中的朴素唯物观点,而论述更加深刻,达到更高境界。他讲作为理论核心和社会生活法则的“道”,如何从原始混沌、蒙昧初开时代,逐步演进,由低级阶段达到高级阶段,讲到刑政礼乐制度的产生,负责管理和统治国家人物的出现,以至行政区划、井田、学校的出现,都特别强调这是由于“事理自然,渐形渐著”,“不得不然”,逐步演进的。所以侯外庐先生评价说:他好像洞察到一些由原始公社、氏族公社到形成国家的演变。(见于他在《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中的论述)
二是,立足于“道”的实践性、发展性这一坚实的理论基石,章学诚进而勇敢地廓清世代相传的认为“六经”是圣人以“天纵之圣”创造出来的万古不变的教条的旧观点。他旗帜鲜明地提出,以往视为神秘的“圣人制作”、经书记载,实则都是在理和势条件下产生的结果,是“道”在不同阶段的表现形式。章学诚极其雄辩地论述历代制度的创设,都是由于事物发展客观趋势推动下“不得不然”的产物:“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而救之”。
古代各种制度的建立,经书上所载“圣人之教”,都是客观趋势推动下有了需要以后促成创造,有了郁积因而需要宣泄,有了弊病而后需要革除。由此也就应当理解:后圣效法前圣,并不是效法前圣的具体做法,而是效法前圣依据客观的理、势所推动,把制度创制得更加完善的道理。所以,客观趋势(或言“事物法则性”)的道,好比是车轮永远转动、向前发展,而具体的制度、事物,则好比车轮留下的一段一段的轨迹。“一阴一阳,往复循环者,犹车轮也;圣人创制,一似暑葛寒裘,犹轨辙也。”章学诚就是这样以形象的语言,解答了“道”与各种国家制度、“圣人制作”二者的关系。千百年来儒生对经书顶礼膜拜,认为圣人之教和经书所载就是“道”的化身,圣人——六经——“道”三位一体,形成极度泥古、僵化的观点,章学诚针锋相对,论证“道”与圣人不能等同:“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无所为而自然,圣人有所见而不得不然也。故言圣人体道可也,言圣人与道同体不可也。”并进而提出:“学于圣人,斯为贤人。学于贤人,斯为君子。学于众人,斯为圣人。”因为圣人的作为只是体现了客观理势的需要,圣人如果不从众人的行为、欲望中得到正确认识,就不能成其为“圣人”。这一观点在将圣人视为万世师表、视众庶为愚昧无知的时代,更不愧为石破天惊的伟论。
三是,《原道》篇的核心观点,也是最有现实针对性的命题,即:“道”与事功密切相连,六经不能尽“道”,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立言之士必须革新观念,勇于总结出新的“道”。事物不断发展,“道”也要发展,当代学者应担负“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的时代责任,对后世事变予以总结,以推进对社会生活演进法则性之认识。他呼吁当今士人务必改变认为从事训诂考证就能明道的偏颇认识,而树立高度的使命感,面对当前现实问题,总结六经之后社会生活发生的变化,推进和究明大道的时代责任:“夫道备于六经,义蕴之匿于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树立“道”与社会生活密切联系、因事物发展“道”也向前发展的正确态度,明确自己的责任是针对现实社会中“有所需”、“有所郁”、“有所弊”的问题,着力探究、总结哲理性的认识,勇于创造,回答时代的要求。章学诚对其“道”的探索有充分的自信,说:“其所发明,实从古未凿之窦”。(见于《文史通义》外篇三《与陈鉴亭论学》)至20世纪初,梁启超处于近代学术潮流之中,对章氏的新观点更有深切的体会,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赞誉说:“(《文史通义》)实为乾嘉以后思想解放之源泉”,“为晚清学者开拓心胸,非直史学之杰而已”。还有两位当代著名学者,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叶瑛在《文史通义校注》中也都作了很高的评价。他们的论述都有助于我们理解:章学诚对“道”的探索是乾嘉时期关于事物本原、社会演进法则深层次考察的珍贵文献,达到其所处时代的最高水平。
提出历史编纂改革的方向
下面要讲章学诚思想第三个鲜明特点。由于章学诚在哲学上以变革的发展的观点来看问题,因而他对于历史编纂的现状能够洞悉其积弊,并且鲜明地提出革新的主张。他以纵贯分析的眼光,对二千年史学演进的经验教训作了反思和总结。他高度评价传统史学之源远流长、体裁众多,同时又及时指出当世所面临的困境。他认为,纪传体本是三代以后之良法,司马迁发凡起例,具有卓见绝识,纪、表、书、传互相配合,足以“范围千古,牢笼百家”,具有很大的包容量。加上司马迁对体例的运用能够灵活变通,“体圆用神”,不愧是撰述的典范。继之《汉书》《后汉书》《三国志》,都是“各有心裁家学”的上乘之作。降而《晋书》《隋书》《新唐书》,“虽不出于一手,人并效其能”,所以能修成有价值的史书。而后来的修史者却墨守成规,不知根据需要变通,结果史才、史识、史学都反过来成为史例的奴隶,“斤斤如守科举之程式,不敢稍变;如治胥吏之簿书,繁不可删。”“纪传体之最弊者,如宋元之史,人杂体猥,不可究诘,或一事而数见,或一人而两传,人至千名,卷盈数百”,简直如洪水泛滥的河、淮、洪泽,祸患无穷。因此他大声疾呼非加以改造不可!这些论述纪传体演变和得失的看法集中见于《文史通义》《书教下》《史学别录例议》和《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文中。他所作的剖析强调史家著史应当贯穿创造的精神,要有独到的史识,并做到与恰当运用体例相结合,这种学术观念是当时众多的考证家们所不可企及的。章学诚还以辩证的观点,中肯地指出纪传体史书在反映史实上的缺陷。他强调史书的任务是记事。这话似最平常不过,但因为后世正史修纂者恰恰忘记了这条最简单而最重要的道理,章学诚重申这一点就是有的放矢。他认为评论体裁得失的重要标准就是看它能否恰当地记述史事,以此来衡量,纪传体的重要缺陷是难以反映史事演进的大势。“夫史以记事者也;纪传、编年,区分类例,皆期于事有当而已。……盖史至纪传而义例愈精,文章愈实,而于事之宗要愈难追求,观者久已患之。”又说:“纪传之书,类例易求而大势难贯。”(见于《文史通义》外篇一《史学别录例议》)明确指出纪传体这一缺点,也是章学诚“辨析体例”的重要创见。归纳起来,章学诚认为,纪传体的长处是容量广阔和便于分类归纳,短处是难以反映史事演进的大势。从编纂思想讲,应该效法司马迁的别识心裁、灵活运用,坚决摒弃后人修史墨守成法,不知变通的弊病。
那么,如何找到救治的良策呢?章学诚发现并大力彰显纪事本末体的历史编纂上的独特作用。纪事本末体属于较后出的体裁,至明清时期作者接踵出现,而在理论上作探讨则未有人顾及,章学诚敏锐地抓住这一问题而加以阐释,这是他对历史编纂学理论的又一重要贡献。他认为,纪传体不利于反映史事大势这一缺陷,正好从纪事本末体得到弥补。他对纪事本末体的特点有精到的分析,说:“按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漏。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夫史为记事之书,事万变而不齐,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则必因事命篇,不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讫自如,无一言之或遗而或溢也。”(见《文史通义》内篇一《书教下》)这里强调历史事实本身千变万化,历史著述要与之适应,就必须采用纪事本末体的办法,“按事立篇”,“不拘常格”,“起讫自如”。以前,南宋杨万里为《通鉴纪事本末》作序,曾敏锐地看出这种体裁有利于讲清史事得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的特点,章学诚进一步从记述复杂多变的史实的需要来分析这种体裁的长处,所见比前人更为深刻。章学诚还认为,袁枢著书时只是为了阅读《通鉴》的方便,并未有很深的用意,应该对他的方法加以发挥提高。
其时,他因极不满意于《宋史》的芜滥舛误,曾经发愿重修,为此与其好友邵晋涵多番商量。章学诚清醒地认识到,历史编纂应当克服“正史”末流固守前代成法、体例陈陈相因的严重积弊,勇于改革,创造出新的著史格局。他在《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这封著名的书信中说,将他的编纂主张集中提炼为一句话:“仍纪传之体而参本末之法”。这是他几十年苦心探索史学源流演变和史书编纂得失而得出的重要结论,也是他所提出的历史编纂的方向。
章学诚所提出主张的实际内容,是吸收纪事本末体的优点,以救治“正史”末流缺乏史识、体例舛误的严重弊病,糅合二者之所长,形成一种新的综合体裁。他自信他已经为几百年来阻碍史学发展的难题找到了破解的办法,足以为后人开辟出一条新路,“为百千年后史学开蚕丛”。当年已届五十五岁,这一认识是他经过数十年探求才获得的,表明他有如历尽艰辛攀上峰顶忽觉豁然开朗一样,欣喜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如何实现“仍纪传之体而参本末之法”,章学诚曾有过两种设想。一是采用“纪”、“传”、“图”、“表”四体配合。这是设想仍以“纪”为全书总纲,去掉原有的“书志”,而设立包含多种内容的“传”,与“纪”相配合。此一主张见于《书教下》篇。二是在《史学别录例议》中所言,采用“别录”的办法,即在全书前面标出一个时代最主要的事件,在每一事件之下将书中有关的篇名注明,以此提纲挈领,而又做到全书内容丰富,编纂方法灵活,互相配合。
如上所述,正因为章学诚勇于奋发创造精神,运用革新的哲学观分析问题,为历史编纂的发展开辟新路,同时自觉地运用辩证思维,因此能够将原本被认为互不相干的纪传体和纪事本末体两种体裁互相打通,提出“仍纪传之体,而参本末之法”的卓越见解,就为后继者指明了历史编纂改革的方向。
(录音整理:陈佳利)
陈其泰,男,1939年生,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学科组成员。本文根据陈其泰先生2016年4月20日在吉林大学学术演讲的录音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