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施蛰存之《魔道》与《夜叉》中的幻觉书写
2016-11-07刘岩松
刘岩松
摘 要: 在施蛰存的小说创作中,乡村呈现出一幅怪诞惊悚的图景,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关系显得暧昧复杂。《魔道》与《夜叉》两篇作品集中反映了这一点。作者通过独特的“幻觉”书写使小说文本具有深广的历史纵深感和现实观照意味,提供了看待城乡关系的不同视角,反映了城市人所面临的性的苦闷和异化的困境。
关键词: 施蛰存 魔道 夜叉 幻觉书写
现今的文学史通常将施蛰存归为“新感觉派”,而其本人则一直反对这种说法。且不论两者各自的理据所在,相比刘呐鸥、穆时英一众描绘上海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生活的作家,施的文学创作的确存在某些差异性。对于刘、穆二位,城市是他们唯一的生活空间,然而,施蛰存将观察的眼光、创作的触手伸向乡村,在他笔下,乡村呈现出一幅怪诞惊悚的图景,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关系显得暧昧复杂。《魔道》与《夜叉》两篇作品集中体现了以上几点。
《魔道》的主人公坐火车从上海出发去乡间探望朋友,火车上,一个穿黑衣的老妇人让他感到十分不自在,这个被他视为“妖妇” 的老婆子在之后的旅程中不断折磨着他的神经。《夜叉》讲述了为母亲的丧事而来到乡下的卞士明误将行船中所见的一个女子当做“夜叉”,随后一路追踪她的行迹,直至在一个月夜将其掐死,结果却发现她不过是一个无辜的村姑。两篇小说最核心也最精彩的部分无疑是对老妇人和夜叉女的幻觉书写,两篇小说中的幻觉书写都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魔道》和《夜叉》中,幻觉产生的地点或者说环境呈现出相当的近似。《魔道》中黑衣老妇共出现七次,其中前四次都是在乡村环境中:第一次是在由城市(上海)开往乡村(X州)的火车上,第二次是在陈君的宅子中,第三次是“我”在乡间的竹林古潭边漫步时,第四次是来乡次日晨间与陈夫人寒暄时。《夜叉》中的幻觉亦然,卞士明对“夜叉女”的妄想同样发生在乡下。有观点认为,“施蛰存小说中的‘魔道,总是背靠一个乡村,传达出城市对乡村的梦魇”[1]P110。乍一看这样的说法有些道理,两篇小说都是写一个城市人来到乡村后“撞了鬼”,最后仓皇逃回城市。施蛰存似乎是在有意通过摹写来乡城市人的扭曲的心灵世界,表现出当时城市人对乡村世界的恐怖、离奇的想象。然而一个问题在于小说中主人公的幻觉并不是在来到乡村后才“突然”出现的,也并不因主人公回到城市而消失——如果小说表现的是城对乡单方面的敌视,那么为什么在主人公回到城市后,身心没有得到治愈,幻觉仍然不断反复出现呢?妖妇与夜叉的活动空间其实并无限制,他们游荡在城乡之间,盘踞在城市人心头久久不去。《魔道》中“我”一开始觉得“在上海从来没有这种怪事情发生过”[1]P64,似乎上海就是安宁的避风港,而后在经历了一系列幻觉的折磨后,却反问道:“你敢说上海不会有这种妖魅吗?”[1]P72产生幻觉的种子早已埋在城市人的心中,乡村只不过是给以生长环境,让焦虑的种子最终以“幻觉”的形式生根发芽。《魔道》中,“我”回到上海,老妖妇似乎一路尾随,电影院、咖啡馆,乃至最后在自己的寓所附近,都有老妇人黑色的身影盘桓。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夜叉》中,卞士明在乡间因经受过度的恐怖而神经错乱,返回上海途中错把“我”的表妹当做夜叉,住院后也不断发出种种呓语。城市的霓虹灯驱不散幽冥的鬼影,从某种程度上说,城市与乡村在造成主人公神经衰弱、幻觉屡现这一方面并无异质。
我们并不能就此忽视乡村的特殊性,“在上海,没有一个女人会这样地诱惑我,而在这里,我倒有点把持不住自己”[1]P111。为什么源于城市的焦虑偏偏到了乡村就会被触发呢?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两篇小说中的幻觉并不是纯然的生理性幻觉,而往往与主人公的知识、阅读体验相关。“我”会将眼前所见的幻想和既往吸取的灵异知识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知识性的幻觉”。这样充满互文意味的心理描写在小说中很多见。
在《魔道》中,“我”看到老妇人不喝茶而喝白开水,认定这怪诞之举是她是妖妇的证明,因为喝茶会破了妖怪的魔法。紧接着他就开始思索“这是我从一本什么旧书中看到过的呢?”[1]P53,想起“西洋的妖怪的老妇人”和“《聊斋志异》中的黄脸老妇人”。其后又写道:“据说,有魔法的老妇人的手是能够脱离了臂腕在夜间飞行出去攫取人的灵魂的。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来了。但这又是什么书上说的?”[1]P54《魔道》中还专门提到了几本书:The Romance of Sorcery, Le Fanu的奇怪小说,《波斯宗教诗歌》《性欲犯罪档案》《英诗残珍》和《心理学杂志》。这些书很可能就是作者平日阅读过的书,但施蛰存在这里的列举并非要展现自己的阅读状态或向读者介绍读物,这些书在这篇小说的语境中有着独特的象征与暗示意味,譬如The Romance of Sorcery,译成中文就是“妖术奇谈”,而Le Fanu,据李欧梵所说,是一个写了不少譬如吸血鬼之类怪诞故事的作家,他的“奇怪小说”在西方文学里一般被叫做Gothic Fiction。这些书可能就是“我”那些鬼怪幻觉的源头[2]。
《夜叉》中卞士明逗留杭州期间,特地去图书馆中借了许多“关于这地方的掌故书”来看;他划船去寻找古庵,也是因为“看了《西溪志》和其他的书”而得知这一名胜。后来产生“夜叉”的幻觉,很大程度上与他在书中看到了相关记载有关。
这样的写法让人联想到博尔赫斯,通过一些亦真亦假的书籍、史料、掌故,构成两重“读——被读”的关系,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边界,让小说从里到外都显得既真实可感又扑朔迷离。当然,在施蛰存这里,这样的写法不仅仅是一种文本实验或者处理情节的技巧。模糊感不仅作用于阅读感受,更与小说的用意相关。《魔道》中的“我”和《夜叉》中的卞士明,去到乡间、在乡间停留,多少带有些消闲休养的心思。在描绘乡间景致时,作者有意写得十分优美、有古意,不论是在两篇小说中都出现的“竹林”与“古潭”,还是诸如“山雨欲来风满楼”、“休洗红,洗红色多浅”、“春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这些被引用的古诗古谣,都将小说中的时空引向更邈远的历史,将之与中国传统的乡村田园母题勾连起来,而由书本知识得来的想象,又对前者构成了一种反动。不论是前文提到的“城市对乡村的梦魇”这样的观点,还是像一些学者认为的,《魔道》表现了一种“对都市的恐惧与逃离”的情绪[3]P128,兜兜转转,其实都是认为作者是出于某种固有的观念而书写城市或乡村。事实上,施蛰存是在用一种想象击碎另一种想象。中国文学中一直存在反城市、亲乡土的倾向,赵园说:“文学似乎特别鼓励对城市的反叛,这几乎已成近现代文学的惯例,成为被不断袭用的文学句法。”[4]李欧梵说:“……一种就是五四式的意识形态的改变,即乡下是好的,城市是黑暗的,我们要去拯救他。这样就把道德的意味摆进去了。”[2]施蛰存正是通过将乡村神鬼化、荒诞化,击碎了这种乡村想象——乡村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乡村未必是城市人的“世外桃源”,同时联系当时的政治局势及施本人与左翼的矛盾,小说中是否还寄寓着“今典”,隐晦地表达了某种对革命、政治的担忧?从这个角度理解,施蛰存的创作不仅跳出了固有的情感套路,更具有了深广的历史纵深感和现实观照意味。
关于两篇小说中的幻觉,还有一点在于产生幻觉的原因。尽管幻觉的内容来源于书本,但这并不是其产生的原因。施蛰存先生曾说:“《魔道》表现的是一种都市人的不宁静情绪。”“《魔道》的主人公确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而且是有西方文化教养的知识分子,他有许多方面的知识沉积。‘老妖婆是西方神话、民间故事中常有的人物,主人公在少年时有了这种知识,当然他成长后不会再相信现实世界中有这种‘妖婆,但在他神经不宁的时候,这种沉积在他知识领域中的事物会浮起来解释现实中的某一现象”[5]。主人公的知识和阅读体验原本是被压抑、被否定的,直到他“神经不宁”时,这才转化为确实的幻觉。是什么造成了这种“神经不宁”呢?《魔道》中“我一直感觉到嘴唇上冰冷,好像要发生什么事变了”[1]P73,最终也应验式地收到了女儿的死讯,这就是日常,生活中所谓的亲人之间的感应。《夜叉》中卞士明因为手沾鲜血,产生了麦克白式的幻觉。这是小说中可以找到的直观解释。除此之外,我认为首先是性的苦闷。小说中幻觉的产生总是伴随着主人公性意识的涌动。在弗洛伊德看来,人的潜意识是由力比多操控的,幻觉与性冲动同属潜意识层面,二者在力比多的作用下会相互交织相互转化。《魔道》中,“我”把老妇人幻想成了“古代的貌美王妃的木乃伊”,原先可怖的妖妇摇身一变成了性幻想的对象。“人一定会比恋爱一个活的现代女人更热烈地恋爱她的。如果能够吻一下她那放散着奇冷的麝香味的嘴唇,怎样?我相信人一定会有不再与别个生物接触的愿望的”[1]P58。在乡下竹林中古潭边撞见妖怪老妇人,是在看见浣衣女之后;对于陈夫人,“我”更是产生了迷狂的性幻想,“我觉得纳在嘴里的红红的番茄就是陈夫人的朱唇了。我咀嚼着,发现了一种秘密恋爱的酸心的味道。我半闭着双眼。我把开着的一半眼睛看真实的陈夫人的颦笑和动作,而把闭着的一半眼睛耽于幻想的陈夫人之享受”[1]P70。《夜叉》中也有类似的描写:“与一个夜叉恋爱,虽然明知数分钟或数小时之后,我会得肢体破碎地做了这种不自然的恋爱的残虐的牺牲,但是在未受这种虐刑以前,我所得到的经验将有何等的怪奇的趣味呢?于是,我的心骤然燃烧着一种荒诞的欲望。我企图经验古代神怪小说中所记载的事实。我要替人类的恋爱扩大领域。我要从一种不自然的事宜中寻找出自然的美艳来。我真的完全抛撇了理智。我恋爱这永远在前面以婀娜的步姿诱引我的美丽的夜叉了。”[1]P118
这些“超现实主义的色情”将人物内心深处的色情欲望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性、色情,这些元素在施蛰存的小说中十分常见,但似乎很少以这样迷狂炽烈的形式出现,城市生活的种种压抑着心中的欲望,产生强烈的苦闷与焦虑,到了乡村,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压抑,欲望便不可阻挡地倾泻而出了。
《魔道》中,回到城市的“我”意欲与咖啡女接吻,最终却得到一句“不是你”。看似没来由的一句话其实引人深思,“我”何以不是“我”?如果“我”现在已经“不是我”,那么之前的我是怎样的,现在的我又是怎样的?小说中有一句话:有魔法的老妇人的手是能够脱离了臂腕在夜间飞行出去攫取人的灵魂的。被攫取灵魂,“我”变为“非我”——这样的“异化”构成了主人公内心最深的恐惧,也成为其精神不宁的根本原因。
施蛰存先生曾说:“在这篇小说(《魔道》)中,我几乎用尽了我的心理学知识和精神病学知识,还有民俗学和神话学,一般人以为我在胡言乱语,这是因为他们没有读这篇小说的文化基础。”[5]可以说,《魔道》与《夜叉》是施蛰存先生的心血之作,他在小说中设下复杂的符号象征网,构筑起一个“色、幻、奇”的世界。本文只是对其中的局部作了一些分析,更多的意蕴还有待探寻。
参考文献:
[1]施蛰存.薄暮的舞女.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
[2]李欧梵.“怪诞”与“着魅”:重探施蛰存的小说世界. 现代中文学刊,2015,(3).
[3]杨迎平.永远的现代——施蛰存论. 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
[4]赵园.北京:城与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转引自杨迎平.永远的现代——施蛰存论. 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
[5]杨迎平.施蛰存关于《魔道》的一封信. 新文学史料,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