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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部”与“小说”:《四库全书总目》之小说异名状态辨

2016-09-29宋世瑞刘远鑫

文艺评论 2016年10期
关键词:子部杂家四库全书总目

○宋世瑞 刘远鑫

“说部”与“小说”:《四库全书总目》之小说异名状态辨

○宋世瑞 刘远鑫

浦江清先生《论小说》一文从传统小说“古义”的角度——以《汉书·艺文志》为基础——对“笔记小说”进行了研究,认为《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的分类有些问题,“《四库全书总目》的编者重新改订小说的意义时,他们认为小说只是记琐事、琐语、异闻的小书,把胡应麟的后面三类多半送到杂家类里面去了……所以四库书目的编者实立于尴尬的地位,于古于今,两失其依据,代表了几位18世纪的学者对于小说的观念”①。其实四库馆臣是明白传统小说的意义与范围的,不过他们把“小说”变为“说部”,而且使用这种称谓遍及于杂家与小说家,是因为他们有着内在的隐衷,并非他们不懂得传统小说即“一类庞杂的笔记文学”②的本来意义。

中国古代小说的异名有多种,这与英语世界里小说有多种异名的情况相像,“说部”“说家”“小说”“笔记”等名称皆可代指小说,然而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下面简称《总目》或《四库总目》)里使用“说部”有着特定的内涵,虽然学界已对“说部”进行了一些有益的探讨,③但关于“说部”与“小说”在《总目》里的交织并存的矛盾状态之个中原因的探讨,还没有引起注意。“小说”“稗官”“说部”“笔记”“稗史”并非异名同实,而是暗含着多种小说观念的矛盾与冲突。

一、“说部”为传统小说之“古义”

《总目》编纂始于乾隆三十八年,四十七年二月完成初稿,后历经修改,乾隆五十七年后方行刊刻。纪昀等四库馆臣代表了乾隆年间知识人群体的精英,所以关注《总目》中的“说部”使用情况对理解乾隆年间小说观念的变化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同时对“说部”与“小说”之间异名共存的关系问题似乎也可得到一些新的解答。“说部”词语所涉及《总目》中的范围,涵盖了经、史、子、集四部,涉及到一百五十余种书目提要。其中经部有3种,子部有110种,涉及农家、杂家类、类书类、小说家类,其中杂家类、小说家类的较多,杂家类杂考之属有《猗觉寮杂记》《能改斋漫录》《云谷杂记》等17种,杂说之属有《封氏闻见记》《笔记》《文昌杂录》《麈史》等32种,杂品之属有《韵石斋笔谈》1种,杂纂之属有《绀珠集》《类说》《事实类苑》《言行龟鉴》等23种,杂编之属有《俨山外集》《明小史》《广快书》《溪堂丽宿集》提要等4种;子部类书类中也有涉及,如《说略》提要、《宋稗类钞》提要、《野服考》(存目)提要等。小说家类下分三个属类,涉及“说部”一词的只有杂事之属和异闻之属,杂事之属有《因话录》《大唐传载》《铁围山丛谈》等共22种,异闻之属有《芙蓉镜孟浪言》《异林》④《鄢署杂抄》等3种。集部中涉及“说部”一词的目录提要约有二十种,如别集类的《和靖诗集》《山房集》等;总集类的《吴都文粹续集》《御定全金诗》等;诗文评类的《草堂诗话》《浩然斋雅谈》《渔洋诗话》《艺苑雌黄》等;词曲类南北曲之属有《词苑丛谈》等。

除了史部传记类总录之属的《弇州史料》提要与本文的研究对象相距甚远而可排除在外,⑤以上之一百五十余种书目提要基本上反映了“说部”一词在《总目》中的分布状况,可以看到,在经史子集四部中,经部和集部提要中论及“说部”的地方远少于史部和子部,而史部又远少于子部;子部中杂家类和小说家类又占了大部分,小说家类又少于杂家类。“说部”在杂家类和小说家类中的下属类别里的分布也不均衡,在杂家类里集中在杂说、杂考、杂纂之属,在小说家类集中在杂事之属。若从“说部”在《总目》提要里分布的朝代来看,唐代(3种)和元代(10种)作品提要中提及的很少,明代最多(54种),宋代次之(35种),清代又次之(33种)⑥。若从收入《四库全书》的书目与未收入但存其目的书目数量比较来看,存目类作品提要中提及的“说部”词语要与收入《四库全书》中的作品数量相差无几,分布较为均匀,但在子部杂家类和小说家类中,涉及存目提要数量远多于收入《四库全书》中的提要。

通过上述梳理可以看到,四库馆臣使用“说部”一词主要集中在子部杂家类和小说家类杂事之属,那么四库馆臣在《总目》中明确指出哪些是“说部”作品呢?《总目》中的《寄园寄所寄提要》云“是编采掇诸家说部”,分12类,可见四库馆臣所指“说部”的大概内容,即杂事、杂史、诗话、志怪、考证、地记、笑话等,又《俨山外集》“在明人说部之中,犹为佳本”,其书为明代陆深撰,包括《传疑录》《河汾燕闲录》《春风堂随笔》《知命录》《金台纪闻》《愿丰堂漫书》《溪山余话》《玉堂漫笔》《停骖录》《续停骖录》《豫章漫抄》《中和堂随笔》《史通会要》《春雨堂杂抄》《蜀都杂抄》等的内容为“订正经典,综述见闻,杂论事理”,即考证、杂事、杂论,陆深“每一官一地,各为一集,部帙虽别,体例则一”,实际上都带有随笔性质。

除《寄园寄所寄》《俨山外集》外,四库馆臣在《总目》中明确说明为“说部”作品,唐代有《封氏闻见记》《匡谬正俗》《资暇集》《刊误》《封氏闻见记》等6种,《封氏闻见记》提要云:“唐人小说,多涉荒怪,此书独语必征实。前六卷多陈掌故,七、八两卷多记古迹及杂论,均足以资考证。末二卷则全载当时士大夫轶事,嘉言善行居多,惟末附谐语数条而已……唐人说部,自颜师古《匡谬正俗》、李匡乂《资暇集》、李涪《刊误》之外,固罕其比偶矣。”宋代说部作品尤多,四库馆臣所举达33种,如《容斋随笔》《鹤林玉露》《齐东野语》《诗人玉屑》《事实类苑》等,《容斋随笔》提要云:“其中自经史诸子百家以及医卜星算之属,凡意有所得,即随手札记,辩证考据,颇为精确……南宋说部,终当以此为首焉。”元代有7种,即《吴中旧事》《湛渊静语》《隐居通议》《敬斋古今黈》《说郛》《随隐漫录》《东南纪闻》等,《吴中旧事》提要云:“此书纪其乡之轶闻旧迹,以补地志之阙,其体例则小说家流也……此书刊本颇讹脱,今以《永乐大典》所载互校补正,备元人说部之一种。虽篇帙无多,要与委巷之谈异也。”明代的说部作品有《蠙衣生马记》《霏雪录》《井观琐言》《涌幢小品》《愿丰堂漫书》《明世说新语》《异林》(朱睦撰)等8种,《涌幢小品》提要云:“是书杂记见闻,亦间有考证,其是非不甚失真,在明季说部之中,犹为质实。”清代说部所举6种,即《湛园札记》《韵石斋笔谈》《畏垒笔记》《池北偶谈》《筠廊随笔》《鄢署杂抄》等,《湛园札记》提要云:“然考论礼制,精核者多,犹说部之有根柢者。”

除了以上的“说部”作品,四库馆臣还提到了别的“说部”作品,子部杂家类杂纂之属、杂编之属和类书类共10部书籍⑦也透漏了不少的“说部”作品,如《说类》《续说郛》《稗史汇编》,其中《说类》涉及书目56种,《续说郛》涉及529种,《稗史汇编》涉及近八百种⑧。《续说郛》提要云:“明陶珽编。珽,姚安人。万历庚戌进士。是编增辑陶宗仪《说郛》,迄于元代,复杂抄明人说部527种以续之,其删节一如宗仪之例。”此529种作品的内容,今天看来它包括有经史考证、野史杂记、议论杂说、政书地记、家居清玩、风俗节律、农事工艺、社约箴言、声韵乐谱、牌棋游戏、诗文词品、女伎艳品、志怪传奇、笑话谐语,以及书画器物、草木虫鱼禽兽的记录和品评。把声韵乐谱、牌棋游戏、诗文词品等皆列入说部,⑨可见《续说郛》的书籍不仅仅限于子部杂家类和小说家类,史部杂史类、传记类、地理类、时令类、政书类,子部的儒家类、农家类、医家类、艺术类、谱录类、道家类,集部的别集类、诗文评类也都是“说部”涉足的领域,不过在《总目》里,杂家类的杂考、杂说、杂纂、杂编之属和小说家类的杂事、异闻之属的“说部”作品表现得更为明显而已。

从以上的考察可知,“说部”是一个文献类型,它的内容既有野史杂记,稗官小说,也有经史考证、诗文品评;既有日常雅趣的随笔小品,也有严密的考据论证。作为一种文献类型,它内部的体裁如小说、诗话、游记等并没有地位高下之分,在数量上也没有孰多孰少之分,这就是“说部”作品在《总目》中的客观存在,清代顾千里以为:“盖说部者,遗闻轶事、丛残璅屑,非如经义史学诸子等各有专门名家师承授受,可以永久勿坠也。”⑩尤侗云:“遡书契而计之,则六经以下皆说也,然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立乎上古,以指今日,后有作者,皆其小者矣。”⑪这一方面说明了“说部”的内容芜杂,一方面也说明了“说部”的地位并不高,随作随灭,并无师承传授,并不能与经史相提并论。后世刘师培把“说部”的内容分为“考古之书”(考证类)、“记事之书”(杂史野记类)、“稗官之书”(小说类)三个方面,就《总目》中所指的范围来看,他的分类是不够全面的。

二、“说部”与“说家”“小说”“笔记”

“说家”一词在《四库全书总目》里涉及的书目有《事实类苑》《甘露园长书》《稗乘》《张氏可书》《异林》《宋诗纪事》等,而且多集中于子部杂家类。于此可见,在《四库总目》里,“说部”并不等同于“小说”“小说家”,“说家”也不等同于“小说家”,但“说部”与“说家”的内涵是一致的。如果仅限《总目》的范围来说,“说部”是“小说”“小说家”的上级目录,甚或以为“说部”“说家”是指包含子部杂家类、小说家类的一种文献类型,亦未尝不可。

“小说”一词涉及《四库总目》中约有二百四十五种提要,其中经部7种,史部55种,子部杂家类70种,小说家类71种,类书类8种,集部34种。从“说部”与“小说”使用的频率来看,似乎“小说”一词使用的机会更多,但是,“小说”一词在《总目》里的使用情况,与“说部”大不相同,即“说部”为文献概念,而“小说”是带有价值判断的名称,多以“稗官小说”“小说家言”“传奇小说”评价某种作品,如《熙朝名臣实录》提要云:“然各传中多引《寓圃杂说》及《琐缀录》诸书,皆稗官小说,未可徵信。”《明名臣琬琰录》提要云:“考献徵文,亦足以资证据。固非小说家言掇拾传闻,构虚无据者比也。”《西征记》提要云:“所叙述皆无关考据。又杂载诗歌,词多鄙俚,颇近传奇小说之流。”《读书录》提要云:“百家小说,淫词绮语,怪诞不经之书。”其他评价性词语如“小说诬词”“小说不足凭”“小说家言,不可为典要”“小说之侈神怪,肆诙嘲,徒供谈噱之用”“小说妄谈,於古无徵”“小说神怪之语,自秽其书”“小说之诞妄”“小说多诬,不尽可信”“小说多附会”等等,与四库馆臣所崇尚的“考据辩证”之“说部”大不相同,可以说《总目》中的“小说”是处于一个极为低下的文体层次,而且四库馆臣很少直接提及某部作品为“小说”,这大约与《四库总目》中有“小说家”一类有关。

“笔记”可以是“一个文献概念,一个著作体式概念”⑫,也可以指作为文体的小说,⑬也可以作为一种“随笔记录”“执笔记录”“随手札记”的行为方式,以上三者在《总目》之中都有一定的呈现。朱自清先生以为,笔记为著述之一种(余者为注疏和语录)。著述为“文”(有韵者)、“笔”(无韵者)之外的“别体”之一,“著述其实是广义的应用文”。“笔记是语录加上《世说新语》之传统,受‘言不尽意’的影响。”原因在于笔记“文体近于谈话,不重文章技巧”,“《世说新语》近于杂品、小说”⑭,言不尽意者,笔者以为即言不尽意则书之。朱自清的“笔记”范围,在《总目》中分布在子部杂家类、小说家类以及经史札记的著作,与“说部”比较起来,范围要小很多。与刘叶秋、傅璇琮两位先生关于笔记范围确定的论述相比,⑮朱先生的分析比较符合“笔记”在《总目》中存在的实际状况,因为四库馆臣在《总目》中直接论述“笔记”的地方并不多,提及“笔记”一词的书目提要约有九十二种,其中经部10种,史部5种,子部59种,集部18种,而子部杂家类独占41种。“笔记,《四库提要》列之于子书杂家。这很对。”⑯与“笔记”词意相近者有从命名上看来,作品多用“偶笔”“札记”“笔记”“杂俎”“杂著”“杂录”“杂说”“漫录”“漫抄”“杂志”“谈记”“谈录”“日记”“夜话”“野语”“随笔”“纪闻”“录话”“燕语”“杂记”“笔谈”“日札”“杂抄”等,以明作品的写作取向与一般经典之不同。

在《四库提要》里,“说部”明显要比“笔记”“小说”涵盖的范围广,“小说”主要被局限在子部小说家类,“笔记”则主要被限于杂家类。但“说部”作为一种文献类型,并没有在《四库总目》中取得一家之位置,⑰而是被分散在了经史子集四部当中。但在《总目》里,“说部”往往与其他文类并提,如“说部小史”“稗官说部”“说部诗话”“传记说部”“说部杂编”“史评说部”“语录说部”“笔记说部”⑱“类书说部”“说部类家诗编文稿”“诗话语录文集说部”等,“说部”既是指某一类作品而言,但却与诗话、文集、杂史、语录、传记、类书、史评、稗官(即小说)、笔记等并称,其中的原因,在于中国传统小说——“说部”——带有“杂文学”的涵义,它内部原先隐含的诸种文体在清代中期以后已经逐渐独立,以“小说”“笔记”为例,明代王世贞在《弇州山人四部稿》里提出“说部”这个名称不久,“说部”与“小说”便成为异名同实的概念,如陈继儒《藏说小萃序》与《闻雁笔谈序》两文中的“说部”与“小说”并列,《闻雁笔谈序》云:“宋太平兴国间,既得各国图籍,降王诸臣或修怨言,于是收置馆阁,给赐笔札廪饩,使之编纂群书,比时总计古今小说得一千六百九十余种。吾朝文集孤行而野史独诎,惟杨用修、王元美两先生说部最为宏肆辨博,而文亦雅驯,余不能望宋,而况唐与六朝诸君子乎!”⑲在《四库总目》里两者并存互称,如《寄园寄所寄》的内容,“采掇诸家说部,分十二门”,“(《明百家小说》)其书乃全与国朝陶珽《续说郛》同”,两书既为“说部”又是“小说”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王文濡辑之《古今说部丛书》也没有变化。四库馆臣以为杂家之“笔记”为“说部”之正宗,“子部杂家类杂考之属”案语云:“考证经义之书,始于《白虎通义》。蔡邕《独断》之类,皆沿其支流。至唐而《资暇集》《刊误》之类为数渐繁,至宋而《容斋随笔》之类动成巨帙。其说大抵兼论经、史、子、集、不可限以一类,是真出于议官之杂家也。(班固谓杂家者流出于议官)”“考证经义”“兼论经史子集”是其主要内容;又《经稗》提要云:“汉儒考证之学,遂散见杂家笔记之内。宋洪迈、王应麟诸人,明杨慎、焦竑诸人,国朝顾炎武、阎若璩诸人,其尤著者也。”所以“说部”处于这样一个矛盾状态:一方面表现出几乎要涵盖经史文集之外的所有文献,另一方面却又与其他文体公然并列。其中的原因,恐怕除四库馆臣囿于传统的目录学分类法外,便是清代中期小说观念已经有了变化。

三、小说观念变迁与小说异名

在《四库总目》里,“说部”并不等同于“小说”以及“小说家”,四库馆臣的工作就在于他们汲取汉唐以来学者对“小说”的认识,在小说的分类上进一步明确对象,把“小说”分为三类,即杂事、异闻、琐语,其中主导的因素,恐怕是小说的叙事性与荒诞性特征,叙事在于排除考证与杂说,荒诞在于存在虚幻与想象。在《四库总目》关于“小说”的分类方面,干扰因素最大的有史部之杂史类、子部之杂家类杂说之属,对此四库馆臣有着明确的说明:“《杂史》之目,肇于《隋书》。盖载籍既繁,难於条析。义取乎兼包众体,宏括殊名。故王嘉《拾遗记》《汲冢琐语》得与《魏尚书》《梁实录》并列,不为嫌也。然既系史名,事殊小说。著书有体,焉可无分。今仍用旧文,立此一类。凡所著录,则务示别裁。大抵取其事系庙堂,语关军国。或但具一事之始末,非一代之全编;或但述一时之见闻,只一家之私记。要期遗文旧事,足以存掌故,资考证,备读史者之参稽云尔。若夫语神怪,供诙啁,里巷琐言,稗官所述,则别有杂家、小说家存焉。”又杂家类小序云:“杂之义广,无所不包。班固所谓合儒、墨,兼名、法也。变而得宜,于例为善。今从其说,以立说者谓之杂学,辨证者谓之杂考,议论而兼叙述者谓之杂说,旁究物理、胪陈纤琐者谓之杂品,类辑旧文,涂兼众轨者谓之杂纂,合刻诸书、不名一体者谓之杂编,凡六类。”案语云:“案杂说之源,出于《论衡》。其说或抒己意,或订俗讹,或述近闻,或综古义,后人沿波,笔记作焉。大抵随意录载,不限卷帙之多寡,不分次第之先後。兴之所至,即可成编。故自宋以来作者至夥,今总汇之为一类。”又小说家类序云:“张衡《西京赋》曰:小说九百,本自虞初。《汉书·艺文志》载虞初《周说》,943篇,注称武帝时方士,则小说兴於武帝时矣。故伊尹说以下九家,班固多注依托也。(《汉书·艺文志注》,凡不著姓名者,皆班固自注)然屈原《天问》,杂陈神怪,多莫知所出,意即小说家言。而《汉志》所载《青史子》五十七篇,贾谊《新书·保傅篇》中先引之,则其来已久,特盛於虞初耳。迹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辑琐语也。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班固称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如淳注谓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然则博采旁,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杂废矣。今甄录其近雅驯者,以广见闻,惟猥鄙荒诞,徒乱耳目者则黜不载焉。”小说家类案语云:“案纪录杂事之书,小说与杂史最易相淆。诸家著录,亦往往牵混。今以述朝政军国者入杂史,其参以里巷闲谈词章细故者则均隶此门。《世说新语》古俱著录于小说,其明例矣。”可见在《四库全书总目》一书里,四库馆臣把二者分得还比较清楚,“说部”有议论有叙事,而“小说”则主于叙事,“说部”的中心是杂家类和小说家类的杂事与异闻之属,“小说”的中心则是小说家类的作品。

浦江清先生《论小说》一文所言之“中国小说的传统意义”到了唐代刘知几大约已开始发生变化(见《史通·杂述》),不过到了宋代这种分歧扩大,南宋郑樵《通志》卷七十一《校雠一》之《编次之讹论》云:“古今编书所不能分者五:一曰传记,二曰杂家,三曰小说,四曰杂史,五曰故事。凡此五类之书,足相紊乱;又如文史与诗话亦能相滥。”⑳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十九《丙部·九流绪论下》分小说为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等为六家,㉑其中的分类也有约略言之处。到了清代中期,难分别者为杂家、小说、杂史,四库馆臣在《四库总目》“小说家类”里已有辨明,此不赘言,《总目》“小说家类”不过取胡应麟“志怪、杂录、丛谈”三家而已。唐传奇、宋话本、明清章回小说的兴起,已经使原先的小说观念发生了变化——清代中期章学诚云:“盖自稗官见于《汉志》,历三变而尽失古人之源流云。”㉒“三变”者,稗官一变为魏晋志怪,再变为唐人传奇,三变为宋元以后至演义——此时的小说观念,当以纪昀等四库馆臣所阐发为代表并为其他学者所采用,这才出现了在《四库总目》里代表“古义”的说部与代表新兴小说观念的“小说”并存的一个现象。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①②浦江清《论小说》[A],《浦江请文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8页,第136页。

③详见刘晓军《“说部”考》[J],《学术研究》,2009年第2期;吕玉华《中国古代多种小说概念辨析》[J],《中国文论》,2014年第1辑。

④《异林》有三种,列入子部小说家异闻之属的为明朱睦所撰,另外两部一为明代徐祯卿之《异林》,小说志怪之书,《总目》未列;一为明支允坚撰《异林》,内容包括轶史随笔、时事漫记、轶语考镜、艺苑闲评之类,《总目》列入列子部杂家类杂说之属。

⑤《弇州史料》提要云:“明董复表编。复表字章甫,华亭人。是书皆采掇《王世贞文集·说部》中有关朝野纪载者,裒合成书,无所考正。非集非史,四库中无类可归,约略近似,姑存其目于传记中,实则古无此例也。”[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Z],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562页。

⑥子部杂家类之《俗语》《蕉窗杂录》《鹤山笔录》《袖中锦》《古今艺苑谈概》《灼艾集》《古今名贤说海》《掌录》《广百川学海》《九朝谈纂》《丰暇观颐》《明小史》《溪堂丽宿集》,小说家类之《枫窗小牍》《谈薮》《三朝野史》,集部之《棠湖诗稿》《佘山诗话》等,以上近二十种著作因编纂年代不确,故未能列诸各朝代中。

⑦这十部书为杂纂之属的《古今名贤说海》《说类》《说郛续》《广百川学海》《清寤斋心赏集》《稗史汇编》《掌录》《寄园寄所寄》;杂编之属有《广快书》;类书类的《说略》。

⑧限于篇幅,《续说郛》涉及的529种和《稗史汇编》涉及到的近八百种书目不再一一胪列。

⑨《稗史汇编》中的书目还有《鬼谷子》《尹文子》《公孙文子》等诸子百家著作,《总目》列之为子部杂家类杂学之属。

⑩顾千里《重刻古今说海序》[A],[明]陆楫编《古今说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⑪尤侗《艮斋杂说序》[A],《续修四库全书》第1136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29页。

⑫李建国《古稗斗筲录》[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

⑬清代小说如《阅微草堂笔记》《右台仙馆笔记》皆以“笔记”为名。

⑭⑯刘晶雯《朱自清中国文学批评研究讲义》[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58页。关于“别体”,朱自清认为:“以前所谓笔,只指公文。这里说到‘别体’,是指骈散以外的。别体也是应用的,但向来不算‘文’,亦不算做‘笔’,故称之为‘别体’。”引自同书第153页。“别体”包括有著述(注疏、语录、笔记)、文件(文告、书牍、律例)、余类(诗文评附书目提要、小说、词曲、歌谣附八股文)三种。

⑮刘叶秋先生在《历代笔记概述》有笔记内容的“三分法”,傅璇琮先生在《全宋笔记序》一文里把“笔记”设定为现代意义的笔记内涵。

⑰“说部”成为一家,见诸明张鼎《宝日堂初集》、清孙星衍《孙氏祠堂书目》。

⑱《雨航杂录提要》在《四库全书总目》和文渊阁《四库全书》中略有不同,在《总目》中为“语录说部”,在《四库全书》书前提要中为“笔记说部”。

⑲陈继儒《陈眉公集》卷五《叙》[M],明万历四十三年刻本。

⑳郑樵撰《通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34页。

㉑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74页。

㉒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五[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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