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当代移民文学谫论
2016-09-29林超然
○林超然
黑龙江当代移民文学谫论
○林超然
从历史深处走来的移民文化,从西方转入的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合流融汇,形成了极具龙江特色、极为珍贵的文化艺术形态。新中国成立后,黑龙江省的移民文化被一种崭新的内容和形式庄严续写。黑龙江当代移民文学特别是其中的北大荒文学、知青文学在上个世纪80年代曾是中国文学批评界的研究热点,但近年受到冷落。囿于当年认知和其他因素,深刻的研究并没有完全展开。这些年来不断有新的相关史料公之于世,加之批评观念、方法不断向纵深演进,为现在对黑龙江当代移民文学实绩进行准确估衡提供了更为充分的条件,使相关结论“切中肯綮”成为可能。
黑龙江当代移民文学是用外来眼光审视黑龙江现实生活的珍贵文本,是文学文本、政治文本、历史文本,也是人生文本。1958年前后,先后有14万转业官兵、10万知识分子和20万北京、上海等地支边青年陆续前来,开始大面积开发建设。几乎与此同时,关内众多“右派分子”被遣送到北大荒“劳动改造”。1968年以后,又有54万城市知识青年和大批现役军人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汇集,大规模开发建设北大荒,这种规模的移民也为文学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滋养。以往的研究重视的是英雄主题、史诗情结,而对人情、人性表达,对文化、时代的丰富性、复杂性注意不够。凭一种不同于以往也不同于以后任何时段的特定风貌,黑龙江当代移民文学具有了“化石”般的珍贵意义。
一
如今,我们可以不去纠缠“北大荒”到底是地理名词、历史名词、文化名词还是精神名词。据郑加真先生调研,“北大荒开始第一次伟大进军并不是1954年冬,‘首开北大荒’也不是1958年,而是1947年春。”“1947年。哈尔滨市。刚从梅河口经长春迁来不到一年的中共中央东北局领导人,用一只眼睛紧盯着受阻于松花江并向南撤的蒋介石部队。另一只眼睛却瞄准了北满这一块漠漠大荒了。”①
不同于历史年鉴,文学以它特有的方式记录了开发前与开发后北大荒的传奇变化。聂绀弩的《北大荒歌》堪称反映这一壮举的佳例:
北大荒,天苍苍,地茫茫,一片衰草和苇塘。苇草青,苇草黄,生者死,死者烂,肥土壤,为下代,做食粮。何物空中飞,蚊虫苍蝇,蠛蠓牛虻;何物水边爬,小脚蛇,哈士蟆,肉蚂蝗。山中霸主熊和虎,原上英雄豺和狼。烂草污泥真乐土,毒虫猛兽美家乡。谁来安睡卧榻旁,须见一日之短长。大烟儿炮,谁敢当……何以故,史无文,记其详。千年万年人不到,但有雁字书成行,年年来,自南方。不能牧牛羊,不能治田庄,不能比刀枪,古往今来留死角,白山黑水观脓疮。偶为暴客捕逃薮,何作逸民生死场,无有天神下界,匠星临凡,天地精力,鬼斧神工,何能稍改其面庞。
这样的文字可以谓之“诗史”,它极好再现了其时其地的艰苦、瘦硬和蛮荒。带着传统文学教育的深厚功底,带着训练有素的创作准备,从城市来到乡村,从熟悉走进陌生,从文明来到荒昧,极大的时空、认知反差,促成了作家奇异的心灵震颤和文字敏感。面对这种人类不宜居不可冒犯的禁区,怀着“人定胜天”坚定信念的人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伟大奇迹:
共产党,日东方。经万战,获全胜,人民把家当。向龙王要水,向地藏要矿,向土地要粮。工农业,同时举,吐光芒。旧中国,原地上,建立社会主义新家邦,开辟北大荒。优秀儿女齐响应,懦夫懒汉尽惊慌。苇草蛇虫须迁让,寒风积雪莫再狂。千年往史无此日,万里长征再荣光……点大豆,种高粱,苞米高,小麦黄。冬非不冷,秋非不凉,虫咬非不疼,日灼非不伤,更非粗粮胜细粮,人坚强。风不吹,雨不灌,禾徜徉;腰不疼,腿不胀,自安康。只一椿,何谓生产劳动,何谓社会主义建设,何谓开辟北大荒?不是寒彻骨,何处梅花香,不是人劳碌,何由谷满仓?不为机器早替人力苦,何须六亿五千万人齐紧张?汗滴禾下土,风坚鬓上霜,衣衫臭,鞋袜脏……何处是草,何处是塘,何处是北大荒?凿身七窍混沌死,创世六日神话狂。人力真无限,海水不可量。多年后,繁感伤,不解何处曾荒凉。
聂绀弩的《北大荒歌》纵论英雄气概亦不回避朴素的平民意识,作品洋溢着创作主体的万丈豪情,同时也浸透了作者深沉的思考和无边的回味,自然、社会、人生中的爱与恨、乐与苦、生与死相互缠绕。作品从英雄的人生体验,从人的生存本能,从人性的最基本层次去体验,让人领略风光无限。郭小川的《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则以新诗的姿态演绎了相似的情境:
永远记住这个时间吧:1954年隆冬时分,北风早已吹裂大地,冰雪正封闭着古老的柴门;永远记住这些战士吧:一批转业的革命军人,他们刚刚告别前线,心头还回荡着战斗的烟云。
1.5.3 终点指标定义和疗效评价标准 ①SBM,定义为排便前24 h内无口服泻剂或灌肠剂救援治疗的一次排便。②应答,定义为治疗后SBM频次≥3次且较基线增加至少1次。③中医证候疗效评价标准,参考《中药新药临床研究指导原则》[8]制定。临床痊愈:症状计分和减少≥90%;显效:<90%症状计分和减少≥70%;有效:<70%症状计分和≥30%;无效:未达到以上标准者。总有效率=(临床痊愈+显效+有效)/总例数。④中医单项症状疗效评价标准,参考《中药新药临床研究指导原则》[8]制定,治疗后单项主要症状计分下降2分及以上为有效。基线及治疗后评分均为0者不评价该单项症状疗效。
……
谁去疗治脚底的血泡呀,谁去抚摸身上的伤痕!马上出发吧,到草原的深处去勘察土质水文;谁去清理腮边的胡须呀,谁去涤荡眼中的红云!继续前进吧,用满身的热气冲开弥天的雪阵。
……
怎样估价这笔财产呢?我感到困难万分,当我写这诗篇的时候,机车如建筑物已经结队成群;怎样测量这片土地呢?我实在力不从心,当我写这诗篇的时候,绿色的麦垄还在向天边延伸。
当时,鲁琪、严辰、陆伟然、王忠瑜、刘畅园、满锐、中流、王书怀、梁南、沙鸥、吴越、赤叶、黄益庸等一大批诗人,他们的笔下要么是北大荒开垦心曲,黑土地吟唱,乡风民俗感怀,要么是大平原放歌,大森林凝眸,大矿藏扫描。“诗人们或长于激情抒放,或注重技巧雕琢,但历史的规定性敦促着他们无不把书写置身于北方,展示黑土地上开拓者重塑历史和现实的使命感和浪漫的理想,表现历史前进中的本质力量,作为自己诗歌的美学风范,并将这种美学风范一直隐性地持续到‘文革’的发生。事实上,他们正是以黑土气息和向上品格的高扬,走进了全国乃至全世界读者的阅读期待。”②除了诗歌的雄壮歌吟,北大荒小说的史诗气度,散文的生活描画都让人过目难忘。
二
黑龙江当代移民文学中的“下放文学”是本已成名的外省作家、艺术家因为“反右”运动来到这块黑土地后的合唱。他们重新拿起笔来,抒发自己的新异感怀。“那时的北大荒还不出名,我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丁聪、聂绀弩、尹瘦石、沈默君、李景波等,跟我们都分在850农场,丁玲、艾青、吴祖光、陈沂等,都分在852、853农场,因为同属北大荒的农场,外人笼统叫‘北大荒右派’。我们这些‘右派’自己呢?一笔写不出两个‘右’字,一笔也写不出两个‘荒’字,因此,多年后这些人回到北京,见面时总是称呼‘荒友’‘难友’,以此区别于北大荒兵团知青之间互称的‘兵团战友’。后来不知是哪位‘荒友’,雅封我们为‘北大同学’,既显出亲切又有幽默感,只是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有时还会引起小小误会。”③他们的到来,为黑龙江文化史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下放文学”着重写“我们”,而不是“我”。但它同样关注普通人的生活和命运,真诚地面对现实和人生,似乎和传统现实主义风格更为接近,但又不缺少浪漫主义色彩。丁玲发表于《人民文学》1979年第7期上的《杜晚香》特别值得文学史铭记。虽然发表时间较晚,但遵循作者的创作回忆和作品实际展示的内涵,可以确定它是“下放文学”的卓越代表,仅是开头就值得深深回味:
春天来了,春风带着黄沙,在塬上飞驰;干燥的空气把仅有的一点水蒸气吸干了,地上裂开了缝,人们望着老天叹气。可是草却不声不响地从这个缝隙,那个缝隙钻了出来,一小片一小片的染绿了大地,树芽也慢慢伸长,灰色的,土色的山沟沟里,不断地传出汩汩的流水声音,一条细细的溪水寂寞地低低吟诵。那条间或走过一小群一小群牛羊的陡峭的山路,迤迤逦逦,高高低低。从路边乱石垒的短墙里,伸出一支盛开的耀眼的红杏,惹得沟这边,沟那边,上坡下沟的人们,投过欣喜的眼光。呵!这就是春天,压不住,冻不垮,干不死的春天。万物总是这样倔强地迎着阳光抬起头来,挺起身躯,显示出它们生命的力量。
丁玲说过,1966年她写了《杜晚香》,却只能珍藏在帆布箱子里。后来她的文稿、日记、笔记、资料全部被抄走,里面就有《杜晚香》。粉碎“四人帮”后,十余年的垦区生活,令她益加怀念,于是她又提笔重写《杜晚香》。尽管创作时她自己的思想还没有获得完全意义上的自由,但携丰富的文学经验和出色的创作天赋,奋数十年驰骋文坛的大智大勇,她的表现依然非常人可以比拟。《杜晚香》豪气激荡,诗意柔美,人物形象丰盈饱满,杜晚香是丁玲为中国当代文学画廊添加的一个新的形象。作品跳出了当时的英雄叙事模式,很好地衔接了十七年甚至是中国现代文学与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之间的断口。“晚香”的标题算是丁玲另一种自我隐喻?
“下放文学”中小说的思想境界,诗歌的忠诚抒怀,散文的生活呈现,都极好地结合了特殊的政治历史文化现实,结合这一方水土的风物民情,倾注深厚的人文情感,从而出色地担承了记录时代、人心和时代的伟大使命。“下放文学”的特出来源和特点,极富个性的创作态势和风格特征,特有的本色潜质和深广影响,让我们有理由将其并入中国文学的整体框架中予以考量,以确认其在文学史上应有的地位。
三
黑龙江当代移民文学中的“知青文学”,是当代黑龙江文化、中国当代文学的重镇,它既是对此前黑龙江文学的生动总结和大力继承,又是不断施加外来影响、适时调整完善、扬长避短、业绩斐然的整合光大,它对黑龙江文学发展趋向进行了精确定位和科学引领。这种实践成果,较为全面地展现黑龙江此间文学的真实样貌,让人们对这一多元文化滴沥的特殊地域的文学产生具体而形象的认知。知青诗歌的理想精神,知青小说的美学突破,知青散文的深情表达,都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醒目笔墨。
早在1975年,张抗抗出版的长篇小说《分界线》,是“文革”时期知青文学的代表性作品。她的知青小说创作起步早、数量多、持续时间长,持续三十多年的坚定追求让她成为知青小说创作的常青树。《爱的权利》《淡淡的晨雾》《北极光》《塔》《白罂粟》《红罂粟》《牡丹园》《火的精灵》《永不言悔》《隐形伴侣》《残忍》《沙暴》《鸟善走还是善飞》《去维多利亚》等等知青题材作品,几乎贯穿了她此前整个创作生涯。“黑龙江农场知青生活经历,使这位江南秀女开始在生命中糅进了塞北的豪放,在她作品里东北的自然景观不仅仅是背景,而且也是推动人物命运变化的重要因素。这使张抗抗在表现人性探求生命本质时凭添了几分刚硬,黑土地的粗犷让作家的笔锋变得豪放起来,辽阔苍茫的印象在作家的生命史上烙下了深刻的年轮。其作品如一串清晰的足迹留下了张抗抗本人在文学园地不断突破进取的身影。”④作品充溢着主观抒情色彩,加之她始终以辩证的入口,直面知青那一代人复杂的心灵世界,主观抒情与理性思辨二者的相辅相成,搭建起张抗抗知青小说奇异的艺术世界。
梁晓声祖籍山东荣成,生于哈尔滨,下乡不过是他近距离移民,但作为那场知青运动的亲历者,作为一代同龄人的代言人,他的小说同样具有“外来”的独特视角。他在知青文学史中具有崇高地位。虽然对这场运动不无深刻的批判,但是他又肯定了这一代人在动乱岁月中的人生收获。《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白桦林作证》《今夜有暴风雪》《为了收获》《北大荒纪实》《荒原作证》《雪城》《年轮》……“梁晓声对知青文学执着以求的精神,主要表现为他对知青人生价值所做的充分肯定。同时,他的创作也经历了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他的知青小说从热情地赞美理想,而逐渐发展为比较深入地展现知识青年的内心世界,总结他们十多年生活中深刻的教训,以及思想上受到的砾砺。无论总结教训还是展示未来,作家从不以嘲讽的态度对自己的同龄人,特别对那些曾真诚地追随极左思潮而导致人生悲剧的知识青年,他更怀有切肤的同情与深刻的理解,从而形成他知青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⑤尽管黑龙江知青文学还没有真正找到自己独有的艺术支点,没有真正树起本味的区域文学的大纛,也没有形成实质意义的整一性团队,但它勇敢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并不缺失艺术自觉,虽以写实为主,但也可见写实与写意、再现与表现主动结合的不懈努力。
我们既要重视社会历史的大背景,也要重视特殊文学生成的小气候。黑龙江当代移民文学无疑是外来文明与本土精神的共舞,它超越黑土地又植根于黑土地,从而达到了外力介入与地域意识同步共振,自娱性与使命感双向综合的“狂飚突进,激情飞扬”的文学形态。我们应该带着强烈的文化使命感对这一文学进行较为全面的研究,以更加明晰地认识政治、历史、经济、文化、思想等因素对它究竟产生了哪些深刻的影响,从而认清黑龙江当代移民文学难以替代的真正的价值和地位。
(作者单位:绥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①郑加真《北大荒移民录》[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年版,第6页。
②罗振亚《龙江当代文学大系·诗歌卷·本卷导言》[C],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
③柳荫《北大荒劳改右派里的名人大腕》[N],天津日报,2015年6月4日。
④郭力《沃土繁花:龙江小说五十年发展述评》[J],《文艺评论》,2009年第1期。
⑤董之林《再现一代人感情的历程——梁晓声知青小说论》[J],《当代文坛》,1988年第1期。
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编号:13B065)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