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短歌行·对酒》主旨新解
2016-09-21熊明川
熊明川
摘 要
历代关于曹操《短歌行·对酒》“求贤”“激贤”及“酬唱游戏”的主旨理解均不尽人意:“求贤说”疑难众多,“激贤说”过于偏狭,“游戏说”消解了诗歌价值。此诗当是“劝贤”之作,以“劝”为立意基点,以延揽人才为根本目的,以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晓之以理为基本手段,以度人之心与明我之志的双线推进为行文思路。如此理解方符合曹操身份心境,也能解决此诗历代论家所谓“意多不贯”的难题。
关键词
短歌行·对酒 求贤 激贤 酬唱游戏 劝贤
一、《短歌行·对酒》写作年代、背景及主旨歧解
曹操《短歌行·对酒》是文学史上影响非常大的一首拟乐府歌辞,历来对此诗的写作年代、本事、主题等多有探讨而歧见迭出。就写作年代与本事而言,目前可查实主要观点有五:其一,此诗作于建安元年,是曹操在许都接待宾客时,主宾在宴会上的酬唱之辞,非曹操一人所写[1]。其二,此诗作于建安十三年赤壁大战前夕,乃曹操宴集众将时“横槊赋诗”之作。此说由唐元稹开端,宋苏轼承其绪,小说《三国演义》详加铺陈,清代陈沆和之[2],故此说影响最为巨大。其三,此诗作于建安十三年,但非“横槊赋诗”,而是该年曹操征刘表途中进据襄阳“置酒汉滨”之作[3]。其四,此诗作于建安十三年赤壁战后,曹操新败,急求贤才,图谋大业[4]。其五,此诗作于建安二十一年五月乌桓行单于普富卢朝贺之时,诗中数解系针对不同客人的敬酒辞,故此才有刘才甫所谓“意多不贯”的弊病[5]。
基于以上写作年代及本事,梳理《短歌行·对酒》的主旨大致有四:首要的也是当前几成定论的是“求贤说”,即朱东润先生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所谓“抒写时光易逝、功业未就的苦闷和作者要求招纳贤才、帮助建功立业的意志”[6]。为此解诗者多以“忧思”二字作为诗眼,得出“忧思”之铺垫、内容、深化及解决途径等层次[4]。“求贤说”之所以广得人缘,是因为不论支持赤壁战前“横槊赋诗”者,还是支持败战后渴求人才者,似都能依据诗歌自证此说。其次,根据一些论者认为此诗系宾主酬唱时的多人唱和之作或系普富卢朝贺时对多人祝唱之作,诗歌的主旨意义大减,“赋诗作乐”的成分增加,此处姑且称其为“游戏说”,由于持此论者个人学术地位,此论影响也不小。再有魏宏灿先生认为此诗作于赤壁败后,故不是“求贤”而是“激贤”,目的在于激励贤才,警策猛士[7],此说可称为“激贤说”。最后,历史上有唐吴兢所倡“及时行乐说”,但终属断章取义,历代论者多不支持此说。
二、《短歌行·对酒》已有主旨质疑
《短歌行·对酒》为四言诗,四句一“解”,共有“八解”。笔者无意对《短歌行·对酒》的写作年代和背景再作考证,仅就诗作主旨发表一点拙见。笔者以为:本诗既不宜解为“求贤”,也不宜解为“激贤”,而以解为“劝贤”较妥。虽一字之易,却大有不同。
“激贤”之说,本有新意,但所依“赤壁新败”之本事尚存争议,故此说终究有“剑走偏锋”之嫌。“求贤”说既为历代文论家赞同,必有其中道理,但细细思之,仍不免有扞格难解之疑。
其一,“求贤说”以“忧思”为感情基调,但以建安年间曹操贵为一代人相“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位与气魄,这种“忧思”之慨略嫌“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不太符合当时人物应有心境。如果此诗作于赤壁之战前,那时的曹操虽年在半百上下,却正是春风得意、猛将贤才云集之时,杀吕布,败袁绍,破乌桓,封汉相,诗人展现的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情壮志,表达的是“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步出夏门行·神龟虽寿》,公元207年)的愉悦心情,何“忧”之有?如果此诗作于赤壁之败后,不可否认,此败使曹操的意气抱负遭受打击,诗人之“忧”似更有着落,但我们也应看到,即便遭致失败,曹操仍控制着当时最大的政治军事集团,手下人才济济,且作为具有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不可能因一次失败就“忧思”连连,换句话说,“忧”者可也,但诗中反复咏叹“忧思”“忧思难忘”“不可断绝”却略嫌儿女情长,难以让人理解。
其二,所谓的诗人之“忧”与诗中部分节点展现的诗人自信自负相抵牾。通常“求贤说”都认为诗人因贤才难得、功业未成而忧思,但这种“忧思”之情并未贯穿全篇,相反在有些节点,我们还能读出贵为人相、代行君职的曹操的自信与自负。首先,诗人在诗尾以历史上辅佐两代周王、巩固周王朝统治的“周公”自比,显现出极度的能力自信(自负);其次,一句“何枝可依”以反问句式出现,表面写尚未归附的贤才们的茫然无依,实质暗含“无枝可依”“舍我其谁”的实力自信(自负);再次,诗中有“呦呦鹿鸣”之句,据《毛诗序》云:“《鹿鸣》,燕群臣嘉宾也。”曹操《短歌行·对酒》中用《鹿鸣》成句,“在盼望和召唤之中隐然就定下了君臣的名分”[8],如此析成立,则曹操吟咏本诗之时,隐然可窥其地位自信(自负)。如此自信自负的一代豪杰,也不大可能反复展现一唱三叹的“忧思”之貌。
其三,更为突出的是,“求贤说”的主旨理解难以解决存疑已久的“意多不贯”难题。明谢榛在《四溟诗话》卷一引刘才甫话说:“魏武《短歌行》,意多不贯,当作七解可也。”又录欧阳询精简后的《短歌行》并说:“欧阳询去其半,尤为简当,意贯而语足也。”可见《短歌行·对酒》八解之内容,有些部分难以理解、前后难以贯通为古学者所识。也正是如此,当代古文史专家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一魏武帝曹操诗时附录《短歌行·对酒》为六解并调整了句序[9]。精简也好,调序也好,主要还是因为一直以来的“求贤说”不能很好解决“意多不贯”的难题;而今人万绳楠先生和王青先生之所以认定本诗非曹操一人所作或非对一人所吟咏,也是因应此诗“意多不贯”而给出的一种解答策略。
言及此,有论者自然会以曹操于建安十五年到建安二十二年所发三道“求贤令”予以反诘。诚然,曹操于赤壁败后短短八年先后下达三“令”,真所谓思贤若渴,其中尤以建安十五年之《求贤令》最为有名。那么,曹操的《求贤令》是否展现了与诗中所谓为求贤而“忧思难忘”相类似的情感或行为呢?可惜的是,细究令中措辞,我们非但看不见曹操纡尊降贵、委曲恳切之言行,反倒是开篇即流露出自比国君的霸气(“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乎”),以及令尾指令下属广寻人才的威严(“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所谓“求贤”之“求”者,不过是以例行公文方式布告天下罢了。
三、《短歌行·对酒》“劝贤”之旨要
基于以上分析,笔者以为现有的“求贤说”疑难众多,“激贤说”过于偏狭,“游戏说”消解了诗歌价值,均有不尽人意之处。因此,笔者倡“劝贤说”。劝者,规劝、诱导之意也,此说总体观点包括三个要点:第一,诗歌虽表达对天下贤才的欢迎之意,却不失大权在握的管理者的矜持与自信,多以诫勉之语示之,这和曹操贵为人相,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庶几乎代行君职的身份相符;第二,诗中所谓“忧思”之句,非曹操之“忧”,实乃曹操描摹贤才求明主而不得的苦闷心态,目的是为延揽人才作铺垫,为诫勉贤才找理由,既表达迎迓之意,又维护自身地位形象;第三,诗歌或吟成于群贤汇聚的宴会之所,或成思于日常军政忙闲之悟,但目前并无明确证据表明其具体写作背景,因此,以往诸说各据一端而固执一辞均有遗憾。循此观点,《短歌行·对酒》诗意可略解如下:
第一、二解:从“对酒当歌”到“唯有杜康”
诗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这部分是曹操以己之心度他人之意,描写当世那些尚无所依托或暂寄小股割据势力门下的贤才们的苦闷忧思之貌,为第三解诗人表明自己惜才爱才的心迹作铺垫。这些所谓未遇明主的人才不得意处很多,但诗人专挑“去日苦多”来讲,为的是营造一种“人生短暂”的紧迫感,敦促那些贤才们不要再观望犹豫,赶紧“弃暗投明”。
第三、四解:从“青青子衿”到“鼓瑟吹笙”
诗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此二解既表达了诗人渴求人才之志,又展现了利诱人才之能。具体说来,第三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系过渡,前句承上,后句启下,全解四句意谓:你们这些有才而苦闷的年轻人啊,要懂得我一番渴慕人才之心。我为了你们啊,天天念叨放心不下。虽表达渴求之意,但口气却是居高临下的,符合曹操身份。第四解“呦呦鹿鸣”四句,并非一定是现场唱酬之景,而是曹操向那些尚未归服的贤才们夸耀:你看这些已经归附我的贤才们,我待他们若上宾,天天宴饮作乐,好不惬意。总之,第三、四解既以情动人,又以利诱人,意承上二解,为贤才们的苦闷无助明示出路。
第五、六解:从“明明如月”到“心念旧恩”
诗句: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第五解和第一、二解一样,也是诗人揣摩无所依托的贤才心思,但和第一、二解又有所不同:第一、二解侧重描写贤才们眼看时间流逝而无所适从的茫然心理,第五解侧重表现贤才们决意寻找明主却苦无着落的绵绵忧思。诗人以“明月”喻明主,仿拟贤才们的口气写道:你们常感叹如明月一般的明主啊,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想起这些,忧思不禁涌上心头,难以消除。贤才们寻明主而无所得,自然引出第六解,诗人鼓动贤士们付诸行动:(来吧,到我这里来吧!)你们不要怕路途遥远,放低你们的姿态来我这里看看;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我们一起谈心宴饮,一起怀念那旧时恩情(在曹操看来,汉为正统,而自己为汉相,所以贤才们归附自己正是延续祖辈情谊)。总之,第五、六两解上承诗意而进了一步,从行动方面描写贤士们苦寻明主的尝试,以及鼓动贤士们行动起来投奔自己。
第七、八解:从“月明星稀”到“天下归心”
诗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此二解相当于总结性话语。第七解虽继续写无所依托的贤才们的茫然彷徨,但通过比兴手法使意义更显隐讳且含义更丰,“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极具暗示地揭示贤才们“无枝可依”的窘境,表明投奔曹魏集团是唯一出路,大有“舍我其谁”的强势,这在前文的动情、利诱基础上多少有些得意之态了,不过这正好和曹操的地位身份相符。第八解则总结自己渴望贤才的博大胸襟以及共创伟业的美好愿景。“天下归心”四字相当值得玩味,这不但是诗人对自己宏伟事业的期许,更是以这一宏伟事业来诱导贤才们跟随自己建功立业,成就人生,这一诱导相比“鼓瑟吹笙”饮酒作乐的诱导显然大进一层,同时“天下归心”也在暗示那些尚且游离于自己股掌之外的贤才们,天下皆已归心,政权终将一统,此时不归服,显然不是明智之举,真可谓恩威并施。这样最后二解在收束全诗之外,自身也很好地联系起来,就是希望贤才们要善识时务,及早归服。
总之,此诗以“劝贤”之“劝”为立意基点,以延揽人才为根本目的,以动之以情、诱之以利(眼下利益和长远利益)、晓之以理为基本手段,以度人之心与明我之志的双线推进为行文思路,脉络分明又富于变化,意气贯通且蕴味深厚,既表达对人才的迎取之意,又贴合曹操贵为人相、摄政天下的矜持自负。此诗惟有如曹操这样的政治家兼文学家方能作出,真不愧是一篇构思巧妙进退从容的劝贤杰作!
参考文献
[1] 万绳楠.曹操《短歌行·对酒》新解[J].安徽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2).
[2] 孙桂平.曹操《短歌行》诗解辨笺[J].集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
[3] 袁传璋.曹操《短歌行》剩义拾零[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1).
[4] 张智通.《短歌行·对酒》并非宾主酬唱之辞[J].安徽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3).
[5] 王青.曹操《短歌行》的写作时间及其他[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1).
[6]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7] 魏宏灿.不是“求贤”,是“激贤”[J].阜阳师院学报,1982(1).
[8] 何绍明.短歌行(对酒当歌)诗旨新探[J].名作欣赏,2011(14).
[9] 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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