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真知与符号现象学

2016-09-08赵毅衡

关键词:皮尔斯真知实用主义

赵毅衡

(四川大学 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 四川 成都 610064)



真知与符号现象学

赵毅衡

(四川大学 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 四川 成都 610064)

真知,是任何意义理论的核心问题,追求真知也是人的意识活动的最根本动力。但是“真知”的显现是否真为真知,在什么意义上为真知,如何取得真知,最终能否取得最后的真知,却是意义理论中最困难的问题,也是各种意义理论的最大分歧点。皮尔斯的符号现象学理论之所以值得进一步研究,是因为他提出了一个可以清楚把握却又层次复杂的、不同于实用主义的真知观。首先,意义活动是追求真知的;第二,每个符号再现,不可能全真,也不可能全假;第三:正确的意义追求,需要符号活动延续,成为一个社群的一致意见,就出现了“社群真知”;第四:因为社群没有边界,符号文本的无限衍义,就能逐渐迫近理想中的真知。

真知; 意义理论; 社群; 符号学

一、皮尔斯真知观的地位

任何意义理论,不得不以“真知”(truth)为核心命题,人追求意义的意向性,不可能接受明知为伪的意义,意识只接受对它“显现为真的”意义给予,不然意义过程无法完成。

伽达默尔讨论施莱尔马赫所谓“自身置入作者的内心中”来解释施莱尔马赫这种理解对象上的循环,这种自身置入并未真正把我们自身的观点置入理解对象之中,而是把自身置入理解对象的意见之中,即自身消失于理解对象的意见之中,也就是说,“我们试图承认他人所说的具有事实的正确性”。①

但是这种“真知”的显现,是否真为真知,在什么意义上为真知,如何取得真知,最终能否取得绝对的真知,却是意义理论中最困难的问题。意义理论之复杂,原因就在这里。而一旦对此有所质疑,追求意义的意识就自觉起来,成为探究意识。本文探讨的真知问题,最后落实在“探究社群”的自觉意识上,就是这个原因。

胡塞尔说:“作为真正科学的哲学,其目的就在于寻求超越一切相对性的绝对、终极的有效真理”。②而皮尔斯认为确认真知是人不得不追求的目标,真知虽然不一定可以达到,但它必须被理解为意义活动的贯穿性原则。探究应该由这样一个希望来引导,即对于每一个问题都有一个正确的解答,如果否认真知的存在,“思想和推理就会没有目标”。③“人类的见解一般地总是趋向于……真理。……于是对每一个问题都存在一个真的回答。每人的见解连续不断地趋向于最后的结论。”④这个立场本应当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意义探究如果完全不考虑真知,或认为这个问题无法讨论,真假本质上难辨,就是取消了意义的最基本立足点,切断了主观与客观的联系。意义是决定主客观关系的根本环节:“意义是意识的获义活动从对象中构筑出来的,它反过来让意识主体存在于世,因此意义就是主客观的关联”。⑤如果意义可以不论真假,不仅意义无法找到真正的立足点,主观与客观也失去形态,整个意义世界就会崩溃。

在没有深入讨论之前,首先要澄清我们的核心术语:虽然西语truth或verity可以译成“真理”或“真相”,大部分情况下,意义理论的思想者们所讨论的对象实际上并不是“真理”(《古今汉语词典》称“真理”为“客观事物的规律在人头脑中的反映”),也不是“真相”(《古今汉语词典》称“真相”为“事物本来的或真实的面目”),更不是“真实”(那样就把“真”与客观实在相等同)。这个语义纠缠,至少是各种理论纠缠不休的部分原因。因此,在这个术语上,本文不得不慎之又慎。在中国学者的讨论与翻译中,大部分人用“真理”一词,实在是过于严重了。原因可能是因为西语的truth(或形容词true)意义原本过于复杂,兼有“真理”、“真相”、“真实”这些概念。中文一一分开论述,反而卷入麻烦。或许汉语只用一个字“真”翻译truth是最合适的,但是现代汉语不得不用一个双声词。

笔者认为,至少在讨论符号现象学的意义理论时,我们讨论的基本上只是“真知”(即“真的认知”,意识获得的意义或接受的认知为真)。本文用“真知”作为truth的对译,并不是排除truth的“真理”、“真相”、“真实”等含义,而是集中讨论认知或表述的“真”品格,这种品格能引导进一步走向(客观规律的)真理或(事物本质的)真相,但是真知本身只限于描述意识获得的认知的品格。

真知之可能,真知的定义,取得真知的途径,成为各种思想流派的主要区分标记。不少人认为逻辑学或符号学所讨论的,只是取得真知的途径,是认识论问题,而不是在讨论“真知观”本身,即本体本身,例如罗素对皮尔斯的批评即如此。但是只有明白“‘真’是什么”,才能找到取得真知的途径。真知不仅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认知的问题),而且是一个存在论或本体论的问题:非真的存在,非真的概念,都是自相矛盾的说法。皮尔斯对此有明确的声明:“必然为真的东西构成了现存事实的组成部分,而不仅仅是思想的要素”⑥。

自古至今,不少学派否认取得真知或表述真知的可能,在现代,这类主张更多。怀疑是一个很好的意义探究出发点,但是过分的怀疑,过分地相对,完全否认接近真知的可能,会造成意义追求失去目的而无法起步,从而让意义本身落空。另一方面,如笛卡尔等人那样对真知充满信心,认为理性不可能有谬误,⑦至少是过于乐观。承认真知问题的困难,但是并不完全否认接近真知的可能,或许是一个比较合适的看法,因为这条路线具有获得真知的可能性,同时允许真知本身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

沿着这条路线追求真知可能性,做得比较好的是符号现象学的奠基者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皮尔斯一生探求真知的各种问题,他的真知观,可以称作“真知融合理论”(convergence theory of truth),他讨论的这种真知可以称为“社群真知”(community truth)。不少人译community为“共同体”,可能用词太政治化,其实皮尔斯说的community就是社会群体,他的意思是真知是“社群一致同意”的结果。皮尔斯常被认为是“实用主义”的三位创始人之一,真知问题是实用主义讨论的核心问题。但是皮尔斯的真知观与他的朋友詹姆斯,和他的学生杜威非常不同,后面二位可能只是出于对这位终身落魄、默默无闻的前辈的尊敬,或许只是出于礼貌,抓紧一切机会把他说成是实用主义学派的创始人。许多哲学史家,例如雷希尔(Nicholas Rescher),认为詹姆斯才是实用主义的真正奠基人,皮尔斯的理论与詹姆斯很不相同。⑧

的确,詹姆斯与杜威的实用主义真知观立场非常明确:詹姆斯坚持认为:“真只不过是思想时的权宜手段(expedient),正如善只不过是行为中的权宜手段”,⑨需要真知只是因为此“权宜手段”有用;杜威坚持“工具主义”的立场,认为使用的有效性即是真知,因此真知只是“有效性”,是手段而不是目标。他们都主张“复数的真知”或真知的多元论,他们将真知理解为应付环境和世界的便利工具,这两位创始的理论,才是货真价实的实用主义。

如果这是皮尔斯贯彻始终的思想,他就比詹姆斯的“权宜论”更加实用主义。但是他关于真知的其他大量讨论,证明这只是他的揶揄之说,实际上他的真知观完全不是如此。看来皮尔斯主张的真知是多义的,在他的某些言论中,某些时候能够找到他赞成工具主义的证据,仔细整理,我们会发现皮尔斯长期坚持符合论真知观,而在更多的地方他又主张“社群一致论”,与詹姆斯的实用主义非常不同,不宜混为一谈。至少有一点我们必须承认:皮尔斯的真知观远比那两位实用主义的真正开拓者要复杂得多。

二、符号学与真知

与艾科“撒谎论”相近,但更学术化的说法,是法国符号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1950年提出的“漂移的能指”(floating signifiers)概念,意即能指内涵虚空,所指就不确定,能对符号文本作任何阐释。法国社会符号学家让·波德里亚1976年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一书中,认为漂流的能指概念控制了消费社会中的符号表意:能指摆脱了指称这一古老的义务,与其他符号的组合替换,随意而不确定,摆脱了真知的羁绊。

而皮尔斯断然认为,符号的展开,最基本的动力,不是做一个表述形式的游戏,而是“心灵与真知的亲近性”。毕竟,符号是用来表达意义的,而意义就必然有个真假问题。虽然符号表述的意义有可能是虚假的,甚至可以说真理不可能被表述出来,但是意识追求意义的本来目的是找到真知,取得真知是人类意义活动本身的前提,说意识有意追求非真,是自相矛盾。

三、真知是符号的基本构成

皮尔斯的“符合论”比传统的“常识观符合论”要复杂得多。皮尔斯把“实在”界定为正确观点的对象,来绕开符合论通常会踏入的循环陷阱。因此,问题就变成什么是追求真知的正确途径,皮尔斯强调,这就是社群和科学方法。由此皮尔斯远离了笛卡尔的个人直观论,也使得他的立场和詹姆斯及杜威的实用主义非常不同。

在皮尔斯看来,真的本质即与对象一致,因此符号靠真知才能指向对象。在最简单的像似符号(icon)中,“像似”本身即真,他甚至再三指出:在像似中无虚假,不可能有“假的”像似性,因为像似并非同一,真正同一反而不是像似,像似性之所以为真,就是因为它是片面的。这样,皮尔斯就把情况说全了:不是说符号一定会反映对象的真相,而是说,符号与对象关系的“根据性”(motivatedness)这个品质之获得,即是真知的过程。这听起来很玄,其实容易理解:当一个孩子画一个苹果,不可能说这幅画表达了对苹果的“真知”,但是既然这一幅画像似苹果,那么这个像似的地方,就不会是虚假的。

四、探究社群与真知

但是,有限的社群受制于更大的社群,此时社群同意的真知还要经受未来符号行为的拷问,真知的确定实际上就被推向了不确定的未来,我们不可能达到最终的一致同意。这就意味着,我们不但永无获得真理的可能,而且可能根本没有真理。这样,观点的汇聚或真理就只是一个无法证实的“理想的极限”而已。社群真知的最大作用,是让个人和社群的意义活动朝真知方向行进,这就是真知的最终形态,真知就是一个朝着完美的目标挺进的“真知过程”(truth process)。

注释

①Gadamer, Hans-Georg.WahrheitundMethode, Ⅱ. J.C.B.Mohr (Paul Siebeck), Tuebingen, 1986,297.

②埃德蒙德·胡塞尔:《现象学的观念》,倪梁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第35页。

⑤赵毅衡:《意义的意义之意义:论符号学与现象学的结合部》,《学习与探索》2015年第1期。

⑦Descartes, Rene. “MeditationsonFirstPhilosophy”,DiscourseonMethodandMeditations. New York: Pearson, 34.

⑧Rescher, Nicholas.Pragmatism:TheRestorationofItsScientificRoots. Livingston, NJ: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12, 12.

⑨James, William.TheMeaningofTruth,ASequelto‘Pragmatism’. New York:Longmans, Green, and Company, 1909, 32.

责任编辑王雪松

Truth and Semiotic Phenomenology

Zhao Yiheng

(Institute of Semiotics & Media Studies,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5)

Truth is the core issue of any theory of meaning, and the pursuit of truth is the fundamental motivation of human consciousness. But whether the appearance of truth is true, and in what sense, is the most difficult problem and the diverging point of various schools. The reason why Peirce’s semiotic phenomenology deserves deeper studies is because he proposes a doctrine on truth that could be grasped, but also multilayered and not very pragmatic. First, any meaning activity pursues truth. Secondly, no semiotic representation can be totally untrue nor completely true. Thirdly, in order to access truth, there must be an accumulation of semiotic activities until the consensus of a community is reached, which could be called a “communitarian truth”. Fourthly, since communities are continuously formed, the unlimited semiosis thus resulted could gradually approach the ideal truth.

truth; theory of meaning; community; semiotics

2015-12-1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当今中国文化现状与发展的符号学研究”(13&ZD123)

猜你喜欢

皮尔斯真知实用主义
实用主义电动车 体验一汽丰田BZ4X&BZ3
实验出真知
现实与虚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原始的风景——大卫·皮尔斯作品欣赏
苏珊·皮尔斯有关博物馆藏品研究的梳理与思考
熟知非真知——其庸先生周年祭
真理重生
We Know Someone
分类求难题 讨论得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