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击课堂
2016-08-19金石
金石,本名靳勇。河北河间人。作品散见于《南方周末》《名人传记》《西安晚报》等。
“咚咚咚”,这天吴老师的脚步声和打夯一样响。他一反常态,没有在教室门口停顿,直接走上讲台。我蹊跷地抬起头,发现吴老师平时细长的眼睛此时瞪得滚圆,眼珠鼓胀得像要爆炸,把眼睑掀开,露出吓人的眼白。
我感觉出了大事,急忙把路上捡的铁球放到抽屉里,规规矩矩坐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吴老师猜测:“是哪位同学又惹老师生气了?”可能其他同学也都发现老师的神情异常,教室里一片寂静。
吴老师把全班学生扫视了一遍,字字含愤地说:“小鬼子不允许我们学校教国语,要让你们学日语。”他抿嘴望着我们,只见他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
卢沟桥事变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进冀中,仅在我们太平庄村东南相距不足四公里的三十里铺毛公书院里就建了三座炮楼。吴老师曾告诉我们,毛公书院是西汉大博士毛苌传授《诗经》的地方。可是,日本鬼子竟然把炮楼建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更可恨的是,日本鬼子经常到我们村烧杀掠抢,在抓走我们村七位叔叔、伯伯,全部杀害后不久,又进村抓住腿有残疾的郭马爷爷,硬说他是“土八路”,因此将未逃走的老人、妇女、儿童赶到村北涝池边开会。我吓得躲在母亲身后,紧紧地抱着母亲的大腿,不敢看嗷嗷叫喊的日本鬼子。不要说我这个小孩,就是鸡、狗见鬼子进村,都吓得钻进柴草堆里不鸣不叫。在我眼里,小鬼子帽子后边垂的两块布,就像阴曹地府的两扇门帘。小鬼子就是阴曹地府门帘里的吃人魔鬼。
日本鬼子喊叫了一阵后,会场前响起像棍棒重重打在包袱上“嘭、嘭、嘭”的声音。每有一次“嘭”声,我就感到母亲身体颤抖一下。随着日本鬼子一声咆哮“死啦死啦的”,发出刀砍物体的“咔嚓”声响。这次,母亲身体颤抖得最为剧烈,似乎散了架,而且我感觉周围其他人也在颤抖,连空气似乎都在颤抖,渗透着一股惊心的寒气。我心中不由产生一种受到死亡威胁的恐惧。
事后母亲告诉我,日本鬼子先是用棍棒把郭马爷爷打得昏死过去,然后残忍地砍掉了他的头颅。因为担心吓住我,日本鬼子走后,母亲把我直接领回家,没有敢让我看郭马爷爷被害后的惨状。
我这才明白,当时母亲身体颤抖得为什么那么剧烈。我猜想郭马爷爷惨死的情景:头颅滚落一旁,鲜血从脖子里咕咕地往外冒……我越想越怕,好长一段时间,晚上都不敢独自一人在屋外撒尿。
“谁要不听鬼子的话,肯定会被砍头。”我心里刚产生这个念头,吴老师霍地挥起拳头,铿锵有力地说:“中国语言是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历史悠久、内容丰富、表达生动简洁……宣扬和平与善良……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生命……”吴老师头上的白发,随着他的声音在振动。
以前吴老师因为我们的调皮捣蛋发过脾气,我总是不以为然,从未记在心上。这天老师的声音没有过去大,许多话我不大懂,能记住的就更少,但他的话深深震撼我的心灵,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只有学好中国语言,才能赶走鬼子,才不会像郭马爷爷一样被他们砍掉脑袋;丢掉了国语,我们就有可能变成跟日本鬼子一样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我后悔自上学以来,上课时总想着斗蛐蛐、养蝈蝈、掏麻雀窝、滚铁球,几乎没有学到什么,能写出正确的字屈指可数。
日语课本发下来了,虽然比八路军发的油印中文课本精致得多,但我从不翻看。给我们派来教日语的年轻教师,实际上是抗日青年,接受八路军的指示混入小鬼子的日语培训班学了日语,因此平时并不给我们上日语课,而是协助吴老师给我们上国语课。
为了防备鬼子来检查,学校安排高年级学生轮流在校门口和村口放哨,一旦发现鬼子进村,迅即扬把土报警。
有天我们正在上课,日语老师急匆匆跑进教室:“鬼子进村了。”吴老师像往常一样对我们说了声“快把国语书藏好。”夹着课本走出教室。日语老师帮助学生们迅速将国语课本藏到各自座位下的小坑里,用地砖盖好,擦掉练习写字的小石板上的中文字,把日语课本摆到桌面上。
我希望这次像往常一样,鬼子不一定到学校来检查。然而,这次日语老师刚把黑板上四四方方的中文字擦掉,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日文字,就听到“哐哐哐”恐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声音越来越大,教室忽然一黑,教室门口出现五个身影。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从他们举着的寒光闪闪的刺刀,知道那是小鬼子。
鬼子让同学们一个个站起来,挨个搜查,很快就轮到我。我用脚死死踩住那块盖国语书的砖,怕它暴露了秘密。我越用力,越感觉那块砖在晃动,好像里边的书憋不住,想跳出来一样。我不由自主向下看了一眼。这被鬼子发现了,他将我一把拽到一边。他的手像鹰爪一样死硬凶狠,揪得我肩膀钻心地疼。但我顾不得这个,因为鬼子背上的刺刀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紧紧盯着它,怕它碰到我。我之前猜想的郭马爷爷惨死的情景,这时在我眼前闪动。我胆怯地想,鬼子一旦发现砖下的国语书,那刺刀转眼就会刺进我的胸膛,砍掉我的脑袋。我紧张得喘不过气。
鬼子把我的书包和桌斗重新翻动了一遍,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才去搜查后排的同学。
我终于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还没有落下来,因为其他任何一名同学的藏书坑被发现,所有同学都会暴露。还好,鬼子最终没有发现我们的秘密,呜哩哇啦连喊带叫地走了。
小鬼子一走,教室才亮堂了。我好像从地狱重新回到人间。吴老师又站到我们面前,继续带领我们朗读课文:“我是中国人”、“工农兵学商,共同来救亡”……
我们就是这样跟日本鬼子打游击,他们来了摆上日语课本,他们走了继续学国语,就像我的父辈,表面上顺从鬼子,暗地里参加抗日活动。我们虽然害怕鬼子,害怕被鬼子的刺刀捅死,但我们更怕丢掉了国语,变成日本鬼子一样的魔鬼。
这样大约过了一个月,传来消息,外村一所学校藏书的小坑被鬼子发现,这种对付鬼子的方法不能再用。于是我们不再到学校上课。老师对外声称学校因无学生而关闭。实际上,我们分为七八人一组,轮流在同学家上课,只要发现鬼子进村,立即解散,成了完全彻底的地下游击课堂。
一天,村抗日游击小组夜间活动时遭遇鬼子,战斗中父亲右手受伤。怕被鬼子抓住,组织上安排受伤的父亲潜伏到张家口。为了找父亲,我跟随母亲离开了太平庄,离开了游击课堂。那年我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