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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海

2016-08-19复达

延安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梭子蟹驾驶舱渔船

复达,本名俞福达。浙江岱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等。出版散文集《蜗居中的情致》《穿透咖啡的滋味》。曾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

要真正融入海中,成为弄潮儿的,看来惟有渔民和海员。像我之类,虽生长海岛上,天天可以面海,也钟情于海,渴望投入海的怀抱,却终究只能站在海边,或者乘船从此岸到彼岸,感受一下海的气息,哪能真正的沉浸在海之中,像波浪一样跃然海上?

这样的感慨,缘由一位朋友的逃海经历。他的经历,让我感触颇深,使我陷入深深的沉思。

我也曾经那么向往随船出海,下网、拉网,理鱼、绑蟹,观海、品涛,与渔民一起生活、劳作,在风里浪里滚打,成为渔民的一分子,深切地感受海的浩淼与深邃、温情与恼怒、奉献与叹息……

现在,这样的念头已退缩在岸边,只聆听波涛在脚下的“哗哗”之声。

朋友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好玩文字,四十来岁,一个渔家子弟,爷爷、父亲都是村里的渔民,他却从未下过海,只在渔船靠岸时跳上爬下。许是他父亲因为只一个儿子,想到自己祖祖辈辈捕鱼,辛劳不用说,更有意外的遭遇随时笼罩在船上,便让儿子多读书,读好书,上大学,找一个好的工作,脱离捕鱼的苦海。——这其实是许多渔民的愿望,他们的下一代现在下海捕鱼的已很少见。许是他一直在校读书,之后又找了工作,赚钱,结婚生子,一年中回老家也才这么几天,渔民子弟的烙印已渐渐淡去,骨子里的渔民意识也大浪淘沙般地被洗尽,惟有脸上那么一点黝黑的肤色才淡淡地让人觉得是被海风吹拂所遗留的结果。

这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要随渔船出海捕鱼。

也不是心血来潮。他说,出海捕鱼的想法早已萌在心里,酝酿良久。这次是真正地有所准备,愿望很强。心理上的、身体上的,都做好了吃苦的打算。

我要做一回真正的渔民。他的口气很坚决,仿佛一阵巨浪击打在礁岩上,掷地有声。

我也渴望有他这样的胆魄、自在和勇气。然而,我也怀疑,他能行吗?

八月一日是为期两个月的禁捕梭子蟹休渔结束的日子。这一天,流网船、蟹笼船像憋足了劲,纷纷离港,驰骋大海。

他就随坐同村伙伴、现在已当老大的一艘流网船,在隆隆的机器声中,驶向一望无际的大海。岸边的混浊海水逐渐变蓝变清,之后,整个视线内全是墨蓝色的世界。

兴奋的感受一直如阵阵浪涛般涌动在他心头,不仅是海水的变异、大海的浩淼,更是这期盼已久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还有新鲜的感觉。虽然先前大体了知船上的结构,但真正待在了船上,却像是第一次所见,满眼都是新鲜。当他得知这艘流网船的造价达六百万元时,不由瞪大了眼。一艘渔船要这么贵的造价?船上以驾驶舱为分界,前面的舱板上为工作场所,后面的称为后舱,是房间,十几个人一间的上下铺,吃饭住宿都在里面。

望着眼前这身高一米八的朋友,我笑问:这下可吃苦了吧?

他笑笑,晃晃头。好在我带了地席和睡袋,做好了驾驶舱内打地铺的准备。只是这地席要随起随收的,要不渔民兄弟可不管你是地板还是地席,一脚踏过来,照踩不误。

令他崩溃的是卫生间。一个极小空间的蹲坑,只能供一个人蹲,没有冲水设备,出完恭的人用塑料桶舀些海水冲一下,臭倒是不臭,四面贯通的海风日夜吹着,臭气早已随风飘散。只是底下的木板上满是污垢,像是从没清理过,看着就让人觉着龌龊。可是,憋急了还是得硬着头皮蹲下去。这时,最不希望看到的,是渔民兄弟不要过来。要不,感觉很尴尬似的。

还有吃饭,也很够呛。朋友接着说,令我听着也觉新鲜。渔船上的生活让人想象不到的当真太多。

船上有伙仗,即伙计,专门负责烧饭炒菜。船上也有个不通电的冰柜,铺了许多碎冰,用以储存菜品。不过,渔民兄弟们一天只吃两顿。早上起来,是先干活,然后才吃饭。中午往往在劳碌之中,哪还有时间吃?饿了,身旁放着干粮,便见缝插针地吃上几口。到了夜晚,就再吃一顿。吃完,渔民兄弟们就拖着一身的疲乏,洗把脸,聊几句,倒头便睡。

菜分两桌,一桌在后舱,另一桌在驾驶舱下。后舱的那桌为防风浪把碗盆直接放在底板上。驾驶舱下堆放着成箱的矿泉水,就作为桌板,将菜盆放在上面。渔民兄弟们大多蹲着而吃,几个坐着的也是极矮的小凳子。他记得,出发首日的第一餐是炒鸡块、大白菜等三四个菜,以后随着蟹虾的捕捞上来,便顿顿以海鲜为主。可是,对晕了船而疲惫不堪的朋友来说,哪还有胃口?

想不到的事还有呐。他打断我的沉思,继续说。在家里,我是天天洗澡。第一天晕船,洗澡的念头只闪现了一下。第二天半夜十一点时,见渔民兄弟们的一天忙碌告一段落,就拖着疲惫的身体,问老大去不去洗澡?老大懒洋洋地回了一句:“我半个月才洗一次的啦。”

天哪!这怎么受得了?我替朋友不禁高声抱怨,朋友对我报以苦笑。

他当时听了后,一愣,又盯着老大那张黑里透红的脸,像是不认识似的。继尔,他才懵懂似地点点头。老大看他第一次上船,热情地让他冲洗一下。可又怎么洗?甲板下有水舱,淡水一般还够用。然而,走在倾斜的甲板上,浪一来,甲板就打滑。没法,他只舀了盆水,蹲下,洗了脸。也才洗个脸,他已摔了两跤。接下来的几天,他索性连脸也不洗了,万一再摔了,身体又要擦伤,还是算了。说着,他表露出一脸的无奈。

事实上,渔民们在船上几乎都是只穿短裤来回走动。——也是,这样的流网船都独立作业,在茫茫的海上,又有谁来偷窥渔民的穿着?一个身着牛仔裤、格子短衫的人在船上,反而会变成另类。渔民们也只有在日光下作业时,才换上长衣长裤。看着这样的情状,他想,反正都是大老爷们,穿裤衩又怎样?就脱掉衬衣长裤,想与渔民那样,来个痛快。可没多久,他便作罢。因为海风。海风吹在身上虽不热,可吹得人黏糊样的,还是穿着衣服舒服。而渔民们,整日里劳作,身上早已汗涔涔的,任凭咸涩的海风如何吹拂,身上只是多了点黏糊而已。没有作为渔民的身子,又哪能像渔民兄弟一样?

一天两顿,就在那样的地方蹲着吃,吃得下吗?洗澡又是半月一次,能习惯吗?我不禁自问。或许,当我生活的选择惟有下海当渔民时,我才会咬咬牙,跟随渔民老大去捕鱼。吃不惯,干那么又重又累的活,又洗不了澡,我哪能受得了?我的骨子里就不是当渔民的料。

当然,我最关心的问题是:晕船晕得厉害吗?我知道,绝大多数的人上了渔船,而且又这么长的时间,晕船是肯定的,就看晕的程度。在海上,我最怕的就是晕船。

晕得一塌糊涂啊!他摇摇头,苦笑。真没想到会晕得这么厉害。

第一天中午出发时,风浪还平静,就坐在驾驶舱里东看西瞧的,倒还没咋样,只是人感觉到疲乏。毕竟是乘渔船,又不是豪华邮轮。到了傍晚,风浪渐大,拖着疲惫的身子,就开始晕船。头晕,浑身无力,想呕吐。后来,在老大的劝说下,又被渔民兄弟架扶着,来到后舱的小房间,倒头就睡。房间里的柴油气、鱼腥气,还有说不上味的气味,在昏昏欲睡中一股脑儿地涌上来。这个时候,哪顾得了这么多,就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少辰光,醒来,就想吐。就排山倒海地倾泻出来,舱里的过道上呈现一大摊的污秽。想想又想呕吐。

呕吐带给人的并非爽快,而是昏头昏脑,软乏无力。

这样的情景我经历过。几年前,在一座小岛上调研,因为要刮大风,便提前返回。不想到轮船上时,上客舱已坐满,不得不坐下客舱里。下客舱除了向上的通道敞开着,全在封闭之中,空气污浊。大风前的浪涛已悄悄地掀起了波澜,轮船就在晃荡颠簸中航行。没多久,我开始昏沉沉起来,闭上眼,垂下头,处于晕船的状态。又过一会,终于熬不住,使劲地呕吐起来。一口、二口、三口,疲乏的身子却拼命地甩出劲,一心想将肠胃里的食物倾吐干净。眼泪、鼻涕也紧随着流淌出来。这个时候,哪顾得了自己的形象,人身的爽快才是惟一。轮船还在颠荡中地航行,想跳上岸只是幻想。吐呕又不止,没东西可吐了,连胃里的黄水也一点点地呕出来。黄水也尽了时,还继续用劲干呕,仿佛呕着才舒服,才是必须做的事。这般的呕吐,比挑千斤重担更令人精疲力竭,也更害怕,以后绝不乘坐这般行驶大风大浪中的航船。晕船的心理阴影又怎能驱散得了?

人在海岛上,坐船已成习惯,却怕晕船。难道像一个土生土长在海岛上的人?

我那次的晕船虽苦不堪言,好在只是一个多小时。船靠码头,登上岸,双膝无力,还是感到舒服起来。也奇怪,晕了船的人一旦脚踏陆地,除了还有点头昏脑胀,轻松的感觉就突然冒了上来。晕船时渴望的就是船只尽快到岸吧。到了岸上,仿佛就如得了急病的人遇到了医院那般,有救了。

朋友却滚打在渔船上。他说,那个时候就想着船只何时能回港,即使要开上十几小时,也总有个盼头。然而,出了洋的渔船怎能一时三刻地返回港?面对茫茫无际的大海,感受着浑身无力的状态,吃不下饭,只有昏昏欲睡,当真有点后悔。叩问自己随渔船下海的行为是不是有点草率?后来的几天,人像大病过一样,虚弱得很。即使刚捕捞上来的活蟹烤得红彤彤一片,透骨新鲜地放在眼前,也毫无胃口。船只的摇荡仿佛将人的精神都抽掉了,很难复元。

精神上抵制不住,又怎能在海上混生活?

想到邻近的衢山岛上的几千名外来务工渔民,近的江苏、安徽、福建,远的则来自贵州、四川、云南。他们原本远离大海,迫于生计,来到岛上,随着渔民老大下海捕鱼。他们也一定犹豫过,畏惧过,逃离过,但最终还是下了海,随着渔船驶向洋地。他们也定然晕过船,呕吐过,难受过,但终究磨练了出来,站在了船头上,成为新一代的渔民。只要有意识、有目标,身体也还壮实,就能历练晕船的痛苦,成为一朵浪花,一位渔民,一个弄潮儿,一个海之骄子。

朋友看来不行,我能行吗?

没有真心诚意地下海,没有勇气面对海的波涛,又怎能与海相亲相融?

让人晕船的,是因为波浪的颠荡。波浪是海跃动的血脉,是海吐纳的呼吸,是海裸露的手臂。温柔时,微微漾动,波澜不惊;生气时,浪涛涌动,起伏跌宕;发怒时,惊涛骇浪,排山倒海。受不了波浪生气时的磨难,怎能真正浸润在大海之中?所谓钟情于海、爱海,只是一种表象,甚而虚无吧。

你能想象得出出洋后的渔船都有点倾斜吗?他看看我,仿佛要让我相信似的。

我一听,起先也想不明白,渔船咋会倾斜?倾斜的渔船在航行之中不是很危险吗?待他一描述,我才恍然大悟。

船上有捕蟹用的网具,都堆叠在船头左边,右边就留出空间,供渔民作业。渔船由此受力不均,向左边倾斜。这倒是可以想象,问题是人在舱板上如何行走啊?渔民们想来早已习惯,就朝倾斜角度的反方向斜着身体走,正好互补成垂直角度。可这个角度对初上船的人来言,好像整个世界都斜了。

去舱板上走过吗?

走是走过,那是两三天后的事了。他苦笑一下说。前两天头昏脑胀的,哪还走得动?身体舒服点了,想去走,也是如履薄冰。只能学着渔民的样子,慢慢地走着,惟恐一不小心掉进海中。这样的状况又哪能与渔民兄弟打成一片?原本想与渔民兄弟一起拉拉网、理理蟹,就成为一种空想。唉!

这就是说,你根本没有与渔民兄弟一起拉过网?我一愣,看着朋友。

他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我的梦想都被大风大浪破灭了。每天晕兮兮的,哪能再在倾斜的甲板上干活?我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看他们忙活呢。看我这样的人,哪能成为渔民呀?当真白白出生在渔民家庭里了。

看他的感慨这么真诚,我也深受感触。当渔民,并不那么简单,不是想当就当,下海就能成为渔民的,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成。经受得了晕船和又苦又累又脏的活,还有大海上的寂寥,磨砺出一种与海坦然相处的意志和韧性,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渔民吧。

朋友转移了一个话题,告诉我捕蟹的情景,让我又一次眼界大开。

捕蟹与捕鱼一样,都得看潮汛下网。潮涨起来时,就得放网,待落潮时,则将网拉上来,前后三个时辰左右。朋友下海的那几天,刚好在凌晨三点多开始涨潮。此时,渔民兄弟就起床,舀些水,抹一下脸。然后,把一顶顶笨重的网具扔出甲板,沉入海底。这放网也并非只是简单的活,得讲技术和程序。先是前头两个渔民将网从舱板拖上船舷,扔下海中,后面的就准备浮头,待长长的网放完后,就把浮头扔出去。每顶网之间以绳索相连,几十米长,连接着浮头。浮头上绑扎一根小竹竿,上面插着一面小红旗,漂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一面面的小红旗像一根根的标杆,或者醒目的记号。放网时,船只一直处于航行之中,以使网具更有张力,也不致相互纠缠。三十顶网,竟耗时两个小时。网具就在潮汐的涌动中张开来,如一张张巨大的嘴巴,等待梭子蟹自投罗网。

上午九点多,到了收网时间。起网机的滚筒徐徐转动,鱼网从船舷下一点点地被拉了上来。一只只青褐色的梭子蟹就缠在网中间。渔民们用带钩子的刀割断鱼网,将蟹捞出。那类似镰刀的小刀用螺丝刀改制,烙红后拐弯再打扁,锋利得很。从鱼网中捞出来的梭子蟹,一下子就被渔民们用橡皮筋绑牢它的钳爪,动弹不得,顿失张牙舞爪的模样。尔后,将它们装入身旁的塑料筐。装满蟹的筐随之通过滑竿,运至底舱。底舱有海水,氧气泵打着氧气,也算暂养吧,等待渔运船过来,装运到上海、宁波和本地的市场上去。收网,扎蟹,理网,又花费了两个小时。

朋友在凌晨被渔民兄弟吵醒后,虽还迷糊,但还是起来了。他想到过走下驾驶舱,帮帮渔民兄弟放网,也想过去绑扎梭子蟹,体验一下当渔民的滋味。然而,他怕,怕打扰渔民兄弟的作业,怕自己不小心被蟹钳狠狠地钳住,更怕舱板上绳索网具一团乱麻似的,万一一脚踩得不慎,后果不堪设想。何况,他的身体也吃不消。他只得待在驾驶舱,不敢乱动。这样的情状,在渔民兄弟们劳作时,他就像被定格似的,成为驾驶舱的一个剪影。

开捕第一网的产量并不高,三十顶网只收获二十八筐,一千六百斤左右。这比梭子蟹鼎盛时期的一顶网就捕捞上二三十筐相比,产量实在太低。听老大讲,这三十顶网的成本在两万元左右,根据当天梭子蟹的收购价每斤七元来算,加上渔民人工等费用,总共亏了一万三四千元。那老大与其它的渔船联系后,告诉朋友,有一艘船放了二十五顶网,结果只收获十六筐梭子蟹,产量比他们的还低。

第二天就没放网。老大想观望一下。

第三天,听说收购价有所提高,——许是蟹少价便高吧,老大就决定放网。可能为了保险一点,这一次只放了十五顶网。比起第一天的收成,这一网要好得多,共四十筐,两千多斤呐。经验丰富的老大说,最理想的产量是放二十顶网,收成三四千斤,收购价稳定在每斤十元左右,这样就能赚得多一些。

这仅仅是一种愿望吧。每一位渔民老大都想顺风顺水的,捕捞更多的鱼货。其实,前两年的梭子蟹多得无数,却成为“白菜价”,渔民老大的钱不仅没多赚,有的还亏本呢。今年的梭子蟹少了,是不是被滥捕乱捞淘空了?

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问朋友:在渔船上长时间地看着渔民兄弟劳作,或者没放网时漂泊在海上,不感到寂寞吗?

朋友看着我,反问:你说能不寂寞吗?

在我的想象里,初次随渔船出海,首先是兴奋,像是实现了一个大大的愿望;其次是感到新鲜,船上的布局、渔民兄弟的生活和生产,样样都让人另眼相看。然而,长时间地漂泊在海中,整天看到的是无际无涯的大海,能不寂寞?

朋友呷口茶,缓缓地告诉我,当晕船的时候,兴奋和新鲜早已湮灭在头晕力疲之中,甚至有点后悔。当然,待身体稍微舒服时,一早起来,看看海上日出,也是美事。东面的海天相接处,渐渐地抹上一片淡黄的色块,继而慢慢变红,红霞染上了小半个天。过一会,血红的太阳探出了头,像是在张望一下似的,看看面前辽阔无际的海。然后,才大着胆子,在人的眼皮底下,倏地跃了上来,将整个红亮的面盘呈现在我的面前。环绕着旭日的,是万道金光,一齐洒下海里。海里就一片金光灿烂,红的、黄的光斑在起伏的波浪间跳跃、闪烁,墨蓝的海水染上了一片光彩,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一般。这时候,我的激情也随之勃发,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伫立驾驶舱边,高高地举起了双臂,高呼一句:我的太阳。可惜没带相机,是个遗憾,旭日东升的景象只能装在心里。

不过,渔民兄弟才没这般兴致。他们是看得多了,所以熟视无睹。何况,他们也没时间观赏日出,等待他们的是赶紧放网或收网。即使一整天空闲,他们也要么睡觉,补充体力的亏缺,要么躺在窄小的床铺上,翻翻书,或玩玩手机里的游戏,最多打打扑克。仿佛他们与海很随意地相处,海上的寂寞早已习惯了似的。每一趟出海,他们在海上的日子可要三五十天,直至所有的鱼网都放完为止。这如何让人承受得了?

不习惯海上的寂寞,如何成得了渔民?

不错,所以我不得不逃回来。

逃?逃海?

是呀,逃海。他点点头。我本打算在渔船上待一星期至十天,可我连个渔民的影子都成不了,还能待下去吗?说好听点是提前撤离,其实就是逃海。

在同一艘渔船上,与渔民兄弟都不能打成一片,又怎能成为渔民的一份子?怎能深入渔民,深入海中?或许,过些天也会习惯渔船上的生活,但骨子里不属于海上生活的人,又哪能忍受劳作的艰辛、生活的寂寥?终究是要逃回来的。

四天后,朋友带着一箱老大送的梭子蟹,转乘一艘渔运船回来。

渔运船也叫活鲜船,受雇于水产企业,或者水产企业自己建造几艘,专门用于水产市场与捕捞洋地之间的收购、运销。船只比渔船的小,木质、钢质的都有。先前,朋友以为流网船上的条件算是艰苦的了,想不到他刚踏上渔运船,船上的脏乱差竟是不堪入目。舱板上堆叠了小山似的塑料,船舷间过道的地板上湿漉漉的,还杂七杂八地摆放了许多杂物,整个甲板可说无从下脚。也没有渔船那般的后舱,就一个驾驶舱才可容纳。驾驶舱的地上污垢满面,几颗烟蒂被踩得扁平横躺。像强盗船一样,他说。尽管他也没见过强盗船,但无法用其它的语言来表达对渔运船的苦不堪言。

回程的那个晚上,他就在驾驶舱里坐了一整夜。那晚,驾驶舱里睡了四个渔民老大,地席没法铺,睡袋也只得扔在一旁,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一直在他耳边回绕。在船上,渔民兄弟就像在自己的家一样,总是那样随便,那样自在。你做得到吗?

那晚好不容易熬到下半夜,身着短袖的朋友被冻得起了鸡皮疙瘩。虽是夏天,夜半的海风也是凉飕飕的,时间一长,便冷意溢身。他翻翻背包,拿出带上船的一瓶白酒、一包方便面。可船上没有开水,没法,他只得掰着方便面,一口又一口地喝着白酒,解饥,又暖身。

第二天清晨,终于到了码头。踏上码头的土地,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到了家,静下心,才闻到自己身上全是浓浓的鱼腥味。鱼腥味仅仅是一种气味,一洗或者没多长时间就会烟消云散。鱼腥味,也仅仅是表示上过渔船,不足以代表捕过鱼。而那箱带回来的梭子蟹,到了岸上已死了一半,仿佛它们惟有在海上才能生存,就如不适宜在海上生存的人那样,一到了海上便头晕乏力,恶心呕吐,只比梭子蟹好一些,不至于因缺了海水而窒息。

海是温情的,包容的,对每个人都公平相待。你忍受不了波涛的颠簸,习惯不了舱板的倾斜,忍耐不了漂泊的寂寞,那只能被海所抛弃,最多当一个匆匆过客。

逃海就成为必定。

朋友说,我真佩服那些渔民兄弟。在那样的一艘渔船上,要待上几十天的时间,生活无规律,劳动强度这么大,生活环境又这么差,他们却以船为家,毫无怨言,同舟共济,驾驭着渔船,也驾驭着海。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呢?

大海给了渔民浩瀚的空间,渔民兄弟却只能操纵着方向盘,生活在狭小的渔船上。也就是这般小小的空间,才造就了一代代与大海相融相处的渔民兄弟。大海也才给他们以回报,馈赠他们鲜活的鱼蟹。要了知渔民兄弟的内心情感,只有真正地成为渔民才能深切地体悟。

朋友从海上逃了回来,我倘若真的随渔船下了海,岂不也是如此?尽管自己写过许多海的文字,看上去是那样热爱海、钟情海,却只能算是一个忠实的旁观者,哪能真正成为海的儿子?

看着朋友,两人都只有相视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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