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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三宾小议

2015-06-05赵会娟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3期

赵会娟

谢三宾谓谁?《乾隆鄞县志》记载云:“谢三宾,天启五年进士。知嘉定县,为均田以均役,浚吴淞江,西南乡民田皆受其利,擢陕西道御史。崇祯五年,李九成等围莱州,三宾疏言,成事在人,了此不过数月,即敕巡按监军。至昌邑,请斩逃帅王洪、刘国柱,诏逮治之。兵部尚书熊明遇坐主抚误国罢去,三宾复抗疏请绝口勿言抚事。未几,莱州围解,明年,登州平,叙功进太仆少卿,丁忧归。晚年与钱肃乐等为难,为乡评所薄。”

从《乾隆鄞县志》所载看,谢氏在明末不失为一好官,知嘉定县,政声颇佳。这一点其他文献也频有记载,如《嘉定府志》云:“谢三宾,靳县人。英敏绝人,政由严察,讼狱不越宿,审鞫甫毕,狱词随具,吏民有犯者,不稍宽贷。尝角巾,式四先生庐,捐俸裒刻其诗文集,当时称文学吏。”四先生者,即明末嘉定四先生唐时升、娄子柔,李长蘅,程孟阳,其四人文集均是谢氏所刻。由此看来,谢氏不仅为官有政声,还是一风雅之士。后来巡按山东,又剿平登莱叛卒,为功甚伟。毛霖《平叛记》云:“崇祯五年七月初十日,上命东抚朱大典与巡按谢三宾速赴行间,督诸将进剿。上以巡按王道纯监纪军事,师久无功,命凡用兵处,皆择才干御史往代,有功一体论叙,都御史陈于庭以三宾请,上允之,命以巡按并监纪,星驰料理。长安有为谢危者,三宾曰:‘朝廷养臣子,正为有事之用,若皆避危求安,国家事其谁任之?遂制甲胄,且上疏力言:‘胜势在我,贼不足惮,了此不过数月。因陈进兵、固守、取胜、用间、责成五策。内阁江右郑公以伟见之,谓谢曰:‘顷读君疏,知贼不足平矣。命下之日,即陛辞赴军。”

登莱之变后来在山东巡抚朱大典及谢氏的得当指挥下,终于顺利平叛,这点在正史内有明确记载。《明史》二七六卷载:“八月,巡按监军御史谢三宾至昌邑,请斩王洪、刘国柱,诏逮治之。兵部尚书熊明遇亦坐主抚误国,罢去。三宾复抗疏请绝口勿言抚事。”在指挥战争的过程中,谢氏亦是艰苦备尝,《平叛记》记载有谢氏的一番话,真切再现了当时的战争情事:“谢象三曰:‘贼之残登莱也,所过焚僇,自蓬莱抵昌邑,四百里间,无一椽存。登黄一带皆山,山径险峻,马行甚艰,军中樵采并乏,将士露处,朱抚与余居迷神山顶破庙中,日则视营伍,夜则治军书,扫地为榻,倚马而食。山距城五里,城上红夷大炮,子声如叫鸱,常从头上过,触之糜烂,日有死者。贼每中宵挠我,夜卧不敢解甲,马常披鞍置诸卧侧,一闻炮风,即跨马下山,入营督战。盖两军相持,胜败呼吸,八月之久,无时不怀丧亡之忧也。”

平叛登莱时之谢氏,真一指挥得当之、亲任甘苦之出色官吏。只是人生多故,同一谢氏,在天翻地覆的明清易代之际,谢氏“晚年与钱肃乐等为难,为乡评所薄”(《乾隆鄞县志》)。这种说法过于简略隐约,而真实的情况是谢氏一改明末时的好官面目,成为人人所不耻的告密者,不能不让人扼腕。

全祖望《续甬上耆旧诗》中《万泰传》云:“先生毕生悔恨,自以为合六州铁,不铸有错者,则别有所在,而世之人罕知之。先生与降臣夫己氏之子旧为婚,乙酉六月,钱忠介公起事,先生羽翼其间,夫己氏深恶之,贻书王之仁杀忠介以邀功,之仁不可。既与忠介会,叱夫己氏而缚之,令行刑,夫己氏自分死矣。时先生在座,夫己氏之家人求救于先生甚哀。先生稍心动,乃言于忠介曰:‘王大将军是举诚壮,但以镇帅而杀荐绅,公独不防其渐乎?曷少宽之?忠介亦心动,遂与之仁议,令输饷自赎。不料其一脱不可制也,于是反复两朝之间,至戊子而尽杀诸义士。先生弹指出血,自愤援手之失,而遗民古老亦不无责备之词者。故先生自戊子以后,更字悔庵。先生身后,诸公所做状志,皆讳此事。予以为正不足讳,乃特著之,以见先生之心迹。”

全祖望所称的“夫己氏”,即是指谢氏。“夫己氏”的说法最早来源于《左传》,《左传》文公十四年传:“齐公子元不顺懿公之为政也,终不曰‘公,曰‘夫己氏”。全祖望用”夫己氏“这个称呼来表达对于谢氏的极端厌恶之情。少年时的全祖望对于谢氏已经是深恶痛绝,在《钱忠介公崇祀录跋》中有这样的记载:

颛安王公视浙学,刑部至宁,首祀钱忠介公于学宫,并及丙戌秀才赵景麟,可谓以忠孝训世者矣。顾谢三宾亦以是年同得祀,何其漫不考覆,一至此耶?

予年十四为诸生,谒先司空宗伯公于祠,见三宾主,愤甚,击之不碎,投之泮水,并故提督张杰之主亦投之,忽忽二十六年矣。奸人就死,魂魄应已澌灭,即在学宫,岂敢宴然享祭,此不过予少年意气之所激也。展阅忠介祀录,记之于后。

对于自己这样痛恨的一个人,全祖望为何还要在他所编选的《续甬上耆旧诗》内录谢氏诗九十四首呢?全祖望是这样来解释的:“予初援竹垞黜园海之例,拟不录其诗,既而思之,使后世见《一笑堂集》者,即其娓娓故国故君之感,又托之磥砢大节之高隐学以为之序,倘不知其人,断不敢以为蒲寿宬一辈人也,故仍存之,以为听言观行之证。”也就是说,全祖望想通过留存谢氏之诗,让人们看看谢氏言行不一的真面目。其中全祖望所提到的高隐学,即是编著《雪交亭正气录》的高宇泰。高宇泰及其父亲高斗枢都是谢氏告密的受害者。《鲒埼亭集外编》十《王评事状》云:“谢氏第一揭帖为董公志宁、董公德钦、王公家勤、杨公文琦兄弟、屠公献宸。第二揭帖为华公及慈溪冯公家祯、冯公荛、李公文缵。第三揭帖为高公斗枢父子、李公父子、定海范公兆芝,董公志宁与杨公文球急逃得免,二冯以其子弟行赂得免,李公文缵以过宜力辨其不预得免,而第二揭帖中人皆免。”《续甬上耆旧诗》中的《高都御使斗枢传》云:“已而浙东又陷,大吏以公不归,将录公父以胁之。公闻而叹曰:‘吾固不敢为徐庶,亦宁忍为赵苞?乃买舟归。既归,复有五君子之祸,时戊子正月人日事也。公长子武部员外郎宇泰,自公未归,已参预江上军事,为夫己氏所发,与华检讨等五君子同被絷。公亦系狱,万户部泰救之得生。”而身为谢氏告密亲身受害者之高宇泰,却是谢氏《一笑堂诗集》的唯一作序者,这不能不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因《一笑堂诗集》流传未广,特录高序如下:

昔张中丞楷尝平闽浙剧盗,军功最著,而喜为诗,尝摘唐人律诗绝句尽和之。时以其久困谗构,谓其心平气合以观己志。予著里中《名臣传》,为之低回,想见其人。近时冏卿象三谢公按东省,时莱州之围甚亟,畿辅大震,公以上特简往,至则身先诸将,一鼓而解之,其事倍艰于土孽,而功系于国家为甚巨,亦善于诗,著诗数十卷,先令疁城时,取娄唐程季四名家诗刻之,又于里中刻诗人李玩其《桑麻集》,其留意风雅如此,盖与张中丞相似,意其折冲御侮之气,兴会卓越于诗,得最上格,有非绮缛波靡流连月露者所可几与。吾宁荐绅以诗名家者,多有其人,迨余太常屠仪部以后寥寥无闻。公接起于数十年之后,其坚响迈致与太常不相上下,仪部所不得以流丽便捷之长胜之矣。抑吾因是有感焉,士大夫系隆盛之朝,从容功名之会,登高能赋,风气遒上,致足尚也。即张仲丞功成之后,忌者蜂起,吠声相属,落籍编氓,咏叹自造,而当时以心平气和许之。盖遭逢治世,虽有所不平,亦可付之烟云鱼鸟之乡,以俟公论之自定。公所处之世则何如哉?有非和平可得言者,家居不用,坐见倾废,止一子,甫得一第,辄死于忠,且风波震撼十年始息,郁结不堪,亦等于中丞,其善于诗则同,而所以为诗之时则异。此吾读公之诗不禁掩卷而三叹也。

康熙丁巳上巳日后学高宇泰撰。

高宇泰引明臣张楷以比谢氏,两人确实有很多相同之处,都曾经参预平叛,都擅长写诗,喜流连风雅。不过,张楷平闽浙之盗时,“日置酒赋诗为乐”,终于因为“耽诗玩寇”而被罢官,这一点比不上谢氏平叛的功绩。但高宇泰认为,张楷身处治世,所以即使有人说他“耽诗玩寇”,亦可以置之不理,而谢氏却身处乱世,所以不能为和平之音。高宇泰为《一笑堂诗集》作序,应是应谢氏孙辈之请而写的,因为诗集是由谢氏孙子为霖、为宪、为衡,曾孙德舆仝所校。高宇泰碍于孝子贤孙的脸面,绝口不提谢氏当年的告密丑事,而只是笼统地感叹谢氏“风波震撼十年始息,郁结不堪,亦等于中丞,其善于诗则同,而所以为诗之时则异”。不知写作此序之时的高宇泰,从内心是否已经原谅谢氏当年对自己及家人的倾陷?

在谢氏的《一笑堂诗集》内《感怀十首》第七、第八首云:

春水湖边小隐居,十年于此囊残书。遗编散失兵戈后,古木离披搜牢余。径绝求羊荒草合,巷无王谢夕阳虚。伤心霜露清秋下,黄叶萧萧落满除。

霜落江城叶木凋,凄凉故国水云销。霸图自昔雄千古,人事于今变一朝。天醉宁当排虎豹?运移徒复沸螳蜩。只今惟有松萝月,夜夜空城伴寂寥。

《一笑堂诗集》是按诗体分卷,具体诗作撰写时间已难以确考,只能从诗作内容本身去寻绎。从首句“春水湖边小隐居,十年于此囊残书”看,该组《感怀》诗是创作于明亡后十余年间,经过明清易代的巨变,山川萧条,谢氏因碍于众人非议,离群索居,心境之凄凉可以想见。我们可以说他是咎由自取,但若试想,如果谢氏明亡后能独善其身,不一错再错,侵犯众怒,不亦可落一个好的结局?即使退而求其次,也能像吴梅村、钱谦益那样获得他人之谅解,而不致于到人人痛而欲殴之的地步。造化弄人,谢氏不幸未亡于明,致使身败名裂,走投无路,灵魂经受了无尽的折磨与煎熬。只是谢氏在《感怀》第八首又以田横客及楚囚钟仪自比,颇为不伦不类。田横五百壮士宁死不屈,钟仪操琴不忘旧音,岂是变节恋财之谢氏可比?“家业散亡天去疾”一句坦露了谢氏所一心眷恋的东西,那就是他的丰厚家业,只是在世代动荡的历史环境中,已经付之烟云。林时对《荷牐丛谈》四《记登州三叛》云:“诸叛势蹙,奔入登州,闭城拒守,阅数月食尽,乃遣人泛海输款,约以舟来援,有德仲明浮海去,余贼开门降。所掠资财无算,皆积于登抚署,大典、洪范、三宾瓜分之。”其他记载谢氏家资富饶的资料历历可见,如《鲒埼亭集》八《董志宁神道碑》载:“而故太仆卿谢三宾家富耦国。”谢氏处心积虑一心维护自己的家业,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亲朋故友,最终却机关算尽,落得家业荡尽,其不可叹也欤?

《感怀十首》第十首云:

大厦倾非片木支,国恩一死报何辞?空当危辄张螳臂,悔不深山养豹姿。子代父亡忠孝尽,臣因君辱鬼神知。愁来不尽悬河泪,长叹随风诵楚辞。

这首诗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很复杂。诗作首联就很矛盾。“大厦倾非片木支,国恩一死报何辞?”谢氏对于明朝灭亡时士大夫究竟该如何取舍态度上是摇摆不定的。明朝这座大厦倾覆,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力挽狂澜的。对于这一点,谢氏应该是比其他人更坚信的。但另外一方面,作为曾经享有明朝俸禄的官员,谢氏又觉得以死报国好像也是个人应该对朝廷所负有的责任,只是这里的“国恩”之“国”指的是明廷还是清廷,则须费一般猜测工夫。如果联系颔联的“空当危辄张螳臂,悔不深山养豹姿”,则好像是谢氏告密反清义士是从维护新朝的利益出发,那首联的“国恩”是不是应该是清廷之恩呢?但如果再看尾联“愁来不尽悬河泪,长叹随风诵楚辞”,则“国恩”应该还是指的是明廷之恩。这样首联和颔联结合起来理解起来就有些困难。谢氏一会儿要以死报明,一会儿又要维护新朝的统治,岂不是自相矛盾?其实如果结合谢氏在易代之际的诸种表现,就可以理解这首诗的写作思路了。首先作为明臣,谢氏觉得以死报明是为官做宦之人在明亡时所应该做的一种选择。但大厦将倾,这是谁都挽回不了的,所以只能顺应时世,面对现实。这层意思谢氏无法明确写出,只是后悔自己在当时那种历史环境中因告密触犯众怒,还不如韬光养晦,以图得个人的安宁。至于作为一名官员对于明朝的责任,虽然自己没有尽忠守节,但是自己儿子谢于宣的尽忠守节亦可以作为一种替代。谢于宣在李自成农民军入北京时被俘而死,年仅三十一岁。《乾隆鄞县志》内的《谢三宾传》中有关于谢氏儿子谢于宣遇难比较详细的记载:“子于宣,字宣子。崇祯十六年进士,授行人。闯贼破京师,将投缳,由仆阻之,旋为贼执,索金帛,掠治甚酷,械置马栈中,或以火炙之,十指被拷俱折,目睛突出寸许,无乞哀语。将死,弃诸途。年三十有一。福王时,三宾请恤,追赠太仆少卿,荫一子,入监读书。”谢于宣在易代之际的表现较之其父实在是好太多了,所以谢氏频频引以为豪,并且认为自己之所以易代之后福过灾生,纯粹是因为明朝灭亡使自己饱受屈辱。从颈联的这两句可以看出谢氏无一丝为明尽职之意图。儿子的忠孝居然可以代表自己的忠孝,须知谢于宣的好名声是不会转移到谢氏的头上的,谢氏是谢氏,谢于宣是谢于宣,这一点当时广大心怀旧朝的人是分得很清楚的。谢氏想以自己儿子的忠孝来为自己的告密行为做遮阳伞、挡箭牌,看来是徒劳无功的。人们不会因为谢于宣的行为而原谅谢氏的告密之举。《鲒埼亭集外编》十二《七贤传》:“吾乡所最不齿者,无如故太仆谢三宾,其反复无行,构杀故国忠义之士无算。三宾一子早死,顾有四孙,曰为辅、为霖、为宪、为衡,皆善读书,闻其大父之事,黯然神伤。自是遇故国忠义子弟,则深墨其色,曲躬自卑,不敢均齿,以视屈抑。三宾遗金尚不赀,兄弟日以哦诗为事,一切不问,未几荡然,亦不以为意也。于是故国子弟,稍稍引而进之,谢氏复育簪缨之列,盖吾乡清议之重如此云。”谢氏去世多年以后,他自己的孙子尚以祖父行为而愧与人交,那么谢氏所在时的舆论环境更是可想而知。同时谢氏又认为自己所遭受的这一切都是明亡所造成的,自己是臣因君辱。这是实情,但肯定不会为那些节烈之人和前朝遗民所认可。在他们眼里,作为享受国家俸禄的朝廷命官,有为国尽忠的义务,而谢氏居然抱怨朝廷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该诗尾联的抒情就显得很矫情,“愁来不尽悬河泪,长叹随风诵楚辞”,一点责任都不想承担的谢氏又有何资格去追慕品格高洁的屈原呢?屈原宁愿为故国而死,这一点谢氏能做到吗?谢氏所流的眼泪恐怕和屈原所流的眼泪完全不一样的,屈原的眼泪是爱国的眼泪,谢氏的眼泪纯粹是为他一己得失而流的眼泪。虽然同样是流泪,从不同的人眼睛里流出来,含义则是迥异的。

从总体上看,《感怀十首》应是谢氏作于明亡后十余年间,写作时间应不会隔太远。从这组诗里面,我们可以体悟到一个并不高尚的灵魂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历史境况下所受的痛苦折磨和他的自我辩解,虽然这种辩解是那样得软弱无力。梁伯鬯钖瓒《读续甬上耆旧诗绝句》云:“遗民痛哭残山日,巨猾歌吟故国时。若使鼎迁身早死,此心阴险有谁知?”多寿则辱,于谢氏何其相符哉!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新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