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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中哈金的文学“返乡”征途

2016-05-30王欣

青年文学家 2016年11期
关键词:等待碰撞交融

摘 要:移民作家哈金通过用英文写作《等待》,实现了他在《他乡写作》中提出的作家利用文学创作“返乡”的梦想。结合哈金的创作理念,《等待》主要在以下三个方面体现了他的文学“返乡”征途:中国式英语的创新写作、中西文化的碰撞和融合以及“等待”这一主题在文革时期和当今中国社会的启发意义。

关键词:移民作家;返乡;中国式英语;碰撞;交融;等待

作者简介:王欣,女,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国小说。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11-0-05

引言:

哈金作为移民作家,他的文学作品与以下两个概念密不可分:美国华人文学和华裔美国文学。美国华人文学是一个比较广义的概念,它泛指生活在美国的华人、华裔作家用英语或母语创作的文学作品,同时涵盖了美国华人中的英文文学和华文文学。哈金是第一代美国华人文学中用英文写作的代表作家之一。第二、三代华裔英文作家则包括汤亭亭(Maxine Hong Kinston)、谭恩美(Amy Tan)、赵健秀(Frank Chin)、黄哲伦(David Henry Hwang)等。[1]针对华裔美国文学的界定,北京外国语大学吴冰教授提出如下定义,“凡是华裔美国人以华裔美國人的视角写华裔美国人事情的文学作品都属于华裔美国文学”(吴冰:16)。从这一视角来看,《等待》(Waiting)描写的是典型的中国故事,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华裔美国文学。同理,哈金很多取材于中国特定历史时期的作品如《南京亡魂曲》《在池塘》也不能视为华裔美国文学,但都是美国华人文学中的代表作品。而像汤亭亭(Maxine Hong Kinston)、谭恩美(Amy Tan)等第二代华裔英文作家,把移民经历作为写作的焦点,尽管题材中融入了中国民间传说和神话,这些东方元素已经被改写、创造和再现,并渗透了西方价值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彰显的是美国梦和美国精神。对他们而言,中国不过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遥远的古老的国度。对当今中国社会的生活和文化,他们表现出相对漠然的态度。与之不同,哈金多以原汁原味的中国故事作为创作的题材,他的写作才真正踏上了借助文学实现“返乡”梦的征途。

哈金在其散文集《他乡写作》(The Writer as Migrant)中详细阐述了移民作家身份的特殊性和写作的困境。在散文集第三篇 “一个人的家乡”(“An Individuals Homeland”)中,他开篇引用了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诗歌“伊萨卡”(“Ithaka”),点明了伊萨卡在诗人笔下不再是奥德赛“回归”家乡的象征,而是诗人本人“抵达”家乡的象征。接着他引出了家乡的两层含义:出生地或目前所在地。因此,哈金认为,“家乡不再是一个仅存在于过去和历史中的回忆,而是紧密关系着个人的当下和未来的现实存在”[2]。在这个意义上,移民作家尽管不可能以不变的身份再“返回”原来的家乡,但可以通过重温对故乡留存的记忆创新性地再现当前家园的风景,从而可以随时“抵达”家乡,实现另一种意义上的“回家”。这一创新性在哈金看来主要是语言的创新。他指出,“移民作家必须在语言中寻求根性”(The Writer: 79)。移民作家具备双语写作的潜在可能性,无论采用母语创作,还是“疏离”(estrange)母语采用他国语创作,语言创新的最终使命在于使自身艺术作品超越国界而焕发勃勃生机。总之,在寻求属于自己的“伊萨卡”的途中,勿忘过去,重组记忆,再现家园成为移民作家明智的选择。在“代言人和他的部落”(“The Spokesman and the Tribe”) 中,哈金也强调“作家真正的战场应当是他的艺术创作”(The Writer: 29)。无论出于生活的无奈还是创作的自身需求,移民的特殊身份使哈金选择了“疏离”本国语言写作。正是这种疏离,使他能够站在新的高度重新审视、反思在故乡的人生经历和中国特殊历史时期的面貌,为他提供了更为客观、冷静的视角反思这些现象背后的成因,从而奠定了他娓娓道来的讲故事的风格。长篇小说《等待》正是采用这样的口吻,讲述了横跨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之间一个非常不起眼的部队医院的人物孔林等待18年的爱情悲剧。相比之下,国内描写同一时期的创作往往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如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淋漓极致地展现了恣意大胆的性爱主题、荒诞不羁的语言风格以及尖锐深刻的黑色幽默。

选择英语写作的哈金尽管在语言上“疏离”了母语,他独特的中式英语(Chinese English)的创新性、中西文化碰撞与交融的情节设计和“等待”这一仍具有时代意义的主题,使得他在文学创作上重新抵达了家乡。首先,从语言的角度来看,哈金利用英语语言创造了富有中国特色的“中国式英语”(Chinese English),使得小说读起来具有原汁的中国味,对西方读者而言则产生了“陌生化”[3]的特殊效果;此外,哈金采用翻译式写作的方法,将原作直白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提升了小说的可读性和影响力。其次,哈金通过设计惠特曼《草叶集》的插入和描写文革时期相关人物对待这一作品的理解,体现了中西文化的碰撞和交融,同时展现了西方文化对中国特殊历史时期的影响,促使读者思考文化差异背后的深意,反思国内体制和社会制度,从而实现了移民作家文学的“回乡”。第三,题目“等待”不仅是小说中主人公的状态,还暗指了同一历史时期中国千千万万民众迷茫、贫瘠、踌躇的精神面貌,并且成为当今中国每个个体应当思索的问题。

一、“中国式英语”的创新——独特的中国文化特色

哈金的“中国式英语”(Chinese English)绝不等同于因文化误解造成的“中式英语”(Chinglish),而是建立在对中西方文化理解之上的自成体系的语言风格。他的创造性体现在避开简单的机械的英中翻译,而将“汉语和英语的语言形式和语义结合在一起,创造了自己的杂交语言”(Zhang Hang:305)。哈金将翻译和写作融为一体,他的写作语言不仅实现了词法层面的创新,而且在文化隐喻上的创新方面实现了新的突破。《等待》在以下三个方面充分地展示了哈金语言的创造性。

第一,民间谚语和俗语中蕴含的类比意象创造了“陌生化”的效果。“陌生化”由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提出。“陌生化”,就是要“瓦解 ‘常规的反应,创造一种升华了的意识……最终构建出一种焕然一新的现实,借此取代我们已经继承的,并且习惯了的非虚构现实”( 特伦斯·霍克斯:81)。“陌生化”不断破坏人们的常备反应,使人们从迟钝麻木中惊醒过来,重新调整心理定势,以一种新奇的眼光去感受对象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等待》中哈金引用了大量民俗谚语,这些谚语在民间多以口头的形式传诵,因此往往含有丰富的比喻和形象。哈金采用英文的句法结构将其呈现,传达富有中国民族特色的文化内涵,为西方英语读者创造了新奇之感,延长了感受过程,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例如,孔林和淑玉第二次离婚时,法官怀疑孔林离婚的原因是第三者插足,不予准许,他总结道,“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Waiting: 122)。“鬼敲门” (ghost knocking at the door)这一说法对于信仰上帝的西方读者创造了陌生化的效果。又如,杨庚指使孔林贿赂他的小舅子时找借口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Waiting: 172)。哈金的英文原文把“鬼”(the devil)和“推磨”(grind grain and cook dinner)都直白地表達出来,创造了西方读者相对陌生的画面,传达了具有中国地域特色的民间民俗文化信息,是语言创新的体现。再如,淑玉被护士追问谈及自己裹脚的痛苦时,引用了老辈人的俗语“一双金莲一桶泪”(Waiting: 206)。“金莲”(Golden Lotus)是中国封建礼教的产物,是十分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称谓。哈金将这一称谓以原始面貌呈现在小说中,不做任何注释和冗长的介绍,为读者带来耳目一新之感,促使他们通过语境和小说情节的发展揣摩其含义。除此以外,歇后语这一中国特有的凝练的语言艺术在文章中的穿插,不仅增添了语言自身的趣味性和形象性,更通过语言的变形达到了陌生化的文学效果。如“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Waiting: 270)和“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Waiting: 174)等歇后语的使用使读者穿梭在英文的字里行间,捕捉到说话人的嘲讽和无奈。

第二,文革时期的标语、政治著作和特定名词彰显了中国特定时期的时代特色,也是哈金独具一格的中国式英语的体现。小说的背景设置在20世纪60年代初到80年代中期,跨越了文革的十年浩劫。文革时期政治化的标语和口号正是中国话语这一时期最突出的特征。它是社会高度政治化的产物,是意识形态操控语言的集中体现。例如,小说第一部第三章,开篇交代时间为1966年冬天,正值国民经济刚刚恢复,文革尚在酝酿的初期。这一时期沈阳军区对孔林所在的部队医院下达了这样的口号“我们要发扬长征精神,恢复骡马化的光荣传统” (Waiting:37)。这显示了文革初期动荡较小,国民经济的恢复和调整仍然占据重要地位,可以反映出民众斗志昂扬,艰苦奋斗的精神面貌。第六章,文革的影响愈加明显。孔林和吴娜曼私下讨论的话题变为被批斗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以及医院内部的分门别派。医院不同派别之间相互指责对方“搞修正主义,篡改党中央的路线,阉割毛主席思想的灵魂”(Waiting:55)。接下来,吴曼娜与孔林的表弟孟梁在胜利公园见面时,已经是1972年6月。借吴曼娜的视角,哈金描述了特别值得注意的细节——两个划船大学生乘坐的船上原来用红漆刷的“毛主席万岁”只剩下“毛主席万”(Waiting:113),“岁”因为湖水长久冲刷而模糊不清。“毛主席万岁”之类的标语是文革时期个人崇拜极度膨胀的体现,是非常典型的文革时期政治话语。而这一看似轻描淡写的细节暗示了1972年文革接近尾声时,个人崇拜开始降温期。看似不经意带过的笔墨,实则发出了作者的疾呼:长达六年多的阶级斗争给人民群众带来的伤痛的烙印,怎会如船上的红漆字一样随岁月的流逝而磨灭?这充分体现了哈金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把滚烫的情感包裹在一层近乎冷酷的叙述风格中”(金亮:331)。除标语外,小说中提到了毛主席的多部作品,如《矛盾论》以及经典的“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这些作品带有强烈的社会主义色彩。特定的历史名词“红卫兵”(the Red Guards)和“红医联”(the Red Union)等都是文革这一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

第三,对引用到的中国诗词、红歌歌词采用“异化”的翻译策略,保留了中华民族的语言文化特色和民族特征,为英语读者带来异国情调。而和普通意义上的译者不同,哈金同时兼备了译者和写作者的双重身份。这就使得读者的接受不再受译者理解原文水平的影响,而是能够直接与作者对话,揣摩作者传达的深意。换言之,哈金翻译式的写作方法巧妙地通过英语句法结构保留了源语言的内核和内涵,形成自身独具风格的中式英语。例如,哈金在翻译《沁园春·雪》中“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时采用直译的方式,“The mountains and rivers are so enchanting/They have inspired innumerable heroes to compete for them” (Waiting: 117)。在引用柳永《凤栖梧》中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时,亦采取直译的方式,“For her I have grown bony and pale /Yet I do not regret my robe /Is turning baggier day by day”(Waiting:248)。以上译文中,“enchanting”“bony”“pale”“robe”“turning baggier”对英语读者而言,都是非常浅显的词汇,能够帮助读者迅速捕捉原文含义,构建原诗描述的画面。尽管译文没有体现出原诗的韵律美和意境,表意却更直白裸露,朴素平实的译文风格符合小说整体的语言特征,保留了小说语言的完整性、协调性和统一性。

二、《草叶集》的插入——中西文化的碰撞

《等待》是以20世纪60年代中国大陆为背景的中国题材故事,包含了典型的中国故事情节:孔林与刘淑玉的旧式婚姻,淑玉传统农村妇女的形象,军队医院不近人情的离婚规定以及鹅庄的封闭观念和习俗等。这些中国元素中,唯一的西方文化的踪迹——《草叶集》的插入则颇值得玩味。《草叶集》是19世纪美国著名诗人惠特曼(1819—1892)的代表作,发表于19世纪中期。当时美国基本完成工业革命,资本主义工商业经济迅速发展,而随着南方奴隶制经济的发展,南北矛盾日趋突出。与此同时,政治上代表南方种植园主的民主党和代表北方工业集团以及西部农场主的共和党处于激烈的对峙时期。自由发展的经济带来的社会生活各领域的变化以及和政治上的波动使得惠特曼最终转向自然(nature)——天空、大海、树木、动物、性和宇宙空间寻找心灵的慰藉。对于惠特曼,《草叶集》中的自然“不仅仅成为华兹华斯式或爱默生式的灵感源泉,而且像过滤器或净化器一样,剔除了诗人在美国经历中不合时宜的元素,从而使诗人的心灵得到净化和健全”(David S. Reynolds :88)。惠特曼在作品中热情讴歌了美洲大陆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并且表达了对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的热爱。正如诗人在“《草叶集》前言”(Preface to Leaves of Grass)中明确指出,“美国最伟大的天才并非行政机构、立法机构、大使官、大学或教堂… 而是人民大众”(2132)。惠特曼还在诗中表达了对自由和民主的炽热向往,表示 “诗人是自由的发声者和阐述者”(2139)。 在《等待》中,《草叶集》最先由魏副政委的口中引出。魏副政委不仅仅了解《草叶集》,对之喜爱程度非常深厚以至于在向吴曼娜推荐时,甚至有些激动过头。他认为“这是一本非常好的诗集。这里面的诗歌都写得很冲、很大胆, 而且保罗万象,好像是一个独立的宇宙”(Waiting: 144)。对魏副政委,文中交代不多,但肯定的一点是他具有深厚的政治背景—省军区的负责干部,权利远远凌驾于医院党委之上。这样一个与政治有着紧密联系的人,按逻辑推理,对于反感政治斗争,倡导回归自然秩序的惠特曼应当持否定态度。而哈金在文中如此安排,讽刺意味可见一斑。再者,魏副政委在享受自身婚姻自由的时候,实则剥夺了吴曼娜的自由,使被抛弃的她遭到各种不公平的诟病和流言蜚语。这种以权利为中心的、集权社会赋予当权派的特定自由,与建立在“人人生而平等”基础上的西方自由观念,大相径庭。哈金如此戏剧性的安排和设计,是对中国20世纪60年代僵化的制度、高度集权的社会和语言冷暴力的无情揭露。通过插入《草叶集》,哈金不仅呈现了中西文化的差异,而且引发国人对于社会制度和历史状况的反思。另一值得思考的现象是,与魏副政委不同,孔林对《草叶集》持强烈否定的态度。在他看来,这本诗集“古怪、狂放,甚至有宣扬淫秽之嫌”(Waiting: 153)并且认为“应当批判诗人的狂妄自大”(Waiting: 153)。对野草,孔林认为,“野草是矛盾对立统一的产物,它集合了天地之精华、阴阳间的正气,是充满无产阶级进步精神的象征”(Waiting: 154)。孔林作为生活在中国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的一名普通知识分子,他对《草叶集》的理解是当时社会这一知识分子群体对社会认知的写照。受社会、家庭和所受教育的局限,孔林对《草叶集》中的自由民主精神和大胆的想象无法理解,他只能从自身经历和周围现象中寻找能够吻合点,因此在《草叶集》看到的是对人民群众的讴歌和无产阶级的歌颂,这是典型的中国式的解析。笔者认为,哈金如是处理,最终目的不是彰显中西文化差异,而是借助这种自然发展的故事情节,把中国文革时期知识分子的面貌和西方的自由民主精神客观地并置在读者面前,把思考的空间留给读者,同时以这种回望故国历史和穿插西方文化的特殊设计成功地实现了文学创作上的回归故国、“抵达家乡”之旅。

三、映照历史而超越历史的等待观

“等待”这一主题不仅推动了整部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并且成为小说中主人公的基本生存状态。通过这一主题,哈金回望了中国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的社会状况以及人们的精神面貌。尽管哈金在接受访谈时曾表示不喜欢在作品中刻意加入政治意象,小说中三个主要人物耗时18年的等待却不由引起读者对文革时期的社会制度、道德标准和人类生存意义的探索。除此以外,这一主题实际上超越了中国社会特定历史时期,成为值得当下每个个体思考的问题。

小说中,等待的主体有三个:孔林、吴曼娜和刘淑玉。孔林是“等待”这一故事中的核心人物。他是木基市一名中年军医,年轻时受父母之命,不得已与农村妇女刘淑玉结婚,并有了一个女儿孔华。在部队医院期间他爱上了年轻护士吴曼娜,想要离婚,但因为妻子淑玉两次在法庭上保持沉默,淑玉之弟本胜的阻挠和传统道德的压力,无法达成协议离婚。而按照部队医院规定,部队干部若想单方面离婚,必须与妻子分居18年。因此,孔林为了离婚等待了18年,期间饱受身心的煎熬。而当他终于和吴曼娜步入婚姻的殿堂后,却发现她已经变成了暴躁、古怪、无法理解的中年女人。理想中的婚姻破灭为围城式的坟墓。孔林再次陷入极大的痛苦。他猛地发现自己从来没拥有过爱情,“这么多年的等待,等来的却是一场错误”(Waiting: 295)。而这期间,他不过是“为了等待本身而等待”(Waiting: 294)。小说结尾,面对时日不多的吴曼娜和嗷嗷待哺的双胞胎儿子,孔林决定回到淑玉身边。此时,“他却注意到吴曼娜的声音仍然充满了活力”(Waiting: 308)。这一意味深长的结尾暗示了孔林仍需要等待才能回到淑玉身边,而回到淑玉身边意味着他退回等待的原点,陷入新一轮无休止的等待状态中。他人生的悲剧亦在于此。孔林是当时文化大革命部分知识分子的缩影。历经十年浩劫,压抑的社会环境和僵化的社会制度剥夺了他们寻求自由的意志,以至于面对不近人情的体制时,他们从未试图改变,而宁愿选择在逃避中耗費人生的光阴。

在这场等待中,孔林并不是最大的受害者。吴曼娜才是真正被这十八年的等待剥夺了青春和希望的悲剧人物。在陷入这场等待之前,她是年轻漂亮的护士,对爱情充满向往。而被恋人董迈抛弃爱上孔林之后,她逐步陷入痛苦的深渊。魏副政委的抛弃、恶人杨庚的强暴、群众的流言蜚语等,彻底压垮了她对生活的信念,使她变得喜怒无常、疑神疑鬼。在与孔林的婚礼上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泣不成声。而煎熬了18年的她不仅损耗了自己的生命,等来的最终结果是懦弱无能的丈夫和一场不堪一击的婚姻。吴曼娜的身上体现的是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期间中国普通女性的命运悲剧。虽然当时的中国妇女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解放,她们仍然受到传统道德观念、官僚体制和集权社会的压迫,难以维护自身权利,是社会相对弱势的群体。面对社会不公的待遇和伤害,她们除了等待未来可能的改变,别无选择。

相比之下,只有淑玉似乎是这场等待唯一的成功者,她最终等来了孔林的回归。实际上,等待对她而言,亦是悲剧。淑玉是中国传统农村妇女的代表——裹小脚,穿粗布衣服,干农活。她从不违反孔林的要求,每次都口头答应离婚,但每次在法庭上都缄默不语。她的坚持除了对丈夫的忠诚,更重要的原因是受封建道德观念的影响。在她心目中,正如妻子的三寸金莲只能给丈夫看一样,她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丈夫手中。至于离婚以及从中争取利益等是她超越她的理解的。这样一个恪守封建三纲五常观念的中国传统农村妇女,苦等18年,更多出于习惯性的宿命式的守候和根深蒂固的忠于家庭的道德观念。而她18年来,甚至从结婚的那天起,都从未享受过真正的爱情。像淑玉一样尚在愚昧无知时期的传统农村妇女,等待的悲剧缘何而起?她们又在等待什么?这些都是哈金在小说中抛给读者思考的问题。

当然,这些人物等待的悲剧不能完全归因于政治的宿命。孔林懦弱的性格缺陷、吴曼娜心智的不成熟和淑玉的认识局限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他们的结局。

可以说,“等待”是社会环境给予他们的压力,更是他们主动选择的生存状态。这种迷茫、困惑和踌躇的精神状态即使在当下中国相对自由开放的社会,仍然无法得到规避。信息和科技高度发展的后现代时期,选择和机遇的极度膨胀,加剧的是心灵的荒芜和精神的困顿。有多少人仍在等待?为何等待?在等待什么?这种等待是否值得?等到了如何,等不到又如何?这些哲学式的思考是当今中国社会每个个体应当直面的问题。这也正是哈金通过文学踏上“回家”的征途,不远万里、远渡重洋的呼喊和质问,这也正是这位移民作家通过自己的“回家”对现代人寻求“伊萨卡”的启发。

结语:

《等待》是一部伟大的长篇小说,它真正融入了作家的心血和感悟。《等待》充分展现了哈金敏锐深厚的感知能力、细致打磨的英文功底和可知可感的叙述格局,这些源于他内心深处对人文关怀的思考、对故国文化难以割舍的情结和对中国小说创作寄予的深切希望。在“呼唤‘伟大的中国小说”一文中,哈金指出,伟大的中国小说应当是“一部关于中国人经验的长篇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真确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 (56)。《等待》虽然由英文创作,疏于波澜壮阔的故事情节和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这一等待的故事本身和主题含义,使得经历过中国这一特殊历史时期的人群从小说人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找到了文化上的认同感。这恰恰是哈金文学“返乡”之旅的体现。哈金在《等待》中采用的语言的创新、中西文化的交融和跨时代的主题为移民作家的写作提供了启发性的思考。移民作家无论身在何地,用何种语言写作,用何种方式叙述,若能建立创作中华民族“伟大的中国小说”的宏大意识和责任感,对创作的文学作品精雕细琢,用事实和情感铺垫,引发读者不由自主的共鸣和强烈的认同感,那么他们在文学“返乡”的征途中都已满载而归。正如哈金在诗歌“他国”中所说,“你必须穿越国界回到家乡/在那里建造自己的家园/用文字作花环”(660)。哈金的文字已经穿越国界,远渡重洋,成功返乡。

注释:

[1]参见刘俊 《第一代美国华人文学的多重面向——以白先勇、聂华苓、严歌苓、哈金为例》,载《常州工学院学报》2006年06期,第15—16页。

[2]Ha Jin, The Writer as Migrant,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8, p. 65.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前两个词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3]“陌生化”是20世纪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的主要观点。

参考文献:

[1]Hang Zhang, “Bilingual Creativity in Chinese English: Ha Jins In the Pond”, World Englishes 21.2 (July 2002): 305-315. Rpt. in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Vol.262. Detroit: Gale, 2009.

[2]Jin Ha, “Another Country” in A Free Life, New York: Vintage Books of Random House, Inc. 2007, p.660.

[3]The Writer as Migrant,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8.

[4]Waiting, New York: Vintage Books of Random House, Inc. 1999, p.122.

[5]Reynolds David S., “Politics and Poetry: Leaves of Grass”, Ezra Greenspan,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Walt Whitma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88.

[6]Whitman Walt, “Preface to Leaves of Grass” in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vol. B, 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 Ltd. 2003, p.2132.

[7]哈金 “呼喚‘伟大的中国小说”,载《青年文学》,2008年第11期,第56页。

[8]金亮 “译后记”,《等待》,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331页。

[9]特伦斯·霍克斯《结构主义符号学》,翟铁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第81页。

[10]吴冰 《关于华裔美国文学研究的思考》,载《外国文学评论》2008年02期,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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