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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别

2016-05-30陈发昌

参花(下) 2016年10期
关键词:秋生表舅表叔

陈发昌

二荒子和秋生边走边说,笑个不停,我略感惊讶,以前他俩在一起,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快步上前,猛地一跺脚:“你叔侄俩咋……”惊愕过后,他俩拉着我就热乎起来。“我比他老?”二荒子显出一丝不自然,手往脸上一抹,惊讶道,“嗨!早忘了,我该叫他表叔了。”“咋又倒过来了?”“差别——”二荒子脸上又抹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怅色。“不服气不行啊!”秋生说,“我陪他进城买种子。”

二荒子种地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离开老家多年,往日的记忆,随着老街拆迁逐渐模糊。故旧相逢,模糊的记忆陡然清晰起来。

二荒子可是老家名人,他嘴甜,腿勤,见了公社领导,或粮站、食品站、供销社等单位的一把手,都以“长辈”称呼。“长辈”们若要传个口信,捎个物品,都让他跑腿,这不经意间就改变了他的命运,按他话说,缩小了“工农差别”。虽然他还是农村户口,但脱离了农业生产。

二荒子和秋生在一个生产队,同是老三届中的学生,可境况霄壤。一个种地,累完一天才挣几毛钱;一个在供销社上班,一月工资是秋生三个月血汗;一个皮肤白皙,油光粉面,清爽利索;一个穿草鞋、大裤衩,光膀子,抬眉皱、鱼尾纹过早地爬上那张黝黑粗糙的脸膛。

起点相同,性格不同,注定了不同人生。

那天,二荒子哼着曲儿,摇着纸扇来我家,浑身飘飘晃晃。“今儿陪谁?”秋生瞅着他那身牙黄色杭罗衫、藏青色绵绸裤,欣赏里透着惊诧,“你表叔姑舅都没来……”他拉长了声调说。听得这话,二荒子脸色陡变。

二荒子常来我家,多是“瞅场子”。公社干部和国营单位的头头脑脑常借我家场子私下聚餐——在单位食堂或饭店喝酒影响不好。我家地方大,安静又卫生。二荒子满脸是笑,“表叔”“表舅”喊个不停。在长一辈的称呼里,都被他喊全了。俗话说,喊人不折本,舌头打个滚。他嘴甜,脑子灵,干部们常唤他跑腿打杂。每到午饭或晚饭前,二荒子都来我家绕一趟,进门就问有没有动态。若有“动态”,就提前下班,擦桌端凳,摆放杯筷,泡茶,拧毛巾,跑堂伙计般勤快。人坐定,喝上了,他才坐到一边,或跟我聊天,或两手托腮看着。桌上高潮不断,有的力不从心,便唤他上桌扫一个通关。他总是笑脸弯腰站着陪酒。几次通关一扫,不熟悉他的,对他有了印象;熟悉他的,印象更深;若有空位,便叫他入座斟酒。在其他场合,干部们随意闲谈,偶尔也说到二荒子和他的酒量,经人一传,知名度渐起。而且,全街道都知道他那些“长辈”是谁,在乡亲们眼里,不沾亲带故,能进供销社?不融入上层,能跟干部同桌喝酒?

方才,秋生的话刺激了他,他瞟瞟我,好像不便发怒,猪肝脸色和润下来。“秋生——”像想起了什么,二荒子说,“你该叫我‘表叔,喊‘表舅也行……”“啥?”秋生脖子一梗,“我俩同龄,不亲不戚,凭什么?”“不服气,是吧?”二荒子脸上蹿着乐儿,“这就是差别,差别等同辈分!”说着,脸朝我:“你叫我表哥吧!”秋生火了:“我和宇儿沾点老表,我也喊他表叔表舅?”细数起来,我跟秋生拐几个弯儿还能沾上表亲,但我们从未提起过。秋生说:“我们的表亲可着点边际,不像你狗卵子一样硬锁着人家。”正说着,生产队出工哨子响了。看秋生匆匆离去,二荒子眼里溢出得意的光神,眉间那颗大黑痣一动一动的:“到了什么时候,差别都会存在。”秋生刚走出几步又停住,扭头骂道:“放屁,狗日的!”“好,好,”二荒子嬉皮笑脸地说,“差别面前你自然会弯腰。”

二荒子和秋生比我大好几岁,他俩吵骂,我不好插嘴。

秋生走后,二荒子说:“颜色七种,人分三等,草鞋跟凉鞋可比吗?”我自然朝他脚上看去——两只塑料凉鞋黑亮,正得意地抖着,椅档子吱吱呀呀地叫着。二荒子意犹未尽,攥起拳头在我面前一抻,又一个指头一个指头依次松开:“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差别,是吧?永远存在……”说着,又弹出食指在桌边敲着:“差别在,等级就在!”斩钉截铁,没有让步。细想,也符合现实:食品站给肥猪都定六个等级(从特级到五级),社会分工不同的人类,自然也有差别。工作人就是高人一等,干部比工作人更高一等,最下层就是农民大众。我父母单位每晚开会洗脑,反复强调那句话:反对“资产阶级法权”“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并无明显效果。工作人骨子里生就一副自恃清高、盛气凌人的市侩习俗,对上阿谀奉承,对下冷漠无情。收粮员对卖公粮的群众野蛮专横,稍不如意就压级压价,甚至拒收;顾客在柜台前几次挑选,营业员马上变脸;食品站屠夫论人割肉,骨头能卖出肉价钱,爱买不买……那时,生產生活物资严重短缺,庄户人家必需的肥皂、白糖、火柴,甚至自留地所施化肥都得“走后门”求人。工作人自然有人求,自然就抬高了他们的身价。二荒子能搞到紧俏商品,得在他高兴的时候。

“三夏”季节,公社干部和各单位头头吃住在乡下,抓生产,我家才暂得清静。秋生进门就说,“干部不来,狗日的也不照面了?”我笑而未语。突然想到“表叔”“表舅”的事,就问他。秋生说,狗日的在干部面前装怂,在我跟前装粗,撒泡尿照照,一个临时工就想高人一等,是个什么东西!秋生越说越来劲。也许,秋生是出于妒忌。“从绰号就品出他德行。”秋生说。小学到中学,历任班主任众口一词,说他荒废了学业,荒废了年华,“二荒子”由此得名。秋生气鼓鼓地说着,憨敦的面容上却看不出怨气,又不像是妒忌。“心术不正,狗苟蝇营,到头来怕是越‘差‘别越大……”“说对了——”秋生话音未落,二荒子进门就搭上话茬,“的确越差——别越大……”他拉长语调,“别”字吐得很重,腿往前一抻,拎着绵绸裤抖着。秋生眄他一眼,低头抠着腿杆上的泥巴。“尽说丧气话……”看他低头不语,二荒子缓和了语气,“表叔来了也不叫一声。”眉毛间的大黑痣兴奋地跳着。

我想,二荒子在干部面前做惯了“晚辈”,想在平辈中过把“长辈”瘾,平衡平衡心理吧!可我又不便明说。

“公社王书记咋成你表舅了?他可是外地人。”秋生突然问道。

“王书记老婆跟我表舅同姓,不喊表舅喊啥?”

“供销社曹主任比你大不了几岁,他老婆也是外地人,咋成你表叔了?”

“你知道他老家在哪儿吗?人家人小辈分大……”二荒子满有条理地回答着。

在二荒子喊的称呼里,他都能说出由头和出处,虽然牵强附会,也能自圆其说。马蜂追秃子似的,秋生紧盯不放,一个劲地憋马脚,二荒子自尊受到伤害,锁着眉头,大黑痣梗得老高。突然,秋生狂笑起来,前仰后合,手舞足蹈——“狗卵子有锁啊……”他指着门外嚷道,“粘上就甭想逃脱了!”我和二荒子扭头看去,两只狗屁股抵着屁股,拔河一样挣扎着,焦急而苦涩。秋生正在兴头上。“跟少数人一样黏糊——”就朝二荒子噘噘嘴,怪声怪气道,“是吧?”像被驴踢了卵蛋,二荒子哑口无言,脸红一阵白一阵,抬屁股就走。“表叔——”身后一声喊,二荒子忙转身,满脸惊愕,秋生弯腰展臂,谦笑道,“表叔,一路好走……”二荒子从鼻孔喷出一声“嗯”,转身出门,又回头:“听着咋这么杠耳呀?”可嘴角还是挂着笑,喃喃自语道:“是的,表叔我一路好走……”

终于有人喊他“表叔”了,方才的不快,在“表叔”声中化解了。

我家后门外是一片空地,古槐参天,阴翳蔽日,树下花儿吐艳,树上鸟儿成群,欢声阵阵,沸反盈天,好似一个“鸟儿社会”。喜鹊落在高高的枝头上,尽情高歌着,“喳喳”声悠扬而清亮,仿佛呼唤着喜庆与运道;乌鸦闻声飞来,扭着脖子往上看看,尖长的喙儿嵌入羽毛打理一番,也“嘎嘎”叫起来。鸦雀声此起彼伏。乌鸦永远学不到喜鹊的灵韵和绅士风度,沙哑的叫声就让人生厌,尽管它们长相相似,毛色相近,独占高枝,自命不凡。一阵“噗噗”声由远及近,黑压压的麻雀雨点般飞来。它们灰不溜秋,土里土气,没有喜鹊丽质气韵,也不像乌鸦故弄玄虚,刻意造作;它们或群栖在低矮枝头,或在低空盘旋,短促而欢快的叫声像劳动号子,朴实而自然。我傻傻地看着,想着——鸟儿社会似乎也有“差别”。麻雀无法打扮得华贵,无力占领高枝,但以压倒的优势,飞向田间地头,捕捉害虫,勤奋不辍。鸟类的“差别”一旦消失,“鸟占高枝”的规则该是何样?想法一露头,我又笑自己太天真。二荒子凭借“脑子够用”,竭力缩小着差别,耗费的心血非常人所能!

那天二荒子拿着一个牛皮纸包来我家,往桌上一放,说:“你猜,秋生为啥乐意喊我表叔?”我摇摇头。他说,他家老爷子胸口疼,托他买点红糖补身子。人到难处必弯腰呀!这不是乘人之危么?看他神气活现的样儿,好像办了一件动地惊天的大事。秋生的孝心和“弯腰”精神,让我同情,更值得钦佩。二荒子临走时招呼说,红糖一斤三毛四,如果永远喊他表叔,就奉送他了。为了“表叔”称呼,二荒子倒也慷慨。

秋生好几天没来,我正要给他送去,他来了。秋生的父亲生病了,他一边照应老人一边出工。他母亲死得早,父子俩相依为命。二荒子的话我原本转达了他,秋生骂道:“他放屁。为老爷子身体我求他,但绝不为几毛钱丢人!”他掏钱往桌上一扔,说:“你告诉狗日的,我永远不想见他,但我会报答他!”秋生两眼充血,憨歪歪的面容泛着青色。我心一颤:他说的“报答”,该不是“报复”吧?

在老家那些年,我很少出门跟同学、街坊交流,也不问外面事。秋生有段时日没来了,二荒子常来,没有“动态”时,呆一会儿就走。那天他兴冲冲地来,说几句就走了。我回味着他的话,觉得他并非“脑子够用”,夫妻房事,本是无师自通的活儿,他竟跟狗儿交配联系起来,还歪怪秋生误导,笑得我前仰后合。

高考恢复后,我们应届高中生终于见到了曙光,一头扎进书本。

我离开家那天,秋生和二荒子不约而同到车站送我。秋生握着我的手说:“老表,我无何相赠,仅一言相勉——”他语气低沉而有力:“只有奋斗,才能消灭差别!”他看都没看二荒子一眼,转身离去,甩动的膀子上套着一只黑袖章。二荒子热情不减,祝贺、恭维我过后,一本正经道:“别把秋生当好人。”“咋了?”我忙问。他说,他常提示狗卵子有锁,便信以为真,洞房花烛夜,不觉就联想了。于是,他重复着好些天前在我家说的话,又发泄了一堆难言之隐……

新婚头两晚,他害怕像狗儿那样锁住老婆,闹出笑话,緊张,戒备,进进出出,断断续续,苦不堪言。第三天老婆回了娘家,几月不归。二荒子越说越激动。我上了车,他手一扬说:“等你回来,请你喝喜酒。”他老婆回来了,而且有了身孕。看着他眉间的大黑痣,我又想起秋生说过:那不是“福痣”,是“肉瘤”,暗淡的印堂下长着肉瘤,不是好兆头。我宁愿相信是“福痣”——愿他福星高照,早日消除他冀望已久的“工农差别”。

我工作后,父母也进城落户,很少回老家。故旧重逢,班荆道故,万语千言也难叙尽绵绵乡情,早年埋在我心头那些“伏笔”,纷纷扰扰,无论如何,也得留他们搓一顿。

还是二荒子斟酒,还是弯腰站着陪酒。我几次夺过酒瓶,他不让,说习惯成自然。秋生话语不多,只是提醒二荒子自控,莫喝多。二荒子很听话,看家长脸色的孩子似的,不时嗯啊着。

责任田到户后,二荒子仍在供销社做合同工,因担心上缴提留加重他的负担,就放弃了责任田。从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供销社的合同工转正了一批又一批,因他不是商品粮户口,“良机”一次次错失,年龄也越晃越大。正为“城乡(户口)差别”焦虑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地方开放搞活,城镇户口明码标价,公开买卖,他背债六千买了镇上的非农户口,很快转为正式工,“工农”“城乡”在他身上已不再差别。正陶醉在无比喜悦里,供销社倒了板子,员工下岗,二荒子也在其中。跟他年龄相仿的,补缴几年社保金,都陆续领到了退休金。他没了工作,也没了土地,每年还补缴几千元,还得养家糊口,债台高筑,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就在这时,买下供销社房产开超市的秋生帮了他。在超市干了几年,虽然缓解了经济压力,但家庭负担日益加重——老婆离他而去,两个孩子上学要花费。秋生再次拉他一把,将自家几亩地转给他种蔬菜,并负责营销。又几年下来,虽然还得续缴养老金,但那点钱已经不在话下了。

年近七十,怎么领不到退休金?我好生疑惑。二荒子低着头,丢下筷子,“妈的——”抬手朝脸上扇了一巴,“我是猪!”吓我一跳。秋生说,招工时他年龄偏大,就别出心裁,一下扣去十岁,五零后变成六零后。社保局只认招工档案,不看“老三届”文凭,更不看实际长相。其实,二荒子并不显老。秋生也年轻了许多。

为了那个“差别”,二荒子搭上了大半生心血,还贴进十年“冤枉钱”,捶胸顿足,懊悔不迭。秋生开导他:钱是人挣的,只要身体好,精神不滑坡,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想,凡事都不可刻意追求,立足现实,自知之明,择善而从。

二荒子起身朝秋生举起杯,“患难之中见真情……”他眼圈红润,嘴唇颤动,“我一辈子都报答不了你呀!”“要说报答——”秋生一饮而尽,杯底朝上,滴酒不剩,“我该报答你才是!”秋生说,红糖虽然没能挽救老人家性命,起码延缓了在世时日。老人家喝了糖水心里舒坦多了。二荒子说,提起过去我还想扇自己耳光,好高骛远,想入非非,荒废了学业,荒废了年华,“二荒子”绰号恰如其分,“差别”坑了我。

说昔道今,往事云涌,乡情缠绵。二荒子容光焕发,异常兴奋,又翘起指头晃起来:“城乡差别不在了,工农差别逆转了,有地就有了生活保障,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正高度糅合……”他滔滔不绝,大黑痣又跳起来。

吃堑长智,临老开悟,否极泰来,二荒子晚年一定福星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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