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五月养蚕时
2016-05-30张家龙
张家龙
听老叔在电话里告诉我老庄子规划要拆迁了,我一整天坐立不安,第二天便忙里偷闲驾着车子回到老家一看究竟。一见面,老叔立即停下手里的活儿,领着我来到老桑树底下坐下来歇歇。他开口便满腹心事地对我说不想离开这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庄子,我瞥见他的眼睛里盛满了一个老人的无奈。我一边安慰他一边抚摸着身旁的老桑树,听着五月的微风吹着桑叶发出的沙沙的响声,眼前浮现出四十多年前我的三个姐姐辛苦养蚕的那些往事。
姐姐们养蚕最难的一点就是首先得凑齐一小笔买蚕种的钱。刚开了春脱了棉袄,三个姐姐一有空就凑到一起商议筹集买蚕种的钱。以当时蚕种的行情,每人最少得拿出伍角钱才能买到四分之一张“蚕纸”,“蚕纸”是一张沾满了刚破卵的蚂蚁样幼蚕的纸,五角钱能买到四分之一张的“蚕纸”,养得好,结茧能卖到三元钱左右,对于三个姐姐来说这个诱惑和期待太大了。七十年代,我的三个姐姐最大的也不过十四五岁,她们手里几乎没有零花钱,为凑齐这五角钱,她们想尽了办法。除了过年时父母给的每人五分的压岁钱以及元宵节在汤圆里吃到的二分或五分的“元宝”钱外,她们只好含泪剪掉心爱的辫子,卖个一角几分的,还有就是在开春后爬到满是针刺的槐树上摘下一篮又一篮的树花换到的几分钱,加上头年冬天起早拾粪攒下的一些小零钱,以及平时收集废旧塑料纸和空酒瓶子积攒到的几个硬币聚在一起,第二天就是买蚕种的日子。钱还没齐的话,她们便跑到河东外祖父家里“借来”几个硬币凑上。晚上,三个姐姐围在母亲的油灯下掏出自己的小荷包,趴在母亲的耳边欣喜地告诉母亲终于凑足了五角钱,母亲便亲手再数一回,确保准确无误后,姐姐们就把自己的份子钱集中交给老实厚道的大姐,她拿出手帕左一层右一层地包裹好,放在母亲的箱柜底下藏着,才安心地去睡觉。第二天一大早,三个姐姐便约上庄子里年龄相仿的姑娘们一起前往公社的蚕种站去购买蚕种。
姐姐们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蚂蚁样的幼蚕。蚕的生长大致分为五龄四眠,即幼蚕摄食后称之一龄蚕,第一次眠后称二龄蚕,以此类推,四眠后进入五龄期,到五龄末期蚕逐渐停止进食,排空体内粪便,通体透明成为熟蚕,接着开始“上山结茧”。刚买回来的是才破卵的幼蚕,像细小的蚂蚁,照顾起来是个特别细心的活儿。春夏之交,农家的晚上还得盖着被子睡觉,这些幼蚕最怕冷怕冻了,照顾不好很容易被冻死,即使没被冻死,长得也慢,个头也小,茧子质量也差。初次养蚕的姐姐们没有经验,母亲忙于家务和农活也无暇顾及,她们严格按照母亲的提醒坚持早晚及时给幼蚕盖上一层旧棉絮,这棉絮既不能紧贴在幼蚕的身上,也不能太厚太重。对于二龄期幼蚕的喂料必须先用剪刀把一片大桑叶剪得又细又碎,才能轻轻地撒在蚂蚁样的幼蚕身上让它们吃,而且一次不能投撒太多,否则会压伤幼蚕,也影响通风换气的效果,导致幼蚕生病或者死亡。护理幼蚕还要细心地做好一天两次的“去砂”工作,“去砂”就是清理幼蚕的粪便,这个活在打理幼蚕时是细活中的细活,要求轻手轻脚,才不会伤及幼蚕。早上趁着幼蚕依附在被它们吃了一整夜的桑叶残片上的机会,用手指尖轻轻地捏住桑叶残片的根部,再用事先准备好的鹅毛鸭毛轻轻地把幼蚕清理到干净的簸箕匾里,为防止极少数幼蚕丢失,要对隔夜的桑叶残片翻捡三五次才能倒掉,每次“去砂”,没有一只幼蚕被混在细黑的粪便和桑叶的残片里误倒进垃圾里。姐姐们无论怎样忙碌都不会在蚕儿跟前错说那些忌语,诸如“蚕爬了”只能说“蚕行了”,“蚕儿长长了”只能说“蚕儿长高了”等,尽管忙得经常顾不上吃饭,但是看到自己精心照顾的幼蚕生长发育得很快,她们的脸上总是挂着幸福的笑容。
随着蚕龄的增长,姐姐们整天起早贪黑地忙个不停。蚕儿三眠过后进入四龄期,其个体生长发育特别快,食量也随之大增,为了照顾好这个时期的蚕,许多事情让三个姐姐措手不及。首先是自家房前屋后的桑叶开始出现短缺,其次是蚕床要不断扩大,卫生要求也更高。三个姐姐首先在前屋的大过道里贴地用两块土坯砖头堑起来,再在土坯砖头上面横竖各放四根竹杆或细长的木棍,之后便在木棍上放一张旧芦苇或是高粱秆儿编织的冬天挂在门口防风用的门帘子,这样的蚕床既简单干净又好打理卫生。四龄蚕对环境卫生的要求特别高,白天要通风透气防止苍蝇叮着,晚上得小心提防被蚊子咬着;在田里打过农药回家的药器械和衣服都得放在远离蚕床的地方,反复洗手之后才能为蚕投撒桑叶。站在地上或是板凳上伸手从自己家门前的老桑树上轻松地捋两篮子桑叶已经无法满足食量大增的四龄末和五龄初蚕的需求了,更多的桑叶得爬到老桑树的高处去捋。每次总是憨厚的大姐主动蹲在地上双手抱住树干,咬着牙放平肩膀屏住呼吸稳稳地让二姐爬上自己的肩头,然后扶着树干慢慢挺直腰腿站立起来,让二姐轻松地爬到树杈上,等她丢下事先揣在腰间的绳子,三姐便把竹篮和口袋系在绳子上,二姐坐在树杈上慢慢提起绳子,用托举二姐的方法,大姐再把三姐送到树上,最后她才徒手吃力地爬到树上和二姐三姐一起捋满了竹篮和大口袋,她们的笑声从老桑树繁茂的枝叶间传到院子里,我和弟弟怎么睁大眼睛也望不见她们的身影。庄子上养蚕的姑娘都像我三个姐姐这样起早贪黑地捋桑叶,很快前后庄上的大小桑树都成了秃顶树。
为了确保上山前蚕儿能吃饱长壮,三个姐姐无奈“做贼”。在蚕儿临近上山结茧的节骨眼儿上,姐姐们跑遍了家前屋后几个庄子,再也找不到充足的桑叶。此时正是麦子成熟的季节,吃了晚饭,天上的星星正稀稀落落地冒出来,她们站在前屋东山头的草堆旁边,小声地商议着准备到五六里外的南大庄去偷些桑叶,度过最后三两天缺桑叶的难关。她们挎着竹篮夹着一只旧麻袋,还有一根父亲耕田用的长绳子,趁着朦胧的夜色披着淡淡的星辉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家门前那条长满野草的小路离开了家门。夜很深了,我和父亲在家门口的大树底下睡得正香,睡梦中看见家里的大黑狗突然叫了两声便又安静下来,我隐约听到一串嘈杂的脚步声里夹杂着二姐清晰的呻吟,父亲猛然坐起来,走过去问道:“你们到哪儿去捋桑叶啦?出什么事了?”我被父亲焦急不安的问话吵醒了,星光下我睡眼模糊,依稀看见大姐肩上扛着鼓鼓一麻袋的桑叶,三姐正扶着二姐吃力地站在大门口,大姐放下笨重的麻袋,气喘吁吁地对父亲说:“我们去了南大庄,二子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了,腿跌破了点皮,你快睡吧。”父亲一听,赶紧叫醒屋里的母亲,母亲应声拿着手电筒匆匆推门出来,三个姐姐望着焦急的母亲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半晌三姐才说:“大姐和二姐爬到树上捋桑叶,篮子盛满了就用绳子把它吊下来,我在下面接住后就赶紧往麻袋里装,就在麻袋快装满的时候,突然,巷子里传出来两声狗叫,先是一条,接着就有三四条狗在叫,叫声越来越近。我怕是有人来了,就小声朝着树上喊她俩趕紧收拾收拾准备下来,大姐一听,手脚麻利地抱着树干连滑带跳就下来了,二姐不知道怎么的却从树中间摔到了地上。”三姐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担心有人过来追我们,我拉着二姐就跑,鞋子掉了两遍我干脆就揣着鞋子光着脚跑。” 二姐皱着眉头满脸痛苦地说:“跌着不碍事的,我最心疼中午没舍得吃完的半块饼不知什么时候被跑丢了。”母亲心疼地替她擦去膝盖上的血,侧过脸又问大姐的额头怎么也破了,她却平静地笑着说自己一点没感觉到疼,边说边用手轻轻地擦着还在渗血的额头。
转眼间蚕儿就变得通体透明,终于到了上山结茧的时候了。三个姐姐找来油菜秆儿和麦秆儿做成了疏密适度的“草山”,当蚕儿的整个身体由灰白变成淡黄透明的颜色且不再吃桑叶了,姐姐们便不分昼夜地守在蚕床边,等着它们排完体内最后一粒粪便,用手指轻轻地拿起蚕儿小心翼翼地放到“草山”上。夏夜的农家院子里外都是蚊子,不时在姐姐们的身上叮咬,她们偶尔拍打几下,在昏暗的灯光下全神贯注地挑拣那些应该上山的蚕。短暂的间隙里,她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草山”上吐丝结茧的蚕儿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体封闭在那个白色的狭小的世界里,欣赏着“作茧自缚”的生命过程。卖茧要跑到十里开外的公社收购站去,三个姐姐背着大约五六斤的蚕茧,走累了就坐在路边歇歇,渴了就从身旁的小沟里掬一捧清水喝两口,饿了就啃着早上出门时母亲塞给每人的半块烙饼。蚕茧卖了,三个姐姐将总共不到十元的钱平分了,各自用手帕包好塞进贴身的衣兜里,一路上她们一会儿走,一会儿跑,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说不完的话,养蚕中的那些辛苦被忘得一干二净。太阳西下她们才回到家里,进门便围着母亲讲述着卖茧排起的长队,收购站那个称秤的人如何压秤的细节。母亲专注地听着,笑着,眼睛里充满了疼爱,连声对姐姐们说:“卖茧子的钱,都自己收着,过两天带你们去赶集,一人挑一块花布,钱不够我给添点儿!”
第二年又到五月养蚕时,三个姐姐早早地准备好了蚕种钱,起早贪黑忙到蚕儿快上山结茧的时候,桑叶又出现了短缺,她们只好在一个晚饭后再次做出到南大庄去偷捋桑叶的决定,这一次行动特别顺利,很快桑叶就装满了那个硕大的麻袋。她们小半夜时就赶回了家,给小手指一样壮实的蚕儿撒上一层鲜嫩的桑叶,便踏实地去睡觉了。天刚亮大姐起床给蚕儿添加桑叶时,却发现所有的蚕儿都歪着头一动不动……她立即明白这桑叶被主人撒上农药啦,大姐被眼前的情景彻底地惊呆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哭声惊动了还在睡梦中的二姐和三姐,她俩跳下床光着脚跑过来一看蚕儿都死了,双手颤抖着捧起一大把死蚕紧紧地贴在胸口上,全身哆嗦着,任泪水跌落在被蚕儿吃了一大半的桑叶上劈啪作响……无论母亲怎么疏导和安慰,她们还是整整一天滴水未进。
我至今无法理解那些毒桑叶对三个姐姐内心的打击为何如此深重,让她们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养过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