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考风(节选)

2016-05-30放牛冰寒

参花(下) 2016年10期
关键词:书记母亲

放牛冰寒

雾岗村是云贵高原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小村,距离最近的一条乡村公路也有三十多里。闭塞、偏远给小村带来的只有贫穷,而这里的人似乎也已习惯了贫穷,祖祖辈辈都辛劳地耕耘在这片坝子里,依靠在石山洼地里种出的玉米和烤烟维持着平静的生活。

村里唯一一条通往乡里的路设在半山腰,艰险且狭窄,仅仅够一辆吉普车通过。贫穷就会落后,雾岗村也逃脱不了这个法则,从建国到现在近四十年的光阴里,居然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而且连高中生都凤毛麟角。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时刻变化着,但这个小村却似乎不受感染,孩子们读到高小或者初中就退学回家“改造地球”,村里人对此习以为常。可就在今年,村里严老汉家的二儿子斌强却要参加高考了,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平时看起来只会抓头傻笑的孩子,居然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全县第一名。为此,村里人都沸腾了,纷纷议论着严老汉家的这个傻小子的长长短短,也议论着鸡窝里终于能飞出只金凤凰了。

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了,这星期,在凌水一中,教导处决定多加一天假期,收假时间推迟到了星期一晚上。学校这么决定是有理由的:快高考了嘛,要填报志愿,多放一天假的意思就是让每个学生都回家和自己的父母商量,尽量把志愿选妥。往年,学生因志愿选错落榜而埋怨学校的例子实在太多,所以学校今年才会做出如此决定。

今天是六月三号,严斌强很高兴,他高兴倒不是因为可以少在那该死的学校待一天,而是一个让人从心里感觉到发酸的理由:学校多放一天假,恰好在周五又下了场雨,回到山里他又可以幫家里多撒一片地的化肥。

此时的他同样怀着感激学校的愉快心情走在山腰的石路上,一面哼着山歌小调,一面美滋滋地想着把他早已选定了的志愿告诉家人。那是北科大啊,家人肯定会高兴的,也会为他骄傲!

这条山路他走了九年,九年里不管什么情况,他都没松懈过,一直默默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想着这些,本来愉快的心情突然就沉了下去。他想到了父亲,严老汉叫严树生,本是个汽车司机,还是县运输公司的运输队长。在斌强六岁的那年,四十六岁的严树生驾驶着汽车在送烤烟包到地区的路上出了车祸,长期疲劳驾驶使得他双眼朦胧,一个哈欠就把车越道撞向了迎头来的一辆客车上,幸运的是没有人员伤亡,事故责任自然也就全部归结到了他身上。

车祸带来的后果就是赔偿对方大量的抚恤金,还得承担被运输公司开除的后果。失去了工作的严树生背着沉重的债务回到了小村,债像一座无法越逾的大山压垮了他,也压住了这个本来在村里日子还过得很不错的家庭。从此以后,严树生一家越来越贫寒,年仅十三岁的大儿子斌海也为此辍学……父母、哥哥这些年里为了还债不分黑夜白天地埋头苦干,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家里现在还欠着几千块钱,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头耕牛了。想到这些,斌强心里痛苦了起来,自己肯定能考上北科大,但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巨额的学费。

贫穷的结果有好有坏,显然斌强就是好的结果。孩子打小就懂事了起来,在村里读书的年月里就每天都去山上背柴和割猪草,放假了,别人家的孩子都赶着牛去放,而他却跟着父亲和哥哥下地锄草,撒化肥等。虽然农活很重,但他却没落下功课,好学的他在三年级就能把哥哥六年级课本里的内容背下来,高小后更是把哥哥的初中课本都翻了个遍,抽空还看了很多课外书,为他现在能拥有优秀的成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到了初中,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知识能改变命运。从此,他比以前更加刻苦地学习。中考的时候,他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县一中录取了,进入高中后的他仍然每年都是第一名,惹得学校和班主任黄学谦老师都格外照顾他,其他任课老师就不用说了。

马上就要高考了,斌强的心里却既高兴又沉重。三年里,随着知识的增长,斌强渐渐地认识到扎根在山村的落后根源是文化水平和科学技术的落后,是这个原因导致山里的村子在大好的政策下却依然贫穷。他更坚信起了自己的目标和愿望:要用他所学的一切来改变山村。而如今这个愿望更进一步了啊,可没钱的困难也随之而来。

山路上的斌强虽然为学费担忧着,但他还是相信一句古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伸手拉了拉肩上的书包,大步地沿村里小跑着回去了。

在这个本该高兴的日子里,严树生这个已经五十七岁的老汉却根本高兴不起来。老伴前几天为了节省电费钱,摸黑用猪草机切猪草,不幸被割去了四根手指。本就穷得叮当响的家庭根本没有多余的钱给老伴治手,只能去乡里找小诊所的医生给草草地包扎了一下。这几天老伴的手肿得跟萝卜似的,只能挖点山里的草药包下。

唉!都怪穷啊,要不然哪能让老伴遭这个罪,又想到小儿子斌强这星期肯定放假,家里连几十块都拿不出来了,严树生的心就揪得更紧了,紧得都快无法呼吸了。抬起头看看不远处正在扛化肥的大儿子斌海,又望望太阳,老人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但他明白自己不能那么做,只要他还不倒,家就还能撑得下去。严老汉垂头丧气了一会儿,想到活还得干,摇了摇头,甩开了心里的难受,专心和儿子撒起化肥来。

太阳刚由红变白,斌强就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回到了家,没想到迎面而来的竟然是一阵刺入骨子里的寒风。刚到家的第一眼,斌强就看到母亲正在用左手拉着耙子,而右手则被一条红头巾吊在脖子上,老远都能看到肿得很粗。正在晒麦子的母亲脸色苍白,弯腰和直腰都显得非常吃力,身子还微微地颤抖着,是伤口的疼痛折磨着母亲。

在家里一向疼惜父母和哥哥的斌强都是争着抢着干活,看到这个样子的母亲,什么情绪都化成了一个长长的悲切之字——妈!

听到儿子的喊声,母亲忙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小儿子,看着这个值得骄傲的小儿子。隔了会儿,这个善良的农村母亲苦忍着疼痛,挤出变形的笑容远远地问:“这么早就回来啦?”

母亲其实一早就知道儿子要回来了,出门前老伴还特意叮嘱让她多躺会儿,可她心里想着,快高考的儿子这星期要放假了,这要是让儿子回来看到自己伤得都躺床上的样子,估计儿子连学都不想去上了。尽管发烧和疼痛使得她起身都吃力,但她还是挣扎着起来了,并假装伤得不重的样子在场子里耙开麦子。可现在儿子的这声呼唤让她明白了,她并没有掩盖过去,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所以只能转移话题。

“妈,怎么弄的?我看下。”斌强早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母亲面前,仔细盯着母亲的手询问着。

斌强母亲先用左手拉了拉有点松了的头巾,才把伤了的右手在儿子面前伸了伸说:“没事,小伤,就前天被猪草机割了下,今天天气热才有点肿的。”

“都肿成这样了还说小伤,那要怎么样才算大伤?去医院看过吗?”斌强焦急地询问着母亲。

“去了,医院给包扎了,说回来休息一阵,刀口就会好的。刚才看着昨日白天打的麦子在夜里被雨淋湿了,我怕盖着捂发芽了,就想着来散开晒一下,才刚要扒开你就回来了。”细心的母亲谨慎地回答儿子,生怕被儿子看出些个啥,还挣扎着想要继续晒麦子。

斌强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了,他深深地自责和内疚了起来。母亲的嘴唇裂成那样,红头巾里包伤口用的布是破布,根本不是白纱布,母亲就没去医院好好看过,肯定是拿草药包扎的,可自己又能怎么办?本就不喜欢多说话的他更是难受得不知道如何开口,默默地接过母亲手里的耙子,放到地上,搀扶着母亲回屋里躺下,才勉强地笑着说:“妈,你睡着歇会儿就是了,麦子我会晒呢。”

斌强的母亲顺从地听了儿子的话,乖乖躺了下去,心里的担忧少了好些,看着儿子走出了房间,她以为自己骗过儿子了,可斌强在拉上房门的时候却悄悄地抹了把眼泪。在这个时候,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一件事,对斌强的打击是具有毁灭性的。斌强明白,只要对困难稍微露出一丝懦弱,就可能导致自己永远地向困难低下了头,再也走不出山去了,梦想也将随之消亡。斌强为了不老想着母亲伤了的手,拼命地干起了家务,晒麦子,熬猪草,煮饭,还把家里的脏衣服全部搜了出来,趁煮饭的时间洗了。眼见父亲和哥哥还没回来,又去把柴垛上的柴全部砍得能放下火塘。他只能不停歇地做事,以此来迫使自己不去想母亲的手,但还是不由得想到要是他也辍学在家,母亲就不会伤到了。

斌强的母亲睡了会儿后,又爬了起来,见儿子不在堂屋,便提起扫帚准备扫一下堂屋。刚弯下腰,还没扫出去,就被从外面砍完柴回来的儿子拦了下来,抢着扫了。斌强的母亲只能站在儿子背后唠叨:“你呀,一点儿小伤有啥了不起的,你不在我还不是一样要做。”

斌强没抬头,说了句:“可现在我在。”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庭多年的贫穷和落魄让斌强懂得生活的艰辛,现在的他俨然像个成年人了。斌强在家里就能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在山里就能犁地,从他所做的这些事里,丝毫看不出他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他明白母親现在肯定很痛,虽然他无法分担母亲的疼痛,但是他可以尽量趁在家的这些天抢着做家里的活计,让疼痛着的母亲得到短暂的休息。

生活的艰辛总把一些少年磨砺得沉默寡言,而且细微能干。

时间是公平的,一天总是二十四个小时。当斌强觉得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完时,哥哥熟悉的“嘚嘚嘚”赶牛声从路口传来了,他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赶到家门口去迎接,如往常一样抢在哥哥的前面解下牛,赶去村里的水塘喂水。哥哥斌海没有像平时那样坐到屋檐下抽水烟,随着斌强的后脚也跟来了。

斌海从面襟都烂了的泥灰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包已经装得皱巴巴的“春城”烟,抽出一支含到嘴里,点上火吸了一口,才悠悠地问:“老斌,还一个月就高考了吧?”

“嗯,七月七号到九号。”斌强很奇怪哥哥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哥哥可是比谁都记得自己高考的日子啊。

不知是因没过滤嘴,还是因为嗓子里有痰,斌海干咳了两声朝地上呸了一口才说:“考哪所大学也想好啦?”

“北科大,哥你知道的啊。”斌强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斌强忽然明白哥哥这么问一定和母亲的手有关,暗暗地在心里猜想起哥哥到底是要说什么。哥俩相跟着来到了池塘边的那棵水冬瓜树下,斌强这才记起,去年哥哥也是在这里问他这两个问题的。

兄弟俩走到树下坐了下来,斌海才支吾着说:“老斌,能不能不考北科大啊。唉!家里现在已经烂得不能再烂了,你要真考上北科大,估计连路费都成问题……你……你能考虑下么?”

斌海的话如同晴天里的一道霹雳击打在斌强的心上,把斌强的期望灼烧成一层层灰烬,然后又从心上一层层地慢慢撕落下来。是的,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母亲伤成那样都没去好好看一下医生,就算自己考上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读不起。就算是东借西凑读得起了,可听谣传说公家就快不包分配了,毕业了又该怎么办?看着面前这个只有二十四岁的哥哥却像个老人一般的模样,斌强开始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他不该参加高考了——这也就意味着自己的理想将只能在心里堆成一个小小的坟墓。斌强实在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理想,他痛苦地犹豫着,思考着,隔了会儿才说:“哥,让我想想可以吗?”

斌海点了点头,看着牛在水塘里掀起的波浪,斌海的心也跟着颤抖着。在之前,他一直考虑着如何跟弟弟开口,可现在说了,他又后悔了起来。弟弟是如此的优秀,如果就这么因为家庭困难而不能去读好大学,他这个做哥哥的可能一辈子都会在心里骂自己。弟弟就快高考了,自己这话无疑是在弟弟的胸口上狠狠地扎了一刀,斌海开始在心里愤怒地责骂着自己,骂自己真是憨得跟牛一样,可他却不知道如何再开口对弟弟说他心里的话。

斌强看着水牛在水塘渐渐停息了下来,安逸地享受着泥水带来的清凉,他的心也从刚才的波浪中挣扎着平静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哥哥,认真地说:“哥,我想不去考试了,我不读了。”

斌海以为弟弟会明白自己的想法和考虑,会想到放弃考那个听说学费很贵的北科大而留在省城读,没想到弟弟居然会说出一句不读了,这如何了得。斌海火冒三丈地指着斌强说:“亏你想得出来,我让你别去那么远读书是怕花费太高,你倒好,居然想不读了,难道你忘记了这么多年家里是咋个从牙齿上刮锈般的供你读书的?要退干嘛不早点退,难道读大学一定要去那么远吗?”

被弟弟的决定深深刺伤了的斌海愤怒地说出了心里的话,他只是要发泄一下心里的闷气。看着在自己面前低着头的弟弟,他做出了决定,只要弟弟能考上,不管什么地方,就算卖了他斌海也要送弟弟去读。

斌强艰难地说:“哥哥,北科大一直都是我的梦想,可家里的情况……就算去哪儿都没钱了……”

斌海又掏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地几口吸完后,伸出粗糙的手摸着弟弟的脑袋,坚决地说:“我真是昏头了,你说得对,反正都这样了,咋读那都一样,还不如爽臊点去读北科大,再说了要真能考北科大这么个高级学校,我就算是卖房卖地也应该供你去读。”

“哥!”所有的话都被这一声哥堵在了后面,再无法说出来,斌强知道哥哥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既然哥哥已经不再用商量的口气说这事,那就表明哥哥已经决定了,如果再提退学的事,哥哥绝对会气得把他踢到水塘里。哥哥没有放弃,他自己又怎么能放弃呢。斌强此时只能用一声深情的呼喊来表达自己的感激。

倒是斌海笑着,不知是安慰他自己还是安慰斌强,重复着说:“唉,哈!我真是穷昏头了,我真是穷昏头了,以后也不会再提这事了。”

在这片高原上,烟是主要的经济作物,烤烟虽然是一种很赚钱的农作物,但不代表每户人家都能从烤烟上赚到钱,而且种烟还很容易亏本。烟草除了会生褐斑病、黄叶病、枯叶病等病害之外,最严重的灾害还是天灾——冰雹。

生病的烟叶烘烤后,无论好坏都能卖到点儿钱,起码不至于连生产成本都拿不回,但如果遇上冰雹的话,那就只能是白白辛苦大半年了,别说成本,就连渣都不剩一点儿。遇到这种天灾,心胸宽点儿的还能苦笑笑说:庄稼不成赶下季;心胸狭窄的直接就一屁股坐到田里,号啕大哭起来。唉,艰苦的庄稼人总是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啊。

六月了,烟草已经长到大腿的位置了,中部烟也基本成型了,种得早一点的已经开始扭花心了。这个时节里,你若能到坝子里去走一趟,会发现一块块的烤烟排成一个个不小的方阵,交错又整齐地排列在坝子里,似乎是走方阵的士兵们正等待检阅呢。走近一看,黝黑墨绿的叶子在夏风中翻卷着,像大海里的波涛一样。这时候你或许很难想象得出:如此绿黑的叶子又怎么会变成那金黄色的烟丝呢?这就是大自然和劳动人民神奇的地方。

在向南乡连接凌水县的县级公路段上,一辆黑色的红旗小轿车正在快速地左右拐着,看它那焦急的前行样儿,就知道车里的主人正焦急着要赶去办啥事。是的!副驾位置上坐着的是刚从地区里调下来没多久的凌水县县委书记季保忠同志,他刚五十出头,但双鬓都已斑白了。此时,他正忧愁地看着车窗外,漫不经心地对司机小陈说:“小陈,你爸刚才说凌北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吗?”

小陳扭头看了一眼这位新来的书记,才又重新盯着车前方:“哦!说了,我爸在电话说坝子里的烤烟都倒平了,折断了很多。另外,梁上的基本上全部都……”

季保忠叹了声:“这场无妄的天灾,不知道向南这边情况如何,农民的日子苦啊。”想象着那些残断倒塌的烟棵以及破败不堪的烟叶,这位凌水县一把手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小陈是城里长大的,此时的他也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喊了声季书记。季保忠摆了摆手,说:“好好开你的车,别分心了。”

昨天晚上,市气象局发布了一则气象消息,预示了凌水、鲁原、格西这几个县将有暴雨,市局为此还又专门发布了暴雨黄色预警。谁也没想到,这气象消息别的时候不准,这个时候却百发百中。夜里,在凌水和格西两县之间,暴雨里夹杂了冰雹,其中凌水县的向南、凌北两个乡受灾最严重。

过了好一会儿,轿车翻过了一道横挡在公路上的山梁,灾情开始呈现在眼前了。季保忠打开车窗,一直看了好久,才突然转头喊了声:“郑局长……”

同车一起来的还有县烟草局的局长郑卫民。郑局长很无奈,好不容易今天周日,本计划陪妻子儿子一同去省城玩玩的,让准备参加高考的儿子也去舒缓一下心情,没想到一大早东边都没亮彻底,就被季书记的一个紧急电话打乱了,无奈的他只能取消原计划,吐了口怨气,跟随这位新来的书记出来了。此时他坐在车里,还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脑子里还幻想着在娱乐场的高兴场景,直到季书记叫了他两声,他才听到,心头一阵慌乱,忙应和着答道:“季书记,这灾情很重啊。”

季保忠也没注意到这位下级的精神状态很差,甚至是心不在焉的,一心只想着灾情的他想到这些年烟草局家底挺厚的,就计划着怎么跟郑局长商量一下从烟草收购款里划一部分,再加上县财政的救灾款,看看能否弥补受灾烟农的经济损失。凌水县很穷,一年的财政收入不过七千多万,扶贫办的救灾款就更别提了。如果真要弥补损失,估计也就勉强应付一两个村公所。想到凌水县这几年一直是全地区的烟草示范县,季保忠就打起了烟草局的主意,想定后他对坐后排的郑卫民拐着弯问:“郑局,以往有发生过这种自然灾害吗?”

郑卫民一时也摸不透新书记的意思,只好老实说:“有过,92年就下过一场冰雹,当时的灾情和现在也差不多。”

“那当时县里是如何补救的?”

“让我想想。”想了一下,郑卫民说,“我记得当时是从县财政和烟草部门拨了一批专款,然后对当年的烟草收购价格和来年开春的化肥价格进行补助,具体数目还得回县里看一下文件才知道。”

“哦!”季保忠听了没做任何表态,这种方案可以说是最有效的,但他始终还觉得缺少点儿什么,一时又想不出来,只好哦了一声后,继续看着窗外。

县城离向南乡有二十三公里,但路并不好走,特别是快到向南乡的这一段,年久失修的路面上到处坑坑洼洼的。刚下过雨,坑洼里全部积满了水。小陈不得不小心地放慢车速。出来前他看了一下表,才七点多,现在都八点过几分了,才看到向南乡烟叶收购站的房子,心里咒骂了起来:这该死的烂鬼地方,就这么点路花了那么多时间啊!看着车身上全是淤痕,他心都疼了。

收烟的季节还不到,烟站大门口冷冷清清的,偶尔只能看到个别过路的人。烟站看门的是个老头,一见这么高级的黑色小车,赶忙拉开了关着的大门。小车徐徐地开进烟站里,车上的人才发现,比起外面,里面简直就是个“冷冰库”——所有锈迹斑斑的仓库大铁门都是紧闭着的,办公楼上也不见哪道门是开的,不仅人影没有,就连声音都没有。

季保忠下车看到这情形,联想到向南乡附近的公路段两旁,到处都是忙碌在烟地里的农民,竟以为烟叶收购站的人也帮忙去救灾了,心里也不觉宽慰了些——起码基层领导还是在乎烟农的死活的。这时候,如果让这位书记知道向南乡烟站的点长正窝在乡书记家打麻将,估计这位书记极有可能当场就要大发雷霆了。季保忠转着看了一圈后,满意地说:“烟站的人應该是去帮忙救灾了吧!小陈,怎么样才能联系上他们?”

小陈忙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就被一旁已经在打电话的郑卫民摇了下手阻止了。

郑卫民见收购站里没人,已经心知肚明,赶紧掏出手机,走到旁边的一个花台边打起电话来。郑卫民作为县烟草局的局长,最起码乡里的各个点长的手机号码还是都有的,要让这位传言中很廉洁的书记知道自己下属这会儿正在干嘛,估计可够喝一壶了。

正在乡书记家通宵打麻将的李站长倒霉了一夜,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把好牌,正准备翻本的他,忽然听到手机响,很不情愿地从腰上抓了出来,本想挂,没想到随意翻开盖子一看,发现居然是郑局长的来电,忙朝桌上的几人压了压手,才接听了起来。这位仁兄估计到现在还不知道向南乡的烤烟已经全部被冰雹给糟蹋了呢。在电话里,他才知道向南乡昨夜下了冰雹,县委书记和郑局长亲自下来了,现在正在烟站里等他。合上手机,他脑袋里乱哄哄的:为什么领导不来乡政府,偏上了他的门?局长还暗示了点儿什么?但现在可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迎接领导才是关键。忙乱中,他对乡书记说:“快!县里来领导了,正在烟站等着呢。”话都没完,他自个儿就摸到门把手上了。

乡书记忙站起来问:“要不我也一起过去?”

“别,你先装不知道,等通知就成了。”李站长忙阻止了乡书记。他现在虽然脑子乱哄哄的,但起码还不至于连这个都不懂。交代完后,忙独自一个人开着车往烟站里赶。

小楼的办公室里,门口挂着向“向南乡烟叶收购站会议室”的牌子。此刻这个会议室的气氛很是不好,季保忠已经知道了向南乡的书记和两位站长不但不知道灾情,而且还为了别的“事”整宿都没休息。他是个老干部了,大半生都恪守原则,他的心里对这些社会风气很是不满,可就算再不满,也不能现在就批评,很多事不是想说就说,想做就能做的。对着面前只有三十岁左右的这位年轻乡领导,季保忠极力平息着心里的不快,问:“站里的参观员都来汇报灾情了没有?”

还好副站长虽然也通宵彻夜玩麻将,但他还没忘记工作,一大早还是来上班了,也知道了此事,也知道了哪些地方灾情比较严重,还特别地等着各村的参观员来汇报呢。副站长站起来,郑重地回答:“来了,季书记。来了五个村公所的,其中属雾卡村公所和白水田村公所受灾最为严重,根据参观员的汇报,这两个村公所今年的烤烟基本是无望了,叶子全部被打断、打烂在烟沟里,烟都成滑秆了。”

季保忠听完汇报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里想着为什么自然灾害会如此对待百姓,他可是很了解这两个村公所的情况,它们是县里最穷的两个地方。他匆匆地考虑了一下灾情,便转头思考起解决办法,什么办法能弥补损失呢?看着窗外不远处的菜地,想了好一会儿,他的脑海中才跳出了一个想法——种菜,对!就是翻种蔬菜,既然烤烟无指望了,那就翻种蔬菜。可翻种点什么好呢,一时他也没了个主意,反而陷入了沉思。

随着季保忠陷入沉思,会议室里也冷场了,隔了好一会儿,郑卫民才低声提醒季保忠,说大家都还等着呢。季保忠这才想起,这不是还有人的嘛,干吗不提出来讨论一下,他便忙问道:“烤烟是彻底没希望了,但你们考虑一下有没有翻种的可能性?”

“翻种?”从没听过这个词的外地李站长听了之后,下意识脱口反问了出来,完全没意识到眼前的这人可是他的上级领导。其他几人也都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感觉到失态的他忙红着脸猜测说:“季书记是不是指把烤烟地翻了,重新种其他的作物啊?”

季保忠点了点头说:“眼下夏至刚过,节令还没完,你们大家都考虑一下能不能补种点其他粮食作物或者是蔬菜,起码也能减少一部分损失嘛。”

明白了的众人这才开始小声讨论了起来,讨论了好一会儿,大家才最终确定了能种的作物——大白菜或者萝卜。可这季节虫多,萝卜还好点,种白菜的话估计会被虫吃光,可种萝卜又没多少效益。李站长突然就想起这些年烟站一直禁止不了的一件事:在烟地里套黄豆。他是农业大学出身,忽然就想到了套播这个办法,忙说:“季书记,您看能不能让烟农在白菜地里套播胡萝卜,这样的话就可以防止虫害了。”

几人听了都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就讨论起翻种的具体事宜。又讨论了接近一个钟头,新的问题又出来,大量的白菜也需要拿到市场上卖才成,交通就必须顺畅,仔细算了一下后发现,其他村是不成问题,但雾卡村公所的雾岗村却成了问题。季保忠详细地问了乡书记的实际情况后,决定走一趟雾岗村。

季保忠虽然五十多了,但还如年轻人一样有干劲,只是比年轻人多了更多的细致和周全,他不顾几个乡领导的极力劝说,决定马上动身前去雾岗村。这一次雷厉风行的下乡,让他万没想到会引发后面一切,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剧后果。

斌海傻眼了,彻底傻眼了,被打光了叶子的烤烟秆如同一个个光杆司令似的,整整齐齐地立在烟地里,一眼便望得到田埂头。烟埂子和烟沟里全部铺上了一层破烂烟叶,烂孔像魔鬼的脸一样嘲笑着他。家里的债务,弟弟上大学的学费全部化成了一堆烂叶,所有的期望被一场无情的冰雹给毁之殆尽了。

斌海觉得脑子沉闷得就要爆炸了似的,压抑、沮丧、绝望都已经无法形容此时斌海的心情。一家三口劳碌了一年,起早贪黑,看着烟苗一天天长大,叶子从芝麻大小成长到现在几十公分长了。在之前,斌海看着茁壮成长的烟苗,就觉得自己对生活充满了喜悦,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可现在……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泡影。山洼里不知道是哪家妇人已经第一个放开嗓子号了起来,哭声如冤魂恶鬼嘶叫般的凄厉,阴森刺骨地回荡在山里。

父亲出车祸到现在已经十一年了,可债务却一直背到现在,本来只剩几千块了,今年自家的烟在村里是最好的,预计今年是可以还清的。他又想到了答应弟弟一定送他上北科大,可现在,别说上北科大……斌海鼓着腮帮子静静地看着烟地里的烂烟叶和光秆子,心都在流血了。他很想回家喝下一瓶甲胺磷以结束这一切痛苦,可又想到母亲受伤却没钱治而强忍着伤痛的模样,弟弟薄衣烂裤地在县一中上学的寒酸模样,还有父亲,父亲那苍老得不能再老的面容,以及村里人的那些嘲笑目光。这一幕幕在他脑中划过,斌海知道自己无法撇下这些,他要振作起来,否则最先垮下的是父亲。他默默地蹲坐在地上抽了好几支烟,想着怎么办呢,翻了这些地种玉米又来不及了,种点别的成不成呢。贫穷带来的痛苦生活压迫着斌海,但还得生活下去,想清楚了这些的他索性不再难受了,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狠狠朝着天空啐了一口,骂了句:“狗日的你瞎了眼吗,老子就不信你能把这地给打没了!”随后扛起锄头回家了。他要和父亲商量能不能种点别的。

在季保忠的想象中,雾岗村的路或许并不像他们形容的那么艰险,但实际到了路上,看到了真实一面的时候,他才明白山路是多么艰险。向南乡书记小王所说的或许还降低了很多险度,又或许他们已经习惯了。轿车是不能够去的,乡里也只有一辆吉普车,小王说乡里司机老杨必须去,还说这里只有他敢走那条路,剩下就只能坐四個人了。争论了一会儿后,最终确定了此行的人选——季保忠本人、烟草局长郑卫民、乡书记小王、烟站小李,其他人都去不了了。

盘山的羊肠路窄得仅能容车的轮子卡在上面,司机稍微有丁点儿松懈,就有可能掉入另一边的山沟里。路面是由碗口大小的石头铺成的,极不平整,偶尔出现一段土路,又全是烂泥坑。特意靠左边车窗坐的季保忠伸出头朝山沟里看了一眼,看得头晕目眩,心跳加速,沟深得连底都看不到。十多公里的路程居然跑了近两个小时,比人走快不了多少,最可气的是就在众人说快要接近雾岗村的时候,两个大大的泥坑又把车轮给陷下去了。

几位领导没了往日的尊容,所有的人身上都被溅满了泥巴,小腿往下更是被红泥浆裹得连鞋子、裤子的颜色都分辨不出来了。一个个跟在车后面卖力地推车,但车轮始终在泥浆里面得意地空打着转,却就是不肯朝前走一步。又累又饿的几个人很快就失去了信心,两眼都开始发花了,季保忠不顾形象地坐到了路边的草埂上喘气,还招呼别人也都休息一下。其他人见书记都坐了,在心里不觉对这位不顾身份的县书记的尊敬又暗暗降低了几分,但还是很不乐意地也陪着坐了下去,谁让人家是自己的上级领导呢。司机老杨经常跑山里,跟老乡们熟悉,他和众领导打了声招呼后便步行去找人来帮忙了。

老杨是老司机,也是个大嗓门,给领导开小车也就这两年的事,以前他是运煤司机,常跑山路,也就他敢开着拖拉机进雾岗村,自然就跟雾岗村的人熟悉。这不,他还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个赶牛车的小伙子,忙上前去递烟搭讪,当小伙子应声转回头后,老杨才发现他是老友严树生的儿子斌海。这下可好了,不仅是熟人,还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关系。说起这个,还得提一下前几年他在开拖拉机送煤的时候,有一次拖拉机坏在村里头了,弄了一整天后,泄气的老杨本打算出钱请熟人帮忙用牛给拖出山去,恰好在这时候遇到干活回来的斌海父子。好心的严树生只去看了看,摇了两圈摇手就自信地说不碍事,喷油头堵塞了,拆下来洗一下就行。老杨虽然满腹狐疑,但还是半信半疑地和斌海父子拆了起来,结果估摸着也就一个多小时,拖拉机的轰鸣声就又响了起来。充满感激的老杨后来硬是给严树生家白送来了一车煤炭,也跟这家山里人结下深厚的交情。打那以后,每次送煤进山,老杨都要被严树生喊去他家吃饭。不知为何,脸色有点不好的斌海听了老杨说的情况后,还是爽快地说:“没事,车里有绳子。”

牛很顺利地就把车子拖出了泥坑,乡领导们都放下平时高不可攀的姿态,真诚地感激着这个山里的小伙子,纷纷抢着掏出烟递了过来,斌海顺手接了一支点上,只招呼了一声就赶着牛车走了。季书记看着斌海的样子,却有种相识很久的感觉,一直盯着这小伙子赶着牛车拐到一旁的岔道里看不见了,他才在心里翻找了起来。

车子快要进村了,季保忠还在回忆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下意识地问了句:“刚才那小伙子是村里的吧?姓啥啊?”

其他人都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老杨却憨厚地笑了笑,接过话像放连珠炮似的夸说:“咋了,书记。他是村里的,姓严,是这村里严树生老大哥家的大儿子严斌海,他们家的人可都好心肠呢。”说完又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村头一堵人造石梗上的房子说:“喏,你看,他家就在那里!”

严树生!严树生!再次从别人嘴巴里听到这个一直无法忘记的名字,季保忠枯老的血管中的血又开始沸腾了起来。季保忠在心里默默地想着:难道会是老排长?又仔细回忆那叫严斌海的小伙子的模样,渐渐地就和他记忆中的老排长重合了起来。像!太像了!没错,肯定没错。遐想中的季保忠被汽车停下来时的晃动拉回到现实里,他才想到,这怎么可能,排长为了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再说自己也不知道排长是哪儿的人。被生硬拉回现实的季保忠依然不死心,他决定处理完这趟下乡的任务后,要亲自上严树生家看个究竟,他可不那么容易死心。对!就这么决定了。

下了车,季保忠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是改革开放都已十多年了的村子,呈现在他眼里的景象全是破烂的。村子被山坡分成两部分,坡上是低矮的木柱土基房,墙壁上到处是裂痕,远远看着,坡角下的那部分居然还有茅草房子。村里唯一的一所红砖瓦房就立在他面前,地上铺着块只有几十平方的水泥地板,不用说也猜得出这地板是村里唯一的一块。他这才明白凌水县到底有多穷了,又想到此行的目的,忙问乡书记小王:“这个……村长家在什么地方知道吗?”

刚从隔乡调来的书记小王马上脸红了起来,他确实不知道村长家在什么地方,只是听别人说过而已。倒是老杨出来解了王书记的围,老杨指着面前的房子轻声说:“季书记,这房子就是村长严德生的家。”

看着这砖瓦房,季保忠什么都明白了,不仅在心里恨起来,同时也怒了起来。村长家的房子让他想到了临来凌水县前自己的老上司谈过的关于这个县的一些问题,还有就是作为一个乡的基层干部,居然不知道下辖村子的各村长家,这还如何能当好这个乡的书记?如何能当好这个乡里的父母官?可现在一切都只能忍了,季保忠的脸瞬间黑得跟抹了煤炭似的,沉着气一句话都不说。这位曾是铁血军人的县委书记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在凌云县开展工作了,他在心里恨恨地说:必须改变这种格局。

眼下村长家的门是紧锁着的,肯定是进山了,山那么大,自然就无法一下子找到,也只能等着了。他想到村里转转,顺带了解点全村的基本情况,更主要是想着去见见那个和藏在他心里已多年的同名同姓之人。

严树生老早就知道了地里会是什么样子,他还劝说儿子别去看了,担心年轻的儿子受不了这么重的打击。夜里冰雹击打在瓦上发出的声音告诉了他一切,经验老道的他在那会儿就知道今年的烟算是白种了。严树生并不气馁,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也不怕熬不过今年。再加上小儿子自信的成绩或多或少影响着他的心情,鼓励着他还得再挤榨这身老骨头,然而他自己也用那句“庄稼不成赶下季”的老话安慰自己。做农民啊,谁都得明白天灾,扎根在土地里的人哪,面对着天灾只能用一句自嘲来鼓舞和安慰自己,同时也是对上苍的一种无奈。

严树生蹲在屋檐下抽着水烟,正在想着去跟儿子一起给玉米撒化肥,顺带商量一下儿子先前说的翻种烟地的事,是啊,翻种点别的什么也不错嘛,起码比什么都不种强。严树生扑咚扑咚地抽了好一会儿水烟,交代了老伴一声就起身准备下地帮儿子撒化肥去了。

刚起身的他就听到路口传来老杨那熟悉的高喊声:“喂,严老头,打好你家狗哇,县委书记要来你家呢。”

严树生愣了一下,想:县委书记来我家干嘛?我一不是村长,二又不是党员,凭啥县委书记会来看我。想归想,老人可不敢怠慢,还是忙去一边拽住家里的大黄狗脖子,一边迎出去说:“快进来,快进来。”

人的模样随着年龄的增长总是在改变,何况是长年在山里风吹日晒的农民。严树生不但要承受风雨和烈日对他的改变,还得承受债务和贫穷对他的改变。他变了,变得连自己都有些不认识自己了,赤红而又耷拉着的老皮,暗红色脸上堆满了皱纹,背也驼了,只能依稀从满是皱纹的面容上可以辨别出一点儿年轻时候的标志和刚毅。

季保忠仔细地端详着,寻找着那个熟悉的模样,但越看就越失落,失望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排长怎么可能还活着,他早阵亡了,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啊。看着季保忠的严树生却呆住了,他想认却又不敢认,季保忠尽管双鬓也苍白了,但面容还没改变得彻底让人无法辨认,是他,是二溜子啊,可想了想又怕认错人,他还是没敢认,直到老杨对他介绍说:“这位就是县委季书记……”

严树生终于肯定了,是的,是他曾经的副排长二溜子,他也同样认为二溜子早死了,没想他还活在人世。老人睁大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才肯定地指着县委书记连问了三声:“你是二溜子?你是二溜子?你是二溜子?”

老杨傻眼了,自己的老友居然指着县委书记骂“二流子”,这还得了!他無法想象自己的这位庄稼汉老友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忙转过头看其他几位也都准备发作的领导,想着该如何替老朋友说说情。可接下来县委书记的一声呼喊让就要发作的领导们僵住了,老杨也僵住了。他清晰地听到县委书记不仅没生气发火,还竟然冲自己的老朋友喊:“排长!排长!排长!真的是你?”

两颗怀念了对方十几年的心就这么碰撞了,不是普通的碰撞,而是带着一种无法言语的悲伤和激动情绪的碰撞。什么话语都无法表达此时此刻两位老人的心情,只有紧紧地拥抱着,拥抱着。

越南战场上,阵亡了无数没有留下名字的英雄。两个老人同时回想起了那个画面:深山丛林的沟边上,到处是鲜血和残骸,一个排的人都死光了。炮弹呼啸着落了下来,浑身是血的严树生扑向了比他小两岁的季保忠,接着两人同时被爆炸的冲击波轰到了深沟里……

猜你喜欢

书记母亲
母亲的债
闫永红:从“镀金书记”到“走心书记”
读书记
集书记
大书记讲给小书记的为政之道
给母亲的信
看书记
母亲
悲惨世界
又见雷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