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代藏族作家的复仇叙事
2016-05-14吕兴
内容摘要:当代藏族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便是对藏族血亲复仇的叙述。缘于不同的文学语境,当代藏族作家对于血亲复仇进行了不同的描述与解释。《幸存的人》、《没有星光的夜》与《尘埃落定》便是当代藏族作家实现他们这方面创作意图的典型例证。
关键词:当代藏族作家 复仇叙事 民族文化 生存命运
血亲复仇是藏族的传统——“由于藏族部落成员的强悍、尚武,以及较重的本位观念,极容易结成部落间的冤仇。藏族有句谚语说:‘有仇不报是狐狸,问语不答是哑巴充分反映了他们同态复仇的观念。部落之间一旦有了冤仇,那么就要千方百计进行复仇。”[1]正因为如此,许多当代藏族作家便不约而同地运用文学作品来书写血亲复仇,并寻求解决这一社会问题的答案。有意思的是,缘于不同的文学语境,基于不同的创作思想,不同的当代藏族作家在文学作品中对血亲复仇进行了不同的描述,作出了不同的理解。益希单增《幸存的人》、扎西达娃《没有星光的夜》与阿来《尘埃落定》三部作品正是这方面的突出例子。
一.《幸存的人》:阶级复仇的文学编码
益希单增长篇小说《幸存的人》是叙述藏族血亲复仇的典型作品。在作品中,藏族宗族之间的仇恨被理解为农奴主和农奴两大阶级之间的阶级仇恨,而阶级仇恨从根本上说需要通过阶级复仇或阶级斗争才能解决。因此对具有深仇大恨的藏族农奴来说,个人仇恨、自发斗争或借宗教力量达到复仇的目的,都是被完全否定的。正如益希单增所说:“小说的主题思想是揭露封建农奴社会的黑暗,歌颂勤劳、智慧、勇敢的西藏人民,阐明在封建农奴制度下,农奴无论靠什么力量来进行斗争——例如靠佛爷、靠自己、靠朋友,都不能得到自由与胜利,即使取得胜利,也只是暂时的。”[2]
对益希单增来说,阶级复仇模式的叙事与“十七年”文学语境是密切相关的。尽管作品出版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但作家的创作思想无疑是与“十七年”文学规范一脉相承的。在“十七年”文学的语境中,人被理解为阶级的人,对立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也被理解为解决社会矛盾的主要途径,甚至被当作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直接动力。正如《红旗谱》的作者梁斌所说:“后来在党的培养之下,读了马列主义书籍,渐渐明白马克思列宁主义革命哲学中最主要的一条真理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可以打倒统治者,阶级斗争可以推动社会进步……我考虑阶级斗争的主题是最富于党性、阶级性和人民性的。”[3]作为从民族历史苦难与家族生存苦难中成长起来的藏族作家,益希单增的历史观念与梁斌无疑是极其相似的,乃至将这样的历史观念贯穿于自己的小说叙事之中。
正是基于这样的观念,在《幸存的人》中,农奴阶级无论是个人复仇,还是依靠宗教来复仇,抑或通过自发的农奴起义来反抗反动的农奴主,都必然归于失败,因此一一受到否定。在小说的开头,代宗本仁青晋美带兵血洗德吉村,只有德吉桑姆和她的侄子桑节普珠活了下来。作为幸存者的德吉桑姆,起初希望依靠神明的庇佑报得大仇,因此她不辞千辛万苦带着侄子去拉萨朝佛,然而虔心敬拜的她却惨遭仁青晋美的强奸,不仅不能报仇还遭遇到更大的痛苦,险些丧命。后来,她慢慢对宗教复仇产生了怀疑。她对侄子说:“以后不要拜觉仁波了,他好像不管我们穷人的事。”她随后又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了个人身上。比如,辛勤抚养侄子,努力让侄子学习本领,希望侄子成为一个勇士之后来完成家族的复仇;当与仁青晋美的斗争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她自己亲自举起匕首企图杀掉仁青晋美。可是这一希望仍然落空了,她不仅被抓遭受了非人的折磨,还被当作女妖丢入江中,生死未卜。她的结局宣告了个人复仇的失败。而差巴(农奴)“狮子”森耿杰布与洛卡达日则是希望联合受苦者共同的力量,来进行反抗,先后成立了“奋刀组织”和“神山勇士”,自发地与仁青晋美直接进行了武装斗争,但是仍然以失败告终。
在作者看来,只有通过阶级斗争的道路才能实现藏族广大农奴阶级的复仇,才能帮助他们摆脱农奴主的压迫和剥削,获得政治、经济以及文化的解放。具体来说,只有在先进政党的领导下,组织农奴反抗奴隶主的阶级斗争,才是实现农奴翻身解放的唯一道路,正如作家所说:“西藏的革命与西藏人民的解放,农奴们几百年来当家作主的愿望,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来实现。”[4]对此,小说给与了广泛而有有力的描写。在作品中,差巴们并没有与共产党进行直接的联系,但是感情的天平却一直向其倾斜。在面对统治阶级传出的谣言——“共产党是红脸红眼睛的妖魔,毁灭宗教,尽吃人肉,他们要打到西藏来了”,桑节普珠没有害怕和轻信,而是通过渡船的人了解信息,有了自己的判断——“反正我知道共产党人不吃人,也不是坏人,是好人。”被关在牢中的德吉桑姆向金宗等人说:“你们不是说要来什么共产党、解放军吗?他们要是来了,你们首先出去看一看,等一等!如果他们是好人,不和老爷一个鼻孔出气,你们就去求求他们请他们为差民作主,为我们报仇。”姑侄俩这些由衷的话语预示着新的未来,预示着藏族农奴阶级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通过革命斗争获得解放的光明出路,并最终实现复仇。
二.《没有星光的夜》:走出传统陋俗的艰难迈步
扎西达娃短篇小说《没有星光的夜》对于藏族长久以来的血亲复仇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或者说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对本民族的文化以及习俗进行了有力的思考,提出了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过去残忍的旧风俗与习惯不该得到存续与发展,并看到了摒除陋习与走出传统的艰巨性。
《没有星光的夜》对藏族血亲复仇的反思,无疑是以改革开放新时代的启蒙精神为基准的。作为扎西达娃早期小说之一,《没有星光的夜》如同《朝佛》、《江那边》等作品一样,都是以讴歌藏族地区的改革开放新面貌为主题的。作为改革小说,追求理性和启蒙精神,反对民族习俗中的愚昧和野蛮,自然构成了这部小说的主题。小说因此称得上时代精神的折射。
事实上,表现血亲复仇与现代新生活之间尖锐矛盾,揭示血亲复仇的盲目、愚昧和野蛮,呼唤理性和文明,表达对民族新生活的希望,构成了《没有星光的夜》的重要主题。按照马丽华的说法,小说要表达的正是“否定血亲复仇传统观念”。[5]作品中,拉吉与阿格布的父亲在很久之前因一件小事结怨,导致拉吉父亲被杀,也致使拉吉开始了长达一生的寻仇之旅。作为复仇者,拉吉对于被复仇者阿格布并没有恨意,他的复仇行为更多的是源于“康巴人的传统”。他对阿格布说:“其实,我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听妈妈说他是个酒鬼。只是,我们康巴人都这样做,我也是康巴人,唉,我并没有赢。”但是面对传统他无力抗拒,只能选择复仇。而阿格布却是时代进步的产物,“他去拉萨当过兵,入了党,还到内地出过一次差,是村里唯一见过世面的人。”他的经历与身份使他已经不能认同这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原始复仇方式。他劝解拉吉: “上一代的宿债,应该由我们结束了,今天我们是解放了的农奴。”他心里最大的希望就是与拉吉取得和解,而不必牺牲自己或对方的生命,结束上一代人结下的冤仇,走向化干戈为玉帛的时代新生活。
然而,两人的和解最终却陷入了悲剧性结局,也昭示了在新时代结束传统陋习的艰难及其付出的惨重的代价。阿格布向仇人下跪并与其成为朋友,避免了二者之间的流血冲突,保全了双方的生命,也让仇恨得到了终结。但是这个做法并没有得到乡亲们的理解,“人群象被一个劈雷惊炸开的羊群,姑娘们难过得几乎晕过去,小伙子们愤怒得狂跳起来,老年人痛心疾首。”尤其是阿格布最亲近的妻子无法接受和理解丈夫的举动,并在最后捅死了拉吉。传统习俗之于藏族民众而言还是不能逾越的障碍。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检点了传统观念中的阴暗面,人性中愚顽到残酷的一面,对古典的英雄主义和荣誉观中的阴影发出沉重的叹息。”[6]
三.《尘埃落定》:复仇——难以超越的生存困境
阿来长篇小说《尘埃落定》是以藏族麦其土司家族的兴衰为主要叙述线索的,其中也有着对藏族血亲复仇的描写,但是作品中的这一描写不仅仅意味着作家对于藏族文化的记录和思考,而且标志着作家用“普适价值观”来看待复仇行为。在阿来看来,复仇行为是具有荒诞性与毫无意义的,这种行为的荒诞性存在于整体人类中,虽然复仇的行为与方式会有所不同,但是复仇行为的精神内核和所隐喻的生存困境却是相同的。
阿来的创作不但保持着浓厚的民族特性,而且更加强调民族性背后所蕴含的普遍意义,关注的不仅是本民族的生存状态,而且是人类的命运。正如阿来所说:文学作品“讲的是一个人的命运,但往往映射的是一大群人的命运,讲的是一个民族的遭遇,但放眼整个世界,不同的民族在不同的发展阶段有类似的遭遇,也就是说反映一种普世的价值观。”[7]在阿来看来,藏族血亲复仇既是藏族历史文化的体现,也是人类命运的突出表征,是人类难以摆脱的生存困境。这一观念也突出地体现了阿来小说的先锋意识。
在小说中,血亲复仇是藏族文化的的深刻体现。多吉罗布兄弟之所以要向麦其土司及其两个儿子复仇,主要是遵照民族的文化规则行事。“藏族的血亲复仇有相应的规矩(制度),一是复仇是光明正大的,复仇者会明确告知对方自己的复仇意图,因为‘复仇不仅是要杀人,而是要叫被杀的人知道是被哪一个复仇者所杀。”[8]正是因为民族有这样的规矩或者制度,所以多吉罗布兄弟才把复仇看成义不容辞的责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正如小说所描述的那样,“他本来就没有足够的仇恨,只是这片土地规定了,像他这样的人必须为自己的亲人复仇。当逃亡在遥远地方时,他是有足够仇恨的。当他们回来,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落得那样的下场时,仇恨就开始慢慢消逝。但他必须对麦其家举起复仇的刀子,用刀子上复仇的寒光去照亮他们惊恐的脸。”也因为这样的规矩或者制度,多吉罗布兄弟之父被麦其土司指使家丁杀死后,年幼的兄弟俩要求看清仇家——麦其土司的脸,麦其土司也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同样,多吉罗布兄弟在手刃大儿子旦真贡布之时,也让麦其土司一家看清楚了他们作为复仇者的面孔。
与此同时,阿来笔下的血亲复仇更表征了人类生存的困境,显示出了荒诞性,隐喻着人类的悲剧生存命运。对仇家麦其土司而言,为了满足自己无厌的贪欲,他先是让查查头人的管家多吉次仁枪杀了查查头人,因此阴谋夺取了查查头人的妻子、土地和财富,后来又杀人灭口,把多吉次仁杀了。然而他这一行为导致的后果却是异常严重的,甚至是惨重的。一方面,面对多吉次仁之子多吉罗布兄弟随时到来的复仇,贵为土司的他照样生活在恐怖之中,乃至睡不好安稳觉。另一方面,他的两个儿子先后死于复仇者之手,他和他的家族没有逃脱沦为“血债血偿”牺牲品的悲剧命运。对复仇者多吉罗布而言,他的复仇何尝不充满荒诞性。首先,他们的父亲当初背叛查查头人,枪杀查查头人,本身带有浓厚的原罪色彩。其次,他们最终杀害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仇人,而是把麦其土司的两个儿子当成了替罪羊。尽管他们的行为并不悖于藏族血亲复仇的规矩,但毕竟是一种错位,制造了新的生命惨剧。如果不是土司历史走向终结,他们则不可避免地陷入血亲复仇的历史恶性循环之中,沦为新一轮被复仇者。
参考文献
[1]青海省社会科学院藏学研究所:《藏族部落制度研究》(第2版),中国藏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82页。
[2]益希单增:《为发展藏族文学刻苦创作——谈长篇小说〈幸存的人〉的创作体会》,《青海湖》1981年第10期。
[3]梁斌:《漫谈〈红旗谱〉的创作》,《红旗谱》,中国青年出版社1963年版,第25-26页。
[4]益希单增:《为发展藏族文学刻苦创作——谈长篇小说〈幸存的人〉的创作体会》,《青海湖》1981年第10期。
[5]马丽华:《雪域文化与西藏文学》,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31页。
[6]马丽华:《雪域文化与西藏文学》,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32页。
[7]易文翔、阿来:《忠实于内心的表达》,於可训主编:《小说家档案》,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1页。
[8]曾利君:《藏族视界与族别意识下的文学书写——〈尘埃落定〉的再解读》,《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第11辑),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12年版,第191页。
(作者介绍:吕兴,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现当代少数民族作家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