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书缘
2016-05-14吾语
吾语
求书
如果说在饥荒的年代,人们也能找到野草充饥;那么在书荒的时代,读书人也能弄到书读当成一桩幸事。书其实很像野草,它的种子也是以风为媒,散落人间大地。只要大地长存,只要种子落下,甚至是泥土中一点儿残根,野草也定会“春风吹又生”。所以,在那焚书的岁月里,有时我也能意外地搞到一两本铅印的书来饱饱眼福、解解心馋。
不知是人的生长阶段的自然本性,还是得到天启。就在“文革”开始那段岁月里,我爱看书的习惯,渐渐地发展为痴迷的癖好。也许是自己刚好高小毕业,具备了读书识字的本事了。父亲说,那时的我,就是看到地上有一残纸片儿,也会捡起来。只要上面有文字符号,我一定要细细过目一番。为此父亲忧心忡忡,他不想我成为他那样的人,读了大学成为“臭老九”,一辈子都有写不完的“交代”和“检讨”,甚至被送进什么思想“学习班”接受改造,还时不时被人揪来揪去“站台口”批斗。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的儿女靠两只手劳动,卖力气挣饭吃过日子(后来,上山下乡时,父亲都特积极地催促我们抢先报名,先后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个统统送到了“广阔天地”)。为医治我可怕的“爱看书”病症,父亲可是想尽了法子。除了见我有书就收缴外,为防止我晚上偷着看书,他找了一个薄铁皮筒,在上面钻了个眼儿、用一截铁丝穿过拴起来,又放进几颗小石子。然后,在墙上戳出一个小洞,将铁丝穿过,铁皮筒悬在我们睡觉房间的墙壁上,而且正好在我们床帐的背后。父亲这一“高招”,是为了阻止我一书在手,就通宵达旦地猛读。深更半夜,他不用从自己的房间出来(那时的房子都是单间独立,各有其门)再敲开我们的房间,就可以发现我的“劣迹”,并不停地拉动铁皮筒。一直到不再有灯光从墙洞上漏出为止。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旦弄到一本书,我为了满足自己读书之欲,会蒙在被子里,打着电筒享受。我能在一夜里,把厚厚的《三家巷》这样的小说从头到尾通宵读完。
对我来说,读书最难的不是应付父亲,最悲催的是搞不到书。那时已经是破“四旧”的时候,书已是“臭名昭著”的东西,要弄到书已非易事。一次,我路过一个姓宫的女老师家门口,她正在门廊处的蜂窝炉灶上熬稀饭。只见她左手拿着一只长把铝勺,在咕咕翻滚着的铝锅里搅动,以免米汤从锅里滚溢出来:一双眼睛却盯死在右手捏着的一本书上,全然没注意到我悄悄地接近。
当我弯下身去,斜眼一瞅,一个奇怪的书名绽放在我眼里——《斯巴达克斯》。就那书名儿,就让我兴奋得两个耳腔内嗡嗡鸣响,我知道它一定是本外国“洋货”,那可是稀世“珍品”级别的读物啊!想读的欲望腾地在我心里突突直冒,难以遏制。于是,我厚着脸皮。喊了一声:“宫老师,您好!”
我甜甜问候,使聚精会神的宫老师着实吓了一大跳。她抬眼瞅瞅我,恐惧让她脸色苍白了,极度慌张地把手里的书往身后藏。
“我知道,你在读《斯巴达克斯》……”
“嘘……”宫老师努着嘴唇,向我直嘘气,还一个劲地挤眉弄眼。示意我别声张。我却忙凑过去,嘻嘻哈哈地央求能否借来看看。
“借……不,不!我还没看完。”
“你也是借的?”
“是……不,不是借的,是我……”
“自己的书也没读过?”
“以前读过,好久之前了。今天翻出来……”
“那你更应该借给我看看,你都读了几遍了嘛。”
“不行,这书是……是不能借的,特别是你更不能看。”
“为啥?”
“你还是一个小孩子。”
“小孩更应该学习学习嘛……”
“不行,它是,是有大毒草……有毒的……”
不过。我觉得宫老师是不会拒绝我的。以前我就从她那里搞到过书。她是去年才分来的大学毕业生。单身一人,听说还是满族人,老家在关外。星期天节假日,大部分老师有家有室。附近的老师也都赶回家享天伦之乐去了,她只好一个人留在自己那间单身寝室里。来的时候,她连下面条也不会,就更不用说做饭了。“文革”伊始,学校搞师生“平等”,教师食堂被取消,合并到学生食堂。学生食堂的饭菜太差劲了,炒白菜里不见半点儿油星儿,还能时不时地吃出毛毛虫来。她一个大姑娘,直吓得不敢吃,不得已只好自己动手,从头学起。她那只蜂窝煤炉子,正是在我母亲的带领下,由我们兄妹几个,搬砖的搬砖,和泥的和泥,帮她砌好的。砌灶的泥里要加些头发,增强泥的粘力。宫老师一头长发,蓬松可爱,叫她剪一截她却舍不得,我母亲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对我说,来,把你这头狗毛剪剪,好到河里洗冷水澡方便。于是,我的头发被剃了下来,和在泥里,砌成了宫老师那只蜂窝煤炉子。
可是,这次我想错了、不管我怎么恳求和纠缠、宫老师就是两个字:不行!最后她被我缠得不胜其烦,也是为了打发我,便回到自己寝室里,拿出一本书递到我手中,说道:“要不,你拿这本去看好了。”
那是一本金敬迈写的《欧阳海之歌》,正是当时走红的一本小说。
烧书
在1966年8月1日至12日八届十一中全会上,通过了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十六条;同时,伟大领袖写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在文中提出了中央有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此后,红卫兵运动迅猛发展起来,全国随即卷入了一个破除“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狂潮之中。这一狂潮最大的特点,除抄(家)、打(人)、砸(物)外,还有一个“烧”字了得;烧就是把抄家砸庙等途径弄来的“封资修”的东西堆积起来,浇上一些煤油、放上一把火,将它们通通化为灰烬。被抛丢到大火里付之一炬,数量最多的就是各种书籍了。
我第一次见识烧书是在中学的大操场坝子,所烧的也是从学校图书室里搬出来的书籍、刊物和报纸等。中学的图书室不算大,设在一间六七十平方米大房里。房内被一道白墙分割成一大一小两间,大的做阅览室,小的为书库。白墙上一道门和一个大窗口,门是一般木制门。窗口也是用一块大小相当挺结实的木板遮盖。它的下端边沿用铰链与窗框相连,其他三边都能与窗框脱开,只是上端两边各系一条粗麻绳,拉起麻绳,就关闭窗口,放下就是简易的借阅台。我不是中学的学生,照理是没资格进这个图书室的。可是我是该校教职工子弟,况且我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她妈就是图书室的管理老师。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于是也能很随便地进出图书室。在阅览间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画报,还能时不时通过同学搞到想看的书。
烧书那天,好些中学学生冲进图书室,我同学是个不到13岁的小姑娘,她站在阅览室的门角里,看到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把书本、杂志、画报和报纸一包包、一摞摞、一捆捆地搬出去,她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后来,她曾对我说,看到火点起来,那些书报被丢进大火时,她心疼得哭了。我说关你啥事?她撇我一眼。赌气说,是不关我的事,可是以后你要再找我给你拿书,那可没门了。其实,当我看到那些散落的书,还有一本本五颜六色的画报,也惹得我眼馋,可是又不敢去捡,只能眼睁睁瞅着它们被丢进大火里,顷刻间化为灰烬,化为青烟。
在小镇的丁字形街口,我还见识了另一次的焚烧破“四旧”的战利品,所烧的东西就花样繁多了。不仅有常见的书,还有不少是佛教、道教的经书,看风水的书、旧的农历书,以及三教九流中的典籍。除了这些,还有各种神像、神牌、鬼符、旗幡、匾额,甚至还有和尚、道士、尼姑们的衣物用具之类的东西。它们全是红卫兵在小镇四周的寺院庙殿中,大破“四旧”的战果。火苗腾腾,就像点燃一堆很大的篝火。人们围着大火堆高声朗读着最高指示,大声吼唱着语录歌曲,一曲未了,又一曲直冲云霄。歌声搅和着灰屑漫天飞舞,场面很有气势。自始至终,人群都沉溺在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情绪中,享受着一种极度的狂欢。每个人把那些东西扔进火堆里,都表现出特有的、坚定刚毅的神情,他们大概都相信自己在为一伟大的事业、美好的憧憬而奋斗。
如果说,上述两次烧书,我还是十足的看客,多少带着一种游戏心态的话,那是因为大火没烧到自己。当烧书的风潮殃及我家,当自己亲手帮着父亲撕毁他的一本本藏书,丢进灶膛里时,瞅着腾蹿的火焰将它们化为灰烬,我心中的滋味就大不一样了。
我父母亲都是解放前一所国立知名大学的毕业生,特别是父亲,少年时代还上过十年多的私塾,大学进的又是文学院,加上他自己喜欢的也是中国古代文学。半辈子岁月里,父亲自然有一堆的藏书,其中不少还是线装版本,甚至是直排雕版印成的古藉。有《诗经》《离骚》《昭明文选》……还有不少是父亲因教书和学习所需而购买的各种书籍。
父亲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清理了好几天。当他把书一摞摞搬去厨房时,我正好撞上,忙凑上去帮父亲搬。书零乱地堆在炉灶边,父亲让我去拿了一把剪刀。他接过去,一本本剪断书脊上的装订线,把纸张分扯开来,丢进灶膛里。接着,他连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纸点燃。
真的要烧呀?我问。
父亲瞟我一眼,没吭声。从他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到了痛惜与无奈。也许我年少,太不懂父亲此刻的心情了。于是,我就卷起自己的袖头,帮着父亲扯破、撕烂一本本的书,往灶膛里丢,时而还用火钳拨弄拨弄灶膛的纸灰。我干得挺卖劲,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伟大领袖的诗句——纸船明烛照天烧!
烧书的活儿断断续续好些天。在烧书的间隙里,我也去拿那些要被烧的书翻看,无意中,我看到几页文字,一下将我震蒙了。
那是一本父亲教学用的参考书,薄薄的就四五十页。教师的参考书上,对所选定的课文做了全面的介绍,包括作者、故事梗概,中心思想和艺术特色等。我看到的几页就是对课文故事梗概介绍。看了这几页文字,我第一次知道了莎士比亚的名字,第一次知道了他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没想到的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生死爱情故事,让我第一次知晓了人世间还有这样凄美动人的故事!它让我这个13岁的娃儿看得心激跳,血直涌,心潮起伏难以自持。我简直蒙了,禁不住感叹:男女之间还有如此纯美的情感啊!趁父亲不留意、我扯下了那几页纸,塞进了自己的裤兜。
接下来,我变得不老实了,开始在父亲清理出来。堆放在炉灶边要焚烧的那些书里翻找。把自己认为可以看的书,偷偷转移,藏在了自己床席下谷草里(谷草用来当垫席用的)。在这些书里,有我当时根本读不断句,看得似懂非懂的《左氏春秋》、屈原的《九歌》、《唐诗三百首》……记得还有一本郭沫若写的《李白与杜甫》。在烧书的年月,我就这样接触了莎士比亚,也算与莎翁有了一段奇缘吧。让人更没想到的是这奇缘竟然连接了我后来的人生——在大学里教了三十多年的欧美文学课,可以说,这也成为了我的衣食来源。真乃神人感应,冥冥之中,是不是自己前世与莎翁有缘,让我在那烧书年代与他相遇,又跌跌撞撞地相伴而行,走在自己后来的人生路途上呢?
偷书
由于学校没有上课,那些家在城里的,或老婆孩子在农村的“一公一农的吊脚户”老师们,个个都可以随心所欲地离开学校回家,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天伦之乐。我家是学校的常住户,加上我们兄弟姐妹多,于是就成了“守夜专业户”。家不在学校的老师们要离开学校,就老找我们给他们守夜。这不是“贞观之治”,他们不得不挂念着自己房中的铺盖被卷。一到晚上,父母就会将我们兄弟几个派遣出去,分别住到不同老师的寝室里去。
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里,我被父亲派去为熊老师守寝室。上床熄灯后,透过玻璃窗,月光清亮,外面的世界清晰可见。突然,我心一阵狂跳,在对面学校图书室的窗台上,趴着一个人,他正在撬开窗子,翻进图书室去。是小偷?可他一进去后反把灯打开了,有如此胆大妄为的贼?我忙跳下床,来不及穿鞋,跑到那扇被撬开的窗前,探头往里一瞅。哈!我又惊又喜。惊的是那人正在“偷书”。把一包包大本画报往一只麻袋里塞:喜的是,这个人我认得,他是我姐姐同班的同学,叫俞成!虽说中学图书室里的书报等曾在“破四旧”时被焚烧了不少,可是书库里排排书架上还是有好些东倒西歪的书,报纸、杂志、画册散乱一地。它们让我眼睛一亮,仿佛“芝麻开门”,眼前出现了一个藏宝的金窟,不。还有许多诱人的秘密。我再也顾不得啥了,双手扳着窗台,翻了进去。
我的突然到来、把俞成吓了一大跳。看清是我后,他口气恶狠狠问道:“你小子来干吗?”
“跟你一样,干活!”我一边说,一边在屋角里找出一条麻袋。
“画报都归我,我弄回去糊墙用。”
“那好,书归我。”我把架上和地上的书一股脑儿往口袋里装,不看也不管是些什么书了、只觉得心跳得怦怦的,充满着难言的喜悦和紧张。
当我俩翻出窗口,各自扛着鼓鼓的麻袋,刚走出不远,就听见有人打对面走来的脚步声。惊慌之中,我俩把麻袋往路边一扔,只听见一阵滚动的响声。我心里直叫苦,知道两只麻袋随山坡滚了下去,下面正是绕着山脚流过的那条小青龙河。糟啦!要是滚进河里可就白忙活啦!对面走来的人也听到了响动,一道手电筒光唰地直射过来。
“哪个?!”
“我……我们。”俞成忙应答道。
“呵,是你啊——俞成呀?”来人走近了,用手电筒照着俞成的脸。一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来。
“翁校长……”俞成一边用手遮挡光柱,一边冲着来人满不在乎地嘻嘻傻笑。
来人是中学的翁校长。一个快五十岁的半老头。每天晚上翁校长都要拿着一只壳上都起锈了的手电筒。自个儿在这座空了的校园里转悠上好一阵子。好像他不用那只旧电筒这里照照,那里晃晃,他就睡不着觉。
“你又在这里干啥,还不回家?”翁校长的电筒又射在我的脸上。
“我。我——我歇凉呀。”
“歇凉?半夜三更该归窝了。别到处乱串!”
翁校长晃着手电走开了。继续他的夜巡。我和俞成急忙从前面一条石梯坎跑下去。再绕到河边,一路找下去。真是让我惊喜不已,两只麻袋都被河边密集的芭茅丛阻挡着,没滚进水里。
俞成把麻袋往肩上一扛,刚走出芭茅丛,又倒了回去,还折断一些芭茅和树枝,把麻袋遮盖起来。
“我明早来拿,从这里扛到街上还近些,更方便多了。”
“你咋往街上扛,不是要弄回家糊墙吗?”
“糊个鸟!老子破四旧,弄到收购站去当废纸卖,一捆一摞地烧成灰,还不如卖了,搞点钱出去串联。”俞成提提我的麻袋,又说道,“你小子不是也想弄两个零花钱吧?”
我没回答他的话,扛起自己的麻袋就走。
“你也藏在这芭茅林里,天亮前就来拿,更不会有人发现。你现在这就背回去,再撞上那个翁老头儿的话,咋办?”
“我弄的都是些书,又不去卖,藏在这里,天亮再来背,也得往回搬,更不方便。”
“你还真打算弄回去读呀?”
我听得出,他的口气里含着嘲讽和不解。把麻袋背回熊老师寝室后,我从麻袋里把书抱出来,摞在桌子和床铺上,心里的高兴不用说了。随后,我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激动地逐本翻看起来。这些书里竟然有外国洋货,如《牛虻》《红与黑》《我的初恋》《基督山伯爵》《茶花女》《契诃夫短篇小说集》《劳动》《妇女乐园》……还有当代中国文学名著《李家庄的变迁》《小二黑结婚》《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青春之歌》《英雄儿女传》《家》《子夜》……最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翻出《斯巴达克斯》这本小说时,一下想起自己至今没从宫老师那里借到此书,可是现在我不仅能读它了,还“拥有”它了。哈哈,我简直想放声大笑!
此后的一些日子里,一到夜晚,我就早早地把自己关在熊老师的寝室里,穿着一条短裤,光着上身,一手摇着把蒲扇,在灯下一本本地读起来。夏季的蚊子太多,赶也赶不了,叮得人心烦,一个巴掌打下去,就是一手心的血迹,有时就不得不躲在蚊帐里看了。奇怪的是,即使汗顺着头发梢儿往下滴个不停,却干扰不了我那颗扑腾飞翔的少年心灵。书里一个个神奇的人物,一段段撩人的故事,让我激越、兴奋和憧憬,真是夜不能寐。《牛虻》里亚瑟被枪决时,面对刽子手的嘲笑,他那不屈的喊声——你们要杀我,就是怕我——使我感受到了人的精神之伟大,体验到了一种巨大的心灵震撼!屠格涅夫的《我的初恋》中,少年对女性的冲动和依恋之情,让我内心涌动起人之情之性的春潮。《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和《红与黑》里的于连,他们的追求,也让我想入非非。《斯巴达克斯》中的奴隶英雄,古罗马角斗场上的勇士风采……无不让我痴,让我癫,让我狂!
多年后,我明白了那次“偷书”对我一生的意义——那不仅仅是书荒时代的一个童话:或许,它更是上帝对我的恩宠,对一个生长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畸形时代的一个爱书者的拯救!
抢书
为“复课闹革命”。我们已毕业离校的高小六六和六七级学生又被召了回去,一时间原本不大的小学校园就格外热闹起来。这种热闹带着一种躁动和不安,校园简直就变成了“花果山”,我们就是嬉闹游戏的群猴。
学校的无次序,还不只在于老师们不会管我们,更在于我们可是肩负着“复课闹革命”的历史使命才重返学校的,这可是最高统帅发出的最高指示,谁又敢管呢?无人管的我们自然可以“肆意妄为”了。再加上返校后,几乎没有课上,每天上学放学都很自由,有事没事可以随便进出教室。这还是学校吗?实质上就是一个“羊圈”,只不过为了结束“大串联”造成的全国大混乱,要把在外边满世界扑腾的学生娃儿们圈定起来罢了。
虽说这些政策主要是对大中学校的学生为对象制定的,可是我们小学生也跟着沾光了。其实就当时的实际情况而言,高小六六级的毕业生中、一部分已跨进过中学校门,一度成为了69级初中生,过了把红卫兵的“瘾”,干了一阵子“革命小将”的“活儿”。就连我这样一个被划为“黑五类”的“坏”小子,也在一所公社“农业中学”里混了几个月,还顶着“农业中学生”的招牌。投身在革命“大串联”的风潮里,借着关心“国家大事”。天南海北地周游了一圈。这样一来,见识多了,心也野了,一下又被圈起来,那股劲儿真难受,谁也适应不了。
无所事事是对人的一种折磨,学生要是没课上,也没书看的话,准是难受难熬的事。以前学校有个不大的图书室,里面有些课外书籍。在我的记忆里,那里面有不少民间故事、神话童话和少儿报刊(如《少年先锋报》等),还有不少“娃儿书”(连环画)。这些对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半截子幺八”(13~19岁的青少年的俗称)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在“文革”破“四旧”之前,小镇上还有靠摆“娃儿书摊”谋生的人。一块大麻布就地摊开,上面摆出几十上百本的连环画,只要花上一分钱,就可以看上一本。每到放学后,“娃儿书摊”就围上一圈学生娃。后来,到处见书就烧,也没人敢摆摊“放毒”,“毒害”我们这些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了。
每次走过那间阅览室,我都会情不自禁地伏在窗台,想通过窗子的玻璃望望久违的室内容颜,可是帘布遮挡,窗玻璃上晃动的只是自己模糊的面孔。到后来,路过那道紧锁的门,我会抬脚蹬它两下,以解不能入内之怨恨。再到后来,不知为啥,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心里冲动,也许是自己真想搞到书看,也许因我早是有“偷书”的前科。俗话说,一次行盗,终身为贼,贼心难死啊,何况还从中尝到了不少甜头呢。长时期的渴望与失望的交织,终于爆发了。不可遏制的冲动。最终变成了胆大妄为。在我的教唆下,我和几个同学捡了两块残砖头,对准阅览室门上的挂锁,来了个三下五除二。一通猛砸……
几个同学各自抱着自己弄到手的书,出了阅览室就立马作鸟兽散。我提着一只大竹篾鸳篼(那是阅览室角落处的清扫工具),装着我的“战利品”,夺门疯跑,窜进了校园后面山坡上的树林子里。稍把呼吸调匀,擦去额上的汗。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清点自己的战利品了。七八本厚薄不同的民间传说中,让我喜出望外的是一本厚厚的《一千零一夜》。十多本“娃儿书”里,大部分是《三国演义》,更让我好一阵欣喜。
当时,《三国演义》这套连环画可是在我们男娃儿们中影响最大的一套“娃儿书”了,堪称“最流行的畅销书”。它全套一共有五十多本,其中不少我早就看过。没想到此次通过“自力更生”,一下砸到十多本,虽说是拆散的,没有连续性,如《桃园三结义》《火烧新野》《大战长坂坡》《千里走单骑》《单刀会》等,但能把它们搞到手,我还是如获至宝。兴奋异常。这种兴奋还来源于自己的一个癖好:从小我就喜欢画画,对《三国演义》这套“娃儿书”我还很在意它高超的绘画技巧,每页画面的构图、人物形象、道具背景都相当完美、也激发起我难以遏制的临摹欲望。我曾因贪恋描摹那套“娃儿书”上的三国英雄,成绩暴跌,还遭到父亲动用“家法”。
那是在四年级下学期的一天,父亲手里捏着一张纸,上面画着关羽、张飞、赵云、马超和黄忠“五虎上将”的模样。这是我花了好几节课时,才照着《三国演义》连环画上描摹下来的“作品”。倒霉的是那天上算术课,我正拿出来准备用蜡笔给“五虎上将”的盔甲加彩时,被算术老师缴了去,还转手交给了我母亲。告了我一状。母亲回来后,又把我的作品给了父亲,还要我父亲想办法,说娃儿马上就要升高小考试了,学业耽误不起呀!于是,父亲对我一顿呵斥后,强令我搬来长条木凳,然后去他的旧马架躺椅上抽出一块竹片,递到他手里,再自己解开裤带,褪下裤子露出屁股蛋儿——父亲用那块近两尺长、一寸宽的竹片,在我光腚上来了七八下。事后,我的屁股连续痛了好些天。
砸锁破门而入,洗劫阅览室。在学校历史上也是首次,是人不敢干鬼不敢想的事,应该说是“开天辟地”的大乱子。如是在以往,此等恶性事件的参与者定会遭到最严厉的追究与惩罚。可是,两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月、两月……这一年也这样晃晃悠悠地过去了、被打破的门依旧一副破烂苦相、被砸坏的挂锁连影子也没了。而我们这些“抢劫者”却安然无事,学校领导没找过我们,学校老师没询问起这事,就好像它从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