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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桑塔格小说《恩主》中梦的隐喻

2016-05-13赵倩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6年4期
关键词:桑塔格隐喻

赵倩

摘 要:苏珊·桑塔格,美国文学家,艺术评论家。她一生都梦想成为一名出色的作家并为此付出了不断地努力和尝试,最终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她所关注的是现代人困顿的世界,她所表达的是人类的尊严,而这一切却是以一种看似荒谬的方式所呈现的。作为一个女作家,不管是她本人的生活还是她的作品,曾饱受争议,但在她逝世十年后,人们还是在讨论她,因为她所记录的是真实的生活,而《恩主》就是她所有创作主题的根源所在。

关键词:桑塔格 《恩主》 梦 隐喻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年1月16日-2004年12月28日 ),美国文学家,艺术评论家。她曾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不仅因为她所写的都是“你不得不写出那些在深处的事情” ①,而且她一生将对其生命的思考贯穿始终。她认为“作家就是一个关注世界的人”,作品就是她对自己所处的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的认知。桑塔格曾称,她日后作品的所有主题都在《恩主》中留下了标记,它们以隐喻的形式潜藏在小说之中。本文将通过解读桑塔格1963年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恩主》,来分析其作品中的隐喻,呈现桑塔格在小说中的自我探索历程。

一、我梦故我在

《恩主》关注的是人类潜意识深处的风景。这部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主人公希波赖特对自己离奇的梦境人生的回顾。桑塔格将《恩主》第一章题记命名为“我梦故我在”,梦是贯穿整部小说最重要的线索。大学生希波赖特进入一个文化沙龙,过着波希米亚式的生活,直到某天梦魇不约而至。他按照梦的启示,勾引了沙龙的女主人安德斯太太,与她私奔后又将其贩卖给阿拉伯商人,他自己则开始了新的生活。希波赖在梦境中生活,因梦境而存在。“我梦故我在”的题记是对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的戏仿,桑塔格通过主人公的宣言表达了自己对传统自我认识方式的反叛。17世纪,笛卡儿对整个世界进行了一场彻底的、普遍的质疑之后,确定了“我思故我在”这一基点。“我思”意味着精神主体的创立、自我意识的觉醒和理性主义原则的确立,笛卡尔曾经断定“凡是我们领会的十分清楚、十分分明的东西都是真实的” ②。而这一切,在桑塔格给希波赖特编织的一系列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并不成立。希波赖特先后经历了安德斯太太向其逼婚、谋杀安德斯太太未遂,被迫将父亲遗留给自己的房子送给安德斯太太作为补偿,自己则回乡娶妻以逃避过去的人事。

梦境并不是完全可靠的。回忆到某处发生了混乱,某一天又有一个自称是安德斯太太的女人不期而至,她的出现迫使希波赖特开始质疑自己的回忆。最后,希波赖特发现自己手稿上所记录的人生旅程与记忆中的完全颠倒,他记忆中的现实是梦境,而梦境却是现实,孰真孰假,自己无从确证。从笛卡儿确立理性主义原则之后,人对自身存在的确证往往通过理性的怀疑和反思进行,理性长期成为人类存在的充分证据。然而到了20世纪,两次世界战争的灾难使人们对理性的信任遭到毁灭性的打击,理性带来的安全感迅速被一种强烈的绝望情绪所替代。人们发现原本熟悉的世界忽然变得充满敌意,他们在其中已找不到依靠和立足点。理性已经无法给予人们对这个世界的明晰认识,于是人们不得不重新出发,为求证他们的存在而寻找新的途径,希波赖特便以“我梦”取代“我思”。这正是桑塔格想要呈现给我们的人们所处的现实状态。

二、梦的仪式化

希波赖特的名字来源于希腊神话,希波赖特斯的继母菲德拉试图引诱他,被他拒绝后自杀身亡。在古老的神话中,爱欲的力量被压制,而被压制的爱欲却在小说主人公希波赖特的梦中得到释放和宣泄。安德斯太太取代了继母的位置,希波赖特欣然接受并发展了与安德斯太太的关系却最终抛弃了她。从某种程度上说,桑塔格借主人公名字的隐喻说明:希波赖特的梦正是人类某种史前愿望。

弗洛伊德认为梦的本质是被压抑的愿望的达成,通过释梦可以挖掘隐藏在潜意识中的愿望、发觉真实的自我。希波赖特的梦既包括实际意义上的梦,还包括由梦所控制的生活。实际意义上的梦是无意识的产物,而当希波赖特开始做梦,并按照梦的指示行事,事实上将就整个生活都变成了无意识的梦生活,所以希波赖特的梦指的是梦生活。由于生活完全听从于梦,梦生活同样遵循了实际意义上的梦的特征和逻辑。

希波赖特因无法找到自身身份存在,从而投入到梦生活,踏上了他的精神探索之旅。他的任务是重新确认自我,寻找到不可能适合其他人的确定性,也就是独一无二的、真正的自我。梦是一种内在生活。梦境中,“我们不需要看外面的世界,我们只看到我们的内在世界,只绝对地关注我们自己” ③,较之生活中更为自由。希波赖特的自我确认通过返回自身的梦境得以完成。

希波赖特的梦具有显著的仪式化特征。“仪式是一组确定的行为模式” ④,仪式的起源与人类的禁忌有关,“其功能之一就是通过仪式唤起敬畏感,用敬畏感来保留那些不断发展的社会所必不可少的禁忌” ⑤。仪式的神圣性与重复性相辅相成。重复的行为唤起某种敬畏感,而敬畏感又成为仪式持续下去的重要支柱。“一方面,宗教信仰为行为规范套上神圣的光环,并为它们提供最高的辩护;一方面宗教仪式则又引发并表现出种种态度,以表达并因此强化对这些行为规范的敬畏” ⑥。梦对于希波赖特来说,是一种实现自我的存在的形式,如同宗教仪式对信教者的作用。

《恩主》中共详细讲述了八个梦,每个梦的内容迥异,但都有共同的特点即不断地重复:在新的梦光临之前,老梦生发出多种版本不断地重复上演,这也是梦得以持续下去的重要原因。梦对希波赖特来说也是一项不可抗拒的任务,梦永远保持着一种命令的口气。在梦中,希波赖特是受压迫者,没有力量,没有自尊。在梦外,希波赖特虔诚地按梦行事,严格执行梦中接到的命令,把梦中的各种场景在生活中演示出来。对希波赖特来说,梦不单是人的一种日常行为,已经演变成某种仪式,一种实现自我确认的方式。梦与仪式一样是一种造神方式,它象征着母体的子宫,一个偏离人群的、封闭的、完全内在的空间,也是一个自律自足的空间。希波赖特在梦中寄寓了“重生”的愿望:他要退回母体重塑自我,他要借梦获得再生。正如宗教仪式强化了信教者们对上帝的信仰,坚定了他们对上帝存在的确信那样,梦的这些仪式化特征则强化了希波赖特对自我的确认,让自我如同上帝一样成为一个不证自明、毫无疑问的先验存在。

三、梦的叙述

在做完最后一个梦后,希波赖特认为自己已经获得了确定性,这最后一个梦与第一个梦有着相同的人物,相似的事件,却有着不同的精神状态和结果:在第一个梦中主人公感到羞愧而拒绝跳舞,而在最后一个梦中,主人公则欣然同意,并像通了电一样跳起舞来。前后两个梦的承接关系意味着梦的完成,而希波赖特所谓确定性状态正如最后一个梦的名字:木偶状态。桑塔格坦言曾受到克莱斯特的《论木偶戏》的影响。克莱斯特认为“木偶的机械动作具有非人格化的崇高感” ⑦,他将木偶与神比肩,因为他们都是纯然无饰的,而天然纯洁的状态是美的最高境界。从梦中重生的希波赖特是一种木偶状态,也是一种与神齐肩的状态。木偶意味着摒除了思考和怀疑之后达到的一种自动化状态,神意味着一种不证自明的先验存在。因此,于希波赖特而言,自我问题逐渐被悬置起来,不再加以质疑,仿佛这样,他就获得确定性和心平气和。

希波赖特为自己的宁静状态沾沾自喜,他自认为这是与自我的真正和解,这一和解正是他所认为的自由自在。小说在此似乎已经完结,因为一场自我研究之旅已圆满完成,确定性已经获得。然而,安德斯太太的突然现身颠覆了整个回忆的可靠性,动摇了所谓的确定性。随后,种种迹象都不约而同地证实着主人公的记忆混乱以及精神病嫌疑,连自己写的日记也与主人公一直以来的叙述相悖。最后,“我”虽然断定自己没有精神失常,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给自己的日记起的标题却是《你读的东西别全信》。

梦的这种叙述特征与精神分裂者的状况非常类似。希波赖特关于梦的叙述呈现出精神分裂的症状。他在小说中以第一人称“我”的口吻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来回顾自己的人生历程,始终保持着感情的零度介入。态度之冷静与叙述内容之荒诞离奇形成鲜明的反差。哪怕在结尾处记忆被质疑时,希波赖特依然毫不慌张,他过度镇静的解释透露出一种虚张声势的清醒。拉康认为,主体的结构是与语言结构有关的。精神分裂者永远处于现在状态,语言结构即呈现出能指链断裂的特征。“他或她都不具备我们有关时间连续性的感受,而是注定生存在永远的当下之中,他或她的过去不同时刻之间少有关连,在他们面前也没有所谓未来” ⑧。现实生活瞬息万变,但梦却不会衰老。希波赖特通过梦拥有永久的现在性的秘诀。

然而,“我们对身份的感觉有赖我们对于‘我在时间上的持续性的感觉” ⑨,没有过去、将来,处于时间链条断裂之中的精神分裂者,便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希波赖特试图通过梦境实现他对自我身份的确认,但梦的现在时叙述方式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一任务。梦表面上为他创造出了如神一般确定无疑的自我,事实上则割裂了他的时间感,将他置于一系列非连续的瞬间中,最终将他推向虚无的深渊。希波赖特最后梦境里所谓的心平气和的心态其实是自我死亡和消解之时的死寂状态。梦并没有成为孕育新生的母体,反而成为了窒息生命的牢笼。

桑塔格坦承,“这部小说可视为对‘自省工程的一个讽刺,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在拿自己开涮,取笑自己的严肃认真” ⑩。在这部小说里,她把叙述的重点放在自我的角逐上,这源自她自身的经历。《恩主》创作时,她从欧洲游学归来定居纽约。在游学期间,她受到了存在主义思潮、荒诞派戏剧、超现实主义、新小说以及新电影甚至先锋艺术摇滚乐等各种思潮的影响,一度面临丧失个性迷失自我的危险。希波赖特的梦从某种意义上也是桑塔格在思想上的一种自我寻找。在梦中她要停止思考,回到完全自由不被干扰的状态。这也是她对自己专注于思想、专注于自我的一种自嘲和反讽。

《恩主》不仅揭示了桑塔格在踏上精神之旅时的困惑与痛苦,也描绘了一幅现代人自我异化的自画像。对于现代人来说,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已经失效,克尔恺郭尔的“我思故我不在”揭示了现代人面临的荒谬的现实:外在世界的不确定性导致个体认知支离破碎,叙述语言结构也濒临瓦解,个体被搁置于片段化的现在时状态。个体越执着地探索自我,自我则分裂得越厉害。一旦个体不堪这种折磨,便如希波赖特般试图以自我封闭来对抗外在世界的突变,而封闭的结果却造成了自我异化。个体对自我的执着最后却导致自身走向彻底的虚无和死寂之中,这是一个永恒的悖论,也是一个莫大的反讽。一方面梦的仪式化特征使个体达到木偶状态,获得虚假的确定性;另一方面梦的叙事结构又强化了个体的分裂。希波赖特的梦是对这一无谓的自我工程的自嘲,而自嘲伴随着难以排遣的痛苦。因为桑塔格明白,这就是现代人无法摆脱的命运。

注释

① Evans Chan,“Against Postmodernism, etcetera--A Conversation with Susan Sontag” in SusanSontag:Selected Writings,2001 , http://www.evanschan.com/wzx/html/biography.html。

② 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集[C].庞景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35.

③ 弗罗姆.被遗忘的语言——梦、童话和神话分析导论[M].郭乙瑶,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18.

④ 埃米尔·迪尔凯姆.迪尔凯姆论宗教[M].周秋良,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106.

⑤ 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M].赵一凡,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192.

⑥ 托马斯·F.奥戴,珍妮特·奥戴·阿维德.宗教社会学[M].刘润忠,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25.

⑦ 苏珊·桑塔格.重点所在[M].陶洁,黄灿然,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03.

⑧ 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张旭东,陈清桥,译.北京:三联书店,1997:410.

⑨ 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张旭东,陈清桥,译.北京:三联书店,1997:410.

⑩ 苏珊·桑塔格.恩主序言[M].姚君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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