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版画中的地藏图像
2016-05-05尹文汉
尹文汉
(池州学院管理与法学院,安徽池州247000)
中国版画中的地藏图像
尹文汉
(池州学院管理与法学院,安徽池州247000)
[摘要]在中国丰富的版画中,有不少珍贵的地藏菩萨图像。从唐五代敦煌出现的捺印像、单幅版画到明清时期《释氏源流》、《绘图三教源流搜神记》、《水陆道场神鬼图像》、《地藏菩萨本愿经》、《地藏本愿经仪轨》和与地藏相关的宝卷中的插图以及单幅冥途路引,地藏菩萨版画可谓丰富多彩,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地藏信仰本土化、民间化和民俗化的过程。
[关键词]版画;地藏菩萨;十王;道明;闵公
雕版印刷术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贡献给全人类的四大发明之一。镂版施印,批量印制精美的图书,比之于手工写本,雕版印刷的效率要高出许多倍,极大地推动了文化的传播。佛教能在中土快速传播,印刷术起到了十分重要的推动作用。人们不仅运用印刷术来大量印制佛教经典,同时也用来印制佛教尊像,从而推动了佛教图像向民间深入。在众多佛教尊像中,地藏菩萨由于地藏信仰在隋唐时期的兴起和迅速传播,在版画中也经常出现。尤其是明清以来,地藏菩萨版画随着九华山地藏道场的崛起而变得更加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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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时期,印刷术发明的基本条件已经具足,不仅用于印刷的纸张已普遍使用,而且经过数个世纪碑文雕刻的训练,文字雕刻技术已十分成熟,加之文字方面楷体字也已定型,人们在印章的启发下,开启了雕版印刷的大门。佛门雕版印刷品中最早出现是模像捺印。人们先在木板正面刻上阴文佛像,反面接上一根木柄,做成一个像印章一样的印模,然后涂墨,在纸上印出佛像。这种印模有时也用铜制。近百年来模像捺印在敦煌、吐番和新疆等地时有发现。现存印制最早的地藏像是收藏于大英博物馆的捺印半跏趺坐地藏菩萨(见图1)。该像1900年发现于敦煌,系晚唐(827-907年)作品,全卷长580.9厘米,宽26厘米,共捺印同一模板半跏趺坐地藏菩萨像四百八十余身,是一巨幅作品。单尊地藏菩萨像高6厘米,宽4.8厘米,半结跏坐于莲花座上,左腿自然下垂,踩于小莲台上,右腿盘坐。莲花座为束腰形,莲瓣上仰,束腰部分有透空的壶门。底座下莲瓣朝下,呈覆莲形。地藏菩萨为声闻形,光头,为晚唐地藏造像通行样式之一。身披袈裟,袒露右肩,右手下垂膝前,左臂曲置于膝上方,手托摩尼宝珠。有头光和身光各一环,神态庄重。
图1 地藏像,晚唐捺印本,出自敦煌
真正意义上最早的地藏菩萨版画是1900年法国伯希和发现于敦煌的大圣地藏菩萨(见图2)。这是一幅五代时期(907-960年)的单幅版画,长42.7厘米,宽29.6厘米,今藏法国巴黎国立图书馆。这幅版画图文结合,上图下文,底下有钱纹纸张装裱,上方画面中间地藏菩萨处于祥云承托的圆光内,头戴宝冠,结跏趺坐於大莲花座内,右手结施无畏印,左手托如意宝珠,身后有头光一环,身光四环。左右榜题均有莲花相托,分别题“大圣地藏菩萨”和“普劝供养受持”。下方文字框中共有文字10行,题为“地藏略仪”,内容如下:
图2 大圣地藏菩萨,五代,藏法国国家图书馆
一心归命礼,一切如来平等性同体/大悲圣地藏菩萨摩诃萨,/愿共众生咸归命,回愿往生安乐国,十礼。/次冥心一境,专注念诵/地藏菩萨法身灭决定业障真言:/唵(引)钵罗(二合)沫(弹舌)他(上)娑嚩(二合引)贺(引)。/此真言明有大威力,能灭决定重罪业/障,能除灾患,延寿护身。普劝四众,至/心念持,回愿同生无量寿国。
这幅作品包含了地藏圣像、仪轨和真言三部分内容,可知这是一幅在宗教仪式中使用的单幅帧画。佛教信众面对地藏圣像,行归命之礼,诵地藏菩萨灭定业真言,以求达到除灾、延寿、护身和往生无量寿国的目的。
据韩琦《美国发现的金刻本佛经》[1]212-215记载,1986年美国新奥尔良艺术博物馆在一位华人捐献的木雕观音像内发现了金刻本佛经三种,其中《高王观世音经》和《佛说生天经》等两种佛经前附有版画。前者印有水月观音版画,后者《佛说生天经》前印有地藏菩萨像。该本金刻《佛说生天经》为经折装,每折4行,每行12字,其中题记:“长命村信佛弟子刘友张氏奉小少父母乞后世聪明智惠近十善不邪见之家下生自发肯心刁生天经板印造尽形散施愿天下人安乐。贞元三年三月日散施。”题记中落款时间贞元三年,即公元1155年。可惜书中没有刊出照片,不知所刻地藏菩萨像的具体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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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时期的地藏版画,至今鲜有发现,难以评论。中国古代版画艺术在明代进入全盛时期,从洪武至隆庆期间,佛教版画更上层楼,进入真正的黄金时代。明太祖朱元璋曾经出家为僧,登基后对佛教采取积极的扶持政策。鉴于元末战乱之中宋元以来所刊刻大藏经经版损毁十分严重,洪武五年(1372)朝廷广召名僧至金陵蒋山寺校理与镂刻藏经,至洪武三十一年(1398)完成,史称《洪武南藏》。此藏虽以《碛沙藏》为底本,但所附版画完全不同,表现手法更加多样,选材也更加丰富。永乐年间朝廷又曾两次(永乐十年,即1412年和永乐十九年,即1421年)主持刊刻大藏经,第一次历经七年,刻成“永乐南藏”,第二次历经二十载刻成“大明三藏圣教北藏”。“永乐南藏”因时间仓促,版画质量流于粗简,而“北藏”则皆精工。遗憾的是,笔者查阅近年出版的上述大藏经影印版,并未发现地藏题材的版画。除了佛教大藏经的刊刻中附有大量佛教版画,还有一些单刻佛典或图书中也附有佛教题材版画。其中《释氏源流》、《绘图三教源流搜神记》、《水陆道场神鬼图像》等书中就刻有地藏菩萨像。
《释氏源流》是一部大型的佛教版画集,后来又被称为《释迦如来应化事迹》或《释迦如来密行化迹全谱》,主要记述佛教诞生及其在中土传播的故事。该书图文并茂,一个故事由一篇文字配一幅图画组成。该书明代至少有洪熙本、景泰本、成化本、嘉靖本等版本。据周心慧《中国古代版画通史》,景泰本《释氏源流》有六卷,为政府刻书机构“经厂”刊本,选择四百余个佛教故事,每则故事配图一幅,图版大型,舒朗醒目,镌刻精良,刀工流畅[2]111。成化二十二年(1486),明宪宗据景泰本翻刻,亲自作序,使之广为流传。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北京刊本则刻成二卷,版面为上图下文,有宋元版画遗风。全书选图仅二百余幅,但绘刻繁简得当,刀笔拙朴,充满浓郁的木刻画味道。目前较为常见的《释氏源流》版本是清代乾隆年间镇国公永珊组织画工绘像,至嘉庆年间和硕豫亲王裕丰广觅良工,募刻上版,嘉庆十三年(公元一八○八年)梓行的《释迦如来应化事迹》(称为嘉庆本),名称虽然不同,但内容完全来自《释氏源流》。嘉庆本的内容可能来自明代嘉靖本,因二书均选取佛教故事二百余个,附图二百余幅,而之前的景泰本和成化本都有四百余个故事,附图也有四百余幅。嘉庆本因为组织者极为用心,画工和刻工都是精选,所以绘刻一丝不苟,品质也较高。
美国国会图书馆(The Libray of Congress)所藏《释氏源流应化事迹》(藏书号为V.J699.P19)共四卷,收录佛教故事四百余个,均配以彩色版图。第一卷后有购书者署名“大清同治六(?)年四月八日请《释氏源流》四本”和第二卷后有题签“大清同治二年七月”字样,故此书应为大清同治年初翻印。书前收录唐博士太原王勃撰《释迦如来应化成道事迹记》和明成化二十八年《御制释氏源流序》,应该是明代成化本的翻印。此书第二卷收录“佛赞地藏”故事,附彩色版画一幅(见附图3)。文字部分来自于《地藏十轮经》:
图3 佛樊地藏,彩色版画,出自清同治《释迦如来应化事迹》
《地藏十轮经》云:尔时世尊告天帝释曰:“汝等当知,有菩萨名曰地藏,作声闻像,已于无量无数大劫,五浊恶世时,无佛世界,成就有情,具足不可思议殊胜功德。于十方诸佛国土,利益安乐一切有情,除一切病恼忧苦逼切,能满一切所求之愿。若有人于一食顷归依供养,诸所求愿,速得满足,胜于百劫归依供养诸佛菩萨。”经中所说,末法恶世时,人根败如坏器,空见如生盲。五欲如石田不苗,十恶如臭身垢秽。此经能灭众生烦恼,令三宝久住。佛言:“我遗法弟子,下至非器无戒行者,虽应罚治,无令还俗。付嘱护持我法国王、大臣、宰官长寿安乐,获十种功德利益。十轮者,人王治国选用臣僚,抚安民人,教乐御敌,修营事业,给养功艺,赏善罚恶,建立三宝,教化众生断其十恶,令修十善。能令三宝种性法眼长夜不灭,降伏魔怨,令修行人成无上道。”
佛赞地藏故事出自《十轮经》序品,释迦如来在佉罗帝耶山说法,帝释天问是谁将来集会,令会场现如此大神通之力,释迦如来当众答问,指出是地藏菩萨将来,并且赞叹地藏菩萨的不可思议殊胜功德,不仅能利益安乐有情,还能满足一切有情之所愿。文中佛还说:“若有人于一食顷归依供养,诸所求愿,速得满足,胜于百劫归依供养诸佛菩萨”,努力抬高地藏菩萨在佛菩萨谱系中的地位。版画内容描述的就是佛向帝释天赞叹地藏菩萨功德的场景。画面内容简洁明了,可分为三组,一是佛及其眷属,包括二弟子迦叶、阿难和四菩萨;二是地藏及其眷属;三是帝释天。佛与地藏菩萨分别携其眷属坐于画面中间的左、右位置,帝释天则跪于画面下方,双手合什礼佛。地藏菩萨为僧人形象,光头,身披袈裟,双手托宝珠,善跏趺坐;左右各有一位胁侍,均为僧人形象,光头,均双手合什,其中一位手中扶一锡杖。整个画面为彩色,颜色鲜明,祥云缭绕。画中只有佛有身光,除地藏菩萨的胁侍无头光之处,其余人物均有头光。头光的颜色有深蓝、浅绿、深黄三种,在安排上似乎没有特别的规律,地藏菩萨、迦叶和佛的两位胁侍菩萨的头光为深蓝色,佛、阿难和佛的另两位胁侍菩萨的头光为浅绿,而帝释头光则为深黄。地藏菩萨和佛所披袈裟颜色和风格相同。
图4 佛赞地藏,见光绪版《释迦如来应化事迹》
图5 嘱累地藏,见光绪版《释迦如来应化事迹》
与以上版本不同,嘉庆本虽然收录故事只有208个,却收有两个与地藏菩萨相关的故事和版画,除了“佛赞地藏”,还有“嘱累地藏”。笔者见到的光绪三十三年南吕月敬刊、板存鼓山涌泉寺的《释迦如来应化事迹》(扉页内有丹徒李培桢敬题“释迦如来密行化迹全谱”字样)应是嘉庆本的翻刻。全书收录佛教故事208个,各配一画,为黑白图版。其中第三函收有“佛赞地藏”,第四函收有“嘱累地藏”故事及版画。“佛赞地藏”所收文字与上述美国国会图书馆所收同治版完全相同,版画内容则不同(见图4)。画中祥云缭绕,人物均出现在图画的下半部。释迦牟尼佛居中,坐于宝坐之上,两边是参加说法法会的众菩萨、弟子等,帝释天跪于佛座前。图中并没有特别显示地藏菩萨,甚至在图中找不到地藏菩萨,这可能更加接近《十轮经》序品中描述的场景,帝释天问佛“有谁将欲来,现此神通力”的时候,说明地藏菩萨还没有到来。“嘱累地藏”的故事出现在《地藏菩萨本愿经》“分身集会品”和“嘱累人天品”,嘉庆本所引用的经文也来自此二品:
《地藏菩萨本愿经》:佛在忉利天宫为母说法,十方诸佛菩萨天龙鬼神皆来集会。尔时,世尊舒金色臂摩无量分身地藏菩萨顶而作是言:“吾于五浊恶世教化刚强众生舍邪归正,其未调伏者尚十有一二。吾将涅槃,汝当忆念吾今日在忉利天宫于大会中,以娑婆世界至弥勒出世已来众生在火宅中者,付嘱于汝,无令堕恶趣中。一日一夜,若有天人于佛法中种少善根毛发尘沙,汝以道力拥护是人,无令退失。若随业报临堕恶趣,念得一佛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汝以神力方便为碎地狱道,令生天,受胜妙乐。”尔时世尊而说偈言:“现在未来天人世众,吾今殷勤付嘱汝。以大神通方便度,勿令堕在诸恶趣。”地藏白言:“世尊,愿不有虑。若有天人众等,于佛法中一念恭敬,我以方便度脱是辈,速得解脱。何况念念修行诸善,自然于无上道,永不退转。”
和“佛赞地藏”版画一样,“嘱累地藏”也是阵营庞大,人物众多,整个场景显得热闹拥挤。画中表现的是佛在忉利天宫为母说法集会上为地藏菩萨摩顶的场景。所有人物出现在版图中部,在诸佛菩萨天龙鬼神的围绕下,佛于座上伸出右臂,为独自跪拜于前的地藏菩萨摩顶。《释氏源流》作为一部大型的佛教版画集,受到明清两代帝王的厚爱和推崇,组织画工与刻工精心绘携,质量上乘,流传十分广泛。其中所收录的两则地藏菩萨故事,也因此广为传播,推动了地藏信仰的流行。从内容来看,“佛赞地藏”故事表现了地藏菩萨的无量殊胜功德,“嘱累地藏”又赋予了地藏菩萨神圣使命,在无佛时代救赎六道众生。故事中也一再劝说众生护持佛教,信奉地藏。
明代还有一些单行图书的附图中有地藏菩萨版画。如《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的“地藏王菩萨”条后就附有一张地藏菩萨图。其中文字部分“地藏王菩萨”记载如下:
“执掌幽冥教主。十地阎君率朝贺成礼。相传王舍城傅萝卜法名目犍连,尝师事如来,救母于饿鬼群丛。作盂兰盛会,殁而为地藏王。以七月三十日为所生之辰,士人礼拜。或曰今青阳九华山地藏是也。按传新罗国僧,唐时渡海,居九华山。年九十九,忽召徒众告别,但闻山鸣石陨。俄分趺坐于函中,泊三稔,开将入塔,颜貌如生。舁之动骨节,若金锁焉,故曰金地藏,以是知传者之误”[3]308。
图6 地藏王菩萨,见明代《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
《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为神仙传记类著作,共有七卷,撰者不详。该书搜集儒道释三教圣贤、民间信仰众神画像共一百二十余幅,并于每一幅神像后,略叙各神姓名、字号、爵里、封赠谥号和神灵事迹等。今流传版本多为清朝末年叶德辉根据明刻绘图本翻刻。叶氏自序中明白提及他从江阴缪太夫之子小珊先生处见得“明刻绘图本《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七卷,即元版画像《搜神广记》之异名。书中图像与元本无甚差异”[3],后来相借影写刊行。可见叶氏所影写《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的图版,虽不说能与元版相同,但与明刻绘图本基本无异。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90年影印该书,其中“地藏王菩萨”版画(图6)只绘沙门形地藏菩萨一人。按照上引文字说明,涉及到地藏菩萨的三种身份:幽冥教主,目连和金地藏。文中末尾否定了九华山金地藏即是地藏王的说法,可知其画像与九华山金地藏传说故事无关。地藏菩萨执掌幽冥,其眷属有十殿阎君,又地藏十王图像在五代、宋时即已成形,如在巴蜀地区的石窟和敦煌绢画中广泛传播,地藏王菩萨本可画地藏十王图像,然而刻者只于屋内画沙门形地藏菩萨一人,可见其表现的内容并非地藏十王,而是目连。由此可见,《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已经认同目连信仰与地藏菩萨信仰的融合,认可目连“殁而为地藏王”的故事传说。整个画像也是以目连故事为背景构想,地藏菩萨光头,身披袈裟,双手捧火焰纹宝珠,站立于阶前,屋内有案几,上置小香炉。
图7 地藏王菩萨,水陆版画,见明《水陆道场神鬼图像》
明代成化年间(1465-1478)刊印的《水陆道场神鬼图像》也是一部版画集,把水陆挂画以版画的形式刻印,其中收有一张地藏王菩萨的版画[6](图7)。水陆画本是水陆道场仪式中的一组挂画,有些直接画在寺院墙壁之上,成为一组壁画,地藏菩萨与十殿阎王是其中不可缺少的内容。该组水陆画中,地藏菩萨身边有道明、闵公、侍者和谛听。这幅版画很特别,可能是目前见到最早的地藏与道明、闵公组合像。他们在水陆画中与十王同时出现,也可能是地藏十王图像系统中出现闵公的早期作品。地藏菩萨居于版画中心,体量最大,为菩萨形,有头光,一手持锡杖,一手作印契,站于莲花之上,形象端庄而飘逸。左侧侍者举“地藏王菩萨”幡帐,右侧则有一老一少,应是道明和闵公。道明为光头,僧人形象,双手捧摩尼宝珠,立于地藏菩萨身后。谛听则回首踞于前。这幅作品还有两个细节值得注意,一是道明在图像中一般都为地藏菩萨执锡杖,如这幅作品中捧摩尼宝珠的情况很少见;另一点就是在这个早期地藏与闵公、道明和谛听的组合像中,地藏菩萨竟然是菩萨形,这与九华山金地藏戴五佛冠的沙门形相去甚远。
万历至崇祯的晚明时期,由于戏曲、小说、画谱等其它题材的大量引入,佛教版画在整个版画艺术中所占比重有所下降,但佛教版画的绝对数量和种类并未减少。大藏经的雕刻已不及前期昌盛,其间比较有名的是万历十七年(1589)兴刻,直到清康熙十六年(1677)才竣工的“嘉兴藏”(或称“径山藏”)。由于是民间雕刻,品质方面自然不及官刻优良,而且没附插图。单刻佛典插图品种众多,题材广泛,其中涉及地藏菩萨的有万历二年(1574)慈圣皇太后施刻的《地藏经赞》,此经前不仅刻有地藏菩萨插图,可能品质还较佳[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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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版画非常繁荣,题材和种类也十分广泛,存世的地藏菩萨版画较多。明代《释氏源流》和《绘图三教源流搜神记》都因清代的翻刻才得以流传至今。随着九华山地藏道场的崛起和地藏信仰的民间化、民俗化,地藏经典、仪轨和相关宝卷大量刻印,所配版画也成一时之盛,但地藏菩萨图像中出现的人物组合还未一致,表明该谱系并未完全定型。
图8 地藏三尊与十王康熙年间《地藏菩萨本愿经》插图
清康熙年间“玛瑙寺西房因之印造”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扉画(图8)是一幅非常精美的版画[7]。康熙年间九华山已经跻身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列,地藏菩萨道场地位业已确立。以九华山金地藏传说故事为基础形成的“地藏三尊”(包括沙门形地藏菩萨、道明、闵公和谛听的组合)新样式早已流传。此幅版画是九华山“地藏三尊”与十王结合的一次集中表现。地藏三尊居于画面中心,十王则分立左右,每边五位。背景则是在祥云中出现护法韦驮和狱卒等形象。地藏菩萨为僧人形象,光头,穿袈裟,一手持锡杖,一手握宝珠,坐于宝座之上,座前谛听匍匐侧听。整个画面不仅表现了地藏菩萨作为幽冥教主统率十王的庄严慈悲形象,又以九华山流传故事中的金地藏、道明、闵公和谛听等形象拉近了菩萨、地狱与人间的距离,从而更加人间化。因此,这幅版画可以说是地藏菩萨图像谱系成熟在版画中的一个标志性表现。
清光绪十年(1884)释定慧集、杭州昭庆寺经房刊本《地藏经本愿仪轨》扉画[8]的题材是地藏菩萨、道明和供养人(图9)。扉画由二幅组成,地藏菩萨、道明为一幅,画中有谛听却无闵公,供养人为一幅,两幅画互相面向。地藏菩萨戴五佛冠,披袈裟,一手握宝珠,一手持契印,有头光,坐于束腰莲花座上,道明持锡杖立于一旁。女供养人则双手合什,朝向地藏菩萨。画中有题字说明刻印因缘:“宝珠照彻三千界,金锡振开诸趣门/时在光绪十年七月九日弟子戒香奉为/历劫经生父母愿以咸脱苦海悉生净土敬绘谨刻/大土圣像以施遍地诸仁者礼拜转诵则分惠资以冥/福而祈自灭罪障增长善根将来临终正念分明。”
图9 地藏菩萨清光绪《地藏经本愿仪轨》扉画
清代的一些与地藏有关的宝卷中也有很多插图。康熙己未年(1679)《地藏菩萨执掌幽冥宝卷》[4]前面有一组插图,分成了六个小页,主题是地藏十王。第一小页是题字:“皇图永固,帝道遐昌,佛日增辉,法轮常转。”康熙皇帝重视佛教,不仅给九华山颁经赐银,还御书“九华圣境”,推动了九华山地藏道场的形成与繁荣。此扉画首页刻文宣扬皇图帝道和佛日法轮,正是这一背景下政教关系的必然表现。第二、三、四小页合起来是地藏十王图,地藏菩萨居中心,现菩萨形,一手持锡杖,一手握摩尼宝珠,善跏趺坐于莲座上,有头光和身光各一,前有谛听。十王、道明、闵公、侍者分成上、中、下三排,对称站立于左右两边,均有头光。道明、闵公、两位侍者在最上排。整幅图画祥云环绕。第五小页是一个体量略小的沙门形地藏菩萨,居于画的左下方,地藏菩萨光头,披袈裟,一手持锡杖,一手握宝珠,面向第六小页中的牛头狱卒和戴枷受审的罪人,表示救度。这组版画比之于明成化年间《水陆道场神鬼图像》中菩萨形地藏、道明与闵公的组合而言,另加了一幅单独的沙门形地藏像,似乎在强调地藏菩萨以沙门形示现的人间性,也可能与该宝卷中提到的目连救母后佛封他为地藏王菩萨并执掌幽冥的故事相关。虽然故事里也提到地藏菩萨曾于九华山修炼,但只字未提金地藏与闵公,可见重点在目连与地藏菩萨的故事上。同在康熙年间玛瑙寺印行《地藏菩萨本愿经》的扉画地藏、道明、闵公与十王图像中地藏菩萨是沙门形,似乎显得更加成熟。
图10 地藏菩萨光绪《地藏宝卷》扉画
光绪辛丑年刊《地藏宝卷》[4]扉画是地藏三尊图(图11)。该宝卷为孔清一进香九华山时立愿刊刻,九华山祇园寺住持淮海资助,最能反映地藏道场九华山对地藏图像的看法。宝卷的上卷讲述《地藏菩萨本愿经》中地藏菩萨的本生故事之后,重点讲述了一个完整的地藏菩萨历劫度人,转世为暹罗国(不同于一般所认为的“新罗国”)太子金乔觉,受佛指点前往九华山修行的故事。金乔觉得到地主闵公帮助,袈裟借地,建立起九华山地藏道场,并成为幽冥教主,统领十殿阎王。下卷则讲述地藏菩萨化身为疯僧度化秦桧的故事等内容。该幅扉画重点在表现金乔觉的故事而非地藏十王,故刻地藏与道明、闵公三尊。地藏菩萨为沙门形,头戴五佛冠,身披袈裟,骑着谛听,面色庄严而慈祥,似在与闵公对话。左右两边分别是道明和闵公,道明一手执锡杖,一手合什。前后各有一童子,后面的童子高举“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幡帐,前面的童子迈开大步,为地藏菩萨牵着谛听。所有人物都踏在祥云之上。有意思的是,日本早稻田大学风陵文库收藏的《幽冥宝卷》(风陵文库19,编号为F399.39)的扉画与前述《地藏宝卷》扉画一模一样,可内容完全不同。《幽冥宝卷》刻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燕南胡思真重刊,青阳山人冠五氏校,内文书名为《目连救母幽冥宝传》,内容主要是目连救母的故事。书中王作砺《重刊幽冥宝传序》说,“菩萨法名目键连,尝师事如来,救母于饿鬼群从,后成道于唐喜(应为“熹”之误)宗时,敕封地藏王菩萨,职掌幽冥教主”,即是全书主旨。或许此书由青阳山人冠五氏校订而采用了与九华山相关的地藏、道明与闵公组合扉画,其原因还有待探究。
图11 地藏菩萨光绪《地藏宝卷》扉画
同样藏于日本早稻田大学风陵文库的两种《目连三世宝卷》的扉图(图12)与前述《幽冥宝卷》扉图不同,虽然三书的内容都是目连救母故事。《目连三世宝卷》(编号为F399.36)和《绘图目连三世宝卷》(编号为F399.37)两书分别由苏州玛瑙经房和上海宏大善书局印行,前者刻于宣统元年(1909),后者刻于民国十四年(1925年),时间相距十余年。前书为活字印刷,后书为刻版印刷,二书的文字内容一致。这两种《目连三世宝卷》与上述《幽冥宝传》虽然都以目连救母为题材,但内容有很大不同。《幽冥宝传》讲述了目连投胎傅员外家,名为傅萝卜,因母亲不信三宝而堕地狱,目连入地狱救出母亲,最后被封为幽冥教主的故事。《目连三世宝卷》内容更多,不仅讲目连入地狱救到母亲,还因闯地狱之时打开地狱之门不慎放走八百万魂灵,被地藏菩萨罚下凡间,化为黄巢,收回魂灵。幽冥教主地藏菩萨正欲放走目连及其母亲之时,阎王又提出当时目连打开地狱之门时学还放走了猪羊的魂灵,也要目连一并收回。地藏菩萨把目连投胎于屠夫之家,名为贺因,以杀猪为业。目连收回全部魂灵,回到冥府,地藏菩萨遂超度其母,目连与其父母一家三口最后团聚。有意思的是,故事的结尾并非目连被封为地藏菩萨,而是“自此之后,傅相同妻与子三人相会,悲喜交加,大哭一场。三人聚会,同证天堂,父子地藏左右护法,刘氏逍遥自在,傅相一家三人,永不投东土,转变人身”。目连与其父傅相竟成为地藏菩萨的左右护法。从故事中我们知道,所谓目连三世救母,指的是目连三次投胎,化作傅萝卜、黄巢和贺因三世,整个故事以救母为主线。这两种《目连三世宝卷》扉画大体相同,三位人物中,站在云端的应是地藏菩萨,下面的两人分别为黄巢和贺因。穿盔甲、配宝剑者为黄巢,一手提刀一手提一牲畜者为贺因。地藏菩萨于云端头向下略府,是在观察黄巢与贺因的表现。两张图中地藏菩萨均披袈裟,持锡杖,握宝珠,不同处在于一为光头,一戴五佛冠。
图12 目连三世化身像分别见于《目连三世宝卷》(1909年)和《绘图目边三世宝卷》(1925年)
清代末期,还有一种单幅的版画——冥途路引中有地藏菩萨图像。笔者见到两幅冥途路引,为清末九华山地藏禅寺和五台山南山寺印行(图13)。九华山和五台山都在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列,因而这两幅作品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冥途路引”全称为“西方公据冥途路引”,是亡灵在冥途去往西方极乐世界的通行证。在九华山冥途路引中有一段文字说明,可资了解:
图13 九华山与五台山冥途路引清代末期
尔时地藏菩萨发愿云:“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切见南阎浮提不问男子女人殁无西方公据路引,经过冥司把隘去处,多遇留难淹滞,不得往生极乐世界。如是地藏菩萨怜悯而白佛言:“世尊,阿弥陀佛曾发四十八愿,广度无量众生,缘何南阎浮提亡者无有公据?”佛告地藏言:“汝今谛听,依吾佛敕出给路引,若有善男信女生前请给一道,或自念,或请僧众至念阿弥陀佛或百千万声,临命终时即得往生极乐,莲花化生,不转轮回。如遇王殿神祠,参照放行。”
九华山地藏禅寺的冥途路引,绘制的是地藏菩萨、道明和闵公,还有谛听。五台山冥途路引绘制图像不仅有地藏菩萨、道明、闵公和谛听,还有十殿阎王。作为通往阿弥陀佛西方极乐世界的凭据,冥途路引主要是打通亡魂经过冥府十殿审问的种种关隘,由此可以看出地藏信仰与净土信仰的合流,也是地藏信仰民间化、民俗化的一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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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地藏菩萨的版画自唐五代出现以后,宋元时期遗存罕见,明清时期则越来越多。明清时期有关地藏菩萨的版画既出现在大型版画集如《释氏源流》、《绘图三教源流搜神记》等书中,也出现在地藏菩萨经典如《地藏菩萨本愿经》和有关地藏菩萨的宝卷如《地藏菩萨执掌幽冥宝卷》、《地藏宝卷》、《目连三世宝卷》的扉画中,还出现在单幅的“冥途路引”中,形式多样,多彩多姿,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地藏信仰的本土化和民间化。
地藏信仰形成于隋唐时期,在中土一千余年的流变之中,不断适应中国佛教信众的需要而本土化、民间化和民俗化。在救赎功能上,地藏菩萨经历了“救济六道”到“执掌幽冥,统率十王”的转变,尤其是五代宋以来,地藏信仰不再依附于净土信仰,一跃而成为幽冥教主,地藏十王系统正式形成,其影响绵延至今。在个体形象上,地藏菩萨经历了从佛装形、菩萨形和沙门形(光头形)的多样化向沙门形(光头形和风帽形、五佛冠形)的单一化转变,随着《道明和尚还魂记》的出现,风帽形地藏图像曾在敦煌地区广泛流行,至明代九华山金地藏故事流传和地藏道场崛起,五佛冠形地藏图像大量出现,这些中土特有形像受到信众的喜爱,与光头形地藏像同时流行。在菩萨故事和眷属形成方面,也不断从佛教经典走向人间现实。地藏菩萨最初的形像为单尊,或成为阿弥陀佛的眷属,或与观音并列,至唐末五代一方面与十王信仰相结合,形成地藏十王系统,另一方面从中国本土灵验故事《道明和尚还魂记》中化现出地藏、道明与金毛狮子的新样式。这两种样式的合流,又形成了地藏、道明、金毛狮子与十王的庞大图像系统。明清时期,九华山金地藏传说故事的兴起,促使地藏信仰进一步本土化和民间化,地藏、道明与金毛狮子又有了新的故事解读方式。在九华山修行的真实历史人物金地藏被理解为地藏菩萨的应化之身,道明成了传说中九华山施地给金地藏建寺的地主闵公之子,金毛狮子则是金地藏从新罗带来的一条白犬。在靖江的《地藏宝卷》中,金藏宝(地藏化身)手下败将肖大刀等十名贼寇和家中的十八名总管后来被分别封为十殿慈王和十八层地狱狱官[5]473-492。
地藏版画从唐代的单尊像向明清时期地藏三尊与十王组合图像的转变,正是地藏信仰中国化和民间化的反映。尤其是明清时期,地藏版画大量出现于宗教故事画集、民间宝卷、水陆画册甚至极具民俗性的“冥途路引”之中,反映了地藏信仰彻底地民间化和民俗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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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余义兵]
作者简介:尹文汉(1975-),男,湖南长沙人,池州学院管理与法学院副教授,九华山佛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韩南泉禅文化研究所所长,台湾宜兰大学政通学者,研究方向为佛教文化。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10YJC730012);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AHSK09-10D121);池州学院研究中心项目(XKY201519)。
收稿日期:2015-12-04
DOI:10.13420/j.cnki.jczu.2016.01.016
[中图分类号]B9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1102(2016)01-007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