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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沙龙”小史

2016-04-15方维规

中国图书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茶会沙龙夫人

方维规

2015年12月在巴黎讲学,冬梅寄来她的专著《沙龙:一种新都市文化与文学生产(1917—1937)》(以下简称《沙龙》)二校稿。这次讲学就住在市中心巴黎圣母院不远的街道,闲暇的时候常在塞纳河边散步,常去咖啡馆和酒馆,还有那数不清的博物馆和画廊,深深地感受到这座城市的文化积淀和底蕴。几百年前,法国贵族和宫廷文化的影响力日益弱化,市民阶层逐渐走上历史舞台,沙龙和咖啡馆对精神生活的影响日渐明显,也就是哈贝马斯(J.Habermas)在其《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中所说的那种景象。在巴黎读《沙龙》文稿,自然别有趣味,很能激发“思古”之情:有些豪宅深院,正是彼时著名沙龙所在。这里不仅是沙龙的诞生地,也是中土西去者初识沙龙之地。最初领略沙龙风情的中国人,当为清季最早的驻外使节。而他们踏上西土的年代,恰逢所谓“沙龙时代”的19世纪。

1877年1月21日,郭嵩焘抵达伦敦,中国第一个使馆在伦敦开馆。4月30日补颁国书,他充驻英公使,并于1878年兼使法国。他的欧洲纪程,见诸其《伦敦与巴黎日记》。郭嵩焘出使的时间不长,外交建树也不多,但其日记在中外交流史和文化思想史上有着极高的价值。郭氏日记内容丰富,政治、经济、天文、地理无所不谈,但对日常生活的记述极为简约。张德彝是随其出使英国的翻译官,他的《随使英俄记》对中国使臣日常生活的记载,远比郭氏日记详细得多。

光绪四年一月至六月,即1878年春夏,张德彝和其他使馆官员随郭星使(指郭嵩焘,编者注)在伦敦和巴黎赴“无数”茶会。从《随使英俄记》可以看出,当初与西人的不少交往应酬,多半以中国传统用词“茶会”称之,且为宽泛含糊的说法。总的看来,“茶会”约有两种含义,一为宴请、招待会之类的外事活动,亦即“party”(直至20世纪上半叶,不少中国文人雅士常用party意义上的“茶会”称谓“聚会”);一为“沙龙”亦即salon。仅在这半年时间里,张德彝随星使赴索立斯百里侯夫人、德尔贝伯夫人、世爵鲁特尔夫人、葛里扉夫人等“夫人茶会”近五十次;时常一日两次,甚至三次,以致张德彝在日记中埋怨说:昼夜赴茶会应酬,疲惫不堪。驻英副使刘锡鸿与郭氏不和,最后状告郭氏;指数罪状之一,便是青睐西洋、效仿洋人所为。

何为夫人茶会?张德彝有一种说法:“约人晚酌[晚宴]最为上等。请人者固为恭敬,被请者亦有光荣。非彼此至契及交结要务者无此举。凡请茶会、跳舞等会,皆女主一人出名[邀请],请晚酌则夫妇同出名。”可以断定,夫人茶会正是当时西方上流社会所热衷的沙龙。在晚清诸多纪程、述奇、采风记中,因为极大的文化差异,中华来客或多或少都会讲述西方女性在公共场合的情形,描写她们的社交生活、言行举止等。对于西方知识女性的认识,张德彝在《欧美环游记》(《再述奇》,1868/1869)中有一种很有意思的说法:“合众[美国]女子少闺阁之气,不论已嫁未嫁,事事干预阃外,荡检逾闲,恐不免焉。[……]不为雌伏而效雄飞,是雌而雄者也。”在《使还日记》(1880,见《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十一帙)中,张德彝亦记载了不少“夫人茶会”。

以上不多的一些文字,主要叙写中国人是何时初识沙龙的,也就是一个西方事物何时进入中国人的视野并见诸文字。进入20世纪以后,用“茶会”说salon者,亦不乏其人,比如胡适在《美国的妇人: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讲演》(载《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1918年9月15日)中,讲述了其朋友的夫人“是一个‘社交妇人(SocietyWomen),善于应酬,懂得几国的文学,又研究美术音乐。每月他[她]开一两次茶会,到的人,有文学家,也有画师,也有音乐家,也有新闻记者,也有很奢华的‘社交妇人,也有衣饰古怪,披着短发的‘新妇女(The‘NewWomen)。这位主妇四面招呼,面面都到。来的人从不得见男主人,男主人也从来不与闻这种集会”。

《沙龙》一书以1917—1937年为时间框架,围绕曾朴、邵洵美、朱光潜、林徽因这四个著名沙龙,深入查考了主要分布于上海和北平两地的沙龙文化的兴起和发展。从沙龙这一特定的都市空间来挖掘一种时尚文化与文学生产的关系,同时折射出那个历史时期一部分文化人的精神面貌和关怀,自有其独特之处,理当成为中国现代文化史和文学史的一个篇章。冬梅是这方面的专家,而我只是借助文稿才得知一些往事。所知不多,也就不敢妄加评论。

沙龙是西洋舶来品。该书在探究中土沙龙之前,首先介绍了欧洲沙龙的历史发展,这是必要的。然而,中国学界在论述西方沙龙时,迄今似有不少以讹传讹的现象,这也包括个别中译西方著述中的一些不准确的说法。因此,我想借此机会对欧洲沙龙的源流、演变和特征做一个简要的梳理,且主要以沙龙的发源地、沙龙文化尤为发达的法国为考证对象。名曰“小史”,即提纲挈领。这既可视为对有些说法的订正或对有些论述的补充,而就《沙龙》的架构安排而言,或许也是一种形式的开场。

据1742年《策德勒普通百科辞书》(ZedlersUniversalLexicon)之说,法语salon(沙龙)借义于宫廷的代表性建筑,表示“主厅”“会客厅”。与西班牙语salón一样,这个法语词源于意大利语salone,即轩敞的sala(正厅)。在法语和西班牙语中,“沙龙”也早被用来指称“主厅”里举办的(社交)活动。

1600年以降的法兰西土地上,也就是胡格诺派教徒的八次内战(1562—1598)所带来的蛮荒之后,君主集权和与之抗衡的文明运动,共同为沙龙文化的兴起提供了土壤。封建领主和贵族因动乱而逃离其乡村领地,巴黎开始出现各种尚美圈子,并被视为新型的交际文化。许多贵族宫殿在巴黎拔地而起;贵族生活与新兴市民生活的接触,催生出各种沙龙,或曰私密小天地(ruelle)。沙龙的早期发展与贵族结构的改变密切相关,贵人显要由于权力的丧失而急需寻求补偿和“升华”,并以精英文化拒斥鄙俗糜烂的宫廷文化。野蛮之后,人们竭力追求文化的精致化。沙龙讲究时尚和风度,还有打情骂俏,仪式化的舞蹈,即兴表演和机智的言谈,都令沙龙特具魅力。

沙龙是介于公共空间和私密场所之间的社交圈子,多半以一个殷实聪颖的女主人(salonnière)为中心,不少沙龙贵妇本来就是贵族,而且才貌双全。女主人定期或在固定会客日(jourfixe)与宾客(habitués)聚会,有新朋也有旧友,不少人都是名流。就沙龙的文化渊源而言,可追溯到中世纪骑士对名媛贵妇的爱慕之情及情人约会(Coursdamour),以及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交际形式;并且,沙龙与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宫廷建筑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尽管如此,沙龙的真正历史起始于朗布依埃夫人(M.deRambouillet)邻近卢浮宫的沙龙:HteldeRambouillet。从1610起,她定期在其著名“蓝屋”(chambrebleue)招待作家和政治家,这是巴黎最早的尚美圈子,也是与宫廷颉颃的另一种公共空间———这是其新奇之处!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逐步提高,她们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文化声誉,一个个女才子走到前台争奇斗艳。文化精致化的极端表现,或曰法国文化史中的所谓“préciosité”风格,亦当源自朗布依埃夫人的沙龙。

约从17世纪中叶起,法国人眼里特别有文化的生活方式和行为举止,被形容为précieux或préciosité,既有“高贵”“典雅”“精致”的意思,亦有“做作”和“故作姿态”之义。这在巴黎沙龙文化中尤为明显,特别体现于谈吐和调情。这个概念形容有教养、有品位、有身份的人,不少沙龙女主人也以lesprécieuses自居。她们是秩序的维护者,沙龙中谈论品位问题时最有发言权的人,也就是最讲préciosité的人。另一方面,附庸风雅、过于招摇的女人也常被如此形容,被视为可笑的拿腔作势者。新近从事女性解放课题的研究,甚至认为préciosité对斯时文学做出了创造性贡献,以莫里哀(Molière)的著名剧作《可笑的女才子》(LesPrécieuses ridicules,1659年首演,1660年印刷出版)为关键。有人认为朗布依埃夫人就是该剧的人物原型之一。

在17、18世纪的巴黎沙龙里,贵族与富有市民、艺术家与学者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远离宫廷和教会的新的公共空间。与贵族世界不同,沙龙基本上是一个开放的社交圈子,社会成分是混杂的,但在观念上是平等的。沙龙无视阶层和性别的界线,成为自由的思想交流场所。人们追求社交、精神和艺术创造性,消弭社会等级和歧视(例如对妇女和犹太人的歧视)。沙龙常客能够保证话题的持续性,人们在那里畅谈文学、艺术、哲学或政治问题。

沙龙的历史与欧洲启蒙运动密切相关。在整个18世纪,法国沙龙对启蒙运动的发展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并培育了法国大革命的土壤。丰特奈尔(B.de Fontenelle)、拉莫特(A.deLaMotte)、伏尔泰(Voltaire)是杜梅讷公爵夫人(D.duMaine)巴黎南郊索城宫殿的常客。丰特奈尔、孟德斯鸠(BarondeMontesquieu)、马里沃(Ch.deMarivaux)、阿根森(R.L.dArgenson)、圣皮埃尔(A.deSaintPierre)时常出入于朗贝尔夫人(M.deLambert)的沙龙。马蒙泰尔(J.F.Marmontel)、爱尔维修(C. A.Helvétius)、博林布罗克(LordBolingbroke)则喜欢造访公爵夫人当桑(C.G.deTencin)的沙龙。

尤其是乔芙兰夫人(M.Th.Geoffrin)、杜德芳侯爵夫人(M.duDeffand)、雷丝比纳斯夫人(J.J.deLespinasse)、德爱皮内夫人(L.dEpinay)、内克尔夫人(S.Necker),她们的沙龙几乎见证了法国启蒙运动的高潮,18世纪下半叶法国的大多数天才人物都出入于她们的沙龙:达朗贝尔(J.dAlembert)、布封(C.deBuffon)、孔多塞(M.de Condorcet)、狄德罗(D.Diderot)、格林(M.Grimm)、爱尔维修、霍尔巴赫(P. H.Holbach.)、拉哈珀(J.F.deLaHarpe)、卢梭(J.J.Rousseau)、杜尔哥(J.Turgot)。

沙龙在18世纪的新发展,以“理性交际”为观念前提,这使沙龙文化与启蒙运动的联系彰显无遗:在百科全书派中,“沙龙”发展为一种艺术批评形式。随着以沙龙命名的艺术展的不断兴盛,也出现了公开的艺术批评:18世纪最著名的艺术批评家当数狄德罗,他总共撰写了九篇沙龙评论,这也是现代意义上的艺术批评之起源,其批评文字至今令人钦佩。自1759年起,也就是狄德罗给其艺术随笔冠以Salons(《沙龙》),这一法语词的运用得到了重要拓展,常见于后来的艺术批评。在法国,承袭这一用法的有波德莱尔(Ch.Baudelaire)、左拉(é.Zola)等人,在德国则见之于海涅(H.Heine)。

如前所述,17世纪的巴黎沙龙是贵族、知识者和艺术家喜爱的聚会场所,能够出入于朗布依埃夫人、雷卡米埃夫人(J.Récamier)、斯居戴黎夫人(M.deScudéry)、赛维涅夫人(M.de Sevigné)等著名沙龙是一种特权和荣誉。贵夫人们把不同的贵族圈子与市民社会的知识人和作家聚拢到一起。高乃依(P.Corneille)得以在沙龙中推出他的剧作,观众多半是上流社会有影响力的人。被一个著名沙龙认可的诗人,或能在那里演出自己的剧作,展出自己的作品,可以很有把握地得到巴黎社会的认可。就文学而言,沙龙也是作家和学者们的社交场所,是现代文学生活之公共场域的原初形态。尤其在17、18世纪,巴黎沙龙是许多文学思想或倾向的滋生地。

前文所说“préciosité”(我暂且译之为“典雅派”),后来演变为一种潮流。它在很大程度上源自朗布依埃夫人的蓝屋。1661年,德叟梅思(A.B.de Somaize)的《典雅派大辞典》(Legrand dictionnairedespretieuses)问世,其中附有此前一年由他主编出版的《私密天地言谈之钥》(Clefdelalanguedes ruelles),也就是沙龙语言要领。这对当时的法语和文体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典雅派大辞典》共列出400名法兰西名人,称其为préciosité的推动者,并把préciosité定义为群体现象。同样,朗布依埃夫人沙龙里形成的(用今天的话说)关乎文学生产、传播和接受方面的交际活动,也在典雅派那里得到传承。

文学沙龙堪称最典型的沙龙,沙龙起始就少不了文学话题,比如朗布依埃夫人沙龙中的谈资。可是,明确地启用“沙龙”作为文学社交概念,还是后来的事。作为“文学交际”(sociétélittéraire)的同义词,“沙龙”见之于马蒙泰尔的回忆录(1800—1806),或斯达尔夫人(MmedeStaёl)的小说《柯丽娜》(CorinneoulItalie,1807)。沙龙被看作文学交际的一种特殊形式。

就此而言,我们还可以把目光转向欧洲其他地方。

文学沙龙在18世纪的德意志土地上走红,成为市民社会的交际场所,贵族一般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在德意志诸侯领地,沙龙原本只是宫廷的特权和习俗。然而时代发生了变化:魏玛的阿马利亚公爵夫人(A.Amalia)的“诗神苑”(Musenhof)得到维兰德(Ch. M.Wieland)和歌德(J.W.vonGoethe)的赏识,他们经常出入其中,为德国古典文学的兴盛做了准备。范哈根夫人(R.Varnhagen)的沙龙是柏林浪漫派的活动中心,洪堡兄弟(W.und A.vonHumboldt)、施莱尔马赫(F. Schleiermacher)、费希特(J.G.Fichte)、施莱格尔兄弟(A.W.undF.Schlegel)、蒂克(L.Tieck)、海涅常在那里高谈阔论艺术、科学和新思想。19世纪20年代,维也纳的舒伯特(F.Schubert)聚会,则是一种音乐/文学沙龙。

在俄国,沙龙女主人弗贡思卡佳侯爵夫人(Z.Volkonskaja),本身就是一个作家。在1825年十二月党人的起义惨遭镇压以后的沉重岁月里,她的莫斯科沙龙是进步作家如普希金(A.S. Pushkin)、密茨凯维奇(A.Mickiewicz)等人交流思想的地方。19世纪40年代,彼得拉舍夫斯基(M.Petrashevsky)的沙龙则是更典型的文学社团,那里传播的傅立叶(Ch.Fourier)和费尔巴哈(L.Feuerbach)思想,对陀思妥耶夫斯基(F.Dostoyevsky)、波雷斯耶夫(A.N.Pleeev)、谢德林(M.SaltykovShchedrin)那样的年轻作家产生了很大影响。

从文化地理上看,18、19世纪和20世纪初,沙龙主要集中在欧洲都市和国都,那里有滋生沙龙的良好土壤,例如蒙塔古夫人(E.Montagu)的沙龙(伦敦)、斯达尔夫人的沙龙(瑞士科佩)、雷卡米埃夫人的沙龙(巴黎)、贝鲁奇夫人(D.E.Peruzzi)的沙龙(佛罗伦萨)、楚克尔坎窦夫人(B.Zuckerkandl)的沙龙(维也纳)、范哈根夫人的沙龙(柏林)。

前文说及狄德罗的沙龙随笔,那是他应好友、德国人格林(M.Grimm)之邀,为卢浮宫两年一度的艺术展而撰写的九篇“专栏”文章(1759—1781),发表于格林主编、供欧洲少数精英和贵族阅读的手抄刊物《文学、哲学和批评通讯》(Correspondancelittéraire,philosophiqueetcritique)。这便涉及法语“salon”的另一个义项,即“艺术展”。下面我就简单胪列一下法国Salon/艺术展的历史发展。

Salon/艺术展可追溯至1665年的第一次皇家艺术展,那是一次不对公众开放的沙龙。嗣后,国王路易十四于1667年特许法兰西皇家美术学院成员在卢浮宫展出其作品。1669年,艺术展首次将展馆设在卢浮宫的大画廊(GrandeGalerie);战争或其他原因,迫使艺术展时断时续。直至1725年,展会一直在大画廊举办,此后移至卢浮宫方形沙龙(SalonCarré)。1737年至1748年,艺术展每年一届(1744年除外),此后至1794年为双年展。展品多的时候,卢浮宫阿波罗沙龙(Salon dApollon)亦充展厅。因为展会总在春季举办,人们后来习惯称之为“五月沙龙”(SalondeMai)。

这些艺术沙龙中展出的作品,均由评委严格审定,都很符合皇室艺术趣味亦即主流风格取向和品位,基本上只有皇家美术学院成员才能参展。1665年至法国大革命的1789年,38次艺术沙龙每次只展出40至70位艺术家的作品,其中约3/4为绘画作品,其余为雕塑等作品。进入19世纪以后,这个官方展会成为法国首都万众瞩目、最具魅力的文化活动之一。1848年之后,这个艺术沙龙在巴黎大皇宫(GrandPalais)举办。

1848年革命以后,尽管不属于美术院的艺术家也能力争参展,但是遴选大权依然在美术院成员之手,而这些人只认可传统风格的作品。于是,被拒绝的艺术家得到拿破仑三世的允准,于1863年创立“落选者沙龙”(Salondes Refusés,亦可译“淘汰作品展”),展示自己的作品,其中包括布丹(E. Boudin)、塞尚(P.Cézanne)、马奈(é.Manet)、毕沙罗(C.Pissarro)等画家的作品。这个艺术史上非同一般的对立沙龙的问世,被许多艺术史家视为现代艺术的诞辰。1884年,不被皇家美术院接受的独立艺术家成立了“独立沙龙”(SalondesIndépendantes),以此与官方的“五月沙龙”分庭抗礼。由于没有自己的评委,他们既不评选也不颁奖。

1889年,也就是巴黎举办世博会那年,官方沙龙成员在参展问题上的不一致意见,导致艺术家群体的分裂,其中许多人后来以新成立的“法国美术家协会”的名义,每年举办一次艺术展。独立于法兰西美术院的还有巴黎建筑师儒尔丹(F.Jourdain)于1903年领衔创建的“秋季沙龙”(SalondAutomne)。为人所知的风格而外,人们在那里还能见到野兽派、立体派艺术家的作品。除了所谓“高雅艺术”(ArtsMajeurs),那里还展出建筑模型、雕塑作品和工艺品。

关于“艺术展”意义上的“沙龙”,刘半侬(刘半农)的节译作品《灵霞馆笔记:倍那儿》(载《新青年》第三卷第六号,1917年8月1日),说及法国天才女演员倍那儿(SarahBernhardt)的“《风清雨过图》‘Afterthestorm经法国Parissalon赛会给予优等奖章”。李思纯在《平民画家米勒传》(载《少年中国》第二卷第十期,1921年4月1日)一文中,讲述了米勒“第一次出品,陈列于展览会,(salon)在1853年。作品共三幅,《刈草者》(thereapers)、《一个牧羊人》(ashepherd)、《剪羊毛者》(thesheepshearers),便小有名誉,得了第一次的纪念奖品”。他还提及“1857年的(salon)中,亚布君(EdmondAbout)对《拾落穗》一画的批评”。在《宗教问题杂评》(载《少年中国》第三卷第一期,1921年8月1日)中,李思纯再次说到“巴黎1857年的salon,正是自然派的平民画师米勒(J.F.Millet)陈列他的名作《拾穗》,[……]”同年,田汉在《恶魔诗人波陀雷尔的百年祭》(载《少年中国》第三卷第四期,1921年11月1日)一文中音译“salon”,说波德莱尔的“文学生活从投书新闻杂志,批评1845年—1846年两年的沙龙为始”。

至于文学沙龙亦即“文学交际”意义上的沙龙,李稢人在论述《法兰西自然主义以后的小说》(载《少年中国》第三卷第十期,1922年5月1日)时,援引了西方的一种观点:“古典主义的文学,只是为沙龙(Salon)作的;罗曼主义文学,只是为文会作的,只是为新闻界艺术界上等人物作的,只是为自己消遣作的;直至写实主义出现,始一扫前弊。”上文或许可以让人推断:斯时,不少中国学人和文化人似乎已对“沙龙/Salon”概念有所了解,至少是那些崇洋趋新的文化人已经认可这一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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