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曲则全”试解*
2016-04-03周智源
周智源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北京 100875 )
老子“曲则全”试解*
周智源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北京 100875 )
摘要:“曲则全”三字,前贤或侧重于对“曲”与“全”的单独理解,而对“则”这个内在的桥梁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或侧重于经验层面的事实理解,而未上升至超验层面探讨由“曲”转“全”的内在根据。事实上,理解“曲则全”关键在理解“则”字,“则”是内在的逻辑,是转换的根据。“则”在《老子》文本中是“复归”之意,表达一种还原的思维,即剥离掉一切外在的、非己的东西,而还原为自我的本真,使自身成为本己的展开,与得之于“道”之一的那个本然之性相符,而在自身中见证“道”的展开,也即是使自身成为“道”展开的轨迹,从而实现向“道”的复归,实现与“道”的合一。“曲”是一种守弱、处下、不争的人生姿态,“则”是复归的思想、还原的思维,“全”是“道”的全体存在。修道者坚守一种“曲”的人生姿态,以一种还原的方式展开人生轨迹,从而达到“道”的全体存在,实现向“道”的复归,实现人格的完满。这就是“曲则全”的内在逻辑和根本意旨。
关键词:曲则全;复归;还原;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曲则全”三字,出自《老子》第二十二章[1]55。王弼注此三字为“不自见则其明全也”[1]55,其根据是在本章的后面有“不自见故明”的文字。但是,这样的文字并没有更加明确地揭示出“曲则全”的内在意涵和深层逻辑,读者也并不能从这个注解中得出“曲则全”的确切意义,因为“不自见故明”本身就值得一番仔细的考察。可见,对“曲则全”的理解还必须回到经句本身。第二十二章以“曲则全”始,以“曲则全”终,阐释的就是“曲则全”的道理。清人魏源《老子本义》注此章云:“《庄子·天下篇》称老子之学:‘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故此以‘曲则全’一语始终之者,盖不欲直、不欲盈、不欲新且多,皆不求全之推也。”[2]50所以,此三字若不能正确理解,要读懂第二十二章及其中的“抱一”、“不争”等重要概念,实非易事。
《老子》第二十二章原文如下: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后文所引《老子》原文皆出自王弼注、楼宇烈校:《老子道德经注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
此章根据魏源的理解,就是在讲“曲则全”的道理:通过“曲”的方式达到“全”的结果。按照这种逻辑,可以将“曲”替换为“枉、洼、敝、少”,并理解为“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的人生态度。而“全、直、盈、新、得”,则是通过此种人生态度而达到的结果。问题是由此人生态度如何就能实现如此的人生结果,其内在的根据是什么?这却是历代注家较少关注的问题。也就是说,注家较多关注的是对“曲”和“全”的单独理解,而对“则”这个内在的桥梁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但是,这对现代哲学研究来说,却是一个不得不关注的逻辑问题。显然,就经验层面探讨“曲则全”的内在根据,单靠传统的类比方式来论证其内在的合理性是不够的。因为单靠经验的积累并不能说明事物内在的必然性,有必要上升到超越的层面,探讨其内在的根本动力,如此方能揭示出“则”的真正意涵——由曲转全的内在逻辑。老子形上学的基础是宇宙论和本体论统一的“道”*陈鼓应云:“‘道’是一切存在的根源,也是一切存在的始源。”“‘道’是具有超越性的,……‘道’又是内在于万物的。”参见陈鼓应:《老庄新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42页。,要在超越的层面探讨“曲则全”的内在逻辑,就必须首先对“道”——一切超越层面的根源和实质进行一番考察,而后再探讨由曲转全的内在根据及“曲则全”的根本意涵。
一、“全”的根本意涵:“道”作为全体而存在
《老子》一书共八十一章,言及“道”的地方竟达76处之多,其中具体论及“道”的特征、对“道”进行直接描述的地方,也有十五章左右,以第一章尤为重要,可以说为整个《老子》文本定下了“论道”的基调。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这段文字首先在理论的层面对世界进行总体的概括和把握,即这个世界由两部分组成:一个是形上之“道”的世界,一个是形下之“名”的世界,并且由“道”制“名”*《老子》第三十二章言“始制有名”。。如果将“道”理解为本体的存在,则“名”可理解为经验的展开;如果将“道”理解为自然世界的规律、法则,则“名”可理解为人文世界的命名、建构。这是在本体论的层次言“道”,接下来在宇宙论的层次探讨,是从“无”和“有”两个角度展开描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至于“有”、“无”具体何指,单从第一章很难做直观的判断,但《老子》文本中有多章对“无”、“有”及“道”的特征进行了较为充分的描述,可以论述其具体意涵。
第十四章言: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
按传统注家的论述,此处“夷、希、微”是论指“道”的特征:“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及“无状”、“无物”,皆指“道”的无形无象,这是说的“道”之“无”。*《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云:“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参见王弼注、楼宇烈校:《老子道德经注校释》第32页。可另一方面,它又确实具有那个“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东西存在,具有可从“夷、希、微”的角度去言说的存在,具有“状”和“象”的存在。正是这些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夷、希、微”的东西和恍惚有存的“状”和“象”,以及第二十一章所言的“象”、“物”、“精”、“信”的东西,成为万物生存的根本和化育的根据,即天地万物虽未创生,从而“道”之中已具备了万有生化的内在根据。也正是这些根据使“道”具备了“创生天地”、“化育万物”的能力,而能“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第四十二章),并且“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老子》第五十一章),其源动力均在于“道”,在于“道”内部“夷、希、微”之物的存在。从“道”能生育天地万物的功用角度而言,可名之为“有”。故“道”之中有“夷、希、微”之物的存在,这是言“道”之“有”,即有功有用;同时“夷、希、微”之物本身是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这是言“道”之“无”,即无形无象。说“夷、希、微”之物“不可致诘,混而为一”,其实就是说“道”自身“不可致诘,混而为一”,乃是“有”“无”一体、浑朴整全、不可分割的整体存在。*刘笑敢、竹简本《老子》均指出:“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无。”参见刘笑敢:《老子古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17页;竹简本《老子》第四十章。在此整体存在中含藏了天地万物创生的全部“密码”,是一切天地万物生存化育的内在根据,故可称之为“全性”;同时它本身又是无形无象、不可名言的超越存在,所以“道”是既超越又有其特定内涵的实存[3],可称之为全性实存。
“道”创生天地、化育万物,为天地之始、万物之母,同时又寓于万物之中,作为万物生化的内在根据。万物各得“道”之一而成己之性,为其自身内在的规定,由此而生存、化育,展开形下的经验世界。道物关系就是形上之道与形下之物的关系:道为物本、道寓于物,而物为道生、物以道存。也就是说,“道”虽为万物母,但创生万物并非如母生子,分而为二,而是“道”寓于天地万物之中,作为万物运行的内在根据,而“道”也不离天地万物而抽象存在。这是宇宙论和本体论的统一。故第六十二章言: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以求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
“道”乃天地万物自身中本具的重宝,虽天子之尊、三公之位,有拱璧、驷马一类的宝贝,都不如自身中本具的这个宝贝——“道”贵重。即使是不善之人、有罪之人,都不可免,都是自身中本具此一重宝,不用外求,一毫不少,拥有一个“道”的全体。
理解了“道”作为全体而存在,将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曲则全”的内在逻辑及其根本意涵。“曲则全”的“全”,在此处有两种理解:一是经验层面的全身,二是超验层面的全体。前者是河上公的理解:“曲己从众,不自专,则全其身也。”[4]后者是魏源的理解:“曲者,一曲也。抱一故为曲,然而全德在此矣。”[2]50全德,即德的全体,与“道”相合。要探讨“曲则全”的内在根据,就必须上升到超越层面,揭示其内在的必然性,所以这里的“全”理解为“道”的全体或全德更为恰当,也与后面“诚全而归之”的“万德交归,众美备具”[5]之意暗合。这样一来,“曲则全”的意思就是通过曲的方式实现“道”的全体,探讨的重点就转成了曲的方式是何种方式,以及通过这种方式如何能够抵达“道”、获得“道”的整全;或者说如何能够抵达“道”,以及这种抵达“道”的方式在何种意义上可称为曲的方式。
二、“曲则全”的内在逻辑及其根本意涵
(一)抵达“道”是向“道”的复归
纵观《老子》全文,第二十八章明确指出了抵达“道”的路径: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这种抵达被老子描述为“复归”:首先是知雄守雌的价值判断,这是前提;其次是为天下谿的复归过程,这是具体的复归展开;最后达到常德不离的经验结果和复归婴儿的形上超越。这两者“异名而同实”,形上超越是终极目标,但此目标的达成是在经验结果中具体实现的,因为形上之道并非一抽象存在,必须在经验之德中自我展开和落实。
从原文中“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的文字来看,老子明确将抵达“道”的方式理解为一种“复归”的方式,这种复归最直白的理解就是:从“道”出发,再回到“道”中去。从“道”出发,是形上之道通过“朴散为器”的方式创生天地、化育万物,展开为一个经验的世界,这个经验世界经历了从自然到人文的发展历程。自然世界是以合乎其本然之性的方式进行展开的多样统一而和谐有序的整体世界,但在从自然世界发展为人文世界的过程中,从人类理性意识觉醒开始,人类就逐渐走上了一条偏离其本然之性的路。因为人文的发展伴随着价值的确立,而价值的确立就意味着对好坏善恶的区别。当一种价值确立为主导意识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另一些与之相反的价值判断将成为批判的对象。这就会导致对万物各有其用的本然之性的戕害,于是“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老子》第二章)。人文逐渐走向对自然的背离,这种背离所带来的结果终将使人类反省到必须回归自然,必须尊重万物的本然之性,尊重万物的个体性及其存在的价值,而不能用一种单一的、抽象的价值判断作为评判的标准来规约其它的价值,应使价值系统重回多样统一、和谐有序的状态。尊重万物的本然状态,这样才能实现人类和万物的和谐共在。这个重回的过程,老子就称之为“复归”。
复归,即是使世界重新回复到以其本然之性的方式进行展开的多样统一而又和谐有序的整体状态,具体展开为将人文背离于自然之外、添加于自然之上的东西进行遣除的过程。这里的自然是指万物的本然状态,是万物按照其自身的本然规定性所呈现出来的样子,是其本真状态。[6]复归的过程就是使万物回到自己的本真状态,以其本来面目呈现于世。因为在人文发展的过程中,由于人文价值的确立,进行价值判断的标准不再是事物本然的规定性,而是一套人类按照自身的需求而确立起来的价值系统。这套系统不是单一的、抽象的价值系统,而是自然状态下多样统一、和谐有序的价值系统。那种单一的、抽象的规定,必然会对万物本然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进行扭曲和戕害,从而使得万物不能以其本真的规定自我呈露,而必须以人文的规定进行展开,这种展开是一种非真的形式,而不是本真的状态。所以,复归的过程就是还原的过程,去除添加在万物本然状态之上的人为的因素,把从外界吸收的所有不属于本己的东西都给剥离掉,最后剩下的无可剥离、无可归还的那个东西就是自身,就是本来面目。万物以其本来面目自我展开,这种展开是与其得之于“道”之一的那个本然之性相符合的,这时的物才是其自身,这种状态才能称为自然。所以,复归就是使万物回到自身中去,不要向外在竞攀,以自我的规定成为自我行为的尺度,不要用外在的规范作为自我的指称,去除人为的偏离于万物本然的价值规约,使万物成为自我本真的展开,并且在这种本真状态中见到自己的本来面目,见到自身本己的规定性,见到“道”在自身中的展开,也就是见到“道”本身。因为在这个“一”中有“道”的全体在,“道”是“不可致诘,混而为一”的整体存在,所以与得“道”之一的那个本然之性相符合,也就是与“道”本身相符合;见到“道”在自身中的展开,也就是自身与“道”合而为一,并成为“道”展开的轨迹。
复归,从人类而言,是人类的自我反省;从自然而言,是自然的自我修复;从“道”而言,是“道”向自我的复归:从“道”出发,再回到“道”中去。自然的生物世界是一个本然的展开世界,生命在本能的趋势下完成种族的繁衍,按照生物种群的规定在自然规律的作用下走完生命的历程,生命是本真的存在,同时也是无意识的盲目存在,这种无意识使本真对其自身而言无意义,成为一个封闭的存在。在人类生命的发展历程中,由于理性的参与及对规律的认识和把握,使生命充满种种可能而有了自由的选择空间,这样向“道”的复归就成为人类为回归自我的本来面目、把自我的本真开显出来,以及实现人格的完满而主动选择的自由行径,这是理性的抉择,而非盲目的生物本能的驱使,于是复归具有了敞开的意义,充满了自由的意志。也就是说,人的生命充满了无数的可能,在这无数的可能中,最重要的就是回归自我的本来面目,把自我的本真开显出来,见证“道”在自身中的展开。如此一来,人生就不仅仅是在个人身体之中完成的生命历程,而是一种向着“道”的全体进行敞开的本真呈露和自我实现的历程,并且这个过程由于是个体生命主动的选择而充满了自由的意义和深刻的目的,这种目的和“道”向自身复归的目标必然相一致,从而使人类的复归之路显示出一种内在的庄严,即超越的庄严。
按照老子的理解,复归的前提是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一个“知”字说明首先需要进行价值的判断和抉择;复归的方式是为天下谿、为天下式、为天下谷,这是具体的复归展开。“雌、黑、辱”相对于“雄、白、荣”来说,是更为原始、更为本真的状态,而且雌中孕育着雄、黑中有白的因子、忍辱中包含着荣耀的潜能;相反,“雄、白、荣”是更为单一的因子,是后来发展出的因素,而且雄不能诞生雌、白中不能有黑、荣不能忍辱。所以,“雌、黑、辱”与“雄、白、荣”不只有对待的关系,而且有母子的关系,“雌、黑、辱”是更为先在的母体存在,具有“不可致诘、混而为一”的特性,更接近于浑然一体的“道”。而“雄、白、荣”是“雌、黑、辱”的自然状态的母体中人为抽象出来的价值规范,是后来发展的、在经验的基础上树立起来的价值标准,不是自然的本真状态,故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也就是“知子守母”*《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云:“功不可取,常处其母也。”参见王弼注、楼宇烈校:《老子道德经注校释》第74页。。这个知守的过程其实是一个价值判断和选择的过程,选择“雌、黑、辱”就意味着选择先在的自然状态作为自我安住的状态。因为当人文确立的“雄、白、荣”的标准成为一种凝固化的、外在添加的东西,置于“雌、黑、辱”的自然状态之上,必然造成对自然状态的戕害,而使得万物以异化的、非本真的方式呈现于世,这是对本真的遮蔽,对自我的背离。解蔽的过程即是剥离掉这些添加物(遮蔽物),使万物还原为真实的自我,以本真的状态呈现于世。
这个选择仍然体现出一种还原的思维,即从后来发展出的状态回归先在的母体状态,从人为规定的状态回归自然本真的状态,从形而下的“器”的状态回归形而上的“道”的状态。这种还原,老子称为“为道日损”(《老子》第四十八章)——即剥离掉一切非本真的附加物而以本真的面目呈现于世,称为“复归于婴儿”——回归生命的本初状态,与形上之道合一。前者是方法——“弱者道之用”(《老子》第四十章),也就是为天下谿、为天下式、为天下谷,即守弱、处下、不争的人生态度;后者是目的——根本的指向——“反者道之动”(《老子》第四十章),也就是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即知子守母:指向自我的本真、复归原初的本体。
(二)“则”的内在指向性:“反者道之动”
抵达“道”之“全”的路径实际上就是向“道”自身的复归,这种复归体现出“道”的一种根本的指向自身的内在特性,即内在指向性。这个内在指向性,老子称为“反者道之动”。“道”只要一动,即指向自身,这是“道”的根本动向。
前贤多将“反”理解为物极必反或相反对立和循环往复两个意义*陈鼓应指出,“老子说:‘反者道之动。’老子认为自然中事物的运动和变化莫不依循着某些规律,其中一个总规律就是‘反’:事物向相反的方向运动发展;同时,事物的运动发展总要返回到原来基始的状态。因而,‘反’字可作‘相反’讲,也可作‘返回’讲(‘反’即‘返’)。它蕴涵了两个概念:一,相反对立;二,循环往复”。参见陈鼓应:《老庄新论》第144页。。事实上,不论“事物向相反的方向运动发展”,还是“事物的运动发展总要返回到原来基始的状态”,都是由于“道”一方面自然展开,另一方面又总是指向自我,正是这个指向自我保证了“道”的展开在自然条件下永远是其自身的展开,而不会背离其本真的规定性。因为“道”并非静止不动,其“朴散为器”的展开过程是一个永远不会完成的过程,也正是这个过程使得万物永远生生不息,一直向前发展,同时在这个无限展开的过程中,它又永远指向自身,保持复归的趋向。于是,这种指向自我的特性就显现出与“道”之自然展开相反的特征,同时这种自然展开和指向自我在“道”的展开过程中呈现出动态的平衡,自然展开是永远不会完成的过程,指向自我也是其永远相伴的根本特性,正是这种动态的平衡使得万物永远按照其本真的规定性发展向前,生生不息,从而始终保持多样统一而和谐有序的状态。这种指向自我的特性,老子称之为“反”*刘笑敢、竹简本《老子》均指出,“返者,道动也”。此种写法显示出“返”的指向原初的意义。参见刘笑敢:《老子古今》第417页;竹简本《老子》第四十章。,是“道”的根本特性。老子说:“反者道之动。”“道”只要一动,必然指向自身,背离自身就是背离“道”,是非本真的行为,也是非道的行为,而且这种指向自我、指向自我的原初和本体的特性在人类世界中尤其体现出其复归本真、回归自然的重要意义。
(三)“曲”:“弱者道之用”
“反者道之动”指明了“道”的根本动向,具有指向自我、复归本真的方向意。与之相对应的“弱者道之用”是具体的方法,也就是“道”以“弱”的方式呈现出自身的功用。“道”有两个功用:一是自然展开为一个形而下的经验世界,二是保证这种展开是其自身的过程,也就是使这种展开不离其本真性,在自然世界表现为自然的修复,在人类世界表现为理性的调节。这两个功用,前者是展开,后者是还原(即复归)。还原内含一种指向自身、向自身复归的特性,具体是以“弱”的方式进行现实展开。这一展开可以明确表述为:通过“弱”的方式实现向“道”自身的还原,即由“弱”而“道”,这正是由“曲”而实现“道”之“全”的意思。故此处“弱”即是“曲”,探讨“弱则道”,即是探讨“曲则全”。 如前所论,“道”本身是无形无象的,但它并不是零,而是有其“夷、希、微”的内在规定性,是有功有用的,它是全体的存在,是万物之初、之本的存在,同时具有本体论和宇宙论的意义,它是整全而不可分的,作为万物生存和化育的内在根据容存于万物之中。它不是静态的,而是在展开和复归的动态平衡中彰显自身的存在与功用。这种存在与功用的具体表现特征就是“弱”——“道”在“弱”中体现出自身,“弱”是万物保持自我的本真性、复归自我的本真性的具体方法,相对于“反者道之动”而言是“道”之“静”。这里的“静”有安静的意思,表达一种自然本真展开的状态。事实上,“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7],自然状态本身给人一种静谧的感觉。不论自然界的植物、动物怎么活动,它都不脱离其本真的规定,保持一种和谐有序的整体状态,给人一种静谧的安详之感,而人为的添加往往成为躁动的原因。所以,人类世界中,“静”更多地体现出沉静、沉淀的意思,它是人类自我反省而复归本真的过程。它代表了“道”复归自我的具体展开,是一个不断从躁动中沉淀自我、让自我面对自己的本真、回归自我的真实的过程,这是一个还原的动作,而不是一个凝固的状态。这种“道”之“静”——“弱”的人生态度,是一种减法——一个不断虚化和沉静的过程,在“涤除玄览”(《老子》第十章)中让自己不断沉淀和还原,在成长过程中不断遣除外在的负累而回归自我的本真,与“道”的自然展开一起构成动态的平衡。这个过程即是“弱”,以一种安住自我、不向外扩张和伸展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本真存在。
人文价值从“雌、黑、辱”的母体中抽象出单一的“雄、白、荣”的因素,确立为价值的标准,添加于“雌、黑、辱”的母体之上,成为人类追逐的对象。当这种标准以一种凝固化的形态呈现出来时,它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对象,被添加在人类的本真之上。而对异己对象的追逐,就是对外在之物的追逐,当然不是安守自我的本真状态。因为对外在之物的追逐,一旦超越其本真的尺度,必然造成对自我的戕害。老子告诫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老子》第十二章)。圣人作为复归于“道”的个体存在,洞察了“朴散为器”的奥秘,以及“始制有名”的界点,选择“为腹不为目”的生存策略,也就是选择安住在自我的本真之中,而不是向外追求虚妄的价值分别。然而,并未觉悟的众人却沉浸在这种虚妄的价值分别中,“如享太牢,如春登台”,越来越背离自己的本真,而有一种偏离本来的向外扩张、向上伸展的趋势。于是相对而言,安住自然、复归本真的状态就有一种向内回收、向下沉淀的趋向,因为它要剥离掉一切外在的添加物而成为自我本真的展开,取与向外扩张和向上伸展相背离的趋向,所以相对而言,越是本己的、本真的,就越具有这种向内性、向下性。这种向内、向下的趋向就是守弱、处下、不争的人生姿态,就是安住自我、保持本真的“道”体复归。老子称这种复归为“归根”、“复命”,并且说“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老子》第十六章)、“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轻则失本,躁则失君”(《老子》第二十六章),都是强调要坚守一种安静的、沉静的、安住于自我本根之中、回归于自我本真之中的向内回收和向下沉淀的人生态度,以守弱、处下、不争的人生姿态(柔弱姿态)复归自我的本真,彰显内在的“道”体。一旦通达于内在的“道”体,获得了“道”体的全性存在,即是实现了人格的圆满,达到了圣人的境界,故能“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老子》第七章)、“百姓皆注其耳目”(《老子》第四十九章)、“天下乐推而不厌”(《老子》第六十六章),从而达到“内圣外王”的最高境界。向外扩张、向上伸展的奔竞五色、五音、五味的人生态度,终将造成目盲、耳聋、口爽的身心戕害;而向外追逐虚妄的价值成分,也将造成自我本真的丧失。于是,觉悟的生命个体选择守弱、处下、不争,选择安住自我、复归本真,与得之于“道”之一的那个本然之性相符合,见证“道”在自身中的展开,从而实现向“道”的复归。这就是“弱则道”,也即是“曲则全”的意思。
(四)“曲则全”的内在意涵
上面的论述充分开解了第二十八章的内在意涵,也揭示出“曲则全”由“曲”转“全”的内在逻辑及其深刻意旨。也就是说,在“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的价值判断和选择的前提下,通过“为天下谿”、“为天下式”、“为天下谷”的守弱、处下、不争的柔弱的人生姿态和向内安住、向下沉淀的处世准则,达到“常德不离”、“常德不忒”、“常德乃足”的德行圆满的经验结果,最终实现“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的超越目标。
这个过程就是“曲则全”。“曲”是偏处一隅,安住自身、安守本分,不向外奔竞,而守弱、处下、不争;“全”就是全身,也是全“道”,即复归“道”的全体。“曲则全”,即是通过安守本分、顺从本然、复归本真的方式,在自身之中照见本己之性,并在本己之性中照见全体之“道”,从而让自我不仅成为自我本真的展开,同时也成为全体之“道”展开的轨迹,让全体之“道”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呈现出来,从而让自我和形上之“道”合一,实现人格的完满、自我的解放,以及根本的自由。
结语
综上所述,觉悟的生命个体选择守弱、处下、不争的人生姿态,以安住自我之本然、复归自我之本真的方式彰显自身内在的真实,剥离掉一切外在的负累,让自我成为本真的展开,从而与自我得之于“道”之一的那个本然之性相符合,在自身之中见证“道”的展开,即让自身成为“道”之全体展开的轨迹,实现人格的完满和向“道”体的复归。这就是“曲则全”的内在逻辑和根本意旨。还原的思维、复归的思想是实现这一逻辑转向的重要因素,这种思维和思想在老子自然主义哲学中扮演了勾连道物、贯通体用的核心作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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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M]北京:中华书局,2012:371.
(责任编辑:张燕)
A Preliminary Interpretation of “Qu Ze Quan” by Lao-tzu
ZHOU Zhiyuan
(College of Philosoph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Abstract:As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three characters “Qu Ze Quan” (“bending” means “completeness”), previous sages either laid a special emphasis on the particular interpretation of the first one (“bending”) and the third (“completeness”), but didn’t pay much attention to the second (“Ze”, the inner bridge between the first and the third); or they laid a special emphasis on the comprehension of empirical reality, but didn’t move upward to a transendental analysis of its inherent reasons from “Qu” to “Quan”. In fact, as the internal logic and the cause of changes, “Ze” plays a very important role in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saying “bending means completeness”. “Ze” indicates a resetting to the original condition in Lao-tzu’s, expressing a reductive thinking, i.e., a kind of thinking being stripped off all the outer and nonself things and restored to the real look of self, making the self as the unfoldedness self, which is consistent with one’s naturalness gained from “Tao”, and in turn witnesses the unfolding of “Tao” in the self, i.e., the trace of the unfolding making the self be “Tao”, thus realizes the resetting of “Tao” and the unification of self with “Tao”. “Qu” is a kind of life posture which is weak-gaurding, natural and without striving. “Ze” is a kind of resetting thinking as well as reductant thought. “Quan” is the entire existence of “Tao”. Ascetics insist on “Qu” as their life posture and unfold the trace of their lives in the mode of resetting, and reach the state of the entire existence of “Tao”, thus making the realization of the resetting of “Tao”, realizing the satisfacation of personality. This is the inner logic and fundamental intention of “Qu Ze Quan”.
Key words:Qu Ze Quan; resetting; reduction; reversiblilty as the act of Tao; weak-gaurding as the use of Tao
中图分类号:B22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695(2016)01-0005-07
作者简介:周智源,男,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道家道教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