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散文化倾向研究
2016-03-17陈良启
陈良启
(泉州师范学院应用科技学院,福建泉州362000)
沈从文小说散文化倾向研究
陈良启
(泉州师范学院应用科技学院,福建泉州362000)
被誉为“文体作家”的沈从文,极力反对小说创作受“章法”、“范式”的束缚,追求自由、灵活的散文化创作取向。他的小说创作,情节结构简单闲散,没有完整的叙事模式,常常用散文式的抒情和风俗人情的描写,营造散文化的意境;运用素朴雅致的语言,表现“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他的小说弥漫着浓郁的抒情气氛,浸染着怀旧和悲伤的情调,给人一种另类的精彩。
沈从文;小说散文化;散文化意境
五四时期小说散文化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一场重要革命。以鲁迅、郁达夫、废名、沈从文等为代表的作家,是小说散文化的中坚力量,对他们的评论,可谓褒贬不一,但终究在自我完善中获得大众认可,也在现代文学史上获得不可动摇的重要地位。被誉为“文体作家”的沈从文,在小说创作散文化方面尤为突出。在他看来,创作文体只有不被“章法”、“范式”所束缚,才能最大限度地展现自我,抒写真实的情感,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本文拟就沈从文小说散文化的特点为研究主题,对他的独特创作方法进行分析归纳,以期了解他对中国现代小说创作的价值意义。
一、营造散文化意境
散文化小说融合了诗歌和散文的笔法,讲求情节之外的意境和情调。沈从文认为小说中创设意境,是不可缺少的部分与灵魂,“小说的故事、人物、语言和思想,一切都服务于一种意境,综合形成着一种氛围。一些深邃难言的东西蕴含其中,只交给读者领悟力。小说的吸引力、生动性,也都在营造的意境之中存在。”[1]在创设意境方面,沈从文钟情于自然风光、风土民俗的描绘,湘西美丽山山水水,沅江上游的民俗风情,吊脚楼里的缠绵悱恻,在他的笔下,犹如一幅幅色彩斑斓诗意画卷,铺呈在我们面前。
(一)抒写诗意的自然环境
沈从文的湘西小说,绝不缺少对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绘声绘色的描写,他把《边城》写成一首“纯粹的诗”。茶峒“凭水依山筑城”,“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被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2]青山绿水、清新的空气、多彩的颜色等,诗意盎然。
沈从文对景物描写,极富色彩和质感,充满浓郁氛围和情调。“黄泥的墙,乌黑的瓦”[2];“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3];“初霁的山上,天是蓝分分的,还有白的云,白的云若能说是羊,则这羊是在海中走的。”[3]
(二)诗意的风俗人情
沈从文的作品里描绘的不仅山水秀美,而且民风朴实,人们心地善良、古道热肠,生活自给自足、无忧无虑。《边城》中古道热肠的守渡口老人,因渡口是公家的,守渡摆渡拿“工资”,过往旅客若偷偷塞上钱,老人就追着还钱,实在没有办法,就用当地的特产、烟叶和茶叶交换。《长河》中,“乡亲,我这橘子卖可不卖,你要吃,尽管吃好了。”[2]即使是妓女,“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绅士还更可信任。”[2]
男女相爱,大胆热烈,《雨后》中四狗和女子在山坡上调情,《旅店》中寡妇和“大鼻子客人”的野合,《阿黑小史》中的阿黑和五明的情爱等等,超越一切伦理道德拘束,体现出“湘西世界”原始情欲的“野性美”。男女间追求情投意合,一定要走“车路”(男方对女方唱歌求爱),绝不走“马路”(请媒人到女方家中说媒);为了自由爱情,宁可牺牲生命,媚金和豹子、《月下小景》中寨主的独生子与女孩,以死亡来捍卫爱情。男女一旦结为夫妻,则互相依偎,为了生活,妻子可以出外卖身,赚钱养家,“名分不失,利益存在”[3]。
湘西的风俗习惯,热闹隆重,诗情画意。端午习俗,桨手“随了鼓声缓促为节拍,把船向前划去”;带头坐船头,头上包裹着红布,两手挥动小令旗,指挥船只;擂鼓打锣的,坐在船只中部,船一动就开始“蓬蓬铛铛把锣鼓很单纯的敲打起来,为划桨水手调理下桨节拍”。兵士把缚了红布条子三十只绿头长颈大雄鹅,投入河中,“不拘谁把鸭子捉到,谁就成为这鸭子的主人”;元宵节,“小鞭炮如落雨……大筒烟火……咝咝的流泻白光,满满的这白光便呼啸起来,作出如雷如虎惊人的声音,白光向上空冲去,高至二十丈,下落时便洒散着满天华雨”。[2]
(三)人物诗意化
为营造诗化意境,沈从文把人物作为自己的审美思想的“载体”,寄寓自己的理想。他笔下的少女的形象如翠翠、萧萧、三三、夭夭等,不管有无父母,生活简单无忧无虑,她们都是在自然山水和淳朴习俗的长养下长大成人,有一颗美丽善良的心。《边城》中翠翠,父母早亡,跟着外祖父,“在风日里长养着”,“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2];《萧萧》里的萧萧,无父无母,寄养在伯父家,“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长河》的夭夭,尽管生活在富裕殷实人家,但她从不欺负别人,在纯朴民风熏陶下,拥有活泼的天性、善良的心地。沈从文刻画的青年男子如龙朱、豹子、傩送、天保等,一个个心地善良、热情直率、纯朴仁厚、乐于助人,闪耀着“健康而不悖乎人性”的光辉。
(四)诗意的生存形式
沈从文追求的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4],他深深思考着湘西人物的命运,诗意描绘他们的生存形式。《边城》结尾写道,“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2]尽管结局令人感伤,翠翠陷入一个漫无边际的孤独等待,但这样的诗意的处理方式,增添神秘朦胧美,让人充满希冀与向往。《萧萧》的结尾,“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却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3]这个结尾体现沈从文对萧萧这样的人生存形式的深层思考,结尾要表达的到底是对自然人性胜利的赞许,还是对残酷现实和制度的抨击,我们不得而知,但含有歧义的结局处理方式,无疑充满诗情画意。
二、情节散文化
在现代作家中,沈从文是最坚决最激烈批评情节化倾向的作家之一。他认为,小说结构不应该是固定的模式,也不必作严格的限制,感情才是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他的小说,绝没有刻意雕琢,往往是情节结构简单,以情调取胜。
(一)中心事件、中心人物不突出
沈从文小说散文化最突出的特征在于“散”,即情节结构不强调“中心事件”,不注重体现“中心人物”。比如《边城》,小说的“中心事件”按说是翠翠和二佬傩送的爱情故事,“中心人物”应该是翠翠和傩送,但作品中对翠翠和傩送的爱情故事描写却不多,翠翠与傩送只单独见几次面,见面情节、场景没有铺开叙写,这完全不像是“中心事件”。文章对老船夫的描写刻画反而多得多,一直贯穿在情节发展始终,老船夫看起来更像是作品的“主人公”。《长河》中写了几个人物,桔子园主人滕长顺和商会会长、夭夭、老水手和保安队长,要说谁是小说主人公,很难判定,如果从着墨角度看,应该是老水手,显然他不是主角,只是起着串联全文的作用。我想,沈从文巧妙、高超的技艺在于,淡化中心事件和人物,让我们透过平凡普通的人物和事件,对社会、历史作深层次的思考。
(二)记实写法
沈从文一生充满传奇,不管身在哪里,却十分眷恋童年时期生活过的家乡,“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给我的印象里”[3]。他常用第一人称写法,像是将自己亲身经历和主观感受表达出来。初期的军旅小说,诸如《入伍后》、《我的教育》、《在别一个国度里》等,通过“我”的视角,“真实”地记述军队生活的一切;乡土小说,《船上岸上》写“我”同满叔远前往北京沿途所见所闻;《雪》记述“我”到乡下叔远家,感受到叔远母亲的贤惠善良;《棉鞋》写“我”在北京香山图书馆遭到歧视的境遇,更像是记实散文。
(三)题材细小、生活化
20世纪20、30年代,国内战争风起云涌,人民生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很多作家以此为背景,抒写重大题材的作品。但在沈从文的小说中,你看不到硝烟战事,看不到政坛明争暗斗,他“不写阶级斗争”,不写重大题材作品,他只关注普通人的人生,抒写生活琐事。他的军旅小说,没有惨烈的战斗场面和血腥的杀戮,只是记述军队生活琐事,诸如点名、出操、擦枪、玩耍、捉逃兵、打牌、吃狗肉,甚至是情爱故事;他的湘西小说,比如《三三》写普通人三三和寡母乡村生活琐事;《阿黑小史》《会明》《贵生》等,也是记述普通人生活的某一片段。但是透过这细小的题材,人们可以洞见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沈从文的作品也刻划出现代中国农村生活的整个面貌,甚至写出了20世纪人物的生存处境。”[6]
(四)结构松散,“近似随笔”,情感取胜带来的情节模糊
苏雪林在《沈从文论》中曾指出沈从文的小说“过于随笔化”。确实,沈从文的小说结构松散,在“漫不经心的随意里”,将生活场景、传说、民俗、自然风貌等融入其中,风格“近似随笔”。《船上岸上》文中详细写了两岸的风景民俗,码头产品的种类,月光下划着小划子叫卖声,叫卖梨子花生的老妇人等,如同散文一样记述着。《雨后》只是将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四狗的调情和对话细节描摹下来,小说通过含蓄的情感表达和直接的动作表现,勾勒出大胆炽热的男女约会。
美国学者金介甫指出,“他在一篇漫不经心匆匆写成的作品中,往往要倾注自己的心灵”。[7]沈从文在《石子船.后记》中说:“文章更近于小品散文,于描写虽同样尽力,于结构更疏忽了……所谓‘事物的中心’,‘人物的中心’,‘提高’或‘拉紧’,我全没有顾全到。也象是有意这样作,我只平平的写去,到要完了就止。”[8]这表明,小说散文化是他的一种有意的艺术追求。
三、语言散文化
小说散文化的另一个特点是小说语言优美、精致。沈从文小说“主情”决定他的创作语言主观化,简洁雅致。正如苏雪林说的,沈从文小说“文字永远新鲜活泼,永远表现自己”,“句法短峭简练,富有单纯的美”[9]。
(一)惜墨如金,珠玑传神
沈从文描写人物形象,不是泼墨极书,而是融入自己的主观情感,对人物进行简单的勾勒。比如《龙朱》中龙朱“美丽强壮象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3];《萧萧》叙写萧萧长大,“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一家人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粝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3]简洁而带主观情感的语言,生动传神地点染出人物形象。
描写人物对话时,也是寥寥几行,恰到好处的展现人物个性和思想感情。比如《边城》中翠翠与爷爷对话:
祖父若问:“翠翠,想什么?”她便带着点儿害羞情绪,轻轻的说:“在看水鸭子打架!”[2]
简单一问一答,就生动形象描绘出翠翠内心情愫的微妙变化和对爱情的向往。
许多表面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语,一经沈从文魔术师般得体调配,立即变了个样。即便是讽刺性文章,语言也写得韵味十足。如《八骏图》刻画虚伪的教授乙,把他放在身穿红色浴衣、身材丰满、风度动人的女人后面,“低下头去,从女人一个脚印上拾起一枚闪放珍珠赤着两只脚光泽的小小蚌螺壳,用手指轻轻的很情欲的拂拭着壳上粘附的砂子”[2],没有华丽的词藻,轻巧平淡的描写,把表面一派正经的教授乙丑陋、虚伪的灵魂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
(二)多种修辞手法并用
为了达到表现自我主观情绪的目的,沈从文对小说语言进行大胆的探索,他经常将比喻、比拟、排比、象征等多种修辞手法,联合并用。
比喻是沈从文小说中最常用的修辞手法,他总是就地取材,选用湘西人所熟知的事物为喻体,虽朴实无华但幽默十足,如男子“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逊如小羊。”[3]年轻人“心地洁白如鸽子毛”[3],“这船便如一枝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游长潭射去。”[2]
借助比拟让人物栩栩如生。“谁相信天狗咬月亮?你尽管不信,到时天狗还是把月亮咬了,我和你说,山上竹雀要母雀,还自己唱歌去,你得留点心。”[2]
沈从文在小说创作中大量使用象征手法,他曾说过:“有人称我为‘象征主义者’我从不分辩”[2]。《边城》中,“水对翠翠来说是犹豫的象征,对顺顺的两个儿子来说是生命的象征”,白塔象征最纯朴的人性,它的倒塌意味着美好民族品德的消失,白塔的重建则代表沈从文对美好人性的重塑的期望。《夫妇》中的野花,青年夫妇的行为本身,象征湘西人崇尚的原始生命力。
(三)方言俗语的使用
沈从文认为自己的文字风格独特是因为记得“水上人的言词太多了”。朱光潜评价说,沈从文“所用的语言文字,有俗谚,有俚语……凡可用的武器,都在适当的场合运用上了。”[10]沈从文小说中山歌、民谚、俗语用得最多最广。“娇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3]“跟着凤凰飞的乌鸦比锦鸡还好。”[3]“伸手不打笑脸人”[2],“两手一肩,快乐神仙”[2],常用这些具有浓郁素朴湘西风情山歌、俗语、民谚来表达感情,给人以真实、亲切的感受。
沈从文小说散文化源于他对艺术和生活的诗意追求,他“只想造希腊小庙”,以小地为基,用坚硬石头砌成,“精致、结实、对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4]。他的小说浸透着浓郁的抒情气氛,怀旧和悲伤的情调,素朴雅致的言语,简单闲散的情节,给人一种另类的精彩。
[1]张炜.小说:区别和判断[J].山东文学,2000(01):50-51.
[2]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4:210-211,212,440,215,218,209,293,233,33,219,86,67, 363,73.
[3]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144,39,205,153,67,42,147,42,110,149,60.
[4]沈从文.沈从文作品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228.
[5]沈从文.沈从文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285.
[6]张新颖.沈从文精读[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112.
[7]金介甫.沈从文传[M].北京:时事出版社,1990:4.
[8]沈从文.沈从文全集(5)[M].北京: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18.
[9]王珞.沈从文评说八十年[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4:191.
[10]朱光潜,张充和,等.我所认识的沈从文[M].长沙:岳麓书社,1986:323.
(责任编辑:杨飞飞)
Study on Shen Congwen’s Novels on the Spread of Culture
CHEN Liangqi
(School of Application and Technology,Quanzhou Normal University,Quanzhou,Fujian 362000)
As the“style writer”of Shen Cong wen,strongly opposed to the novel creation by the bondage of“art”and“paradigm”,the pursuit of freedom and flexibility of the prose creation orientation.His novels,plot structure has the advantages of simple structure,idle, no complete narrative mode,often with description of the prose style of lyric and folk customs,and create a prose artistic conception;use naive elegant language,“beautiful,healthy,natural and even human nature is not contrary to the life form”;his novel was filled with the strong lyrical atmosphere,disseminated a nostalgic and sad mood,,give a alternative wonderful.
Shen Cong wen;prose with novel style;prosification artistic conception
I207.42
A
1674-2109(2016)10-0030-04
2015-12-16
陈良启(1968-),男,汉族,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