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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解释学视角看《人间词话》的“三境界”说

2016-03-06

关键词:人间词话解释学词话

程 玲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1)



从解释学视角看《人间词话》的“三境界”说

程 玲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1)

王国维以同化前人词句的方式,创造性地提出《人间词话》的“三境界”说。从解释学历史与哲学的两个维度出发,“三境界”说为古代诗词的现代解读打通新的道路,揭示深刻的解释学内涵,呈现出诗词替代言说的深层意义。

《人间词话》;三境界;解释学;代言性

王国维《人间词话》是一部重要的美学著作,创造性地论述了许多重要的美学问题,特别是对宋代词人的作品进行批评分析,提出著名的人生“三境界”说。他认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当作‘蓦然回首’),那人正(当作‘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1](P16)王国维从三首词中择取相关句子,对人生的三种境界进行概括性描述。后人在研究《人间词话》时,对王国维提出的“三境界”说做了多种阐释。“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王国维也是众多读者之一,他融合自身的独特经历和对诗词的深刻体悟,创造性地提出人生“三境界”说。运用西方现代解释学理论对此进行分析,可以看出“三境界”说的深刻解释学内涵和代言体特质。

一、从解释学谈起

解释学(Hermeneutics)源于古希腊语,意为“了解”。这个词来自希腊神话人物赫尔墨斯的名字,最早是指对神意的诠释。解释学真正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则开始于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而伽达默尔的解释学不是凭空而来,他继承了前辈海德格尔的解释学观点,与海德格尔共同发展了狄尔泰的历史意识。但与海德格尔只是将解释学当作手段不同,对伽达默尔而言解释学却是目的。伽达默尔认为“解释学就贯穿于人类自我理解的一切因素之中,而非仅仅存在于科学之中”[2](P73)。这就扩大了解释学的适用范围,赋予海德格尔的解释学更多人文内涵,使解释学上升到哲学的普适性高度,建构了哲学解释学的理论框架。最为核心的概念主要有三个:偏见、视域融合、效果历史。这三个概念的提出标志哲学解释学的逐渐形成。伽达默尔认为:“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与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理解按其本性乃是一种效果历史事件。”[3](P385)理解离开历史就缺乏依据,历史离开理解就变得死板。

解释学通过海德格尔的转向与伽达默尔的升华,拥有更多的人文内涵。原先单纯的文本经过阐释具有不同的含义。中国是诗歌的国度,诗歌最大的特色便是含蓄多义。海德格尔说:“诗人就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者。”[4](P245)诗人成为神圣的代言者,读者则在他们的言说里找寻远去了的真理。中国人爱写诗,更爱品诗,从简短的字句中探索蕴含其中的深刻含义。诗词解读成为历代文人共同的爱好,并由此产生了许多诗话、词话著作。通过对解释学“效果历史”等概念的解读,可以发现这些作品并非孤立地存在,而是在特定背景下对以前诗词的一种再阐释。诗话、词话的作者以今人之眼观古人之作品,自然会染上“我之色彩”。在众多诗话、词话作品里,《人间词话》是诗词再阐释的突出代表,而其中的“三境界”说更是将诗词再阐释推向一个高峰。

二、《人间词话》“三境界”说的解释学阐释

《人间词话》的“三境界”分别摘自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柳永的《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和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从三首词的整体意义看,“三境界”的引用意与诗句的原意,或者说作者的本意有所出入。王国维打破原先诗句的浑融意境,摘取其中关键意象对人生进行象征性、创造性的描述,用三句话分别代表人生的三个阶段。王国维《文学小言》又将“三境界”论述为三个阶级,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人生的三个阶段。禅宗也有过相似的说法,认为人生的三个阶段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他们将解惑和顿悟看作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静观时间的推移,感受不断变幻的人生际遇,为了追寻更好的人生,通过诗意的语言描绘理想,眺望未来的方向。基于这种思维特性,一个古老的方式就是“摘句”,即从前人的优秀作品中摘取与现实相关的句子来描述现实的处境。这是一种古老的文学阐释和文学批评方式。

“摘句”阐释最早出现在春秋时期,人们为了更有文采地表达思想,就摘取《诗经》的相关句子进行表述。更有甚者,一些主持者在庆典上直接朗诵诗经作为开场白。魏晋时期,“摘句”成为一种较为流行的文学批评方式。“摘句”最先只是作为评论的依据。而随着这种评论方式的成熟,“摘句”已不仅是对诗句的摘录,更多地融入作者的情感意志,使古老的诗句穿过漫长的岁月,重新焕发出耀眼的思想光芒。这种古老的文学评论方式与西方解释学逻辑有着异曲同工的效果。《人间词话》的“三境界”说,就能很好地体现“摘句”这种古老批评方式的解释学内涵。

《人间词话》的“三境界”摘取古代诗词,言说当下心情,十分符合中国传统的诗意思维。这种诗意的思维方式,意大利哲学家维科也曾论述过。他认为这种诗性“不是现在的学者们所用的那种理性的抽象的玄学,而是一种感觉到的想象出的玄学”[5](P181-182),显示出一种隐喻性,回归了西方古典解释学的神秘解读。这与孟子“以意逆志”追求完整性不同,它追求的是一种诗意的灵性。诗歌是中国乃至世界最为古老的文学样式之一,它的含蓄蕴藉,为情感的表达带来更加鲜活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就来源于意象的不确定性即诗意的朦胧,也可以说是词的多义性,它可以更好地激发人们的想象。汉代董仲舒提出“诗无达诂”的理论主张,认为对诗歌的解释可以因人而异。唐代白居易《与元九书》更认为,诗歌的特征是“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这些理论观点都能追溯到《诗经》时代。《诗经》具有“六义”:风、赋、比、兴、雅、颂。其中的“兴”既是诗歌创作的特殊表达方式,也是诗歌批评的重要方式,还是对诗歌意内言外审美特性的最佳诠释。朦胧性的制造,类似于格式塔心理学的“异质同构”。这种同构调节作者和读者的心理距离,造成时空的间距,形成一种雾里看花的美感。

“诗无达诂”的诉求主要偏向于读者,与西方接受美学推崇的读者中心主义相似,将诗词的理解与鉴赏者的审美差异相联系。此种观点更加强调了文本的实用价值,是中国诗学“以功用始,以功用终”[6](P8)的良好体现。从读者偏向的解读方式出发,《人间词话》“三境界”成为王国维对人生感悟的自我提炼。过去与现在的人生经验交汇融合形成特殊的人生体悟。“三境界”观点是王国维29岁时提出的,他此时还很年轻,如何能获得这么深刻的人生感悟?班杜拉社会学习理论有关于观察学习的论述,认为知识的获得除了源于直接经验还来自间接经验。王国维自古典诗词提炼出人生感悟,乃是间接经验和直接经验碰撞下形成的独特体悟。

与接受美学的读者偏向不同,解释学特别是现代解释学扩大了读者的视野。海德格尔从本体论角度出发,提出“此在”*“此在”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给人这一独特存在者的专门名称。只有这个独特存在者,才能提出和追问存在问题。这个“此在”不是指具体个人,而是指一种没有规定性的原始状态下的人的存在。概念,而理解是“此在”的存在方式。海德格尔接受狄尔泰的历史意识,概括出“前理解”*“前理解”是指一种具体理解开始之前本体已存在的某种观点、看法,主要表现为偏见或成见。这一解释学概念。《人间词话》“三境界”的提出,正是在“前理解”的基础上形成的。“三境界”的来源皆是名作,每首作品都有自身的独到词境。王国维之前的许多名家曾经对这三首词做过评析阐释,他们大多基于词作的创作背景和诗词大意。然而,王国维在这种理解之上融入自己的体悟,抽取与自身感悟相符的意象成分,有意识地进行意境重构。这种解读符合西方现代解释学的观念。正如牛顿所言,如果说我比别人看得更远些,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上。西方解释学的理解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进行的。“此在”的理解即当下性的理解,是“此在”在场的理解。历史与现实的融合是理解的最佳场所。“三境界”便是在中西、古今的视域融合下产生的文本解读。

王国维深受西方哲学思想的影响,尤其是受到尼采、叔本华等人的影响。所以他的创作中也会不自觉地有西方哲学的影子。王国维对宋词的解读,很好地结合了中西文化,既有中国古典的诗性思维,又带有西方的逻辑思考。王国维早年涉猎广泛,不仅阅读了很多西方哲学著作,还对心理学、社会学、伦理学等有所研究。他将庞杂的西方知识融进中国古典文学地研究,对生命的思考和认识成为他进行中西文化结合的基本路径,而“三境界”说就是他对生命思考的一个总结。《人间词话》用诗性的语言概括人生三个阶段的生命状态,摘取的原词也许并未传达出王国维所理解的生命内涵,但并不排除可以做出这样的解释。正如曹禺追认《雷雨》的主题那样,若“三境界”原词的作者看到王国维的解读,或许也会乐意追认这些理解。这正是古典诗词吸引人的地方。黑格尔强调艺术美高于自然美,认为:“艺术美是由心灵产生和再生的美,心灵和它的产品比自然和它的现象高多少,艺术美也就比自然美高多少。”[7](P4)诗词的美来自心灵的解读,来自当下精神的闪现,来自各种可能性的存在。王国维人生“三境界”的提出便是利用诗意的语言展现心灵的美好,用古老中国的声音言说“此在”的生命旋律。

三、“三境界”说的代言性解读

《人间词话》问世以来,不少学者将“三境界”说当作王国维的创造性误读。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晏殊、柳永、辛弃疾的词作是“三境界”说提出的文本基础。诗词作为古老的文学表达方式有它自身的特性,其中之一就是含蓄多义。这种特性的产生除了与诗歌的文学体式有一定关系,还与诗歌的代言性有着密切联系。

北宋张横渠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8](P320)这也被历代读书人看作立身的准则。做一个大写的人,承担天地万民的责任,这既是儒家思想的光辉显现,也是历代文人学者著述的动力。文统之上还有道统,几千年儒家文化的浸润,使中国文学史出现了一种较为普遍的创作方式——代言体。

对天地的崇拜古来有之,特别是进入农耕文明时代,由于对自然的认识有限,万物有灵的观念便自然产生,这是神话思维形成的文化基础。对天地山川的崇拜,对自然万物的敬畏,开启了古代巫卜祭拜的传统。歌舞娱神是祭祀中常见的项目,一直流传至今。远古时代诗、乐、舞一体,三者相辅相成,浸润着中国的山川大地。对自然的崇拜和歌颂成为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潜伏于血脉之中等待唤醒。因此,为天地山川立言,也就成为中国文人才子与生俱来的使命。这与黑格尔关于绝对理念发展演化的观点具有相似性。

进入封建时代,男权意识凸显,女性在父权制的压制下,处于社会的底层,被种种社会规范制约,失去言说的自由,逐渐物化为男性理解中空洞的形象符号。诗词创作不乏女性题材,它们的作者大多为男性。男性诗人通过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来揣摩女性思想,代女性言说,成为另类的女性表达。当然,这种表达因视角的新颖和当时读者的偏爱获得某些认可。然而,这种替代终隔一层。故李清照等女性作家的横空出世才会赢得广泛的赞誉。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受欢迎的爱情诗、婚恋诗大多为男性作家创作。这大约就是王国维《文学小言》所谓“莺偷百鸟声”的成果,亦即解释学不断强调的历史意识。

不论代天地立言还是代女性抒情,所有的代言之间都隔着人类群体及人类群体创造的文本状态。此处的人类群体与海德格尔的“此在”有相似之处,是历史创造者与历史解读者的总和。海德格尔说,我们怎样理解自己的存在,我们就怎样存在。诗词的代言性质更加突显人的主观能动性,突出作为理解主体“此在”的重要作用。“此在”在理解文本的同时,也在进行代言的工作。伽达默尔解释学认为语言是解释学的核心,理解的过程是“语言—文字—语言”,而作为理解主体,在这个过程中主要完成转化的工作。解释学的对象首先是语言对象,“此在”与文本之间是对话关系。“此在”与文本对话之后的理解转述过程,乃是一种代言的过程,它借此完成解释学循环,即前理解与理解的循环。

解释学的循环由人类的理解构成。人类在历史中理解,并通过自身的理解创造新的历史。解释学的循环,将“此在”与世界紧密联系。《人间词话》“三境界”说是代言的代言。哲学解释学认为,语言的运作便是对历史传统的继承。任何的理解主体都不可能以精神空白的状态进入理解过程。理解者必然带着自身的“先见”完成理解,承认语言的多义性和复杂性就是承认世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阅读的过程就是寻找共鸣的过程,寻找与已有认知类似的情感体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便是如此,它以宋词作品为再创造的依托,自觉融入西方美学思想,从新的视角入手对宋词进行评析。此种评析解释,是一种新的代言,不仅是叙事主体的替代,还是整个语言文化的反思。

中国文学强调意会性,特别是古典诗词,它所追求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感。正是这种模糊性为后世的研究者留下更多的探究空间。时间的洗礼为后世留下许多精辟的文本研究成果。然而,历史性是“此在”存在的根本特征。解释学注重历史意识,不仅指文本的历史,还指解释者的历史,它们都具有不可抹杀的历史性,正是这些因素构成我们当下的存在。理解是延续历史的一个重要方式。任何文本的解释都具有时间性或历史性,正是这种时间的间距让理解更为客观。解释学的理解是将解释者置于传统的过程中,让过去和现在不断融合。这是一个创造性的过程,被理解的内容要比作者实际传达出的内容多得多。

《人间词话》“三境界”将欲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人生概括为三个境界:确立高远目标,为目标不懈奋斗,经长期奋斗终于实现。关于人生的哲理有很多,王国维的观点并非最为新颖。但他对人生的概括能够得到广泛认同,这与特殊的诗意表述有很大关系。诗歌的含蓄多义为解释者提供了巨大的空间,让解释者不断超越自身有限的视界,从文本中获得一个更为扩大的自我,以至于达到超越古今、涵盖广阔的无穷人生境界。

《人间词话》“三境界”是王国维的诗意提炼。运用解释学的视角,可以看出王国维试图拉近自身与文本的距离,努力同化作品的文本意义,使原先异己的内容通过理解变成自己的东西。而从诗词的代言性出发,王国维深入挖掘古代作品的代言特质,通过重新排列组合,焕发古诗词的内在生命力,成就一条诗词解读的新道路。

[1]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德]伽达默尔.赞美理论[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8.

[3][德]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4][德]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修订本[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5][意]维科.新科学:上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6]冯仲平.中国诗学流变[M].西安:世界图书出版公司,1999.

[7][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8]张载著,张锡琛点校.张载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8.

[责任编辑 孙 葳]

2016-09-26

程玲,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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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6)06-013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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