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科梅蒂与埃及艺术的关系研究

黄 雪

(西安财经学院 环境艺术系， 陕西 西安 710061)



贾科梅蒂与埃及艺术的关系研究

黄 雪

(西安财经学院 环境艺术系， 陕西 西安 710061)

贾科梅蒂是现代主义的先锋人物，但他对“埃及风格”的运用很少有人知道。贾科梅蒂对埃及艺术的喜爱并非是浅薄的对风格化的模仿，而是对埃及人观看方式的研究。埃及艺术家认为：自然是人的栖身之地而并非是供人研究之物，因此人不能以自居主体的优越地位去审视，只有这样才能对自然有完整的认知。贾科梅蒂强调要力图摆脱自希腊以来艺术带给人的心理干扰，回到埃及人眼里的真实，但他并没有直接把埃及的绘象体系搬来套用,而是试图去追寻埃及人观看的方式，以求能够从视觉的本源出发捕捉对象的本质。

贾科梅蒂；埃及艺术；艺术观念

一、贾科梅蒂与埃及艺术的渊源

“贾科梅蒂是惟一一个终其一生研究埃及艺术的现代艺术家。”[1]

贾科梅蒂鲜为人知的一面是他对古埃及艺术极其着迷，大部分人都知道贾科梅蒂是现代主义的先锋人物，但他对“埃及风格”的运用很少有人知道。格拉茨美术馆以及古埃及学——柏林埃及博物馆的合作，才使大家关注到这个问题。继而在柏林有了一个展会“贾科梅蒂——关于埃及”首秀，然后在苏黎世第一次展出。柏林埃及博物馆的馆长迪特里希·威尔东同时也是一位著名的埃及学家，他告诉《瑞士咨询》记者：“贾科梅蒂终生都保持着对古埃及的强烈兴趣爱好，从他年轻的时候到老，他一直在不断学习埃及艺术，不管是从各种出版刊物中，还是去巴黎”，“他画了上百幅埃及雕塑的画作，那使他痴迷”。这次展览以古埃及的艺术品为背景，观众可以感受到贾科梅蒂这些现代作品与埃及的联系。基督教徒克列姆是一位史学工作者，同时是这次苏黎世展会的负责人，他就认为贾科梅蒂的画像中，有一副极像法老阿克何纳托的风格。

贾科梅蒂第一次接触埃及艺术可以追溯到他十二岁那年，贾科梅蒂在父亲的工作室里翻看介绍埃及雕塑的杂志时，就对其产生了浓厚兴趣。在父亲带他去罗马考察那一年，贾科梅蒂在梵蒂冈终于见到了真正的埃及作品，这令他非常兴奋，他这样描述那些埃及艺术品给他带来的震撼：“埃及人雕塑对线和形的处理,使别的艺术难以望其项背,……那些头像真是活生生的……能看人能讲话”。在其艺术生涯的后几十年里，贾科梅蒂一直保持着对埃及艺术浓厚的兴趣以及无比的崇敬感，他在很多场合都公开提及他对埃及艺术的见解，甚至拿埃及艺术与罗丹相比较。贾科梅蒂曾对好友柳井原(Yanaihara，贾科梅蒂曾持续数年为他画肖像)谈起过埃及艺术:“那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栩栩如生的头像。”贾科梅蒂从不掩饰他对埃及艺术的特殊情感，甚至于在去世之前不久,他还曾在博物馆观看阿比多思王朝的绘画。

贾科梅蒂少年时期曾用素描手法临摹大量的埃及艺术品，这些在他的展览中都曾被专门陈列。克列姆说贾科梅蒂致力于“抓住人性的永恒尺寸”。他的艺术作品尽管最终看来与埃及艺术不尽相似，但背后的观点“仍是内在的存在”。对贾科梅蒂来说，不提它那强烈的风格上的效仿，古埃及艺术能够最自然地展现出生命的张力，这也是他为何如此沉迷于埃及艺术的主要原因。克列姆希望这个包含了二十个埃及艺术作品以及八十多个贾科梅蒂作品的展览，可以让人们对着两种艺术有新的认识。威尔东从学生时代起就是贾科梅蒂的追随者，他说：“有些人认为喜爱古代的东西与喜欢现代艺术一点都不协调，完全不是的，艺术是可以跨越时间的……”在苏黎世展会上，有许多柏林埃及博物馆的杰作，他们看起来具有现代性，简直就像是贾科梅蒂的作品。这些作品都表明，所有艺术都是当代的。苏黎世贾科梅蒂基金会邀请观赏者、倾听者进行了这场横跨千年的艺术家之间的对话。贾科梅蒂的作品反映了其植根于过去的特点，同时使古埃及文化再一次显露出不同寻常的新鲜性和关联性。

二、古埃及的艺术观念

按照埃及人的观念，所有的艺术品都要反映现实，绘画也不例外，因为每个埃及人在彼岸世界都只能在墓室中刻画的身体里生活。所以，古埃及时期的墓室壁画都是对墓室主人在世的时候生活情景的真实再现(或者我们使用“再现”一词，都带有了某种模仿的意味，在埃及人的眼里，壁画就是现实生活,除了死者的灵魂之外，这些作品也无意让他人欣赏)。为了获得永生,他们必须创造一个永恒的理想,甚至于所有的绘画与雕像都要表现出主人年青时候的样子，这样就不必担心生命衰老的问题。这种对永恒的要求就使得埃及画师在绘画中必须要“回避任何特定的时间感”[2]。在一般的时间观念中,时间普遍被理解为是空间中的运动。而埃及人的绘画却回避没有了流逝的时间，空间属性也就不再只是依附时间的截面，而是变成了独立的实在。因此，在我们如今看起来只是属于“二维平面”的埃及绘画，实质上对于空间的重视程度丝毫不亚于其后的任何一个时代。

几何形式般的严谨与整齐是埃及艺术最大的直观感受之一。埃及人使用平面视角来描绘场景，物体被分割为一个个独立的小部分，然后重新组合在一起，这样就可以重现物体的多个特点，按照艺术反映现实的思想，物体被描画成真实的样子，而不仅仅只是从自己角度看到的样子。

按照一般流行的说法，埃及人是按照他们所知的去描绘对象，所以才会有数千年固定的绘画程式，似乎他们实际上并没有观察到什么，但实际上有太多的例子能看出埃及人对自然的观看其实是何等的深入。在一些埃及壁画中，树林中的小鸟刻画的是那么真实可信，以至于今天我们的动物学家仍然能够轻而易举地辨认出鸟儿的种类。可见指导埃及艺术家的并不仅仅只是其所掌握的丰富的知识，在那些程式化的构图里，仍然隐藏着捕捉真实的眼光。20世纪著名美术史学家贡布里希也肯定了埃及人敏锐的观察力，认为埃及艺术家的绘画是对“自然的犀利观察”。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对埃及艺术情有独钟，他曾说: “埃及的艺术一万年来都没有一丝改变。”在以往的美术史家眼里，他这种对原始性的偏爱同艺术的进步变化是背道而驰的。柏拉图的言论大部分时候被我们解读为画家只是对现实简单的模仿，实质上他是基于对埃及艺术的推崇。他认为埃及艺术才是表现了一个事物真实的、永恒的、固定的面貌，而希腊人只是去表现一个瞬间的幻觉而已。

柏拉图在论述艺术模仿性的时候就曾经说过，这种制造幻象的艺术“他们只是看起来像，但并不像，我们不应该把他们称作一种幻像吗？”。这句话中像和不像之间似乎充满矛盾，我们也曾经听到贾科梅蒂说过：“……如果他仅仅满足于尽可能准确地临摹一个头像,结果会令人大失所望,画出来的头像和原型一点也不像!”[3]在柏拉图这里,希腊的视觉艺术使人们的内在洞察力纠缠于外在感觉(错觉)领域之中，成为偏离了理念或真理的一门手艺并阻碍了人们对理念世界的沉思。而对于贾科梅蒂而言，以模仿再现为目的的绘画恰恰是最不能表现对象真实的手段。虽然模仿的艺术一再被认为是表现视觉真实的开端，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正是这样一个开端把艺术家与对象之间的关系、绘画与对象之间的关系割裂开来。

古希腊悲剧诗人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前485或480年—前406年)曾经说过：“站得稍后一些，就像一个画家那样。”这句话说明了在希腊人的眼里，要产生真实的幻觉，观赏者与作品之间，画家与作品之间需要一定的距离。就这一点点“稍后”的距离，把人与自然之间那种融为一体的关系隔离开来，并越来越远。

三、贾科梅蒂对埃及艺术观念的借鉴

贾科梅蒂对埃及艺术的喜爱，并非是浅薄的对风格化的喜爱与模仿，而是对埃及人观看方式的研究。对于埃及艺术家而言，自然是人的栖身之地而并非是供人研究之物。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不能以自居主体的优越地位去审视，于是埃及人深入其中，这才有了完整的对自然的看法。树木就是直立的样子，无论他是在前面，还是在侧面。

法国作家让·热内(Jean Genet)(1910-1986年)曾经记录贾科梅蒂的一段话，贾科梅蒂告诉热内他想制作一个雕塑然后深埋于地下，所有的人都无法找到，直到他的名字不为人所知的时候被人挖掘出来，对于贾科梅蒂来说，这就如同那些被世人遗忘了数千年的埃及文明一样，他希望他的作品带着耐心潜回历史，向不可知的永久的黑夜走去——他们将在艺术中重新看到自己。

席尔维斯特曾经问贾科梅蒂哪种绘画最接近真实？贾科梅蒂直接回答说是“埃及人画的树”。在贾科梅蒂眼里，埃及艺术是他在追寻视觉真实之旅的一个重要依据。他知道，由于受到太多理性知觉的干扰，他的眼睛已经无法看到世界原初的模样。只有那些埃及的艺术家是最忠实于对象的，因为在埃及人的眼里，那些石像与绘画都是被用作于死后支撑灵魂的载体，绘画本身就是真实的替代品，只有这样才能在众神的佑护下掌握自身的力量。这种人与自然，人与生命融于一体的体验，最有可能让埃及艺术家眼前的世界呈现出真实的面貌。

舍费尔强调到:“大量的埃及绘画采用的都是非透视法的视角,埃及人画画用的是上天赐予的纯真之眼”。他相信埃及人之后的希腊人所发明的短缩法破坏了现实实际。因为短缩法带给人的是幻觉,扭曲了事物，这一点也恰恰是柏拉图对于希腊艺术的担忧。尽管一个在视觉上出现了短缩的脚部是存在的,但是按照这种方法复制就会违背真实。前面所说过：艺术史是人看世界的各种方式的历史，这说明艺术的表征是充满了各种风格与形式画面，但风格与形式的背后是观看的方式。对于埃及人来说，图式化的那个风格只是图像再现的一种方式，背后与之对应的观看之道才是揭示埃及人对真实的看法。潘诺夫斯基曾提出埃及人描绘池塘的那幅画中，之所以采用了“立面图与平面图”相结合的方式，是因为埃及人并没有更好地表达空间的技法，难道埃及人看到的就只是正面直视的树吗？难道埃及人从未看到过一个短缩的脚吗？或者说埃及人也曾看到过一个短缩的脚，但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希腊才有的短缩法去表现吗？要知道，我们所有关于埃及人“未能拥有透视能力”的观点，都是基于我们已经掌握了透视观点以后的评价标准，是在用现代人的眼光和思维去解释埃及人。贡布里希认为埃及人把双脚都表现为从内侧观看的样子，是因为这样更容易表现脚部的完整感。实际上埃及人也曾描绘过脚部外侧的样子，但这并未成为主流，因为在埃及绘画中只有一致从内侧表现的双脚才能提供关于一个物体的最大特征和完整性。这就说明埃及艺术并非简单到仅仅只是对某种固定程式的刻板遵循。他们实际上在用一种更复杂的眼光去观看，并通过图解和线条解决,以期达到感觉与视觉真实的充分结合。

贾科梅蒂说过:“真实仿佛躲在一层层薄暮后面,扯去一层,又有一层,一层又一层,真实永远隔在一层薄暮后面。然而我似乎每天都接近一步，就为这缘故,我行动起来,不停息地,似乎最后我终能把握到生命的核心。”这句话也意味着贾科梅蒂试图把自希腊以来横隔他与自然之间的那些层层薄雾逐一拨开。这些人为的隔阂阻碍着他对自然的观看，阻碍着他试图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生命的努力。他必须拼尽全力，通过不间断地与埃及艺术的对话，来时时自我提醒要以自己真实的眼睛来观察和理解这个世界。

贾科梅蒂始终相信埃及人可以做足够接近他所要求的那种有关真实的表现,他说：“而我仍觉得在绘画上,埃及人，也就是说在一种乍看之下最风格化的艺术里——画的手臂始终最像一个手臂。但这里,我仍不明白为什么。”[4]贾科梅蒂试图弄清埃及人怎么就能够在看似呆板的图式中却捕捉住了在时间中不断消逝的对象,他一直想要理解并实践埃及人的观看方式，以求达到他眼中的真实。萨特在《寻求绝对》一文中这样说道：“贾科梅蒂要达到的是‘让作品象真人一样生机勃然,为了达到这种绝对,他的作品总要经历改变、完善、毁灭和重建的命运’。”[5]在他的绘画中，对象总是采用正面姿态，就如同埃及艺术中普遍存在的正面律原则一样，画中的人物虽然面部含混不清，但眼光却透彻逼人，就如同埃及雕塑人物的“神之注视”一样，是真实性再临的等待。贾科梅蒂就象图特摩斯一样持续奋斗,直到把这个已经快被人遗忘的秘密永恒地留存于他的画面之中。

四、结 语

古埃及艺术对贾科梅蒂的创作产生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在贾科梅蒂看来埃及艺术是抵达理想的最佳方式。因此,贾科梅蒂在绘画中强调要力图摆脱自希腊以来艺术带给人的心理干扰，回到埃及人眼里的真实，但他并没有直接把埃及的绘象体系搬来套用,而是试图去追寻埃及人观看的方式，以求能够从视觉的本源出发捕捉对象的本质。贾科梅蒂指出,在埃及时代，那些我们现在看来似乎是最风格化的艺术里,却出乎意料地带着那些恒久留存的东西，那就是真实。他敏锐地从埃及艺术中看到了事物从常有的状态里显示出的超然状态，只有当他将眼睛的看与手的动作、手的动作与内心的感觉重新联系起来的时候，他才有可能捕捉到对象，就像梅洛·庞蒂所强调的那样,艺术家与可见世界应该保持一种交织的状态。“真正的绘画不仅让我们看到可见世界,还将不可见者纳入到可见世界中来。”[6]而这一点，恰恰是埃及艺术家们在绘画中时时刻刻都要直接面对的状态。

贾科梅蒂在埃及艺术中看到了那种源自事物对象而又使自己超然于事物对象的东西，只有当这些具体的事物(每个局部)消失，并重新以一种整体性模样出现以及在你全然不知道的某时刻、某状态中，突然感觉瞬间打开而形成一个画面，这才是事物隐蔽性显出的时刻，在埃及艺术家的眼里，不可见的是神的在场，而在贾科梅蒂的眼里，那是真实的在场。

[1] 王翠霞.回到视觉本身：论贾科梅蒂对古埃及艺术的吸纳与溶解[D].北京：中国美术学院，2010:13.

[2] 萨拉·柯耐尔.西方美术风格演变史[M].欧阳英，樊小明,译.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2:7.

[3] 杨身源.西方画论辑要[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0:35.

[4] 许江，焦小健.具象表现绘画文选[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188.

[5] 欧阳友权. 萨特论艺术[C].萨特,韦德·巴斯金.冯黎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143.

[6] 张尧均.隐喻的身体[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6:35.

(责任编辑：任红梅)

Study on the Relation Between Giacometti and Egyptian Art

HUANGXue

(Department of Environmental Art,Xi’an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Xi’an 710061,China)

Giacometti is always known as the pioneer of modernism.However, few people is familiar with his using of “Egyptian style”. He as an Egyptian art fan, is not superficially doing the imitation of it because what truly interests him is the way how Egyptians observe the nature. To Egyptian artists, nature is somewhere to live in, but not something to do research. And they thought it was not acceptable for people to examine nature in a superior position if they want to have an integrated view of it. Giacometti says that since Greece times, art has been functioned as a sort of mental interference to people; it needs to be stopped and go back to reality. Instead of simply copying the Egyptian painting system, he tries to find out how exactly Egyptians observe things, in order to grasp the essence of the objects based on the very origin of vision.

Giacometti;egyptian art；art conception

2016-02-18

陕西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视觉的追问——贾科梅蒂绘画空间研究”(16JK1292)

黄雪(1977-)，女，陕西华阴人，西安财经学院环境艺术系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装饰艺术。

J234.11

A

1672-2817(2016)06-01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