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小说创作对英美文学的接受与共鸣
2016-02-19景岚
景 岚
(西安石油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陈忠实小说创作对英美文学的接受与共鸣
景 岚
(西安石油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陈忠实在文学创作实践过程中博采众长,积极借鉴外国文学先进的叙事技巧与美学观念,在中国当代文坛巍然成峰。以陈忠实对自我阅读感受的坦陈为基础,将其多次在创作谈和访谈录中提到的英美作家和作品作为比较对象,勘察英美文学在陈忠实审美坐标中的位置,分析陈忠实对英美文学作品的阅读记忆与其中近期小说创作实践之间的联系,以加深对其作品的社会、历史、文化价值认知,为陈忠实小说研究补白。
关学; 生态; 多余人; 市场意识; 性描写
0 引 言
当代中国作家写作事业的成长和成熟,一般而言,都会不同程度地受到域外作家的影响,离不开对外国文学的接受与借鉴。学界关于陈忠实对外国文学的接受研究论著颇丰,多集中在俄苏文学、法国文学、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这三方面,对英美文学的影响鲜有提及。但陈忠实在其创作感受谈和访谈录中多次提到英美文学对他创作的启发,以及在他精神世界里留下的履痕。因此,探究陈忠实小说创作对英美文学的接受与共鸣,能够帮助我们更加全面、客观地认识陈忠实小说创作与外国文学的关联。
1 陈忠实小说创作与英美文学比较研究被忽视的原因
长期以来中国读者对法国和俄苏文学的阅读传统,使其在现当代作家审美视域中地位特殊。中国人对法国文化和文学的热情主要得益于以下几个因素: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批判现实主义(巴尔扎克)的赞扬;早期若干留法文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法国的红色记忆,因而18世纪以来的法国是50年代以前中国人的梦想地。
俄苏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较法国文学更大,尤其在建国到文革前“十七年”,可以说苏联文学界的任何创作风潮和具有影响力的作品都能在中国文坛引来共鸣。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便是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主张和我国“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
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对中国的强烈刺激出现于上世纪80年代,至今不见减退的迹象。至于原因,2009年《文艺争鸣》第六期一篇名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与中国当代文学》的文章分析得入理:“作为接受主体的中国文学与马尔克斯的文学有着极为相似的历史文化语境和现实文化境遇。……从《离骚》、魏晋志怪、唐传奇到《西游记》《红楼梦》,中国传统文学中从来就不乏‘神秘性’的因子。这种神秘文学传统使20世纪后期的许多中国作家在接触马尔克斯的魔幻时,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并自信也能创造出中国式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1]149
正是中国读者对俄苏和法国文学的阅读传统,中国传统文学与拉美文学共有的“神秘性”因子,使得文学批评者们格外看重这三方面对陈忠实创作的影响,从而构成了陈忠实小说创作对英美文学共鸣和接受研究的大片留白。
陈忠实在创作感受谈和各种场合的访谈中,除了对俄苏﹑法国及拉美文学大量提及之外,也多次谈到了英美文学对他创作的启发,如约翰·斯坦贝克对家乡人情世态以及生态灾难的复现,托马斯·哈代在《无名的裘德》中塑造的社会底层“多余人”,美国畅销书作家西德尼·谢尔顿强烈的市场意识,戴维·赫伯特·劳伦斯裸裎的性描写,皆让陈忠实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的历程中多出了些许慰籍,发出心底的共鸣,使他在表达独立的体验、独立的发现、独立的声音时具备了更为丰富的写作手法和技巧。以上几位英美作家对陈忠实的影响皆有实据可考,以他们为比较对象研究英美文学对陈创作风格养成所起到的作用,可避免凌驾于作家实际创作经验之上的虚蹈和妄为的推断,揭示陈忠实与外国文学关联研究中被遮蔽的部分。
2 根植于家园乡土的生态理想
作家描写的往往是他们熟悉的生活和环境,唯有如此才能表达出生活的诗意和对生命的礼赞。陈忠实对陕南作家孙见喜的作品进行评述时曾说:“……无非是作家孙见喜把他的描写对象搁在他最熟悉也最敏感情愫的家乡商洛罢了。就跟斯坦贝克把他作品描绘的对象,一生都放在他的家乡,那个地球上像邮票大的一块地方,而它辐射出来的社会意义和人生形态却是人类共通的东西。”[2]与斯坦贝克和孙见喜一样,陈忠实的书写始终包蕴着浓得化不开的家乡情。关中平原上的肥田沃土、白鹿原上的每一道沟梁、灞河川道上人们的喜怒哀乐、农家土炕上的男欢女爱,皆在陈忠实笔下凝成“一个民族的秘史”,承载着他深沉的家国梦,故园情。
纵观陈忠实的文学创作,人缘、情缘、地缘三者缠绕,密不可分。人与土地血脉相连,敬天厚土的生态伦常观是其作品阐发的核心思想之一,关中平原则是这一农耕文化理念形象化表达的试验场,人类深层文化心理结构与生命体验论创作观恰巧在此发生了激烈的反应。
关中民俗文化根系深远,其中一脉便是北宋年间张载创立的理学学派之一——关学。张载的生态观“物吾与也”是儒家伦理行动的规范[3]59,也是陈忠实乡土小说要阐明的生态主张。如果说他前期的小说创作无意识地显露出这样的文化倾向,那么在巅峰期和成熟期便是自觉地阐发了。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4]62“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4]376“乾坤父母”的概念凸显了人对自然的体恤敬爱;“天地之帅”道明了自然规律的王道地位;“民吾同胞”强调人与人之间应存有一母同胞的血脉之情;“物吾与也”最具先于时代的进步性,是一种去除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美学观,建立了人与自然万物和谐相生的基点。陈忠实对关学的承继集中体现在《白鹿原》的“关学乡约释义”中,人事伦理和自然景物的同构性形成一对对隐喻。《白鹿原》景物描述惜墨如金,用陈忠实自己的话说,几乎都是“干货”。但情节关键处景物的勾勒却一笔也减不得,笔到之处精准地开掘出白鹿原上男男女女原生态的心理机制,为人物天性的沉浮激荡开创出一片广阔天地。“斑斓驳杂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无存了,河川里呈现出喧闹之后的沉寂。……长久弥漫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坡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5]46深情克制的文字婉约地抒发着乡土文学贯穿始终的恋土情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人类活动与自然天秩默然相守,一片温情的土地。“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5]92-93《乡约》舒缓和谐的人伦思想就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根成长,滋养着乡民们的精神乐土。但农本文化的纲常礼法在风云际变的狂澜中已是风雨飘摇。朱先生的殁去是儒家文化大势走向的关捩,“天上开始飘落雪粒儿,小米似的雪粒击打得枯枝干叶喇喇啦啦响着……捂了一场大雪,白鹿原坡和滋水河川一色素服。”[5]637一场大雪暗喻着关学文化理想人格的消亡,埋没了万物一体、礼本于天的精神独守,预示着“废乡”时代的踏近。
《白鹿原》之后,陈忠实于小说创作领域不再轻易下笔。在文学生产与学术研究唯数字论的今天,关于这位创作严谨的作家,读者会偶闻唱衰之论。但是只要继续阅读品鉴,就不难发现,就艺术特色和审美追求而论,陈忠实在此期间为数不多的几个短篇仍然有着相当的研究优势和价值。《到老白杨树背后去》便是其中之一。“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关学精神在《白鹿原》中的虚空化命运发展到这里,自然地实现了乡土文学与生态批评的对接。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部小说是对梦境家园式乡土叙事的抵制和超越。作家辛程曾来到一座陌生的北方小城,少时玩伴薇薇闻讯寻来,叙旧道今。那个与他在芳草地里嬉戏玩耍,蔷薇仙子般的小姑娘薇薇如今人到中年。多年来生活经历迥异,薇薇和本自多情的文人已无法进行精神向度上的交流。在她的描述里,如今的家乡只剩败落脏乱的颓景。薇薇的精神早已逃离了被世代先人膜拜的土地和滋养土地的溪流。与薇薇世俗直露的对话颠覆了辛程潜藏心底最柔软的少年情怀和创作原乡。作家窘迫的物质生活现状、可怜的稿酬捅破了普罗大众心中文学神圣的窗户纸;作家梦中的乡景、清丽的乡愁不过是一曲乡关何处的挽歌,无法拯救失落的生态理想。这里的家乡不再是陈忠实早期创作中希望的田野。面对城市化进程对乡村的席卷,主人公对往昔热土的怀恋哀转为阵阵“乡痛” ——有关此类的集体情绪近年已成为中国新乡土文学创作的主要指向。
美国现实主义作家斯坦贝克颇得美国超验主义之真传,但又超越了后者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观。他的小说多以加利福尼亚州中部的萨利纳斯山谷和附近的蒙特雷海岸为故事发生的背景;以农业季节工人、小农场主、店员、生活落魄又不失情怀的艺术家与科学家等一众人物为描写对象。特别要提到的是《白鹿原》中的朱先生和《愤怒的葡萄》中的牧师凯绥,这两个人物分别代表着两位作家的理想人格和自然生态观。
朱先生作为《白鹿原》里中国儒学传统文化的象征符码,是深受理学关中学派浸淫的末代乡绅。这位身具魔幻色彩的大儒深谙占卜之术,总能在纷繁的乱象中悟得天意,指出正道,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哲学思想和生态观的化身。他曾在白家家门上题下“耕读传家”的祖训,是为其对农业社会自然经济肯定态度的诗化表达,透出几分远离纷争、世外桃源的恬静。
“工人三部曲”之一的《愤怒的葡萄》自从问世,便掀起了批评家们从社会批评、神话原型、结构主义和宗教哲学观等诸多视角出发的解读热潮,其中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文学思想评析尤为显学。20世纪70年代生态批评理论兴起,《愤怒的葡萄》又获得了一个新的解读视角,其“表达了作者对生态危机的担忧和对人类破坏生态行为的严厉谴责,明确地表达了作者的生态主义思想”[6]99。牧师凯绥则是《愤怒的葡萄》中作者生态伦理观的集中体现。他爱“一切男男女女”,认为“……也许所有的人有一个大灵魂!那是大家所共有的。”[7]23他的这种众生灵合而为一的博爱精神使之成为西迁路上迁徙者苦难的调解员,成为人与自然沟通和解的媒介,最后他如同耶稣一般受难,使灵魂得以升华,成为大平原生态灾难的祭祀品和殉道者。斯坦贝克正是通过这一人物诉说着他敬畏自然的虔诚,以及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观。虽然斯坦贝克曾因对超验主义自然观的批判性继承而招致诟病,但是透过喧嚣,“在他身上我们发现了那种美国气质,这也见于他对大自然、对耕耘的田地、对荒原、对高山、对大洋沿岸所怀有的伟大情感。”[8]424斯坦贝克不知,多年之后一位中国作家以他为知音,也秉持着如他一般的大情怀,为自己的家乡与自然倾心而歌,中国当代文坛一座峻拔的高峰巍巍然就此而立。
3 大时代中的“多余人”
“那个‘多余人’裘德,倒是更能贴近我的生活。”[9]87陈忠实在上世纪70年代有过一段纯粹欣赏意义上的阅读经历,高考落第回乡务农的往事是自小心怀文学梦的陈忠实心底一块很深的烙印,《无名的裘德》主人公的挣扎和痛苦触发了陈忠实共通的心理情感。他们的理想都曾在无情的世事面前显得萎靡渺小,无处伸张。日本文学评论家厨川白村曾在《苦闷的象征》中说:“一面经验着这样的苦闷,一面参与着悲惨的战斗,向人生的道路进行的时候,我们就或呻,或叫,或怨嗟,或号泣……这发出来的声音,就是文艺。”[10]26-27寻梦人裘德与一度“读书无用的活样本”的陈忠实有着相似的“苦闷”。这部作品与后来的《蓝袍先生》中左冲右突的徐慎行的塑造,甚或《日子》中高中毕业却在滋水河边挖沙的男主人公形象的诞生存在一定的亲缘关系,同属于性格与环境小说之列——人物个性与环境命运的关系极度扭曲,文本篇章不再是个人提升与社会进步齐步走的革命乐观主义进行曲,而是大时代下小人物奏出的紧张焦虑的不和谐音阶,击震出读者澎湃的心潮。
对自我在现实主义写作道路上的掘进,陈忠实泄漏了旁人未能道出的“玄机”:“……我认为那只是写好了感人的生活故事(指前期作品,引者注),只是生活体验的产物。而到了1985年写《蓝袍先生》,才有了突破,才接近了生命体验的深度。……只有写好了人的生存状态,表现出生命意识中深层次的东西,才能在读者心灵的深处引起强烈的共鸣和真正的震撼……”[11]通过中篇《蓝袍先生》、短篇《日子》与《无名的裘德》的对读比较,我们来体会陈忠实步入生命体验写作境界的升腾。
《无名的裘德》与《蓝袍先生》有着较为相似的叙事结构模式:多角纠纷。裘德、淑、艾拉白拉、费劳逊四人的纠缠,徐慎行、丑妻、田芳、田芳在大张村订下的婆家等几方的掰扯,两组人物关系悄然暗合,裘德和徐慎行分别是两组关系中的枢纽人物,他们在际遇来临时的抉择左右着故事内容的走向,盘活了情节的纵向推进与横向伸蔓。童年的裘德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惺惺相惜地关爱弱小。青年时期的裘德凭借诚实的奋斗步入社会,如此个性的他无法适应现实冰冷的世道,尽管上下求索欲要成就人生的辉煌,获得精神的伴侣,却愈发孤苦无依。艾拉白拉背叛之后,他重拾求学梦想,可是却遇见已有家庭的表妹淑,二人离经叛道,公然同居,伤及无辜,为世所不容。裘德心思敏感,敢于听候内心的召唤,这本该为人称道,但他欠缺自我约束力,无法制衡人生的事务性问题和情感问题,存在意识缺陷,只能以悲剧英雄的角色孤清地走向绝境。
与裘德的感性人生相比,“蓝袍先生”徐慎行的灵魂在六十年里只获得了二十天自由,内在的激情与睿智迸出孤密的蓝袍,灵动闪现,霎时又重陷以“慎独”为核心的旧文化的泥淖,继而被捂溺。宗法礼制的森严、新时代的潮涌、政治运动的吊诡,各种社会力量争相在徐慎行的人格框架上留下刀砍斧凿的疤痕,灭绝了他的声息灵性,共塑出一个偏畸、弱小、游离于各种体制之外、慎独而多余的“蓝袍先生”。“随自己的心意行动,如果有害,只害自己,和别人无关。”[12]423裘德无法践行的为人立世之道被同样个性柔敏的徐慎行实现。他“忤逆不孝”,提出休妻,结束包办婚姻,老父以自戮相挟,迫使他丢掉一生的幸福。多年后丑妻报复性地践踏他的尊严,向他“勒索”一双雨鞋时,徐慎行意识到多年来自己从未曾给妻子添置过一件穿戴,心底里竟涌起一阵疼惜和愧疚,流露出一位可敬可爱的善人对苦难和不敬的包容。
陈忠实短篇小说《日子》亦是表现“多余人”的人生叙写。与其前期的短篇相比,创作于新世纪之初的《日子》舍弃了悬离于作品之上的官僚说教和对政策的图解,通过人物个性化的语言,传神地道出个体意愿和命运沉浮的鲜明悖谬,用个人的生命体验叙事形态替代了前期政治——人格视角的公共话语,观照出人物心底感人的真实。男主人公个性刚直,宁折不弯,高中毕业,因几分之差与大学生活失之交臂,进城务工却因受不得欺凌而回到滋水河边挖沙。为了让女儿续写梦想,他与敦厚的妻子在河滩上整日繁重劳作,但女儿分班考试失利,黯淡了父亲生活的前景。日子总要过,从失望中走出,男主人公自我宽慰道:“大不了给女子在这沙滩上再撑一架罗网喀!”[13]442伤感里透出普通过日子人家的澹泊、坚韧、执著。
《蓝袍先生》的历史文化视镜深阔宽广,而《日子》则如同日常生活的现场实录,少了时代变迁的激荡,增添了平实的静谧。“硬熊”似的男主人公是隐在的裘德和徐慎行。哈代宇宙观中的绝对宿命论和徐慎行的家训符咒摇身一变,又踏灭了一个“多余人”幸福的向往,筛沙石的罗网符号化地表达了人物无法挣脱的现实命运。
4 市场意识的觉醒
陈忠实对美国作家谢尔顿突出的市场意识感慨良多。后者的每一部长篇几乎都可以跨越文化差异的藩篱行销世界。谢尔顿是一位好的“说书人”,他擅于设置悬念,把握叙事节奏,巧妙地设置冲突,通过人物际遇反映乱世浮华。陈忠实对谢尔顿文学现象有过深入的思考,他认为读者对谢尔顿的认可源于其“高明的艺术手段”[14]43、对“读者在整个文学活动中的参与效果”[14]23的尊重。这种客观理性的认识从某种程度上成就了日后《白鹿原》“洛阳纸贵”的市场反响,造就了“一家丈夫、妻子、孩子争相阅读一本书”[14]29的纯文学阅读奇观。
谢尔顿作品《命运之星》在开首第一章描写拉腊在飞往纽约的途中心中暗想:“没准我们能交上好运坠毁掉。”[15]1一句话引起读者无限猜想:拉腊到底是什么心态,到底有何不为人知的困境,她金光灿灿的人生表象下藏着怎样的心酸过往,在中年事业登顶的背后有过何等的厮杀?由此故事展开,读者带着好奇一窥拉腊前半生的坎坷跌宕与如意辉煌,以小窥大,看到了美国大都市地产金融市场的风云莫测、人物角色往来争斗的明枪暗箭。
陈忠实在《白鹿原》中家族大叙事的展开是以前三章白、鹿两家换地拉开序幕,一场吊诡的交易帮助读者克服了阅读大部头严肃小说的畏难心理。白嘉轩自持孝义仁厚,以敬祖业、传香火为己任,但却要用自家天号地换鹿家的赖地,一场有悖人物性格又不和常理的交易引得读者不忍释卷。其换地过程中的谋略进退,迂回巧斗最大程度地表现了白嘉轩收放自如的术数谋略,一部体量巨大的家族恩怨史、时代风云录由此荡开。
“谢尔顿的作品启发我必须认真解决和如何解决作品的可读性。”[14]21中篇小说集《四妹子》滞销,让陈忠实陷入羞愧,自信受到挫伤。为了使当时正在创作中的《白鹿原》不再遭遇同样的尴尬,他开始反省自身的创作立场和写作意义,从多方面积极应变,其中之一便是摆脱“对性的神秘感羞怯感和那种因不健全心理所产生的偷窥眼光,用一种理性的健全心理来解析和叙述作品人物的性形态、性文化心理和性心理结构”[14]32,对人物性格进行多个层次的观照,像谢尔顿一样靠“生动的故事,深刻的主题占领市场”[14]23。
和文艺评论家李星的对话中,陈忠实特别提到了“劳伦斯的刚刚被解冻了的那本书”[14]21。劳伦斯在作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裸裎的性描写背后潜沉着厚重的生命体验和冷静的哲学美感,绝非低俗小说作家给读者抛下的低廉诱饵。他通过“身体叙事”细致展现了被外部世界挤压扭曲的人性及心灵的钝痛。劳伦斯的性伦理观在一定程度上对陈忠实确立性描写于小说《白鹿原》的“必要性”起到了示范性作用。
劳伦斯挖掘人物的性心理,以人物性行为的发生地和性方式探索其价值观的构成,在他所处的时代手法可谓绝对的创新激进。如康妮和梅勒斯在树林里和谐相生的性爱场面,表露出他们渴望挣脱尘俗羁绊的愿望,性爱发生的空间正是人物的心理状态意象化的象征空间,映衬出自然的人化与人的自然化。
劳伦斯厌恶性欲为龌龊念头的虚伪论调,反对智性,主张男女之间和谐自然、自由健康的性行为。“人的躯体就像是一种火焰,就像蜡烛那样永远站立着燃烧着,而智力仅仅是照射在周围的各种东西上的光。我所关心的不是周围的各种东西”,“而是关心永远燃烧着的神秘的火焰”[16]62-63。在劳伦斯看来,性渴求如果被精神的崇高和柏拉图式的爱恋所绞杀,人际关系的灾难便会随之产生。《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男主人公查泰莱男爵由于自身的生理缺陷,心理矛盾扭曲,一面向妻子康妮宣扬精神至上的“圣洁”理念,一面建议妻子借种生子,为他延续香火。在表面赞同和长期压抑之后,康妮逐步走向崩溃。她在精神的栖息地与梅勒斯享受自然的欢愉,身体和灵魂得到了暂时的拯救,孕育了新生命,可是却迫于道德压力,离开了梅勒斯。性爱这一人世的重大命题是勾连各个人物关系和情节要素的结节。在求爱、索爱的过程里查泰莱男爵、康妮、梅勒斯在外部条件的迫势下,无奈地选择了理性的妥协,内心的欲求均失落而不可得。
在《白鹿原》诸多涉性人物当中,白嘉轩的性伦理观最具理性色彩,核心即为社会有用性目的论。对待两性情爱,白嘉轩显得冷酷独断,缺乏对个体生命的尊重与关爱:前六位妻子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未能例行职能,她们的消殒不曾撼动他延续香火的意志,反而愈挫愈勇地连续聘娶,其人格的“豪狠”一面于此初现端倪;在他的“规训”下,白孝文的“血性”需求是肮脏的原罪,是成为公明仁义白鹿村未来族长的羁绊,而被残酷剿灭;孝义媳妇也在他的暗示授意之下向兔娃“借种”,虽坏了妇道,却成全了“大孝”。自己的、家族成员的性原欲都被他的族长权势和家族利益所宰制,失去了本真的愉悦,促生了人物命运的悲剧。陈忠实围绕这个人物性理念展开的叙事其实是对上述劳伦斯性伦理观的一种忠诚再现,也是对谢尔顿丰富复杂的故事人物心理描写技巧的创造性借鉴,从而塑造出一位大奸若仁的白嘉轩。
相对于劳伦斯狂飙突进式的性书写,陈忠实则较为克制冷静。为了不让性场面冲淡小说的历史文化价值,不破坏当时国内主流文化及严肃文学的承受底线,《白鹿原》的文本叙事采用点透视的叙事策略,传达多个人物对性的不同态度,折射出他们迥异的价值取向。在以“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为信条的白嘉轩那里,性是传续香火的家族使命,是“孝”这一儒家首善得以践行的必要途径;在鹿子霖的意识里,性是体现权利和个人价值的内在标准;对田小娥而言,性作为人的本真欲求得以最坦诚地表达,而后成为她复仇混世的手段,在人生的穷途末路上极尽所能地用身体讽刺世道;于白孝文而论,性是通往神格化族长之位的魔障,又是找回自我的生机,也是其背离美好人性的诱因。
陈忠实对性语篇的书写把握地恰如其分,不回避,不凸显,以情节发展的可信性和人物塑造的合理性为准绳,借鉴劳伦斯对性描写的技术化把握,利用性爱场面谋篇构局,传达伦理观的写作技巧,为中国当代纯文学作品当中的性描写守住了道德底线,突破了主流文化雅俗二分的定式。
5 结 语
本文专取英美文学这一隅作为研究比较对象,旨在采取与以往不同的新视角探幽陈忠实的创作心理,解析英美文学在陈忠实审美坐标中的位置,分析其对英美文学作品的阅读记忆和其小说作品创作之间的实际联系,将陈忠实对外国文学的接受研究拓展到更为广阔的背景中,以构建更为完备的陈忠实小说研究体系,加深对其作品的社会、历史、文化价值的认知,并为中国当代文学、英语言文学及英汉翻译研究领域的相关研究提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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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小娟)
Reception and Resonance to American and British Literature in Chen Zhongshi's Literary Creation
JINGLan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Xi'anShiyouUniversity,Xi'an,Shanxi,710065,China)
Chen Zhongshi (a famous modern Chinese novelist) adopted good points from others in the creation practice of literature,actively drew on advanced narrative techniques and aesthetic ideas of foreign literature,thus became an outstanding novelist in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Therefore,based on Chen's frank statement about his reading feeling,with the British and American authors and their works mentioned in his interview and records as the comparative objects,the thesis explores the actual position American and British Literature secures in the aesthetic system of Chen Zhongshi,analyz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is reading experience of foreign literature and his creative practice in the intermediate and recent period of his literary creation,and deepens the recognition of the values of society,history,and culture exposed in his works,and supplements the research about Chen and his works.
Guanzhong School of Confucianism;ecology;unwanted person;sense of marketing;sex description
2016-08-16
景岚,女,陕西西安人,西安石油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比较文学,西方文艺理论。
西安社会科学规划基金课题成果(14W03)。
I206
A
1008-5645(2016)06-008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