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探先行
——叶玉铎先生访谈录①
2016-02-19李玉琪
李玉琪 张 旋
(西安石油大学 石油史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065)
物探先行
——叶玉铎先生访谈录①
李玉琪 张 旋
(西安石油大学 石油史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065)
通过采访、整理中石油资深物探专家叶玉铎先生的口述史料,梳理我国物探队伍从普通区域的常规作业到多工种多地形的复杂作业的转化以及物探装备的更新换代,完整地展现了我国物探工作从引进外国地震队到走出国门立足国际的过程,其中反映出的我国物探科技注重实践而在整体创新上的不足,以及与西方思维方式的差异等问题值得我们深入反思。
口述史; 物探发展史; 物探技术
0 引 言
叶玉铎,男,1936年出生于北京,1955年北京石油学校毕业,高级工程师,曾任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勘探局物探处处长。叶玉铎先生1955年参加工作,一直奋斗在石油物探战线,1996年从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勘探局物探处处长的岗位上退休。叶先生参加过多次石油会战,是我国引进国外物探技术、消化吸收后又走向国际市场的亲历者之一。叶先生的回忆,不仅将我们带入那激情燃烧的年代,也引发了有关中西方科学思维方式的深入思考。
1 访谈内容
记者(以下简称记):叶老您好,首先想请您简单介绍一下您的工作经历。
叶玉铎先生(以下简称叶):我的经历很简单,基本上就是三大步,出了家门进校门,出了校门进工作部门。我是北京石油学校1955年的第一批毕业生。在这个学校夯实了基础知识,学到了专业理论,虽然不多但是很精,练就了基本的操作技能,树立了牢固的专业思想。毕业之后在填志愿的时候也好,分配的时候也好,没有遇到任何问题。因为学的是地球物理专业,包括重力、磁力勘探、地震勘探、电法勘探等,所以在填志愿的时候不大考虑,随便填一个就完了,因为都学过,干什么都行。填分配单位、填意向地点的时候大家没有一个填学校、填北京的,全部是西北西南。
记:当时只有西北西南有油田。
叶:如果用一个很时尚的话来说就是“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其实,当时并没有这种想法,只是觉得自己就是搞这个专业的,有要参加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强烈愿望,到西北去,到陕甘宁去,因为北京这些地方找不到油。
记:这个北京石油学校现在还在吗?
叶:现在北京传媒大学的校址就是原来北京石油学校的旧址,它后来外迁到了大庆,在原来石油学校的基础上成立了大庆石油学院,之后又从大庆搬到江汉。基本上是跟着会战走,基础老师大庆扔一摊子,剩下的又到了潜江成立了江汉石油学院,就是现在长江大学里的一个学院。
记:也就是说大庆石油学院和江汉石油学院的基础就是原来的北京石油学校?
叶:对!北京石油学校第一任校长是温克门,第二任校长是李杰。当时管我们学校叫小石油,就在北京秦老胡同,当时是中专,有探1~3班、石油地质、炼油、俄语,属于比较综合的一个学校。后来随着发展,秦老胡同这一片校舍太小了,那时候正在东郊盖新校舍,我们就在天津大学附属的一个石油学校借读了一年,之后回来边建校边学习,等学校建的差不多了,我们也毕业了。
记:您是北京人吗?
叶:我祖籍是河北任丘。
记:华北油田?
叶:后来华北油田在那里。但是我一直在北京,出生在北京,上学在北京,分配之后到了玉门。
记:直接到玉门去了?
叶:分配工作就直接分到玉门油矿。当时分配到西北地质局酒泉地质大队,跟徐旺是一个大队的,只不过他是地质队队长,我属于物探队。1956年的时候又调到了新疆,参加新疆1957年的会战前期准备。在新疆前前后后大约干了四年,1960年离开。当时在玉门和新疆搞的是重力勘探,因为我学的专业是地震、重力和电法,参加的第一个会战是准噶尔冬季重磁力会战。1956年,第一次进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之后在中蒙边界的三塘湖做了些工作。南疆北疆当时基本上跑的差不多了。1960年整个南准噶尔勘探大队整建制地到大庆参加会战,大庆会战两三年之后又进关参加华北会战。
记:是调到华北油田吗?
叶:参加华北地区的石油会战。我们的任务是到后来的胜利油田,当时的923厂。从1963年进关到1979年调石油部,我在胜利油田一呆就是十几年。
记:后来就在石油部了?
叶:1979年调到石油部勘探局物探处工作,一直到1996年退休,工作经历就是这样的。职务变动也很简单,实习员、助理技术员、技术员、工程师,这是所谓职称,职务从组长到小队长、副大队长,再到研究所的所长,然后到部机关副处长和处长。
记:在处长的岗位上退休的?
叶:对!职称是副高。
记:您的这个勘探局和后来的东方物探是什么关系?
叶:上下级关系。东方物探的前身是物探局,物探局下属五个处,地震一、二、三、四处,还有一个物化探处,改革开放市场化之后变成了东方物探公司。
记:您在物探的岗位上干了这么多年,能给我们讲述一下您所经历的物探发展吗?
叶:今天我谈的都围绕一个问题——“物探先行”。所有我们做的一切,经历的一切,我自己参与的、组织策划的、领导的,都是围绕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把物探搞好。搞好物探的目的就是为了多找油,多找油是我们最终的目的。但是我们不是直接找油者,我们是为油田做前期准备的。从我的理解来看,整个石油工业分为勘探阶段、开发阶段、炼制阶段等,物探就是勘探阶段的尖兵。
物探的重要作用体现在哪些方面呢?首先要在未知区域、空白区了解地下地质情况,发现潜伏构造,找出有利地区,提供钻探井位。钻探的成功率很大一部分取决于物探资料的精度,但物探仅仅只能提供构造要素,譬如构造位置、面积、幅度、目的层深度等,有没有油打井之后才能知晓。钻井需要的准确位置是由物探提供的。如果没有物探做的这些前期工作,钻的井就是钻探上说的“野猫井”,或者“根据不足的井”。发现情况之后,需要上交控制储量和探明储量,这属于勘探的第二大任务了,怎么提交比较准确的资源量?在提交控制储量的时候,二维地震要做多少,三维地震要做多少,到探明储量的时候要做多少,这些都要落实清楚。假如不符合这些条件,那提交的资源量就要打折扣了。
记:在物探之前先有地质普查,主要是地表普查,普查之后划出一个区域,这个时候才是物探来做,对吗?
叶:对!所以说我们是地质家的工具,“地质家的嘴,物探家的腿”,他们说这块儿有利,我们才去。地质普查或者说地质详查,就是徐老总(指徐旺先生,地质学家——编者注)他们做的工作,在这基础之上才是我们做,但是最终提供钻探井位这个责任是我们的。为了做好这项工作,必须要有配套的队伍,比如说重磁力队、地震队、电法队。根据不同的地质情况和任务,统一部署不同的专业队伍,在专业队伍里又有不同的队伍类型。地震队就分平原队、大小沙漠队、山地队和滩海队。平原队专门针对平原地区;大小沙漠队,沙包多,比高又不是很高,一般的车子不太好走的是小沙漠队,类似进塔里木这种的是大沙漠队;山地队属于特种兵了。根据不同的地区,要配不同的队伍以及不同的装备,采用不同的技术方法,这样才能完成物探先行的目的。
记:配不同的队伍主要是从地震上来讲,重磁力在沙漠和滩海等地区差别大吗?
叶:重磁力在沙漠、平原、山地都不是问题,但是在滩海浅水部分下不去。当然在国际上有水下重力仪,那是可以的,但是我们没有这样的装备。
记:那在海上怎么做呢?
叶:海上重力可能能做,但是装备怎么配套不清楚,肯定跟陆地不一样。陆地上的仪器不防水。我看过一些水下重力的资料,仪器是沉下去的,但是沉下去多深不清楚,没搞过。
我从学校毕业进入玉门油田算是一个“敲门砖”。那时候刚进入工作单位,是年轻的毛头小伙,不知天高地厚。虽然学校给奠定了专业化的思想基础、教会了基本的专业化知识、基本操作技能,但是想独立操作,想独当一面还是要锻炼一段时间的。在玉门油田第一次在操作手册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心情很激动,知道要承担责任了,工作上不敢大意了,不敢随随便便了,要细心耐心了。也是在玉门初步接触了野外的环境。重磁力嘛,一天一搬家,戈壁滩也好,沙漠也好,都得走。进过山丹草原,原来解放军的军马场。然后根据工作需要,翻过祁连山。
记:那时候是骑马还是步行?
叶:主要靠步行,走。汽车送到山底下,我们爬上去。要说没有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跟爬喜马拉雅山不一样,有一个已知的路线,一般都是以前老百姓赶小毛驴走的路,是原来的山间古道。就这样翻过祁连山到青海,之后再折回来。野外工作时间很短,我们分配的时候是5月份,大概到11月份就结束野外工作,回到玉门了。我原来在酒泉地质大队,在酒泉县,收工以后就搬到距它80公里以外的玉门油矿。当时玉门油矿在中国石油工业所处的位置是引人羡慕的,有一句话“凡有石油处,就有玉门人”,它是中国石油工业的摇篮,大家都向往玉门,结果我就分到了玉门。在玉门整理资料,整理完之后大队宣布调令,调新疆。调令很简单,就是把玉门油田的两个地震队、一个电法队、三个重力队全部调走,相当于玉门油田地震队的三分之一、电法队的50%、重力队的100%。
玉门油田这一段经历虽然很短暂,但是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是自己踏入工作部门的第一站。第一次在操作手册上签字,第一次在自己绘的图上签字,这都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是很有纪念意义。这段工作使我感受到了野外工作的全部过程,体会了生活的艰苦,向老同志学习了细致的作风。这就是工作的第一阶段。
记:调往新疆是哪一年?
叶:1956年初。当时把玉门油田的勘探力量抽调了很大一部分。接到调令,我们301重力队和两个地震队调到新疆,另外两个重力队和一个电法队到青海。这样我们就离开了玉门这个“摇篮”,进入新疆,参加准噶尔盆地重磁力冬季会战。
记:当时你们的作业区在哪里?
叶:我们的工作区就是中心沙漠区。这个沙漠区属于南北两个重磁力连队,南边一个,北边一个。中间做一条基线,两个队伍都是到中间基线,接到基点之后再折回去。我们去的时候会战已经开始了,大约到5月底,冬季会战就告一段落了。会战期间,我被分配到基点队,队长是李庆忠(现在是中国工程院院士——编者注),当时室内资料解释工作比较少,一般是给野外队送水或是给养的时候交换记录。
准噶尔盆地的沙漠情况对于搞勘探的来讲是比较理想的地方,因为它有植被,有长得很茂密的梭梭柴和红柳。整个沙漠给你绿的感觉,等实际上真走到跟前,你旁边是梭梭柴,你站的地方没准就是一个40米比高的沙坡,或者是深度20~30米的沙坑。
记:起伏大吗?
叶:起伏很大,但是它好的一点就是有植被。这就是在新疆的第一个工作,冬季会战。初步体会到了新疆勘探的难度,对新疆这种自然环境有了初步了解,对新疆物探资料的取得,比如怎么校正、怎么解释,也有了初步的概念。所以在北疆冬季会战,收获是有的,但是比较肤浅。冬季会战结束后接到任务要进塔里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这是1956年开始第一次全建制、大规模进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进行地球物理的连片测量。塔里木盆地核心沙漠区是32万平方公里,太大了,怎么做是一个问题。采取北疆准噶尔的办法肯定不行,因为北疆不宽,两边可以对头,做三条基线就解决问题了。塔里木最宽的地方大约400~500公里,最窄的地方也100多公里,从总体上考虑用北疆的方法是不行的。那怎么办呢?研究后决定采取南北联队,北边叫塔北联队,南边叫塔南联队。塔北联队从尉犁经库尔勒一直到莎车,塔南联队从莎车过皮山、和田到若羌,两边联队都往中间打,能打多远打多远,能拼多远拼多远,我当时在塔南联队。因为考虑到物资供给的问题,最后决定大概8天一个工作单元,4天往沙漠里“拱”,剩下的4天原路返回,这在重力上叫单线重复观测。当时每天的定额大概是20~25公里。
记:步行?
叶:全是步行。
记:需要负重吗?设备怎么办?
叶:不用负重,有骆驼。进入塔里木第一要进驻地,从乌鲁木齐进入前方基地。我们塔南联队进的第一驻地是皮山县。当时进南疆有3条路线。一是从伊犁翻天山,到对面的库车。另外一条线是从乌鲁木齐直接向南翻天山,经冰大阪到库尔勒。最后一条是从乌鲁木齐经白杨河,从托克逊走干沟到皮山。最后一条属于东线,线路最远,但是比较安全。另外两条线都要经冰大坂,路险,不安全。这三条线我都走过。当然东线之外的两条线是后来走的。
记:进入南疆是几月份?
叶:1956年6月份。5月份冬季会战结束,准备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到6月底就向南疆开拔。那时候配的车是苏联的嘎斯63,车本身适用于寒带,是四轮驱动的越野车,复杂地形可以跑,但爬山是弱项。当时已经是夏天了,白天气温高,干脆夜里翻干沟,因为车子本身爬坡能力不强,又属于低温车,不适合高温运作,结果爬上去十来分钟就开锅了,只能停下换水、加水、降温后再走,所以整个干沟大概走了4个多小时。当时我是组长,一个组6、7个人,我带着这几个人一夜就这么来回折腾。从乌鲁木齐到皮山大概走了5、6天才到。
我们塔南联队一共干了4个半月,不到12月初就把任务完成了。按照设计的要求,该做的测线都做了,伸进沙漠90~100公里,加上北联队的大概100公里,还有100~200公里宽的沙漠空白区,实在是进不去了。完成了之后一边画草图,一边打道回府,回乌鲁木齐。那是第一次有组织、成建制的地球物理队伍进行连片测量。在地球物理勘探史上,在塔里木勘探史上,都是第一次。
记:那时候一个重力组多少人?
叶:4个人抬重力仪,两个人一组换班,加上一个重力观测员,一个背磁力仪的人,一个磁力观测员,这是7个人,再加上炊事员和骆驼户就是9个人。这是不能再少的。
记:一台重力仪大概多重?
叶:不同的型号不一样。格卡-3M、格卡、诺伽尔德都比较轻,格卡-3M一个人可以背着走;像CH-3、阿斯卡尼亚都比较重,阿斯卡尼亚差不多有20公斤。再重的仪器也就两个人抬。在北疆的时候我是基点队,跑野外只是负责供应,没有在野外操作仪器,到南疆时我就是仪器组组长了,带着组员进沙漠。上沙山,上去的时候是新月状沙丘,风从西北吹过来,北坡比较缓,南坡比较陡,所以从南边上的时候比较困难,只能走“之”字形。回来的时候就比较轻松了,除了仪器不能轻视,必须绕路下来,其他人像操作员、扛三脚架的、搞观测的,干脆就从山顶上坐着滑下来,就像现在的滑沙一样,很乐呵。如果重心掌握不好就滚下来了,下面都是沙子也无所谓,到了晚上收工的时候开玩笑,“老李,你今天滚了几次?”
在新疆还应该提到的就是三塘湖的挑灯夜战。三塘湖本身是一个完整的小盆地,处于中蒙边界,靠近伊吾县。伊吾县很有意思,县城当时就一条街,但是地盘是新疆最大的,东边到甘肃交界,北边是中蒙边界。当时伊吾县全县只有三千人,而且分布得特别散,相当于就是管地盘。这个时候我们属于独山子地调大队,我是重力队的副队长。1959年末到1960年春节前后,独山子召开职工代表大会,宣布大庆发现了油,要支援大庆,参加大庆会战。我们大队接到调令,大队全建制调往东北。当时要求4月1号要到长春报到,可是这个时候我们正在整理资料,不整理扔到这儿不行啊,所以当时大队长说了一句话:“进行资料会战”。
谈到会战了,我就插一句,我对会战的概念开始很淡薄,不知道什么叫会战,后来根据自己的体会总结,会战就是集中人力物力,在某个时间段之内,集中优势的兵力,完成一个战略战术的目的,这是一种特殊的动员方式。当时大队长说我们搞资料总结会战,而且要求是必须按操作规程、保质保量完成,同时做好开赴东北的准备。我们住在安集海,位于独山子东50公里的戈壁滩上,四周不着边,大队自己发电,发电机发电到夜里十二点,也就是说12点以后没电。怎么办?得干啊。于是把人分成两拨,白天一拨人把已经审定的草图清绘,晚上一拨人点着煤油灯,对着已经定好的草图研究总结报告的提纲。搞物探没有图没法说话。图基本做出来了,该写报告了,一部分人负责晒图、叠图、装袋,剩下的人白天一拨把定稿的报告由队长带头刻钢板,晚上一拨人写,第二天早上交给队长审,不行的话打回来晚上点着灯再改。就这么24小时连轴转,大概到3月中旬吧,终于完成了。这件事情为什么记忆这么深呢,因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完成这么多任务,当时我们说,要说野外苦,煤油灯底下的这个总结报告更不容易。
30年后,三塘湖勘探会战的时候,我去乌鲁木齐检查其他队伍工作,遇到勘探指挥部一个总地质师问“哎,老总,三塘湖是你干的?”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那报告上有你名字。我拿起来一看,还是当年油印的报告。他说这个报告是我们进三塘湖之前这个地区的唯一一份地球物理资料,根据这个资料布置地震,决定怎么干。哎呀,那个时候真有成就感!
记:您是个感情饱满的人,工作中投入了感情。
叶:这基本上就是工作的第二阶段吧。新疆的工作结束,又调到东北,路上也很有意思,火车追着我们跑。我记得我们实习的时候坐火车到兰州,兰新铁路刚开始修,那是1954年;等1955年毕业分配的时候,我们就坐火车从兰州到武威,火车已经通到武威,翻过乌鞘岭了,我们从武威坐汽车往西去;到1960年我们调出来的时候,火车通到哈密。当时时间很紧张,从乌鲁木齐出发到兰州,不出站,就在站台等着下一列到北京的车,然后转车。到北京站,给了12个小时休息时间,那个时候我家在北京,父母也在北京,我就回家看了一圈,早上8点下车,晚上10点左右又赶回上长春的车。那时候都是硬座,到了长春之后,基本上年纪比较大的都累得差不多了。
到东北之后,参加了会战动员大会,余秋里做报告,唐克是勘探司司长,带头喊口号,康世恩那些领导给王进喜等5个英雄牵着马……这些都经历过。
我们的作业区是大庆北部地区,就是现在的依安、克山一带,任务就是寻找第二个长垣。后来经过努力,完成了这一地区的地质任务,找到了依安-克山长垣。这是一个很大的长垣,有几个高点确实不错,从表面看,构造位置、构造埋藏深度和幅度、相互的关系很明确,但是打井是一筒红,全都是氧化环境,氧化环境不可能有油。作为我们来讲,我们是负责搞地下地质情况,提供有利的构造,保证深度,保证形态,至于有没有油,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就是工具,就是螺丝刀,能够拧螺丝钉就行了。
记:那时候您已经在地震队了?
叶:到大庆的时候就把我调到地震队了。这期间有一个小故事。在地震队当解释组组长,要参加一些会议,做的成果图拿去进行汇报,有一次我多画了一截儿线,挨了一顿批。其实作为一张图的编者来讲,做一定的预测是允许的,两测线之间资料很短缺,我给勾出了一个比较理想的高点,一下让队长抓住了。我那个事坏在这是中间成果,本来我在家里画在草图上,作为工作部署、指挥生产的一个预测,完全没问题,但不能拿到会上去。事儿不大,但是印象非常深,让我谨记必须尊重资料,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到1963年大庆会战进入另外一个阶段的时候,康世恩下令地球物理队南下进关。松辽地震会战的时候一共是26个地震队,包括四川、新疆、青海、玉门、银川和大庆本身的地调,除了大庆地调的两个队留下,其他二十几个队全部进关。会战的时候我属于大庆地调的队伍,后来把我调到了玉门大队,一起进关了。
记:大概是在哪一年进关的?
叶:1963年。1963年夏天,我们玉银大队和新疆大队,也就是二大队和三大队调到了山东,我属于二大队,在山东地区工作。我们主要是搞沾化凹陷,在济阳坳陷偏北,接近埕宁隆起。沾化凹陷搞完之后又调到东营凹陷,搞现河庄油田,一个很典型的反向正断层的断块油田。当时我们刚进关,有天晚上大队长说东营通知了,领导要听汇报,其中有一个指挥要看资料,我直接带着资料就去了。我们开着车没找着指挥部在哪里,下车问老乡,老乡说往回走。往回走,又开过了。当时什么建筑都没有,就一片竹坯房,竹子搭起来的房子外面糊上泥巴。我们去的时候东营连初期的规模都没有,当然现在是很繁华的城市了。我们也算是胜利油田第一批物探人员吧。
在这期间又出了坨10井断层问题。当时210队在坨庄地区发现一个断层封闭的鼻状构造,类似于胜坨胜利村的那个构造类型,但是需要打井验证,结果一钻下去打穿了断层,没打到高点上。当时指挥部领导在牛庄召开了地区会战的队长和解释组长会议,猛批了一顿,说从今以后,所有参加会战的地震队都要大搞断层,形成了当时的断层会战。
记:先在地震资料上把断层弄明白了。
叶:对。在地震资料上把断点给显示出来,当时确实很难。在1965年之前,我们用的是51型电子管地震仪,要想突出断点,只能从仪器上想办法,从仪器的自动振幅控制器、半自动振幅控制器和混波入手。仪器的主体部分就这么三条线路,要描述断点这三个线路就得改,怎么改?还是大家伙一起努力,两个队攻自动化振幅控制器,两个队搞半自动化振幅控制器,两个队搞混波。认准了这三个部分肯定能解决问题,但怎么解决问题不知道,大家一块儿摸索。
记:等于自己去改造仪器了?
叶:对。反正我们这帮人基本都学过仪器,一块儿搞吧。西仪厂也在参与,我几个同学就在西仪厂,那时候都一块儿过来的。最后还真突破了,理论上把自动化振幅控制器适当开放。
记:把机械波的东西在电子管里放大?
叶:对,就是检波器接收信号后,把动能变成电能,通过线路输到仪器里,放大,经过振幅调整和半自动振幅控制器的补充调整,进入混波,再输出成像。改进后的线路,将自动化振幅控制器适当放开控制量,使有效波达到适量的超调,调整半自动振幅控制器延迟放电时间,将有效波的超调部分做适量压制,得到可视的最佳波形后进入混波,将原来道间25%的混波比再加大到50%。经反复试验,把这三条线路改进之后确实见到了效果。在技术上有效波波形得到了解放,也得到了控制,断点突出了。这依当时那种技术条件来讲,已经是最佳了。
记:很了不起,确实是从仪器开始自己改造起来了。
叶:这个改进对发现和验证断块油田起了很大的作用。东商村是很明显的一个断层封闭的断块油藏,那时候在野外施工,资料不好的时候51型仪器不敢走,必须看好资料合格了才能搬家。因为测线是垂直断层走向布置的,经过断层时候资料就变坏,没有资料,过去这个大断层资料就会逐渐变好。我当时是队长(兼)解释组组长,我说走,出现空白是正常的,不要害怕资料问题。当时指导员说,你怎么那么神呢,知道到这儿资料就变坏。我说不是人神,是资料在那儿摆着呢,预测的。东商村油田、永安镇油田,都是我们在这个基础之上找出来的,都是我们队自己做的构造图,后来成为油田。
记:后来钻井也证明了。
叶:证明下面是油。还有灶户构造,也是当年施工,当年搞地震,当年钻井,当年见油。当然这是相互配合的。在新探区,一年之内见到油了,灶户是一个例子,后来又相继发现孤岛、孤东。搞孤岛会战、孤东会战的时候就是以我们大队为主,其他大队派出几个队参加,相继拿下了这两个高点,后来发现油田。
胜利会战在技术上是一个发展。通过自己的努力,在自己工作的地方,在自己亲自画的图上,发现了油田。当然后来搞了很多油田,不是我亲自做的,但是我在大队、在物探处进行检查和审核。每一个阶段的签字都代表着自己技术的进步,也标志着自己的责任。这个字确实不好签,因为作为物探先行,你不能出任何闪失,你的闪失就意味着断块的丢失,断块的丢失就意味着油田的丢失。所以随着签字位置的不断改变,责任越来越大。
记:您在胜利油田干了多少年?
叶:1963年进去,1979年出来,16年。基本上是油田建成之后走的。在这个地方从解释组组长到队长到大队长到研究所副所长。虽然说呆了16年,但文化大革命就10年。
记:文化大革命对胜利油田影响大吗?
叶:当时我曾被停职写检查接受批判,对油田的影响具体多大,说不清楚。我在胜利还经历过一次北京数字会战。当时集结了部分油田的技术人员,在北京石油学院地质楼培训,我们派了一部分人主要搞应用。那时候大伙都摸不清头脑。什么叫数字?根本没这个概念。从51型电子管仪器到半导体,这个技术代差不大,可是半导体技术到数字技术,这是飞跃的变化,一时半会儿可不好办。当时是70年代中期,还没打倒四人帮,有的老总顶着“雷”引进了几台仪器和计算机,都是小计算机,美国的1724,还有法国的伊利斯60。我们胜利油田是伊利斯60,那会儿输入数据还要打卡片,打卡之前要编一个图表,照着表打,在填写每条指令的前面要加一个点。点是什么概念,不知道,点重不重要也不清楚,有时候忘了写点了,这一套打出去全白费。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瞎子。我们这些搞应用的,硬件不懂,软件更没门儿,机器也没见过,怎么办?跟着学呗。这次缺个点儿,浪费了,下次把点儿添上,把点儿添上之后其他的错了再改。就这样,连滚带爬,通过实践,硬着头皮上机。这个数字会战,当时确确实实开启了石油物探数字勘探的先河。
记:1975—1976年之间?
叶:差不多。确实培养了一拨人才,为以后的数字发展打下了人才的基础。这些引进的设备,通过实践应用知道了优缺点,再引进的时候就有了对比,比它先进的我才要,没它先进的我不要。野外采集的地震道数也是从120道、480道、960道,一代一代增加,我退休的时候大约是960道。
记:您哪一年退休的?
叶:1996年。我十多年不搞这个事情了,听说现在已经上万道了。仪器呢,从以前的笨重箱体,现在已经进入微机状态了,主机就笔记本那么大。野外采集从几十道接收发展到现在上千道上万道接收,而且三维也好、二维也好,都越来越精细了,据说现在已经进入了“两宽一高”的勘探技术,宽频、宽带、高分辨。像这些技术我现在基本是陌生的。
记:这后来的十年,发展得太快。
叶:太快了。有一次CGG公司的人跟我聊天,他说你知道现在你们的仪器是多大个儿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主机就像笔记本那么大个儿。发展特别快。
记:您是哪一年到部里的?
叶:1979年的下半年,从胜利地调研究所副处长的位置直接调到勘探局。当时是借调,在北京当了几年临时工,三年之后正式调令才过来,在北京才落户口,那时候已经到了石油部要成立海洋总公司,要分出去分党组。我们那个时候也是要分两拨,一拨留到陆上,一拨到海洋,我被分到陆上。之后相继搞了几个会战,比较大的是塔里木会战。
作为物探,我们是塔里木会战的前哨战。1982年,我们去检查CGG工作的同时到南疆泽普,因为泽普是南疆指挥部的所在地,资料比较多,我们利用它的资料和总地质师们一块儿研究塔里木怎么办,要搞物探的话怎么搞。后来做了一个初步方案,分析了它的必要性、可行性,以及它存在的主要矛盾怎么解决。必要性,北边有依奇克里克,南边有柯克亚,周围一圈都有油气显示,见到油田了,这是最有说服力的。塔里木北边界和西边的喀什凹陷、轮台凹陷这一块,此前新疆每年都有队伍过去干活,资料比较零散,但是很有参考价值,又经过打井了解周围地质情况,可行性没问题。关键是32万平方公里沙漠怎么进?这里边牵扯到很多问题,技术问题、安全问题、布局问题三者息息相关,而且都面临一个共同的难题——装备。没有合适的装备,进不去;没有合适的装备,保证不了人员的安全;没有合适的装备,无法实现技术目标。所以在1982年的时候我们做了些规划,干脆先请点儿外国人,看看别人怎么干。于是请了美国的GSI公司(地球物理服务公司),因为据了解这个公司在撒哈拉干过,在海上也干过,是业务能力比较强的一个公司。介绍了情况之后就组织空中踏勘。这些都是我具体负责实施的。
第一次踏勘的时候空地结合,从乌鲁木齐起飞,在塔里木上空做调查,落到和田,坐汽车在陆地上跑到沙漠边界,再从和田起飞进塔里木的东半部,然后落到库尔勒,完成整个勘探后回到乌鲁木齐。这个路线规划是我亲手做的。在去西北的时候,我留在了兰州沙漠地质研究所了解沙漠的情况,比如沙漠里的气候、风向、风力、沉积厚度等等。当时最宝贵的是他们提供了一张1∶100万的塔克拉玛干航拍的地貌图。我就指着图跟民航的人讲,到这儿起飞,到这儿转圈,到拜城或轮台附近向南走,就在图上画,画完之后就是一张航线 “图”。民航的同志就按照这个图上的坐标定出具体航线。这张图帮了大忙,不仅踏勘的时候用上了,在以后搞地震测线的时候,在逐级部署的时候也用上了。
这次踏勘完之后外方代表说这个地区他们可以干,他们有在撒哈拉工作的经验,知道在这样的地区配什么样的装备是最合适的,采用什么工作方法是最有效的,是完全可能取得资料的。1982年做的规划,1983年组织踏勘,1984年就跟这个公司签订了合同,三个队,工作三年,完成12条大剖面。之后我们结合周边的队伍资料,算是把塔里木50万平方公里的地质结构基本搞清了,也找到了一批构造,给塔里木会战打下了基础。这比我1956年参加的重力会战又进了一大步。
记:雇佣外国地震队的意义是什么?
叶:雇佣外国地震队这是一个节点,基本解决三个系统问题。
第一个是通信系统。野外工作,人与人之间有步话机,人与车之间有步话机,车和队部有电台,队部和库尔勒指挥部有电台,库尔勒指挥部和后方的物探局有电台联系,形成了一个通信系统。这样便于指挥,便于应急,便于处理特别事件,如果没这个通信系统,人员安全就不太好保障。
第二个是后勤系统。那么大的范围,进去的几百号人,要通过几千公里的运输线把上百吨的生活物资运进去,外边怎么筹备,从哪儿进,什么车进,这都有一套安排。前面推土机推路,后面大马拉小车往里面拱,这样能够把物资分在各个点上。从东边的尉犁开始,经库尔勒到库车,一直到和田,整个一圈都有供应点。
第三是运输系统。包括天上的直升机、地面的大马拉小车,一套,全部都是前后驱动的。当时外国队提出在塔里木会战之中要有直升飞机支援,咱们没干过,中国的领空都是有一定规范的,不能乱飞。谈过之后,民航认为在直升机的领域里边开辟一些经济的工作范围也可行,我们能够用直升飞机来支援也算是物探在后勤工作上的进步,为开辟其它复杂地区提供了一个新的门路。在这个问题上和民航的人达成了共识,但是具体如何做,谁也提不出方法来。我说干脆按我们搞石油的办法,咱们实地踏勘,试飞。还是那张1∶100万的图,我就指了三个点,一个主着陆点,两个备用点,具体航线怎么飞、报批是民航的事儿。
雇佣外国队打开了我们的眼界,看到了我们当前的物探现状、技术水平与国际地球物理勘探技术水平之间的差距;看清了如何尽快改变我国现状,提高勘探水平的方向;迈开了追赶当代数字技术的坚定步伐。从这意义来讲,比解决一两个地区的难题,获取某些具体经验显得更加重要。
记:当时是直-8吗?
叶:苏联米-8。因为飞机上有外国人,又要飞过南疆敏感地区,报批之后大概两三天就批下来了。然后就上飞机,其实上飞机时谁心里都没底儿啊。一个是可能到时候落不下去,空中盘旋一圈就回来了,无功而返;要么落下去起不来,困守待援。反正就飞进去了。飞机开始降落的时候,因为前进方向吹起的沙子都往后跑,没有阻挡视线,能见度不受影响,心里踏实了一点儿。高度一直下降到悬停落地后,飞机轮胎陷下去10公分,下去之后都挺高兴,能落下来,问题解决了。起飞也没问题。这是我们第一次使用直升飞机在沙漠里面降机成功,为以后队伍的空中支持打下了基础,完善了运输系统。
当时我们就考虑如何提高队伍的基础素质和技术装备。由于缺乏系统引进,我们曾进行单机引进,没有成套设备,形不成完整的生产力,在生产试验当中解决的问题有限。从长远和整体来讲,它没有促进队伍技术水平的提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提高队伍素质、改变队伍装备的问题。当看了外国队之后,我们眼睛亮了。
第一是工作方法。地震施工靠打井,打井需要水,配上泥浆打下去,然后泥浆返上来,沙漠里不行。水车从沙漠外边拉进来很困难,而且沙漠地区打井,需要的水量比普通区更大。外国队采取的是空气钻,打浅井,7~9米多井组合,浅井多井组合,这是工作方法的改变。CGG先在准噶尔这样做的,然后塔里木借鉴,根据塔里木的地表地下情况再做调整。在沙漠里用的这种工作方法是从外国队学的第一套东西。
第二个是设备配套。“大马拉小车”,人家知道哪个国家生产的哪种车成本低、效果好。他们把整个世界的特种装备了解得非常清楚,所以他的装备是成套进来的,车有8~12吨的。重载车拉小吨位,就是我们常说的大马拉小车。推土机有小有大。整装配套,进来之后就可以干活。
第三是管理上的经验。外国队在管理上的概念好多跟咱们不一样。比如一个部件保质期假如是5个小时,人家就用5个小时,用完就扔,因为再用有可能给机器带来损伤。咱们是“修修补补又三年”。我们那阵儿一个“穷”字就制约了,新的要10块钱,我没有,修修补补1块、5毛就解决问题了,但对机器带来的损伤就很少有人过问。
雇佣外国地震队,当时邀请了8个外国公司,选了各种不同地质条件的地区,让他们投标。我们选出了4个公司,美国西方地球物理公司(Weston)、美国地球物理服务公司(GSI)、美国地球资源公司(Geosource)和法国的CGG公司。这四个公司一共雇了13个队,他们的中标结果大概是Weston(2个)、GSI(7个)、CGG(3个)、Geosource(1个)。
这13个队分布的很有意思。准噶尔是两个法国队;大沙漠是3个美国队;玉门一个队,属于山前盆地,主要是山前逆掩断裂的推覆体;长庆1个队,黄土高原,沟、峁、梁、塬;胜利1个队,属于浅海滩涂;大庆1个队,水泡子多,沼泽;大港1个队,滩海地区;江苏1个队,内湖、内河,河网交错地区;四川是山地,所以这13个队,从西到东、从北到南,各大油田、各种地形全有了。我们每年要开一次年会,比如说沙漠地区,我在乌鲁木齐开年会,物探局的沙漠队或者东北辽河有沙漠的都可以来参加;滩海队开年会有关的胜利、大港、渤海、辽河都可以来。这样在工作方法上、装备配套上、管理上可以互相交流。在这个基础上,学习了外国队的管理经验,然后参照别人经验给自己的队伍换装。
记:给咱国内的队伍换装?
叶:对。当时中国地震队伍最多的时候是256个,每个地区根据外国公司在这个地区工作的装备配套的使用经验,石油部当时分两次,每次拨款5 000万美元,为地震队换装,大大提高了地震队生产能力和技术水平,为以后的良性循环打下了基础。我们发现有些事情实际上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就没什么了,没捅破之前总觉得很神秘。举个例子,我们60年代在大庆会战的时候每个月开一次队长、解释组长会议,会上我们就提出来什么时候咱们地震队能跟那火车车厢似的,拉着跑,省得住老百姓家,弄得全村都不得安宁。从60年代想,70年代想,到80年代外国地震队进来,我们一看,噢,这就是咱们想要的东西(野营车——编者注),不就是弄一长方形的铁盒子给装几个轮胎,让别人拉你走嘛,当然,这比喻有点夸张。这个东西从技术上来讲,就是一层窗户纸,不到两年,我们自己的野营车就造出来了,并能大批量生产给野外队使用。
管理概念也一样。这也有个例子。在四川山地队,GSI公司的队伍,他们的野外钻机是加拿大进口的3引擎带动的钻机,由于地层坚硬,必须开足马力带动钻机,加重了引擎的负荷,在粉尘弥漫噪音震耳的现场,难以发觉某一台引擎发生故障,当你发现钻速减缓或停钻时,不是一台甚至三台引擎已经发生故障或已损坏报废,因此备件的补充、整机更新数量之大,耗资之多,已超出合同的支付范围,GSI为了完成合同规定的产量,自掏腰包从加拿大进口引擎整机和配件。当我们在现场发现成堆的报废引擎真感到惊讶,同时提出你们自费进口整机是如何考虑的,GSI地区经理胸有成竹地说我们的仪器每天处于正常状态,其他部门正常工作,配合仪器,才能获得地震记录,才能完成生产的工作量,否则会造成损失。我们权衡,补充钻机引擎所花的费用,与完不成工作量造成损失的费用相比,后者大于前者。我们购进引擎整机和少部分备件,在生产中发现问题,故障机用新整机换下来,修好后再将新整机换下来,这样替换使用,既能保证全部钻机的正常运转,完成每天的生产任务,也有充足的维修时间,所以自己买一些补充设备,是值得的。说得很自然,因为权衡了利弊。说得有哲理,给人们开拓了一个思考空间。在我们生产管理上有一定的借鉴价值。
可以说,我们国家的地球物理队到90年代初就踏进世界行列了。
记:这个迈出是很关键的一步。
叶:很关键的一步。整个从技术水平上了一个台阶,进入了世界行列。此后不久我们就提出“立足国内,走向世界”的口号,打出去了。
当时物探局的队伍是石油部的直属部队,被称为野战军,就在物探局试点。第一个合同就是在南美洲的厄瓜多尔项目。去的时候物探局的一个局长带队,部里是我,我们心里很纠结,合同一定要拿,我们有实力,拿了之后怎么干,心里真没底,没干过。当时对厄瓜多尔的国情不清楚,勘探的技术标准也不清楚。厄瓜多尔是赤道上的一个国家,境内有亚马逊河,钻天的热带雨林怎么进?如何适应潮湿闷热的气候。总之一切都是未知数。通过踏勘对情况有了基本的了解,拿到合同后就下决心,干吧,要干就干好,向前闯一条路。
我先后两次去南美洲,第一次是去厄瓜多尔谈合同,第二次是和物探局去阿根廷跑物探市场,检查厄瓜多尔和秘鲁两个项目的执行情况。当我再次到厄瓜多尔的时候,合同已经执行一年,我坐直升机到工地,见到我们的工程师,他就在用几根杆子支起块篷布的遮雨棚中接待我们,这个遮雨棚白天给仪器挡风遮雨,晚上就是大家睡觉的地方。即使回到队部住宿条件有所改善,也就是四面用木架支起来,再用茅草和芭蕉叶盖住当房顶,下面架上床支起蚊帐而已,这条件,下雨淋不着,但挡不住四面刮来的风,这就不错了,生活上的苦,对我们搞野外的来说不算什么。合同初期由于仪器的接收系统出现问题,改进仪器接收系统克服了不少困难,也耽误不少时间。不容易。
记:那咱要到外国去为什么不带保护的装备呢?或者合同里为什么没谈这块儿呢?
叶:那个地方不能带营房车,山区和热带雨林,展不开。比较好的帐篷是有的,但是没法带。野外队条件很艰苦,生活物资全靠直升飞机,一周来一次。一般的防雨装备是有的,比如雨衣,但在热带雨林地区,风雨无常,一会大雨倾盆,穿上雨衣又闷热难受,一会太阳暴晒,搞得你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那次我们出野外就赶上了,淋了个落汤鸡,可对他们却是家常便饭,搞野外的就是这个条件,但他们的工作干得不错。
记:第一回可能也没赚到钱。
叶:搞对外承包,第一年,新设备购置、人员、设备动员、漂洋过海或长途跋涉的运输差旅费、出入海关税等费用,需要一次性的大笔投入。但只要在一个地区站住脚,一次性投入就会逐年减少,积累也就会逐年增加。当时在厄瓜多尔确实取得了一些对外合作的经验。必须了解吃透所在国的财政、海关等一系列政策和法律法规,否则是要吃亏的;必须要有过硬的实力;完成任务要好,要建立信誉和诚信。做不到这几点很难在外立住脚。我们第一年出去,成本是高了一些,但是这是必然的。
后来到秘鲁,我们一个地震队在秘鲁塔拉拉油田做构造详查,实际上是为自己人干活。这是个老油田,由中石油买断的,也是按照国际思路,先搞物探,中石油秘鲁项目组就把这件工作承包给国内地震队,然后再考虑打不打井。都是一家人,工作很顺利。再后来,物探局在非洲等地干了不少活儿。不过那都是我退休之后的事情了,退休之前我参与的就是厄瓜多尔和秘鲁这两个项目。
记:您退休的时候我国的地震技术发展的怎样了?
叶:我退休之前可以讲,我们的技术已经有了一个很大的提高,野外全部应用数字地震仪器,采集道数由120道发展到960道,在当时是比较多的,计算机也从原来的小型机发展到大中型计算机,资料解释也从原来的人工解释发展到人机交互解释,提高了解释水平和精度。随着引进工作的开展,我们的管理机构显得跟不上形势发展,就将搜集外国公司的资质信息、合同谈判、设备验收、合同后期遗留问题的处理等,组建了一个引进管理处,把引进工作的前期工程统一管起来,配合各引进单位的工作,使我们物探引进工作有序地开展起来。
再一个是组建特种装备勘探部。因为大型设备不可能家家都有,太贵。比如说进口一套法国60吨重的可控震源,对解决山前砾石地区的地震资料采集是相当起作用的,但这东西当时一套大概3 500万人民币,不能每个单位都配,因为用的可能不是那么频繁,只有局部地区会用到。因此引进的时候干脆把一些特殊的装备引进来归一个地方管,谁用谁去租,这样既保证设备正常运转,没有积压,也省了油田的钱。
有了装备,有人管理,山地和滩海地区的工作又提到议事日程。在我们成立山地公司之前,有意识地让四川队伍出来干活,因为四川是山地,有经验,四川当时也想出来,两家想法不谋而合。部里给安排地方,油田出钱,四川干活。假如当时要组织这么一个队伍的话又需要一套设备,现在四川用已有的设备,适当补充,合同制,给谁干活儿谁掏钱,这样就降低了油田建立特种队伍的花费。山地公司也在这种基础条件下应运而生,解决了当时的不少问题。
记:单独成立了一个山地公司?
叶:四川地调专门分了一部分人单独成立了山地公司,直属四川局。现在已经撤了。
滩海,我们面临的是渤海湾的广阔海域,要全面铺开干,不具备条件。海洋深海勘探要用专门的物探船,浅一点的地方物探船上不来又需要一套设备、一套工作方法,再往上走就是海滩,人走都要陷下去,船跟浅海设备都上不来,怎么办?当时正好有一个契机,属于海洋石油的一个物探公司由于历史原因很难存在下去了,中石油利用这个机会和海洋石油成立了一个联营公司,专门负责中石油0~5米水深线以内的勘探任务。
记:体制上也做了调整?
叶:也做了调整。再谈谈天然气会战问题,就是长庆会战。长庆20万平方公里,考虑了两个方案:第一个方案集中15~20个队,用3~5年时间,把这个地区大于3公里以上的沟全部拿下,但是天然气会战等不及;第二个方案收缩两翼,主攻中央隆起带,用12个队干1~2年。第二个方案通过了。
长庆地区的特点是构造不明显,按当时技术水平只能沿着沟布测线,沟与沟之间的测线,由于地形条件限制,连不过去,只能单线测量无法闭合。于是在集中了中原、江汉、四川、长庆4个油田部分地震队和物探局的地震队安排普通的山地工作之后,又从四川拉出一个队做技术储备,逢沟过沟,逢岗过岗,做直线测量的方法攻关,让这个队摸方法,为以后打基础。事实证明他们取得的资料有一定的突破,但是没有从根本上突破,只有部分地区能得到可用的解释资料,也就是还不完全成功。我退休之后,长庆不但能做直线测量,还发展了宽线和三维技术,了不起。
长庆会战是我们物探处做的最后一次会战的组织工作,我退休之后这个处就不存在了。
记:物探处没有了?
叶:现在没有了。
记:物探局呢?
叶:物探局有,就是现在的东方物探公司。在总公司勘探开发部有物探处这个处室,据说主要负责技术管理和技术发展。我们当时从队伍的组建、装备配套、技术引进、技术方法研究与发展,全归物探处管。随着机制改变,已经进入历史了。
记:您退休的时候像之前引进过的法国CGG、美国GSI这些公司的地震队还在不在?
叶:法国CGG擅长仪器,主攻仪器制造了。地球资源公司GEOSOURCE合并到GSI。GSI后来被美国西方地球物理公司合并,之后西方地球物理公司又让另外一个石油公司给合并了。现在这几个西方地球物理公司怎么样就不清楚了。
记:您要是不讲这些历史我们都不知道。
叶:我现在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时代变了,前进了,我现在已经相当于在一个地方踏步不前,追不上这个时代了。但是期望还是有的。现在有了宽频、宽带、高分辨的“两宽一高”的思路,怎么完善它的技术配套,怎么更好地发挥它的作用,在整个石油勘探过程中做更大的贡献,这是我最大的希望。
另外,物探为石油工业的发展做出的一点贡献,离不开各级领导的重视,这点应该强调。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所谈到的不管是80年代的规划也好,大搞断层也好,没有那些老部长根本做不下来。比如说天相副部长和闫敦实老总,他们一个是给钱的,一个是指路的。闫老总是指路的,他告诉你这个地方现在应该干什么,你是缺技术还是缺什么东西,你先考虑有没有这东西,应该做哪些技术处理手段,应该做哪些解释工作,他提出方向,然后具体的人就要考察、调研,完了给他汇报,可以这么办,或者怎么办。需要钱找天相部长,问闫老总同意了吗,闫老总同意,那照办。痛快得很。没有指路的,没有给钱的,一步也动不了。领导要重视。在我们那个年代,装备更新换代两个5 000万美元,1.2亿美元专门雇佣外国队,全国物探界每年的投入都在几千万人民币以上,没有领导的高度重视根本做不到。
再就是200多个地震队,只要是钻探需要,这帮人,一个字儿,干!你干的就是这个活儿,必须把这个活儿干好。队伍的配套、技术怎么上去,真正拉得出去打得上去拿得下来,这跟技术干部苦心钻研有关系。好多软件都是我们自己编的,仪器自个儿也造了,虽然不理想,但是造出来了。
我们还有一个特殊的组织形式,是我们物探界凝聚这么多队伍团结的方法,每年一次处长会。处长要参加,管生产的副处长要参加,总工程师要参加,一个单位3个人,来了之后交流经验。有总工程师,可以技术交流;有主管生产的副处长,在管理上可以交流。这样就在凝聚队伍的同时,互相交流一些经验,互相探讨地震怎么走。像这些东西的引进,队伍的配套,每年处长会议都会谈,看哪家没有。整个物探界是比较团结的,大家互相之间没有什么隔阂,开会的时候都很直率,该说什么就说什么。
再一个就是专业会议。因为物探专业里边分重力、重磁力和地震勘探,还有计算机,还有解释、测量,所以每个工种不定期的还要召开专业交流会,研究现在仪器质量控制怎么样,发展怎么样。
退休之前我有意识地开了最后一次处长会,开了一次最后的技术专业会,也算给自己工作做个交代。
记:也不容易啊。
叶:实际上这些东西现在谈起来只能说是回忆,是历史,跟现在的技术发展无可比性。假如说有可比性的话,就是我们前面做了基础,这个基础是基本的,这只要肯干,只要努力就能干好。我们当时的具体经验是用不上了,因为当时的技术是落后的,认识也跟不上现在的形势了。不管怎么样,把物探先行干好,围绕这个主题踏踏实实干,尊重客观事实,解决客观事实,这是我所希望的,也是我们做了那么多年工作之后留下的基本经验。不管到什么时候,认真两个字不可缺少,责任不可缺少,担当不可缺少,为石油做好先行官不能动摇。
记: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2 访谈总结
对叶先生的访谈,留给我们最强烈、最深刻的感受是他对工作的热爱与激情。他对每件往事的回忆,都充满着劳动者的自豪,对于艰苦的工作环境充满了豪迈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不用“革命乐观主义”这个词真的表达不出来那一代人的精神风貌)。访谈结束后,我们向叶先生道谢,先生却诚恳地说:感谢你们,你们让我又回到了工作的状态。说这话时,这位年已八十的老人脸上洋溢着青春般的幸福感觉。这次访谈,对我们来说是一次美好的传统教育,让我们看到了那些曾经忘我工作、无私奉献的前辈们,有多么饱满的人生经历,让我们深刻地体会到那句名言:工作着是美丽的!
叶先生所述史实中,有以下三点内容值得从科技史的角度深入思考:
(1)我国的科技发展是在实践中局部的创新,难有整体性的突破。在1964—1965年胜利油田会战时,为解决断块构造问题,物探科技人员进行了技术革新,重新改造了从苏联引进的51型地震仪,把振幅器和混波器重新改造,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在1975—1976年间,也搞过“数字化”会战。但这些都是局部的改进,没有从整体上对物探设备进行更新换代。直到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引进了13个国外地震队后,才参照他们的标准,为国内256个地震队整体性更换装备,实现了装备和技术的更新换代。这一事实反映出我国科技发展缺乏内生创造力的一个重要原因:过于受限于生产实际,遇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没有系统性地更新整个生产装备的思维方式。
(2)很多科学技术上的事情,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可是为什么不看别人的东西,自己就捅不破这层“窗户纸”?叶先生讲的一个例子是野营用的宿营车,从50年代他们就想,如果有像火车车厢一样的宿营车该多好,但一直没有实现。直到引进了外国队伍后,见到了这东西,觉得不过是个“长方形的铁盒子加几个轮胎而已”,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国内就有不少厂家仿造出宿营车。可是自己想了二十多年,为什么不能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呢?
(3)关于技术进步以及经济投入的观点问题。叶先生讲的一个例子是西方地震队对设备的观念与我国不同。西方一台整机上一个部件坏了,根本不修,直接更换整机,而我国的观念是“节约闹革命”,讲究的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这样做从局部上看,是节约了不少钱,但从整体上看,降低了工作效率,更阻碍了新装备的发展,总体上是得不偿失的。
通过对叶先生的访谈,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两点结论:
(1)我国人民具有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的美德,这一美德在叶先生这代石油工人和科技工作者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们要珍惜并继承发扬下去。
(2)我国人民一些传统的理念不适合科学技术进步的客观要求。比如缺乏整体性思维,比如过于强调节约、而算不清科技进步的大帐,这些方面是需要认真反思、彻底改变的,不改变就不能在科技时代里保持内在的自我更新力量。
(责任编辑 邬静)
On Antecedent Geophysical Prospecting —Interview Record of Ye Yuduo
LIYuqi,ZHANGXuan
(InstituteofPetroleumHistory,Xi'anShiyouUniversity,Xi'an,Shaanxi,710065,China)
Based on the interview,the paper organizes the oral historical data of Ye Yuduo,the senior geophysical prospecting expert of CNPC.Then it cards the transformation of our geophysical team from the regular operation in the normal area to the complex operation in the multiple works and varied topography,and the upgrade of geophysical equipments,entirely revealing the whole process in which Chinese geophysical team began to go abroad and stand in the world from introducing foreign geophysical team to China.From the analysis above,it is shown that our geophysical prospecting technology paid much attention to practice,but not paid enough to innovation,and there are big differences in thinking way between Chinese and foreigners,which needs our deep reflection.
oral historical data;history of geophysical prospecting development;geophysical technology
2016-07-05
李玉琪,男,辽宁庄河人,西安石油大学石油史研究所讲师,研究方向:石油史。
T-092
A
1008-5645(2016)06-0033-13
① 口述:叶玉铎;访谈、整理:李玉琪、张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