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批评视阀下的《最蓝的眼睛》解读*
2016-02-18杨颖育
杨颖育
(四川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四川成都610068)
20世纪伊始,生态文学随着人际活动的发展与科技的革新,其主题不断延伸,许多作品通过描绘人类与自然万物的关系来倡导人类与生态的和谐。由自然、人类和文化构建的人类生态系统中,三者是相互包含、相互渗透的共生关系。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在1970年发表的第一部长篇著作《最蓝的眼睛》通过生态视角描述了11岁小主人公佩科拉的悲惨遭遇,刻画出一个黑人小女孩对白人世界的认知错位、徒劳抗拒与挣扎,凸显了美国白人文化价值观对黑人精神世界的同化,以及黑人自我意识的丧失。由此可见,“精神生态和社会生态同样是生态批评必须关切的对象”[1]。《最蓝的眼睛》就是借用对自然意象的描写,四季景象的变迁,将自然、社会和精神生态危机深度剖析,使其成为小说的语言道具而进行叙事审美和建构的。
一、自然生态的颠倒与错位
自然界是统一的有机体,从长远来看,牵动它的任何一点,都会对整个机体产生影响,即使在最边远的地区也是如此[2]。四季轮回象征着人类生命诞生、成长、死亡与新生的规律。加拿大文学批评家诺斯洛普·弗莱(Northrop Frye,1912—1991年)认为“春天是传奇故事的原型;夏天是喜剧的原型;秋天是悲剧的原型;冬天是讽刺作品的原型”[3]。自然四季的叙事模式与人类社会的往复循环状态是一一对应的。
在《最蓝的眼睛》的创作中,莫里森没有循规蹈矩,她大胆打破传统小说时间发展顺序和故事结构,使其小说带有一种强烈的分裂感。这种分裂不仅暗合主人公黑人女孩佩科拉身体与精神的分裂,还引导读者用自己的联想去把打碎的部分组合起来,进而使他们通过自身的参与去充实和完善小说的内容和意义。对自然物象的颠覆性描写是小说中叙事分裂与重组的主要塑造力量,小说以秋季开始又以夏季为结束点,由两个文段和正文秋、冬、春、夏四个章节组成,四季发展的颠覆虽然分裂了自然界和人类运行规则,却一步一步为读者展现出主人公的心理发展历程,为最终揭示出文章的中心命题埋下了连贯性的伏笔。佩科拉对蓝眼睛的渴求正如同颠倒的四季,作为人类社会中一种文化的象征,揭示了不恰当地将自身价值强加给另一种文化时会产生的真理颠倒的客观事实。
秋收的喜悦带给佩科拉的却是因丑陋而遭受的嘲笑,佩科拉卑微的生命像随风飘零的蒲公英一般找不到生存土壤,最终消逝在白人世界的审美和价值观中。“去年秋天,她吹走了蒲公英的白色绒毛;今年秋天,她掰开蒲公英黄色花蕊。拥有这些她感到她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也是她的一部分。”[4]30“佩科拉从心底里升腾起对蒲公英的爱怜,对大自然的悲悯实际上是对自身境遇的感喟。当佩科拉认为蒲公英很美丽的时候,她曾认为正如蒲公英使自然更美丽多彩一样,黑人也是美丽的,他们是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5]21当她在杂货店饱受雅各鲍斯基蔑视和羞辱之后,她发觉:“蒲公英真丑,蒲公英是杂草。”[4]32蒲公英的自然意象既是花朵对杂草的敌意,也象征着白人世界对佩科拉黑人的歧视。
冬季万物凋零揭示着自然环境的险恶与社会的冷酷,佩科拉与浅肤色的女孩莫丽恩遭受的不同待遇,揭示了黑人自我价值观的沦陷。与佩科拉相比,浅肤色的莫丽恩很有优越感,在克劳迪亚和佩科拉看来,“在她的绿眼睛里露出一丝春意,皮肤透着夏日的清爽,脚步带着秋天的成熟”[4]39-40。同为黑人的莫丽恩因为较浅的肤色被认为是美丽可爱的。“对自身肤色的憎恶使这些黑人不惜对自己的同胞进行伤害和诋毁,他们用白人强加的种族观念来看待自身,形成了一种内部的种族主义与暴力行为。”[5]20黑人群体的心理因被白人价值观的渗透而扭曲和同化,他们不仅无法接受自身的肤色,还变本加厉地仇视肤色更深的同胞。“‘白’即是‘美’。一切与‘白’相关的也是美的。”[6]当白人文化价值观在黑人文化中滋生,两种文化之间的分裂开始不断蔓延到社会的各个方面,莫里森指出:“这种分裂,表达的是美国文化与非裔美国文化的割裂:物体是分裂的,身体是分裂的,精神是分裂的,家庭是破碎的,邻里不和,种族是分裂的,国家是分裂的。”[7]
春天之美在于生命开始,孕育着希望,是传奇的季节。小说中的春天有着冬天的肃杀,伤痕累累的佩科拉不堪忍受自己母亲的虐待,前去乞求老牧师迈卡赐予她一双蓝色的眼睛,却又可耻地帮老牧师杀死了生病的老狗,最终发了疯。佩科拉的母亲波莉,对美的衡量来自于白人文化产业,“好莱坞使人们的视线从社会经济的大萧条和十九世纪欧洲战场的不幸中撤离,这一新兴的产业为财富与幸福幻象的创造做出了贡献,同时也加固了以‘白’为美这一观念”[8]12。“看电影受教育之后,她会以绝代美女的尺度来衡量每一张她看到的脸,这个尺度是她从银幕上得到的最大收获。在银幕上她最终找到了昏暗的树林,僻静的小路,无尽的河岸,以及温柔的目光。”[4]78以白人为主导的文化侵蚀着波莉的审美价值,当好莱坞的教化成为波莉判断美丑的标准时,她再也无法面对“丑陋”家人,与丈夫、孩子一起生活的场景是那样黯淡无趣,而身在白人豪宅的时刻是那样光明可爱。波莉由于自己心理价值观的畸变和扭曲,使她不仅自我仇恨,还将这仇恨蔓延到自己的配偶、子女。“这些不可避免的失衡无可避免地侵蚀着十一岁佩克拉的生命,除了麦克蒂尔一家以外,所有她遇见过的人,包括自己的家人,都认为她没有任何的价值……她遭受着来自父母的虐待,来自他人的背弃和无视,并成为其他一贯嘲弄她的孩子的目标。”[8]15
“我只需咬一口饱满的草莓就看见夏天了,就看见夏天低沉阴暗的天空。至今,夏季意味着暴雨之季。”[4]118自然界中夏季的“暴雨”无情地破坏、摧毁一切,它预示佩科拉家破人亡、自我沦陷的悲惨结局。佩科拉的孩子死了,她也疯了,在发疯的幻想中她终于拥有了一对蓝眼睛,然而幸福离她越来越远,“蓝眼睛”的佩科拉丧失了自我。
与此同时,通过对各种自然意象的刻画,小说的叙事结构也在秋冬春夏四季更替中得以塑造。但是,托尼·莫里森在小说中对种种自然景象的描写不是用来烘托小说人物的心理或叙述的气氛,自然景象本身就暗含特殊意义。在作品中,埋得太深的金盏花永远不能在这贫瘠的土地上发芽,电线杆旁“美丽”的蒲公英永远也不能生长在杜林小姐的院子里。它们既是自然的化身也是作为自然一员的人类的化身,在以白人文化为主导的社会背景下,由白人文化主宰和改造的自然一步一步地摧毁以佩科拉为代表的黑人的自然生存环境。
大自然的多样性是人类进化发展的基础,人类应当学习自然的智慧,确立尊重自然多样性的环境价值观,然而,在黑人的生存空间“没有人能让他们相信他们并不是丑陋得让人无法忍受。除了父亲乔利——他的丑陋是行为的丑陋(是绝望,放荡,欺负弱小的结果),其余的家庭成员(布里德洛夫太太、山姆·布里德洛夫、佩科拉·布里德洛夫)把丑陋当面具一样戴着,尽管丑陋并不属于他们”[4]24。然而,所有的广告牌、银幕以及众人的目光无不将他们排斥出自然的生存空间之外,比起失去生存空间,人们更忧虑失去自我认同和民族历史。托尼·莫里森对自然的描写不仅仅局限于审美意义之上,还体现在道德层面上,对在白人文化主导的社会中,黑人群体自我价值的泯灭进行了揭露和批判,揭示了白人文化对黑人精神世界的摧残和损害。
二、社会生态的扭曲与失落
默里·布克钦(Murray Bookchin,1921—2006年)是美国著名生态学家,被誉为“自由生态学之父”,他曾经明确指出:“几乎所有当代生态问题,都有深层次的社会问题的根源。如果不彻底解决社会问题,生态问题就不可能正确认识,更不可能解决。”[9]
托尼·莫里森在《最蓝的眼睛》中的人与自然关系紧张和对立的实质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紧张和对立,社会问题是生态难题的一部分。白色人种生理特征的审美价值观,一直被作为黑人追求的范本,黑人文化不断被遮蔽被否定。法侬说:“所谓的黑人不过是一个白人的人工制品。”[10]托尼·莫里森在接受美国《时代》周刊采访时也说道:“作为一个美国人,来自欧洲的人与其他移民者一样对我表示轻蔑,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的肤色。无论他们来自哪里,他们都能够团结起来……因为人人都知道,有我们黑人垫底,他们不会成为社会最底层的人。”[11]受到白人意识形态的教化,黑人渴求“白化”自我的过程开始就注定了毁灭,在这一过程中,身体与自我、自我与他人、人与社会的关系不断扭曲与异化,最终走向毁灭。
莫里森以自然意象为线索,从社会生态的角度建构了黑人文化受到白人文化的冲击以及黑人文化最终流失这一结果,暗含着对社会生态扭曲的批评。黑人的祖先最早是被当作奴隶从非洲贩卖过来,在美国惨遭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压迫,黑人的社会地位极为低下,种族歧视在美国一度盛行。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美国在海外以民主捍卫者的姿态自居,却忽视了历史上长期存在的对种族纯净的偏执和对金发碧眼的雅利安人的偏爱”[8]12。尽管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黑人的政治地位因民权运动不断提高,但是种族歧视依旧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摧毁着黑人的审美价值观。长期受歧视和受压迫的黑人群体中产生了种族自我否定心理,他们因无法去适应所处的白人世界而被边缘化甚至异化,逐渐丧失了自我。他们开始用白人的审美来评判自己的美丑,抛弃本民族的价值观,处处模仿白人,认为“黑即丑”,“白人的女权运动和女性研究,在国家政治和教育上做斗争,很少涉及种族解放。而投身于女权运动的有色女性却被具有强烈种族意识的‘教友’看作是其种族的背叛者,认为她们破坏了忠诚,削弱了女权斗争”[12]。社会种族歧视的内化造成了佩科拉自我否定的悲剧,最终使她成为白人审美价值观的殉葬品,这也无形地揭示了贩奴制的罪恶根源。佩科拉的自我否定,源于白人文化意识对黑人社会的否定,在白人文化为主导的社会中,黑人只有两种选择,“成为白人或者消失”[13]120。对白人文化审美标准的内化,是佩科拉自我厌恶和自我否定的根源。这种自我否定本质上是源于黑白两种文化冲突,黑人在白人价值中的迷失和毁灭,以及民族文化的流失与背叛。
三、精神生态的破碎与崩溃
美国当代著名思想家欧文·拉兹洛(Ervin Laszlo)认为生存的极限在于人类对于自己生存方式的选择,而非自然环境的选择。正如罗马俱乐部的创始人、意大利工业家奥莱利奥·佩切依给欧文·拉兹洛《人类的内在限度》一书写的推荐辞那样:“内在限度的问题比外部极限重要……我们这类生命在这个星球上遇到的极限与我们自己的观念和立场这些内在限度息息相关。如果后者无力迎接新的挑战,它们终将使人类的外部极限缩得更小。”[14]自然环境危机,往往折射出人类在人文领域的生态抉择、价值体系与认知模式。人类精神生态系统最终决定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
比如“百衲被”的自然意象,就从精神生态的角度象征着布里德洛夫一家窘迫而分裂的生活和情感。布里德洛夫家庭的“每个成员只生存在自己的意识中,收集零散经历与信息,用来缝制现实生活的拼花棉被”[4]22。这是人类内部的很大局限。布里德洛夫一家生活在北方工业城市,南方黑人传统已经成为记忆碎片,生活在偏远的社区角落,不与邻居交流,甚至对自己的家人也缺乏温情和关爱,“无法将各自生活的碎片组合成整体的和谐的家庭生活”[15]。这无疑给读者提供了很多阐释和想象的自由空间,莫里森以自己特有的话语方式,通过对自然意象叙事策略的使用,建立起与传统男性和主流叙事迥然不同的话语方式。“百衲被”这一自然意象是从人类的精神生态角度,揭示了黑人传统文化,突出了黑人生存空间的碎片化。这种叙事方式是一种互动,需要读者主观想象的参与和补充,是叙事的再创造与延伸。
“人类解决生理上的需要并不难,而人类解决其人性的需要,则出奇地复杂,单凭财富与繁荣以及技术的进步都不足以解决人类社会的根本问题。也不可能给人类带来真正的幸福。”[16]对于“美”的衡量,除了白色的皮肤和蓝色的眼睛以外,还有一个属于精神与心理领域的内部尺度,这是人类相比其它生物的优越之处,也是困难之处。黑肤色的佩科拉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一双白人审美观所推崇的蓝眼睛。“莫里森以蓝眼睛意象的创设完成了对小说主人公人生悲剧的象征和寓意,它既形成了小说的情绪氛围,又有生动直观的画面感,同时也是读者由故事层面进入小说深层意义世界的桥梁。小说的美学魅力很大程度上导源于此。”[17]蓝眼睛既是人体的自然器官,也是小说主题的主要意象。而“the bluest”化作了小说“blue”(忧伤)的基调,无形间为小说增添了最为忧伤的情绪氛围,而作为单数形式出现的“eye”,则成为了对小说主人公“I”的命运的揭示。佩科拉正是因为违背自然规律的渴求,如同恶魔编制的欲网使她陷入自我的分裂之中,“幼小的心灵已经受到了扭曲,她要用一双白人的眼睛去观察周围社会,她鄙视自己的肤色,更鄙视自己的眼睛”[18]。在这样的家庭和社会中,佩科拉与自己的自然属性分离,与自己的民族背离,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的割裂造成了她的精神分裂与扭曲。来自文化的分裂曾经揉碎了波莉和乔利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他们又与“蓝眼睛”(白人文化)一同孕育了一个悲剧的佩科拉。霍米·巴巴在分析身份形成的动态过程中提出,身份形成陷入需要和欲望的紧张的认同位置,是一个分裂的空间。“最后身份问题从来不是一种既定的身份,也绝不是一种自我完善的预言:它总是一种身份图像的生产,及其预设身份图像主体的转变。”[13]45
显而易见,佩科拉对蓝眼睛的虚妄追求,既是人类对自然规律背离的反讽,也是黑人自我认同上的混乱与迷失。她这样厌恶自己的肤色,厌恶没有蓝眼睛的自己,“然而,佩科拉的自我厌恶情结并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她所生活的那个以白人为主宰的社会把黑人降为物体,并通过各种途径来强化他们的这种‘物化’意识,然后让他们自己感到黑皮肤确实是丑陋、低人一等的社会而来的”[19]。小说经过莫里森的雕塑,将“蓝眼睛”脱离佩科拉的个人命运坎坷,化作“白人文化”的象征,揭示了黑人自我失落和黑人文化遭到摧残的根本原因。以佩科拉为代表的黑人价值在追寻自我意义的过程中,逐渐被白人文化吞噬消弭,本来不能用肤色、相貌等自然属性来衡定的精神价值观念,如幸福、亲情、爱情、友情、自尊等,却被与“白色”划上等号。在人生的舞台上,佩科拉的精神与价值观在白人观众和自己同胞的蔑视和践踏中彻底丧失消亡,黑人价值观念的混乱与迷失,使得白人文化最终窃据了以佩科拉为代表的黑人审美体验的灵魂。
四、结 语
科技的更新,伴随工业革命的发展,推进了人类征服自然的步伐,我们剥夺了自然的自主性,如同白人文化对黑人自我价值的剥夺,这种自主性恰恰是自然最为核心的意义。自然的自主性就是其意义,没有了它,只是留下了无根的我们自己。没有对自我民族的认同,留下的只是“白化”了的躯壳。文本中颠覆了的自然描写应和了种族歧视下美国黑人的艰难挣扎。因此只有自然属性的回归,才是黑人社会属性回归的起点,也是黑人突破白人价值观、寻求种族平等的起点。黑人只有接受并重新回归黑肤色的自然之美,才能重拾黑人自我价值、重建种族平等;热爱并坚守自身肤色的自然审美观,才是抵制白人主流文化,抗争种族歧视,重获自然与精神的救赎之路。黑人接受、热爱并坚守自己的民族文化,才能重新获得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三位一体的和谐与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