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闽国诗人徐寅人品和文品之说纠谬
2016-02-13李最欣
李最欣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五代闽国诗人徐寅人品和文品之说纠谬
李最欣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作为五代时闽国文坛能够和韩、黄滔并驾齐驱的诗人,徐寅并未引起今日学界的关注,其原因很可能和清乾隆时四库馆臣对徐寅人品、文品的非议有关。四库馆臣认为徐寅对唐王朝的忠诚是值得怀疑的,又认为徐寅诗文成就在罗隐、司空图、黄滔之下。考察实际情况后可知,四库馆臣的这两个观点都是靠不住的。徐寅应该得到今人更多的关注和研究。
五代;闽国;徐寅;人品;文品;纠谬
徐寅(894-923),一作徐夤,字昭梦,福建莆田人,唐昭宗乾宁元年(894)进士及第,释褐秘书省正字。后唐同光元年(923),徐寅隐居于福建泉州,后卒。徐寅有著作5种19卷,今尚存世者2种12卷。这2种著作是《雅道机要》2卷、《唐秘书省正字先辈徐公钓矶文集》十卷(此书书名一作《徐正字诗赋》,卷数为2卷)。徐寅存诗,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徐正字诗赋》(二卷)所收最全,计246题269首。徐寅是五代时闽国文坛上能够和韩(842-914?)、黄滔(840?-?)并驾齐驱的诗人,但是,很大程度上,可能主要是由于清乾隆时四库馆臣对徐寅的人品和文品不无微词,致使学界对徐寅其人其诗多有误解和轻视。本文就此问题展开讨论。
一、四库馆臣对徐寅人品的批评不够公正
徐寅在《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中无传,其事迹散见于《五代史补》、《唐才子传》、《十国春秋》等传记类史书和《崇文总目》、《直斋书录解题》等目录类史书以及徐寅集历代版本的诸家序跋,此外就数清乾隆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四库馆臣对徐寅的评说最为重要了。徐寅集历代版本序跋中徐寅后裔对徐寅的崇敬和称赞无疑是需要打折扣地理解的,但在四库馆臣之前,确实未见有人对徐寅的人品有什么质疑,第一次对徐寅人品表示质疑和轻视的,是四库馆臣。以下分析四库馆臣的说法。
四库馆臣给徐寅《徐正字诗赋》作提要时有这样的话:“寅尝献赋于朱全忠,后忤全忠,乃遁归闽,非真有故主之思。乃与司空图、罗隐二人遥相唱和,有如臭味。又作《大夫诗》曰:‘争如涧底凌霜节,不受秦王号此官。’《马嵬》诗曰:‘张均兄弟皆何在,却是杨妃死报君。’更似一饭不忘君者,盖文士之言,不尽足据,论世者所以考其实也。”①《四库全书总目》(200卷),(清)永等撰,中华书局,1965年6月第1版,卷151,第1303页。这里,四库馆臣表达了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是,徐寅归隐闽国的原因是得罪了朱全忠,在朱全忠幕下混不下去了,故不得不归隐闽国(言外之意是,如果没有得罪朱全忠,徐寅就会一直任职于朱全忠幕府,就不会归隐闽国了)。第二个意思是,虽然徐寅和司空图、罗隐这种忠于唐朝的节义之士以诗歌相互唱和,而且唱和得既投机,又频繁,但是,徐寅只是口头上说说,实际行动未必如此。四库馆臣这两个意思靠得住吗?未必靠得住,因为馆臣这话漏洞太多了。
首先,徐寅和朱全忠交恶了吗?没有。这事在史料中有足够清楚的记载。
今存记载徐寅和朱全忠关系的最早史料,是北宋张齐贤(943-1014)的《洛阳缙绅旧闻记》(五卷)一书(该书为宋真宗景德二年即1005年张齐贤知青州时所撰),该书卷一曰:
福建人徐寅下第,献《过梁郊赋》,梁祖览而器重之,且曰:“古人酬文士,有一字千金之语。军府费用多,且一字奉绢一匹。”徐赋略曰:“客有失意还乡,经于大梁,遇郊之耆老,问今古之侯王。父老曰:‘且说当今,休论往昔。昔时之事迹谁见,今日之功名目睹。’”辞多不载。遂留于宾馆,厚礼待之。①《洛阳缙绅旧闻记》,(宋)张齐贤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1。
这里张齐贤只是说朱全忠对下第的徐寅很器重,徐寅给朱全忠献赋后,朱全忠给徐寅以丰厚的润笔,从张齐贤这记载一点也看不出徐寅和朱全忠有什么不和的信息。对徐寅献给朱全忠的赋,张齐贤只是记载了作赋的起源,对赋文以“辞多不载”的理由省略了。张齐贤省略了的内容,苏轼有所记载,而且苏轼的记载出现了徐寅“得罪”朱全忠的实情。现在看看苏轼是怎么记载的。
苏轼(1036-1101)《东坡志林》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该本系内府藏本。中华书局1981年版《唐宋史料笔记丛刊》本《东坡志林》只有五卷,无关于徐寅的这条记载)曰:
徐寅,唐末号能赋。谒朱全忠,误犯其讳。全忠色变,寅狼狈走出,未及门,全忠呼知客,将责以不告语,斩于界石南。寅欲遁去,恐不得脱,乃作《过太原赋》以献。其略曰:‘千金汉将,感精魄以神交;一眼胡奴,望英风而胆落。’全忠大喜,遗绢五百匹。全忠自言梦见淮阴,使受兵法。一眼胡奴,指李克用也。寅虽免一时之祸,不忧一眼胡奴见此赋也。可笑。②《东坡志林》(12卷),(宋)苏轼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7。
苏轼云徐寅因误犯朱全忠家讳而感到狼狈,但朱全忠没有归罪于徐寅,而是将没有告诉徐寅应避之讳的属下杀掉了。心虚的徐寅写赋献谀,朱全忠大喜,给徐寅赠了五百匹绢。可见,徐寅与朱全忠不仅没有了芥蒂,而且有了不错的交情。也就是说,依据苏轼的说法,徐寅仍然没有得罪朱全忠,仍然没有与朱全忠交恶,不但没有交恶,而且交情变得更好。
其实,在张齐贤之后、苏轼之前,陶岳(?-1022)《五代史补》(五卷)(该书壬子岁即1012年成书)也有对徐寅与朱全忠交往的记载,该书卷二曰:
徐寅登第,归闽中,途经大梁,因献太祖《游大梁赋》。时梁祖与太原武皇为仇敌,武皇眇一目,而又出自沙陀部落,寅欲曲媚梁祖,故词及之云:“一眼胡奴,望英风而胆落。”③《五代史补》,(宋)陶岳撰、顾薇薇校点,卷1,《五代史书汇编》本。《五代史书汇编》(全10册),傅璇琮、徐海荣、徐吉军主编,杭州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第5册,第2495页。
这里陶岳倒是没有记载朱全忠得到徐寅所献之赋后对徐寅的赏赐,而且连朱全忠对徐寅的好感也看不出来,但是,从陶岳这记载也看不出朱全忠对徐寅的恶感,而且从常理上看,徐寅讽刺朱全忠的仇人李克用,说李克用一见朱全忠就胆怯,也不应该引起朱全忠的恶感。
北宋张齐贤、苏轼皆说朱全忠对徐寅很器重,给徐寅以丰厚的润笔。清康熙时吴任臣《十国春秋》卷95《徐寅传》关于徐寅与朱全忠的关系主要采用了苏轼《东坡志林》的说法,并引用北宋路振《九国志》的话相印证,仍然认为朱全忠器重徐寅,仍然没有徐寅和朱全忠交恶的意思。不知到了乾隆时期,四库馆臣以何为据而说出了徐寅“后忤全忠”而归闽的话。这话无来源,不可靠,也与以前学者的记载不符,故不可信。
其次,四库馆臣曰:“寅尝献赋于朱全忠,后忤全忠,乃遁归闽,非真有故主之思。”这种先献赋于朱全忠、后忤朱全忠、后归闽的顺序正确吗?未必。
从上文所引北宋三位学者张齐贤、陶岳、苏轼的记载看,顺序不是这样的。张齐贤、陶岳没有提到徐寅与朱全忠之间有什么不快的事情,提到徐寅和朱全忠之间有不愉快事情的是苏轼。依据苏轼的说法,徐寅不小心触了朱全忠的讳,朱全忠“色变”(苏轼只是说朱全忠“色变”,至于是变得愤怒还是变得尴尬就不知道了,也许两者皆有),徐寅“狼狈走出”,朱全忠将不告知徐寅应避之讳的属下杀掉了,对徐寅并没有为难。徐寅为弥补过失,给朱全忠献了《过太原赋》称赞朱全忠,朱全忠“大喜,遗绢五百匹”。可见,徐寅和朱全忠很快就和好了。徐寅、朱全忠和好的事情上文已经讨论过,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依据苏轼的说法,徐寅是先忤了朱全忠,然后才献赋得到朱全忠的器重和赏赐的,而四库馆臣却说先献赋,后忤朱全忠。四库馆臣这种先献赋后忤全忠的说法无来源,故需要存疑。
再看徐寅归闽和“忤全忠”有没有关系。张齐贤只是说徐寅下第后献赋于朱全忠并得到朱全忠的礼遇,从张齐贤这记载看不出徐寅是归闽时偶遇朱全忠而得到礼遇,还是得到朱全忠礼遇后才归闽的。张齐贤之后的陶岳说:“徐寅登第,归闽中,途经大梁,因献太祖《游大梁赋》。”既然徐寅是归闽途中才结识朱全忠的,就不能说,徐寅之所以归闽,是因为和朱全忠交恶,在朱全忠那里混不下去了。徐寅见朱全忠,张齐贤说发生于徐寅下第还乡时,陶岳说发生于徐寅登第还乡时,“下第”还是“登第”,一时难以搞清,但两人都说发生于徐寅还乡时,这是确定无疑的。既然徐寅还乡的打算和开始还乡之旅发生于见朱全忠之前,就更不能说徐寅还乡是因为他得罪了朱全忠而不得不还乡。也就是说,徐寅还乡归闽和忤不忤朱全忠没有关系。
据《唐才子传校笺》(第四册)卷十《徐寅传》校笺者周祖撰、贾晋华二先生考证,徐寅于唐昭宗乾宁元年(894)进士及第,光化三年(900)后弃职离京,客游汴梁朱全忠幕下二年,“其归闽约在天复二年(902)”。①《唐才子传校笺》(第四册),傅璇琮主编,中华书局,1990 年9月第1版,卷10,第293页-第294页。天复二年(902)徐寅归闽时,唐王朝尚未灭亡,朱全忠仍然是唐朝的臣子。可见,不能从徐寅归闽前在朱全忠幕下生活二年判定徐寅对唐王朝不够忠诚。也就是说,徐寅从来没有做过梁太祖朱晃(朱全忠篡唐后改名朱晃)的臣子,那么,就不能认定徐寅对唐王朝不够忠诚,不能认定徐寅“非真有故主之思”。四库馆臣的话不可信。
第三,退一步讲,就算徐寅是得罪了朱全忠后不得不归闽,那还是不能判定徐寅对唐王朝不够忠诚。晚唐京兆人韩(842-914?)确实是得罪了朱全忠后不得不为了避祸而流落到闽国,而韩被四库馆臣称赞为“唐末完人”②《四库全书总目》(200卷),(清)永等撰,中华书局,1965 年6月第1版,卷151,第1302页。,那么,本身就是福建人的徐寅得罪朱全忠后归闽,为什么就被四库馆臣认定为“非真有故主之思”呢?这显然是有问题的。
总之,徐寅误犯朱全忠之讳,朱全忠没有归罪徐寅,而且给徐寅以丰厚的润笔;徐寅还乡归闽和他是否得罪朱全忠没有关系;馆臣关于徐寅归闽原因的说法,无依据,不可信。
二、四库馆臣对徐寅文品的批评值得质疑
这里“文品”的“文”包含诗、赋两类,“品”是品第、水平的意思,但是,本文不是笔者依据自己对徐寅作品的研读评判徐寅诗、赋的水平,而是依据前人对徐寅诗、赋的评价来纠正四库馆臣认为徐寅诗、赋水平不够好的不当说法。
关于徐寅诗赋,四库馆臣是如此评价的:“其赋句雕字琢,不出当时程式之格,而刻意锻炼,时多秀句。集中《赠渤海宾贡高元固诗序》称其国传写寅《斩蛇剑》、《御沟水》、《人生几何》三赋,至以金书列为屏障,则当时亦价重鸡林矣。诗亦不出五代之格,体物之咏尤多。五言如:‘白发随梳少,青山入梦多。’‘岁计悬僧债,科名负国恩。’七言如:‘丰年甲子春无雨,良夜庚申夜足眠。’(笔者按,“夜足眠”,《徐正字诗赋》作“夏足眠”,是。馆臣误)‘月明南浦梦初断,花落洞庭人未归。’‘鹈声中双阙雨,牡丹花畔六街尘’诸联已为集中佳句。然当时文体不过如斯,不能独责备于寅也。”③《四库全书总目》(200卷),(清)永等撰,中华书局,1965 年6月第1版,卷151,第1303页。馆臣这段话表述了两个意思:第一,徐寅的赋不过是晚唐时的程式之作,刻意锻炼之后,顶多有一些秀句而已,尽管其赋在当时声名甚大,流传甚广。第二,徐寅诗中数量不少、水平不错的对句仍然是五代的体物之风,算不上好,但不能以此过多责备徐寅。这里评价徐寅的诗和赋的时候,馆臣采取了抑扬顺序有所不同的说法,但其倾向明显是以抑为主、以扬为次。到了给黄滔《黄御史集》作提要时,馆臣顺便提到了徐寅,这次馆臣就不客气了:“集中文颇赡蔚,诗亦有贞元、长庆之遗,虽不及罗隐、司空图,而实非徐寅诸人之所及。”④《四库全书总目》(200卷),(清)永等撰,中华书局,1965 年6月第1版,卷151,第1303页。这里先称赞黄滔的文,后称赞黄滔的诗,然后又说在罗隐、司空图、黄滔、徐寅四人中,徐寅最差。从馆臣这话看不出馆臣是说徐寅的诗在四人中最差呢,还是徐寅的文在四人中最差,或者徐寅的诗和文在四人中皆最差。不管馆臣是哪种意思,馆臣这种说法会让一些人误以为徐寅的文品(含诗品和赋品)也在四人中最差。故笔者就此给予辨正。
说徐寅的诗不如黄滔,或许正确,但文是包含赋的,说徐寅的赋也不如黄滔,更不如罗隐、司空图,这话就值得商榷了。考察徐寅的一生可知,徐寅的词赋早就有名,徐寅为赋的名气不但非黄滔所及,恐怕连罗隐、司空图都赶不上。要明白这一点,只须考索一下徐寅的成名史或者说徐寅在当时的影响就可以了。
五代王定保(870-941?)《唐摭言》(此书最晚917年撰成)(收于《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下册)卷十《海叙不遇》云:“谢廷浩,闽人也。大顺(890-891)中,颇以辞赋著名,与徐夤不相上下,时号‘锦绣堆’。”①《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本社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3月第1版,下册,第1667页。南北宋之交宋马永易《实宾录》(十四卷)卷十记载此事时“谢廷浩”作“谢延皓”,“辞赋”作“词赋”。②《实宾录》(14卷),(宋)马永易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10。南北宋之交宋叶廷(叶廷大约年少于马永易)《海录碎事》卷十八《文章门》记载此事时,“谢廷浩”作“谢延皓”,“辞赋”作“诗赋”,并云出自“本传”,李之亮先生校点时云叶廷说出自“本传”为误,《旧唐书》、《新唐书》均无谢延皓或谢廷浩,此条应该出自《唐摭言》。③《海录碎事》(22卷),(宋)叶廷撰、李之亮校点,中华书局,2002年5月第1版,卷18,第823页-第827页。这看法应该是正确的。可见,在唐昭宗李晔大顺年间(890-891),徐寅就已经以辞赋知名于世了,五代王定保和南北宋之交的马永易、叶廷等知道此事而且都记载了此事。
宋陶岳《五代史补》(五卷)(该书1012年撰成)卷二《黄滔命徐寅代笔》条云:“黄滔在闽中,为王审知推官。一旦馈鱼至,时滔方与寅对话,遂请为代谢笺。寅援笔而成。其略曰‘:衔诸断索,才从羊续悬来;列在盘,便到冯谖食处。’时人大称之。”④《五代史补》,(宋)陶岳撰、顾薇薇校点,卷1,《五代史书汇编》本。《五代史书汇编》(全10册),傅璇琮、徐海荣、徐吉军主编,杭州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第5册,第2495页。文中的“请为代谢笺”已经透露了黄滔地位高于徐寅的消息,题目“黄滔命徐寅代笔”更把这一点坐实了。知道这一点对判定黄滔和徐寅在声律方面才能的高下很有帮助。这个暂且按下不表,只评说黄滔让徐寅代笔的事情。黄滔能让徐寅代笺,必然是瞧得上徐寅,事实证明他很有眼光,徐寅的代笺大称于时。
清吴任臣《十国春秋》(该书康熙8年即1669年撰成)卷95《徐寅传》曰:“登唐乾宁进士第,试《止戈为武赋》,一烛才尽已就,有‘破山加点,拟戍无人’之句,侍郎李择览而奇之,是岁释褐秘书省正字。”⑤《十国春秋》(116卷)(全4册),(清)吴任臣撰,徐敏霞、周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12月第1版,第3册,卷95,第1374页。吴任臣此记载与南宋高宗建炎二年(1129)徐寅后裔徐师仁所撰《<唐秘书省正字先辈徐公钓矶文集>序》中的内容完全相同,而徐师仁序交代其出处为北宋路振《九国志》,不知道吴任臣此记载出自于徐师仁的《序》,还是出自于他所见到的《九国志》。需要提醒一下的是,今存清代守山阁丛书本《九国志》无徐寅传,也就是说无徐师仁、吴任臣提到的关于徐寅的这段记载,辑佚时需要补录进去。从吴任臣《十国春秋》此记载可以看出三点:首先,“一烛才尽已就”,说明徐寅才思之敏捷;其次,有名句得到礼部侍郎的赏识,可见徐寅才高之不虚;第三,同年授官秘书省正字,可见徐寅及第后仕途之顺利。
得到李择、黄滔等人赏识的徐寅自我感觉如何呢?如果自我感觉良好,那么,当时有其他人认可吗?且看如下记载:
已而走归家里,太祖辟掌书记。唐灭梁,闽使贺庄宗登极,庄宗遽问使曰:“徐寅无恙乎?归语尔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寅指斥先帝,尔国何以容之?”使回,俱以告。太祖曰:“如此,则上直欲杀徐寅尔,今但不用可矣。”即日戒阍者,不得引接。寅拂衣去曰:“丈尺之水,前陂后堰,安能容万斛之舟乎?”寻旧隐钓矶处,慨然有长往志,竟卒于长寿之别墅。
初,太祖从子延彬刺泉州,寅每同游赏,及陈郯、倪曙等赋诗酣酒为乐,凡十余年。常被病求药物于延彬。延彬答书:“善自调护,亦可自开豁。三皇五帝,不死何归。”盖举寅《人生几何赋》语以戏之也。——《十国春秋》卷95。⑥《十国春秋》(116卷)(全4册),(清)吴任臣撰,徐敏霞、周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12月第1版,第3册,卷95,第1374页。从这二段记载可以看出,黄滔在闽国的地位确实高于徐寅,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闽国国主王审知(862-925,909-925年在位)迫于后唐庄宗李存勖(885-926,923-926年在位)的压力不敢用徐寅。在许多人看来,王审知不但没有主动地把徐寅或者徐寅的头献给后唐庄宗李存勖,而且在明知李存勖已经要求他杀掉徐寅的情况下还放走徐寅,这已经够大胆、够仁慈、够爱惜人才了。可是,徐寅自己竟然不买账,说你闽政权不过是丈尺之水,哪里配得上我徐寅这样的万斛之舟呢,于是拂衣而去,终老在自己以前就住过的地方。这事情一方面说明王审知确实有容人之量,另一方面说明徐寅确实自视甚高。
可能有人会问:徐寅受到王审知的冷落后才说出了“丈尺之水,前陂后堰,安能容万斛之舟乎?”的话,这话是不是一时气话呢?应该不是。因为徐寅的自负在其诗中常有表现。例如:
宗伯帐前曾献赋,相君门下再投书。
——《全唐诗》卷709《忆长安上省年》。
词赋有名堪自负,春风落第不堪羞。
——《全唐诗》卷709《长安述怀》。
赋就神都振大名,斩蛇功与乐天争。
于今延寿溪边住,终日无人问一声。
——《全唐诗》卷711《卜居延寿溪》。第一首诗说他曾经给宗伯献过赋,第二首说既然词赋已经很有名气了,落第就不值得介意,第三首说到暮年的时候,他仍然回忆当年《斩蛇剑赋》有名于京城的事情。还有一首题目很长(首句为“折桂何年下月中”)的七律,说一直到他晚年回到闽地的时候,渤海还有来客说他的赋现在还受到渤海人的喜欢,此事前文引用四库馆臣的话时已经提到,故不再引。自负总有自夸的成份在,但自负一般总是有一点实力的,徐寅的自负就是这样,证据是他的自负得到了节度使王延彬一定程度上的肯定。《诗话总归》卷45《伤悼门》引用北宋杭州人蔡居厚《诗史》中的记载曰:
徐寅,兴化军莆田人,以秘书正字归老乡里。既死,节度使王延彬以诗哭之曰:“延寿溪头叹逝波,古今人事半消磨。昔除正字今何在,所谓人生能几何。”延寿溪,寅所居也。①《诗话总龟》(前集),(宋)阮阅编、周本淳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8月第1版,卷45,第427页。
——宋阮阅《诗话总龟》卷45。徐寅去世后,节度使王延彬能以诗哭之,诗中还提到了徐寅的《人生几何赋》,可见徐寅的赋确实颇得时誉。
以上都可以看作徐寅生前的影响,徐寅死后的影响有以下证据。
欧阳修(1007-1072)《新五代史》卷68《王审知世家》云:“审知虽起盗贼,而为人俭约,好礼下士。王淡,唐相溥之子;杨沂,唐相涉从弟;徐寅,唐时知名进士,皆依审知仕宦。”这里说王淡、杨沂的重要都用其父兄作背景,唯独徐寅的背景只是徐寅自己的声誉:“唐时知名进士”。这说明徐寅在当时确实有点名气。
再看北宋人黄裳(1044-1130)《送黄教授序》一文的说法:
闽中山水之聚,水甘而山秀……盖自唐德宗以前,未尝举进士。其后虽有欧阳詹、徐寅辈相次而出,特以文辞稍闻于天下,未有华显者,又二百余岁矣。虽然,岂人力所能为哉?盛衰之数然也。②《演山集》(60卷),(宋)黄裳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19。
——北宋黄裳《演山集》卷19。黄裳是福建南平人,于北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状元及第。在黄裳看来,自唐至宋三百余年的历史中,闽地就出了两个“以文辞稍闻于天下”的人物,徐寅就是其中之一,这里没提到曾经显赫一时的闽地进士黄滔、翁承赞等人。黄裳这看法未必正确,但可以说明,至少在状元黄裳的心目中,徐寅是有地位的。
黄裳的看法是一个北宋人的观点,南宋人洪迈(1123-1202)也是这么认为的。洪迈《黄文江赋》一文云:
晚唐士人作律赋,多以古事为题,寓悲伤之旨。如吴融、徐寅诸人是也。黄滔字文江,亦以此擅名。”③《容斋随笔》,(宋)洪迈撰、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2005年11月第1版,第713页。
——南宋洪迈《容斋四笔》卷7。洪迈说明晚唐士子作律赋多以古事为题寓悲伤之旨时,仅举出三人,先说了两个,一个是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吴融,另一个是福建莆田人徐寅,然后再举出一个福建莆田人黄滔。洪迈此文的题目是《黄文江赋》,目的是称赞黄滔的赋,但在夸奖“吴融、徐寅诸人”后说黄滔“亦以此擅名”,而没有用“黄滔尤著”之类的措辞。这就说明洪迈不认为黄滔的赋在徐寅之上;而把徐寅放在黄滔之前,更说明在洪迈心目中,徐寅的赋在黄滔之上。
南宋认为徐寅赋胜过黄滔的,不止洪迈一个人。比洪迈晚生六十余年的南宋著名诗人刘克庄(1187-1269)也是这种看法。刘克庄《后村集》卷三十八《丁元有墓志铭》有言:“铭曰:天下声律尚莆体,莆体发源自丁氏。君最先鸣唱诸季,吴融徐寅敛衽避。”墓志难免有夸大其辞的弊病,例如刘克庄这里所说的“天下声律莆体最好,莆体声律丁氏最好,丁氏声律你丁元有最好”的说法,一听就是吹牛高手的口吻。刘克庄为了吹嘘丁伯杞(字元有,丁宝成八子中的第六子)长于声律,说连唐代的声律能手吴融和徐寅见了你都退避三舍。可见在刘克庄的心目中,只有徐寅的律赋才能和吴融并驾齐驱,黄滔等人显然不及。
从元到明,未见人继续肯定徐寅的律赋成就(但也未见人否定过),继南宋人之后肯定徐寅律赋成就的,是清代康熙时学者吴任臣。他说:
论曰:陈、黄、徐、翁,皆闽产也。峤以老成为邦司直,滔负威凤之才,寅擅雕龙之质,分镳竞爽,要云无愧。承赞荣施乡里,兴学右文,其亦大有造于闽矣。①《十国春秋》(116卷)(全4册),(清)吴任臣撰,徐敏霞、周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12月第1版,第3册,卷95,第1377页。
——清吴任臣《十国春秋》卷95。先解释一下“威凤”和“雕龙”。“威”的11个义项中第9个义项“法则;仪则”最为适合,旧说凤有威仪,故称威凤,威凤是一种瑞鸟。“雕龙”指雕镂龙纹,比喻修饰文辞或刻意雕琢文字。“威凤”和“雕龙”相对,故“威”的意思应该是使有威仪。吴任臣说黄滔“负威凤之才”而徐寅“擅雕龙之质”,可见,吴任臣认为徐寅的功绩可与黄滔并驾齐驱。
从以上众多的事例来看,徐寅的名气在其生前就很大,死后也不小,这些名气都远非罗隐、司空图、黄滔可比。可是,很可能主要是因为徐寅集难以找到的原因,宋元明三朝的唐诗选本中,仅五代韦《才调集》选徐寅诗1首、南宋洪迈《万首唐人绝句》选徐寅诗20首,其他选本例如宋李等《文苑英华》、宋王安石《唐百家诗选》、金元好问《唐诗鼓吹》、元杨士弘《唐音》、明胡震亨《唐音癸签》、明唐汝询《唐诗解》、明高《唐诗品汇》、清乾隆28年(1763)成书的孙洙《唐诗三百首》皆未选徐寅诗。清乾隆37年(1772)四库馆臣开始编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时很可能受此影响,在明知徐寅词赋当时就声名大震的情况下,还是做出了徐寅不及罗隐、司空图、黄滔的判断,并认为徐寅对唐王朝的忠诚值得怀疑。虽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之后的唐诗选本(例如中国社会科学院《唐诗选》、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不选徐寅诗,未必就与四库馆臣对徐寅其人其文的贬低有关,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作为地位崇高、声名显赫的学术著作,其影响是不可小觑的。故,对四库馆臣的话,不可不辨,亦不可轻信。何况,通过以上的考察可知,就人品而言,没有证据证明徐寅对唐王朝不够忠诚;就文品而言,自晚唐、五代开始历经北宋、南宋,一直到清朝康熙时,对徐寅诗赋持非议轻视态度者,从未出现,而给徐寅诗赋(尤其是赋)以好评者,人数众多。总之,四库馆臣对徐寅其人其文不无轻视和非议的说法,无依据,无道理,难以让人信服,需要审慎理解才是。
The Study on XU Yin’s Moral Quality and Writing Style
Li Zuixin
(School of Humanities,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 311121)
XU Yin is an important poet equivalent to Han Wo and Huang Tao in Min-Province during the 9th century and the 10th century.However,In terms of his moral quality and writing style,XU Yin has always been criticized and ignored among ministers of the imperial library in Qing Dynas⁃ty.In fact,the views on XU Yin’s moral quality and writing style are misunderstood.Therefore,he is supposed to be paid more attention to study and research.
the Five Dynasties;Min Dynasty;XU Yin;moral quality;writing style;correction
10.13853/j.cnki.issn.1672-3708.2016.04.009
2016-05-24
李最欣(1968-),男,陕西大荔人,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和历史(偏重于唐宋文学),现供职于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