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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遮蔽”的启蒙
——解读“五四”时期的高一涵

2016-02-13

天府新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新文化运动

张 玲



被“遮蔽”的启蒙
——解读“五四”时期的高一涵

张 玲

摘要:多年以来,关于“五四”的研究可谓蔚为大观,但高一涵这个名字似乎一直遗漏在时代的缝隙之中。究其原因,一是因为高一涵的启蒙思想多限于法政学内部,二是关于高一涵的资料核实困难。但作为陈独秀创办《新青年》最得力的助手与撰稿人,高一涵对于现代国家的性质,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人权、民主、自由等问题有着系统而全面的见解,对推动“五四”时期的舆论走向和思想启蒙起到了重要作用。

关键词:高一涵 新文化运动 思想启蒙 现代国家 平民政治思想

由《青年杂志》发轫的新文化运动距今已整一百年。一百年来,学界对这场文化运动的评价可谓众说纷纭。周策纵先生在《五四运动史》中指出:“五四运动”①是一个复杂现象,“它不是一个单纯不变,组织严密的运动,而是许多思想纷歧的活动汇合而成,可是其间并非没有主流”。〔1〕仔细研究其所言主流,这便是1917年前后,“新起的思想界人物,以《新青年》杂志和国立北京大学为中心,团结他们的力量,发起新思想和新文化改革”〔2〕,这也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在与西方的接触中觉察到有彻底改革中国文明之必要后的积极举措。

只要提及“五四”和新文化运动,甚至和那个年代有关的历史事件,首先蹦入脑中的便是《新青年》以及与之相关联的陈独秀、胡适、蔡元培、李大钊、周氏兄弟等一大批熟悉的历史人名,确实,他们是在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印迹的伟大的历史领袖。然而,因历史记忆的断裂,又有多少引领一时的人物瞬间便转入了历史暗夜。单从《青年杂志》首期的作者来看,除陈独秀外,还有高一涵、李亦民、易白沙、刘叔雅、陈蝦、刘半农、苏曼殊等人,作为《新青年》的重要撰稿人,他们同样也是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为这场运动作出了杰出的思想和文化贡献。我们要更真实地回顾历史,揭开被遮蔽的历史真相——这些都是近现代史上绕不过去的重要历史人物。

多年来已基本达成共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滥觞,以陈独秀1915年在上海创办的《青年杂志》为标志,而在《新青年》这一文化阵营中,尤其是创刊伊始,除陈独秀外,发表文章最多、份量最重的当属高一涵。作为陈独秀的得力助手,他无疑是为这场运动冲锋陷阵、摇旗呐喊的领军人物,是思想启蒙的一员战将。分析考察高一涵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启蒙思想,当然将更有助于了解这场运动的真实面貌。笔者通过材料的整理与分析却发现,多年以来,关于“五四”的研究可谓蔚为大观,研究者们从不同的视角进行了全方位、多元化、立体化的考察,从性质到意义,从国内到国外,从主要领军人物到学生运动等等,但高一涵这个名字似乎一直遗漏在时代的缝隙之中,研究者们对他的关注可谓寥寥,至今仍未引起足够重视,即使稍有涉猎,也简而带过,并未作过多探讨。对他的忽略,影响了我们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整体认识,基于此,本文从思想启蒙的角度来考察高一涵在“五四”期间的民主启蒙思想的重要意义。

(一)

高一涵,安徽六安人。1912年,27岁的高一涵赴日留学,进入明治大学政治经济科,系统地接受西方政治学、经济学、法律等方面的教育,这些形成了他对人权、民权、自由、宪政等一系列政治理念的独特理解。正因如此,他的启蒙思想也更多局限于法政之学内部,他是从西方近代的政治制度与思想变迁的视角,来关注这场运动。他更多关注的是政治思想,立足于政治而非文化运动本身,在一定程度上或多或少忽视了这场运动自身的时代性因素与环境特征。因而相比较其他的文化运动倡导者,高一涵的思想与言论则更偏向实际的政治改革,正如他所说:“做社会运动,就是做政治运动,做社会事业,也就是做政治事业。政治生活就是社会生活,社会生活也就是政治生活。”〔3〕其文章更具有学理性,但同时也缺乏了一定的学科思想文化史意义。后期高一涵在接触马克思唯物史和经济学原理后,将目光更多地从政治的平等权利移向了经济的平等权利,尤其是对党政制度的探索。他的全部著作基本都呈现于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初,如《政治学纲要》、《欧洲政治思想史》、《中国御史制度的沿革》、《中国内阁制度的沿革》等。而其本人在30年代后也开始步入政界,逐步远离学界,与时代思想渐行渐远,导致日后他的名字在中文学科史和思想史上不大彰显,逐渐淡出。

奠定高一涵在新文化运动乃至中国近代思想史上地位的,主要是《新青年》时期所刊发的系列文章,然而在众多研究者看来,这些文章只不过是响应了陈独秀的号召,高一涵也许只是陈独秀思想的一个传声筒而已。作为安徽同乡,高一涵的出场一直是与陈独秀在一起的,从安徽到日本再到北京,从《甲寅》到《新青年》再到《每周评论》,共同的理念与志向,使两人成为挚友,即使是时任《新青年》的编辑,他的身份也是陈独秀最得力的助手,给予了陈独秀最全面的配合。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中大谈青年的“修身治国之道”,高一涵便在《新青年》上连续三期发表文章《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来对青年进行民主启蒙教育;陈独秀致力于个人思想解放与地位提高,高一涵便发表《国家非人生之归宿》、《读梁任公革命相续之原理论》、《乐利主义与人生》等文,关心人生问题,尊重个人,阐述人权,“人格为权利之主,无人格则权利无所寄,无权利则为禽兽、为皂隶,而不得为公民”。〔4〕陈独秀崇尚自由之精神,高一涵便在《自由与自治》、《戴学英国言论自由之权利论》、《读弥尔的自由论》等文章中大谈自由之道。因而在众多研究者们眼中,或许他只是进一步具体深入地阐发陈独秀的思想,执行“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为本志之天职”〔5〕的宗旨,在一定程度上,不可否认,他的身影基本被陈独秀的巨大光芒所遮蔽,从而忽视了他真正的声音。

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爆发,这一时期乃是高一涵思想最为激进的时期,即使是面对革命大潮,高一涵的根本倾向仍为改革而非革命,他关心的依然是中国的政治走向以及民治思想。借鉴西方现代政治思想,结合中国自身的传统政治,他建立起自己对于现代政治的理解。作为一名法政学者,他首先反思的是国家主义,在讨论国家主权和民权之时,始终离不开对国家法治的关注,强调依法治国,认为法治是现代民主国家最重要的标志之一。由于《新青年》更偏重于思想文化方面内容,陈独秀和李大钊创办《每周评论》,成为政治评论的言论空间。作为“五四”时期重要的政治刊物,高一涵从《新青年》转战到《每周评论》,发表大量的政论性文章,成为主要的撰稿人,据他自己的回忆:“一九一八年底我们办一个《每周评论》。经常是我们几个人写稿。”〔6〕因而高一涵的定位一直是中国现代政治学科体系的重要的奠基者。而以往的研究更局限于学科史内部,忽略了各学科间的链接以及相互之间的产生的影响,对像高一涵这样当时很突出但后来较一般甚至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销声匿迹的历史人物,关注不够。无论是新文化运动还是新文学运动,中文学科的研究者们更多地是从文化或者文学的视角去看待这场运动的学科史意义,但高一涵的思想始终落实在法政之学内部,脱离了文化范畴,也许这是高一涵在历史的洪流中逐渐被淹没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因其自身所具备的深厚的西方政治学素养,以及在“五四”时期所作出的一系列的政治行为和言论,使得高一涵更多地被认为是一位政治家,而忽视了他的这些思想言行作为“五四”新文化重要的一部分,对推动“五四”时期的舆论走向和思想启蒙所起到的重大作用,以及作为民主启蒙思想运动的先驱者,为现代社会转型和历史进步所作出的建设性意义。

高一涵长期以来一直被学界忽视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与其相关材料的查找与核实困难。我们能找到的关于高一涵的资料主要是他发表在报章杂志中的文章以及高大同先生编著的《高一涵先生年谱》,目前尚无一本他人所撰写的关于高一涵的回忆录或者高一涵日记出版,而高一涵本人晚年也极少写关于自己历史活动的回忆录,在仅有的回忆“五四”运动的文章《从“五四”运动中看究竟谁领导革命》、《回忆“五四”时期的李大钊同志》中,即使是关联到自己的内容,也是一笔带过,这不仅影响到研究者们对高一涵的重视,也增加了研究的难度。实际上,高一涵作为“五四”时期重要的思想家和政治学家,“对推进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和‘五四运动’的发生,对中国现代学术的建构尤其是政治学的建立有着突出的贡献。”〔7〕甚至有学者声称:“要研究‘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对现代国家理念的传播,其代表人物却不是陈独秀,更不是其他什么人,而是高一涵。”〔8〕如此重要的人物,所受到的关注与其在“五四”中所作出的贡献却极不相称,因此,研究高一涵对于还原历史真实面貌,推动中国学术史的进一步发展,都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二)

1916年,高一涵回国后与李大钊同办《晨报》,经常撰稿《新青年》,并协办《每周评论》,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主力军。提到新文化运动,就不得不提到的一本重要的刊物——《甲寅》,作为具有代表性的政治性刊物,它以民主和科学理论为宗旨,团结了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高一涵、易白沙、陶孟和、刘叔雅等人,而这批人则是《新青年》杂志初期的主要撰稿人,可以说“《甲寅》杂志为《青年杂志》的诞生准备了作者队伍”,不仅如此,“两刊的栏目设置几乎完全相同”、“《甲寅》月刊和《新青年》的发刊宗旨在思想上脉络贯通”,甚至《新青年》创刊之初陈独秀提出的民主、自由的“政治理念”某种程度上也是《甲寅》“政本”精神的一个延续。〔9〕陈万雄在《“五四”新文化的源流》一书中也指出,“《甲寅杂志》之于《新青年》杂志,在人事在思想言论实有不可忽视的渊源”〔10〕。因此,在某种意义上,《甲寅》与《新青年》之间的确有着不可分割的承传关系,为新文化运动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和理论基础,并作了有力的政治方向的指引。

1914年5月,章士钊先生在日本东京创办《甲寅》杂志(月刊),正在日本留学的高一涵成为《甲寅》的重要撰稿人,并由此结识了陈独秀、李大钊等人,从那时起他就不断发表文章,抨击时政,意在开启明智,启蒙思想。作为民主启蒙思想家,他在《甲寅》上先后发表《民国之祢衡》、《民福》、《宗教问题》等文章,力图以西方的民主政治制度来解决中国的制度危机,极力为中国寻找新的出路。对于袁世凯复辟帝制之行为,他强烈反对,并撰稿强烈谴责袁氏之举,“今袁氏既叛民国而建帝国,则非与我对立与同一国体之下者也,与非立于同一国体下之人言调和,是与满清末季欲召革命党入京组织内阁之事相类,而同为无意识之尤。且宪法既绝,不能认革命为法律上之权利,则凡属革命,自宪法视之,均为叛逆。”〔11〕高一涵认为:“袁之大权,自谓与清廷蛛丝相接,其性质不变,行驶之方法亦不变。”因而指出:“今袁氏自承认帝制之日,即为失去总统资格之时,故今日之袁在法仅得谓之叛逆。”〔12〕在高一涵看来,袁世凯之所以有称帝之行为,并在思想文化领域大行文化专制主义,主要是因为辛亥革命虽然宣告了两千多年封建帝制的结束,为中国社会的转型创造了基本条件,但并未能铲除封建社会的根基,尊孔读经思想依然盛行,旧文化思想仍然严重阻碍着民族意识的觉醒和国家的振兴。基于此,深受西方新思潮影响的高一涵,感到思想启蒙的迫切需要,立即发表《宗教问题》一文,抨击封建主义思想文化,向民众宣扬科学民主思想,呼吁民众能够树立正确的宗教观。针对当时社会上不少鼓吹“宗教为人类所必不可无”的孔教文章以及言论,来讨论“人类应否终有宗教问题”,他认为“人谓佛家言不可思议,即是佛家怠惰。其言虽逼,要足策人猛省。斯宾塞曰:学之道出于思,由明而诚者也;教之道本乎信,由诚而明者也。然则守漠然之信,何如由厘然之思?”指出诸多民众将不明事物归于神秘这一迷信思想的错误性,“昔者地雷风火,举拜为神。今虽四者真因,仍不可得,即象推寻,归诸物理,不谓设于神意,此理固甚明矣。”〔13〕高一涵以严谨的科学态度论证了人类认知能力不断进步的科学性,从学理上辨析“宗教”问题,从社会进化角度有力地反击了当时尊孔复古的言论,从社会进化论、民众思想解放等角度进一步阐发了思想启蒙的重要意义。

高一涵在批判袁世凯专制主义统治时,认为要言“国利”问题,首先必须对“国家”作出新的阐释,重建新的国家政权制度。在《民福》(第一卷第四号)一文中,初步提出了自己的现代国家理念,“国家、人民,以性质言,则无二体,以权力言,则相互对待……国家职务,在致民于各得其宜,不在代民行其职务。质言之,国家为人民之监督保护者,而非代理者。”〔14〕这一思想在新文化运动中被进一步充实和完善,成为启蒙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

《新青年》阵营创建之初启蒙知识分子们试图把启蒙运动限定在思想领域,而不涉及现实政治活动,胡适一直认为,“这个文化运动既然被称为‘文艺复兴运动’,它就应该撇开政治,有意识地为新中国打下一个非政治的(文化)基础。我们应致力于(研究和解决)我们所认为最基本的有关中国知识、文化和教育方面的问题。我并且特地指出我们要‘二十年不谈政治’二十年不干政治。”〔15〕可以说,胡适主张的是一条“为文化而文化的路线”〔16〕。但事实证明,这条路线似乎并不是很顺畅,以陈独秀为首的部分启蒙思想者发现广大的民众缺乏一定的国家观念和政治观念,他们往往只关心家事而不问国事,并无心系天下之精神。陈独秀在《我之爱国主义》一文中指出:“今其国之危亡也,亡之者虽将为强敌,为独夫,而所以使之亡者,乃其国民之行为与性质。欲图根本之救亡,所需乎国民性质行为之改善。”〔17〕他认为没有民族的自主、国家的独立,个人的权利和解放就无法真正实现。因此陈独秀提出一条为政治而文化的路线,并在《谈政治》一文中坚定自己的政治路线:“本志社员中有多数人向来主张绝口不谈政治,我偶尔发点关于政治的议论,他们都不以为然。但我终不肯取消我的意见。”〔18〕但他“批评时政,非其旨也”〔19〕,其目的并不是落实在纯碎的政治上,陈独秀认为辛亥革命的失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没有对民众进行民主政治思想的宣传,没有对他们进行思想启蒙,因此这场文化运动必须对之进行政治思想教育,这也是陈独秀创办《新青年》的宗旨所在,即“人权”与“科学”,“近代文明之特征,最足以变古之道,而使人心社会划然一新者,厥有三事:一曰人权说,一曰生物进化论,一曰社会主义,是也。”〔20〕这是新文化运动高举的旗帜,也是高一涵在新文化运动期间谨遵的宗旨与理念,以“科学”和“人权”为口号,呼吁尊重自由独立人格和个体价值的启蒙运动正式拉开序幕。深受西学影响的高一涵,极力主张依世界潮流之趋来进行中国的政治选择,“然则述西人政治思想之变迁,以为吾国政治思想变迁之引导,诚为今日之急务焉”〔21〕,以西方的政治思想为标榜来改造中国,分别从“国家观念之变迁”、“乐利主义之变迁”、“民治主义之变迁”等方面来进一步强调中国进行政治改革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但他不仅仅只是停留在形而上的层面,配合陈独秀从政治到文化、再从文化回到政治的战略路线,针对中国几千年来封建专制主义的统治,高一涵提出“国家者非人生之归宿”、“权利亦非人生之归宿”〔22〕而“国家者,以人生之归宿为归宿者也”〔23〕的思想,并撰文《国家非人生之归宿论》,从国家与人民的内在联系中具体阐释其“主权在民”的国家观念,“人民国家有互相对立之资格,国家对于人民有权利,人民对于国家亦有权利。人民对于国家有义务,国家对于人民亦有义务。”“是故无人民不成国家,无权利不成人民,无自由不成权利,自由、权利、国家均非人生之归宿,均不过凭之藉之,以达吾归宿之所耳。人民藉自由权利以巩固国家,复藉国家以保护其自由权利为凭藉。就自由权利而言则国家为凭藉,就人民而言则国家自由权利举为凭藉,人民藉自由权利以求归宿。”〔24〕高一涵多次反复强调人民的重要性,把人民作为阐发国家的基本依据,要求尊重民众的政治地位,猛烈抨击传统的专制主义,提倡平民政治思想,从而突出了人民权利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也即是“五四”时期强调的“人”的地位的提高的最具体的实践。而这一思想后来也得到了胡适等人的充分肯定与支持。1920 年8月1日,胡适、李大钊与高一涵等人在《晨报》发表《争自由的宣言》,声称:“我们本不愿意谈实际的政治,但是实际的政治却没有一时一刻不来妨害我们。自辛亥革命到现在,已经有九个年头,这九年在假共和政治之下,经验了种种不自由的痛苦。……政治逼迫我们到这样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们便不得不起一种彻底觉悟,认定政治如果不由人民发动,断不会有真共和实现。但是如果想使政治由人民发动,不得不养成国人自由思想自由评判的真精神的空气。”这就是高一涵在他的文章中反复强调的平民政治思想,呼吁开启民智、重视人的自由意志的原因所在,而这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重点所强调的民主、自由等思想的具体体现和精神内核。

1915年,陈独秀自日本回国,创办《青年杂志》,向高一涵约稿,并“特约先生为其担纲助阵”〔25〕,高一涵成为《新青年》编辑之一。陈独秀在发刊词《敬告青年》中提出青年的修身治国之道,应该追求“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隐退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等特点,并自二卷一号将《青年杂志》改名为《新青年》,进一步明确办刊宗旨:“国势陵夷,道衰学弊,后来责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将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指向青年。针对陈独秀这一“青年观”,创刊号上紧接着便刊登高一涵的连载文章《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与陈独秀的思想进行强烈呼应,文章进一步阐明其主张的共和国家理念,对国民尤其是青年进行民主启蒙教育:“吾共和精神之能焕然发扬与否,全视民权之发扬程度为何如。……我任重道远之青年,安得不耸起双肩,自负此责。吾人又安得不以此责,举而加诸我任重道远之青年之双肩也耶。”因此他着重强调“今日吾辈青年,正当努力以与旧习俗相战,以独立自重之精神,发扬小己之能力”〔26〕,落实了《新青年》的定位,无疑对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有着重大而深远的影响。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一个最重大的贡献是发现了“人”。毫无疑义,新文化运动的崛起,其首要的内在动力是对辛亥革命失败的反思与总结。一次次的失败与教训,使得思想界逐渐认识到,必须从根本上铲除旧的文化制度,建立一种新的文化秩序,应向西方学习。但对西方的文明与理念,大多国人并不了解,对他们来说可谓“近不知中国之情,远复不察欧美之实”〔27〕,鲁迅曾批评曰:“近世人士,稍稍耳新学之语,则亦引以为愧。”〔28〕学习西方,“曰非物质,曰重个人”,并非仅效仿其物质,更多在于精神,人的精神。正如鲁迅1907年在《文化偏至论》中所提出的“立人”思想:“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29〕,只有“尊个性而张精神”,中国才能“生存两间,角逐列国”〔30〕。“人的文学”也成为“五四”时期文学的一个中心概念,周作人甚至将新文学的本质界定为“重新发现‘人’的一种手段,根本目标在助成人性健全发展。”〔31〕启蒙运动最核心的思想就是“人权、民权、平等、自由”的思想,在整个新文化运动中,新文化的倡导者们对“人”的重视甚至超过了对“科学”的呼吁。在《青年杂志》创刊伊始,创办人陈独秀就特别强调人权思想在启蒙中的重要性:“近代文明之特征,最足以变古之道,而使人心社会划然一新者,厥有三事,一曰人权说,一曰生物进化论,一曰社会主义是也。”〔32〕人权俨然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中之重,作为《新青年》阵营中最重要的启蒙者之一,高一涵也秉承着这一启蒙思想,以张扬“人”的权利为宗旨,但作为专门接受过西方政治学理论专业学习的他,不同于《新青年》群体中的其他启蒙者,他的启蒙思想更彰显出独特的学理性特色。

高一涵着力宣扬了西方的人权学说,以平等和自由为基础,建构其理想的人权观。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中提出青年人应该具备的第一个品质就是“自由的而非奴隶的”,这里的自由不仅指行为的独立,更指思想的自由与独立,不受外界的强力支配,真正获得人格上的解放。正如他在《敬告青年》一文中所解释:“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又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奴他人。盖自认为独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权利一切信仰,唯有听命各自固有之职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之理。”〔33〕同样,在高一涵看来,“人之所以为人,即特此自主自用之资格,惟具有此资格也,故能发表独立之意义。此人品之第一义也。”〔34〕必须尊重人的个性与人格的独立。新文化运动大呼人的解放与自由,尊重人的个性发展,人既为世界的主体,就要具备人的自主与自由,“顾自由要义,首当自重其品格。所谓品格,即尊重严正高洁其情,予人以凛然不可犯之威仪也”〔35〕只因“人格为权利之主,无人格则权利无所寄,无权利则为禽兽、为皂隶,而不得为公民。”〔36〕高一涵从自己的“人权观”出发,批评中国传统的道德意识,反对君主专制,“古今万国,凡国权过大而无一定之界限者,未有不侵及民权”〔37〕,倡导要建立新的人权制度,确定个人对于国家、社会的独立价值,而国权“仅能支配人类外部行动,决不可干涉人类的思想、感情、信仰。”〔38〕作为个人,“一切操行,一切权利,一切信仰,唯有听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之理”〔39〕。但高一涵的独立与自由并不是绝对的独立与自由,他否定“人生来就是绝对独立的,无论何人,也不能侵犯他独立自由”〔40〕这一人权说观点,认为人是“平等的自由”,是以尊重他人人格和自由为基础的自由,“欲尊重一己之自由,亦必尊重他人之自由。以尊重一己之心推而施诸人人,以养成互相尊重自由权利之习惯,此谓之平等的自由也,发扬共和精神根本赖此,凡我青年时应以自省也。”〔41〕与新文化运动的其他启蒙者不同的是,高一涵在反复强调自由的同时,也强调了自治的重要性。何为“自治”?高一涵在《自治与自由》一文中这样解释:“以我克我曰自治,不以他克我曰自由”,自治与自由两者之间并不是矛盾的,而是相互牵制的一体,“自由乃自治之归宿,自治实自由之途径。二者常相得相用,而不可相离。舍自治以求自由,自奴而已,自缚而已矣,北辙而南其辕,宁有能达之时邪?”他反对对独立人格的压制,认为只有在平等和自由的前提下,才能促进人民的独立自治,这也正是他在“五四”运动中所强调的共和精神的根本大义。高一涵对于人权观的阐释可以说是近代启蒙思想在新的历史时期的进一步深化和发展。

1918年《每周评论》创刊,作为“五四”时期的重要刊物,对新文化运动起到了重要的舆论导向作用。12月22日,该刊首期出版。在创刊词中,陈独秀首先声明:“我们发行这每周评论的宗旨,也就是‘主张公理,反对强权’八个大字”。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启发国民反帝反封建意识,是《每周评论》的重要政治立场,也是此时高一涵的重要思想。针对巴黎和会上对中国山东问题的处理,高一涵坚决主张拒绝在巴黎和会上签字,陆续发表《青岛交涉失败史》(《每周评论》第21号)、《青岛问题在欧会中经过的情形》(《每周评论》第22号)、《签字不签字的害处》(《每周评论》第22号)、《关于胶州和约的修正意见》(《每周评论》第24号)、《和平会议的根本错误》(《新青年》第6卷第1号)等文章,揭发日本的欺骗性质以及侵略野心。他对青岛问题的披露,有助于国人对日本伪面孔下真相的认知,对激发国人的反帝斗争起到了积极的领头作用,同时也进一步推动了“五四”运动在全国范围内的扩展。“五四”时期,中国依然处于军阀的黑暗统治之下,高一涵连续发表《甚么叫做“国民治宪”》(《每周评论》第4号)、《真真费解的“国民大会”(社论)》(《每周评论》第6号)等文章,甚至直接表明,要“推翻中等以上的阶级,打倒军阀,使全体国民享受幸福,才是现在的社会革命呢”,毫不留情地批判当局。1919年五月四日北京爱国学生运动爆发,随即,高一涵在《晨报》上发表《市民运动的研究》以及《学生事件和国家法律问题》等文章,把锋芒直指向北洋政府及其统治的法律制度,“像这样的国家和法律,不许人爱国,不许人保全领土,不许人讲公理,不许人谈正义,就是对他革命也无法,何能甘心去受他的委屈呢?”〔42〕这些言论揭露了军阀统治的黑暗现实,有力地推动了国民的反封建思想和重建民主政治的愿望,对新文化运动的启蒙工作起到了推动作用。但另一方面,我们不可否认,这样的言论也进一步激化了之后的暴力革命。

除上述思想和言论之外,高一涵对“自由主义”的理解、对“共产主义”的认知、对西方民主政治的基本阐释以及对现代民主国家建构的努力等等,无一不彰显了他在“五四”运动和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上的独特性和重要性。在这场运动中,他不仅充分利用《新青年》、《每周评论》、《晨报》等舆论平台,发表大量文章,抨击当政,呼吁反帝反封建斗争,极力宣扬民主启蒙思想;进入北京大学后,更是以极大的爱国热情积极投身于各种社会活动,高举新文化运动的旗帜,为争取国民真正的民主、平等、自由而站在这场运动的最前列奋力摇旗呐喊。尤其是他对于现代民主国家理念、国家性质、国家与人民的关系以及相关重大政治命题等全面、系统地研究与阐释,这在当时的新文化阵营中几乎无人可以与之较衡,这些“国家理念不仅与前代人康有为、梁启超等大不相同,而且比鲁迅、胡适、陈独秀等人全面和周密”,〔43〕为《新青年》集团弥补了许多不足,为新文化运动打下了坚实的学理基础。

不可否认,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宣扬民主启蒙思想的重要人物,高一涵在“五四”运动中的某些见解与言论也有囿于时代局限性的一面,这也许也是其在时代发展中逐渐沉寂的重要原因之一。但要走近历史全部真相,就必须走近类似于高一涵这样的沉寂者们,也许他们身上更能呈现出历史的另一种面相。揭开时代的面纱,通过这些被“遮蔽”的历史人物以及历史事件的挖掘与发现,更能还原真实的历史现状,丰富历史的真实内涵,从而对“五四”历史时期有更全面而系统的了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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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高一涵.宗教问题〔J〕.甲寅,1914,1(4).

〔14〕高一涵.民福〔J〕.甲寅,1914,1(4).

〔15〕胡适.五四运动——一场不幸的政治干扰.胡适口述自传(唐德刚译注).胡适文集(第1册)〔C〕.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58.

〔16〕欧阳哲生.新文化的传统——五四人物与思想研究〔M〕.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121.

〔17〕任建树.陈独秀著作选编(1897-1918)第1卷〔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232.

〔18〕陈独秀.谈政治〔J〕.新青年,1920,8(1).

〔20〕〔32〕陈独秀.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J〕.青年杂志,1915,1(1).

〔21〕高一涵.近世三大政治思想之变迁〔J〕.新青年,1918,4(1).

〔22〕高一涵.国家非人生之归宿论〔J〕.新青年,1915,1(4).

〔23〕高一涵.乐利主义与人〔J〕.新青年,1916,2(1).

〔25〕高大同.高一涵先生年谱〔M〕.上海文化出版社,2011.15.

〔26〕〔34〕〔35〕〔41〕高一涵.共和国与青年之自觉〔J〕.青年杂志,1915,1(1).

〔27〕〔28〕〔29〕〔30〕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一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180,179,193,193.

〔31〕周作人.平民文学〔J〕.每周评论,1919,(5).

〔33〕陈独秀.敬告青年〔J〕.青年杂志1915,1(1).

〔38〕高一涵.非“君师主义”〔J〕.新青年,1918,5(6).

〔39〕陈独秀.一九一六年〔J〕.青年杂志,1916,1(5).

〔40〕高一涵.斯宾塞尔的政治哲学〔J〕.新青年,1919,6(3).

〔42〕高一涵.学生事件和国家法律〔J〕.晨报,1919,(5).

〔43〕李新宇.高一涵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国家理念〔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

(责任编辑:谢莲碧)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国人关于西南边疆认识的嬗变边疆

[作者简介]张玲,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南昌航空大学文法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上海 210097

[收稿日期]201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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