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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三四十年代国人关于西南边疆认识的嬗变

2016-02-13马俊恩

天府新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西南地区

马俊恩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国人关于西南边疆认识的嬗变

马俊恩

摘要:西南边疆僻处中国疆域一隅,与内地交流甚少,兼以少数民族错落其间,社会、文化形态各异,长期以来,国人将西南地区视为“异域”。20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国人渐次前往西南,因接触日多,遂对西南的认识发生深刻转变。抗战时期,随着国民政府被迫内迁,西南地区一跃成为抗战建国的民族复兴根据地。因此,国人眼中的西南不仅地理距离大幅拉近,并且心理隔膜逐渐消除,真正成为抗战“腹地”,西南大规模开发的序幕就此拉开。

关键词:西南地区 边疆认识 抗战建国 中华一体

20世纪上半叶,伴随近代民族国家构建的持续进程,国人对于西南边疆①地区的认识与了解由帝制时期的不知或知之甚少逐渐向人民共和国时期的熟知与了解颇多转变。特别是在三十年代以后,深受世风时潮的鼓动与刺激,国人纷纷前往西南边地或旅行游历,或作调查研究,著有数量颇丰的旅行书写作品,内容涉及地方风俗、政事民情与经济发展等诸多层面。尤为重要者,从中反映出国人关于西南地区的认识从传统时代的“遐荒殊域”“缴外边地”转向对其民族复兴根据地的深层体认,从过去强调“内外有别”变为重点宣扬“中华一体”,亲历者所获得之印象渐渐由浅及深,由感性趋于理性。特别是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决定西迁,随着大量企业、学校与人员迁入西南地区,时人眼中西南不再是地处边鄙的异域,而成为抗战建国的腹心之地。

一、“蛮烟瘴雨”:国人视野中的西南边疆旧认识

如所周知,西南边疆僻处中国疆域一隅,地理位置相对隔绝、自成系统,地势地形状况多元复杂,高山相错、江流交驰,峻岭盘行、林箐茂密,致使交通梗阻而路途艰难。众多少数民族和族群长期生息、繁衍、活动在西南地区,社会形态各异,文化与文明样式不一,生活习俗和饮食起居习惯亦是迥然不同。很长一个时期,一般社会舆论始终将西南视为一个既恐怖且神秘的区域,人们对此的认识多是关于瘴气、毒蛊、野人以及蛮风的种种传说。这些印象当然并非西南边疆的真情实况,甚至其中多有充斥偏见、误解乃至凭空虚造之词,但其得以广泛传播流布,被人们口耳相传,这种社会心理现象确实值得检视与省思。

在中国传统帝制时期,中央王朝与西南地方的文化联系与交流颇多困难,碍于途程遥远、行路备极艰辛,民间百姓自发的西南游历旅行尚属稀见,关于西南边疆的记述文字主要出自文人学士与遭贬谪之人的研究和记录。然受条件限制,他们所得之西南认识大多不确不实,或是一味追求猎奇搜怪以眩惑世人,因此下笔常有失真,且多遗害。1938年,后来成为语言学家的吴宗济对此批评道,“从前的文人学士,视边地为畏途。大致有些是因迁谪而来,穷愁多病,郁郁以终。有些是因行贾所经本无目的,过眼即忘。所以穷荒僻壤,虽不乏他们的足迹,然而记载不多。即有也不是陈袭前人,就是耳食不确。甚或未至其地,侈言奇险,以炫于世。”〔1〕延至民国时期,类此情形似仍无多大改善,人们对西南边疆的耳食之学依然胜过实践真知。故而,政府和国人对西南边疆均“极为隔膜”,甚至认为边僻之地无关重要,加以西南地处边陲,交通不畅,致使国人难以认识西南的真象。〔2〕

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社会上普通民众对于西南地区缺乏了解,有所认识亦多属想当然之见。1930年代,任职于金陵大学农学院农业经济系的崔毓俊,因参与卜凯教授主持的全国土地利用调查,原本计划在结束华北的调查后前往东北,不幸被1931年“九一八事变”所阻,遂转而决定到云南去。但是,当他的家人亲友们听闻其想要前往西南,纷纷出言劝阻。每个人的说辞虽各不相同,然而瘴气、蛮人、野人、土匪等关键语词顿时将西南描绘成一个恐怖落后、野蛮危险的区域,警告人们慎勿轻易踏足。〔3〕

如果普通百姓的道听途说尚情有可原,那么,身为读书人的知识分子亦信以为真的话,则难免让人感到啼笑皆非。1938年联大湘黔滇旅行团组团远征之前,社会上同样颇多耳语,流传有不少恐怖性言论,“例如什么湘西土匪如毛,杀人越货。云贵更是原始部落生息之区,穷山恶水毒蛇猛兽,危险万状”。〔4〕其实大凡交通闭塞的地方往往被人视为神秘之区,产生种种荒诞的谣传这原是不足为怪的,问题是,联大当局听到流言之后也变得将信将疑,后来出于慎重考虑,向旅居长沙的云贵和湘籍人士进行了解,才知道湘西确实有土匪,云贵也有不少其他民族,但那里的主要方面仍然是华夏文明,这时学校才终于下定决心着手组团工作,号召同学们报名参加徒步远征旅行。

更甚者,关于西南边疆的志怪传说不仅流行于社会大众之间,还堂而皇之地刊登在专业期刊页面上。1930年《新亚细亚》杂志创刊,编者就曾选登了一则“夷女与汉婿”的消息,称“采茶者云普洱山之南,即三猛盛瘴之地也,多夷女,好嫁汉人。但汉人既赘之后,终身不可复出。如欲回家省亲,则须约定归期,设愆期爽约,即毒发身死。毒名口供,多于接吻时行之。其法祗传女子,不授男人,故汉人尚无能知其方法也。”〔5〕夷女嫁与汉婿之事或实有,至于既赘禁足、接吻投毒却近乎小说家言,恐难证实,却极易喧诸众人之口。有关西南边疆的消息就这样多以“好笑”口吻出之,或者说不明情伪的人们更加喜闻乐见的是“神秘边疆”的怪闻轶事与蛮风夷俗。

二、西南游历考察、旅行与固有认识的转变

近代以来,边疆成为“问题”渊薮所在与“边疆问题”日趋突出、边疆危机趋向激烈化,成为中国历史发展进程当中一个日益复杂、牵涉甚广的难题,其诱因源自帝国主义殖民势力入侵中国边境疆土以及“日蹙国百里”的危险形势。1930年代初,《新亚细亚》月刊的编者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边疆之所以成为问题,就因为帝国主义者的侵略疆土”〔6〕。随后,当顾颉刚为中国边疆学会丛书作总序时,再次强调外力因素使得边疆局势日益恶化,他说:“我们的边疆是我国土地的一部分,我们的边疆民众是我国人民的一部分,一切统一,本来无所谓边疆问题。不幸帝国主义者压迫我国是先从边疆下手的,在这一二百年之内,他们使尽了威胁利诱的手段以求达到土崩瓦解的目的,实已形成极度严重的局势。”〔7〕

既然已经意识到边疆问题之重要与复杂难解,于是国人纷纷思谋改善缓解之策,社会普遍认为解决中国边疆问题,根本的方法,还是在边疆开发的工作,一方面可以保全自己的疆土,发展自己的国权,另一方面,也可以消除帝国主义的侵略。因此,有人就大声疾呼国人应“于最短期间‘到边疆去’,从事大规模的开发与建设”〔8〕。随之,各种“到边地去”的呼声高唱入云,“到西北去”、“到西南去”乃至“到东北去”的口号相继而兴,并且自抗战爆发后愈加高涨,日渐流行。李景汉就曾观察到,“抗战以前,‘深入民间’、‘实地社会调查’等口号引起了国人的注意,所举行的研究多在沿海省份,严重的国难使许多人愿意或不愿意的来到内地和边疆,于是‘开发边地’、‘考察边疆社会’的呼声又成为极时髦的口号了。”〔9〕

正是由于被这股“到边疆去”的社会思潮所鼓动与激励,其时国人都对日益紧迫的边疆问题多有关注,边疆开发也成为国民政府建设之新动向,并且知识分子也越来越多亲涉边区作科学之探究。在此背景之下,民国时期各界人士开始纷纷赴西南游历、考察或者旅行。

20世纪上半叶,边疆渐渐成为时人论说的流行话题,对边疆地区的考察游历活动蔚然成风,不仅国民政府多次组织考察队伍前往边疆省份进行科学探查、了解边情,学术团体以及学者个人的调查研究兴趣也是未曾中断,在近代旅行业的推波助澜之下,社会上普通大众的边地旅行甚至呈现越来越兴盛的趋势。与此同时,数量众多的有关边疆地区历史、政治、经济、地理、民族文化的报道和书写井喷式地刊载于这一时期的报刊、杂志、书籍上,别开生面、精彩纷呈,尤以时人的旅行书写为主要内容之一,最为有趣、最是引人瞩目。

以西南地区为范围的考察游历活动早在1920年代末30年代初便已零星开展,当时“国立中山大学”主持对滇黔湘桂粤川康等地进行民俗学、民族学、地理学、地质学、生物学以及农科的大规模科学调查,不下数十次,收获颇多,成就突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由史禄国、容肇祖和杨成志三人组成的西南民族调查团,虽然后来仅系杨成志一人独立完成,却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史意义,屡被后人提及和研究。但是,西南游历考察活动的激增和旅行书写的不断涌现却是由于抗战爆发后国府内迁以及国人被迫流寓内地、“漂泊西南天地间”所致,对西南边疆地方习俗、民风民情的了解和认识亦因此得以日愈加深。

1938年2月,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所高校联合组成的长沙临时大学为坚持长久抗战、保存民族文化计,决定学校再次内迁云南省会昆明。长沙临时大学当局之所以决定组织同学徒步穿越湘黔旅行赴滇,其主要目的就在于让同学们接受一次接触社会实际的生动教育。

联大湘黔滇旅行团自1938年2月19日由长沙发船启程,至4月28日抵达昆明,共行69日,行程1663.6公里,顺利地完成由湘至滇的转移任务。联大组织同学徒步旅行前往西南大后方,提供了一次难得的机会,使许多年轻人亲身经历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以自己的实际经验解答“西南究竟有些什么神秘”这个疑问。政治系学生钱能欣自述道,“我对于西南问题的注意,始于西安事变以后,但因身在北方,又无关于西南现状的书籍可读,故一年来只在脑海中存一种憧憬而已”,旅行途中他对西南有了更为切近的认识,并计划“将旅途日记稍加整理,编成小册子,名曰《西南三千五百里》,目的在于向前方和后方介绍大西南的情况,欢迎海内外同胞到大后方来参加抗战工作。”〔10〕

更为重要的是,旅途中,团员各就性之所好,学之所专,作种种考察和研究,对沿途所经省县的山川气候、人物风情、特色物产等皆有细致深刻的描写记录。例如,北大中文系语言专业的马学良,在湘西民族地区受到闻一多先生的指导与启示,用国际音标记录语言素材,到昆明后整理成《湘黔夷语掇拾》一文。同样是受到闻一多先生的指教,刘兆吉“跋涉数千里”、“费尽唇舌访问”的收获是“采集了二千多首歌谣”,经过认真筛选、鉴别后以《西南采风录》为名出版。〔11〕旅行团师生穿梭在湘黔滇三省诸城市乡间,与少数民族群众交流联欢,采风问俗、体察异域风情,跋山涉水、颠簸千里之遥,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西南游历旅行浪潮中显得独树一帜,意味隽永,并且有力地廓清了既往有关西南认知中的错谬与偏差。

抗战期间,政府及国人对于西南边疆极为重视,纷组考察团体,前往考察,如行政院组织康昌旅行团及青康视察团,以考察民生状况,促进经济建设为宗旨,主要任务是调查各地富源及政情,作开发之计划。成都中央大学医学院、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华西大学、齐鲁大学以及中华基督教边疆服务部合组暑期边疆服务团,后武汉大学、四川大学等亦纷纷参加工作,分为两队作固定研究。西南联大组织川康科学考察团,由昆明出发经滇西至西康宁属各县考察,逗留西昌“考察一周后,转往凉山,考察森林、矿产及居民俗尚,将经雷波、马边去嘉定”。此外,西南西北各大学有关边疆学系学生,均于暑期内赴边地旅行,从事研究工作,并从中山大学毕业生中选拔“学行优良者数人,赴康藏云南等省边区服务,从事研究边地语文语言、民俗经济等工作”。〔12〕国民政府更是分别在1930年、1934年、1938年和1940年对西南边疆少数民族进行过4次大规模的官方调查。〔13〕这些为数众多的官方调查、学术团体和学者个人的考察游历活动,显然可以获得极为真实可靠的关于西南边疆与少数民族的信息与资料,既能帮助改善国人固有的西南认知印象,对于加强中央与地方间的互动联系也是助益良多。

除了以上个人考察游历,近代部分报刊杂志的报道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国人建立正确的西南印象。以《旅游杂志》为例,随着抗战军兴、举国震荡,大批的政府职员、知识分子、普通民众被迫踏上跋涉西南的险途。有感于此,《旅行杂志》经常载文详细介绍西南旅行沿途所经路线、交通工具、住宿、物价、注意事项等情况,在当时对旅行者而言实在是珍贵的指南意见。有人为此撰文介绍入滇川之具体路程,另有人则告诫长途旅程中行李携带的注意事项,“行这样既远且劣的路,自不能不多备药品,尤其是预防性质的药品”,如清导丸、金鸡纳霜、阿司匹灵、止呕水、红药水、药水棉花、药水纱布、口罩甚至八卦丹、万金油、人丹等良药,至于其他必备的物品有地图、电筒、大小提袋以及绒毯,为登记购票、上车等方便计“最好能备一只手表”,还有皮箱和行李包“都宜牢固耐用,但也不必在皮箱外边用无数的绳索和大块的木板把它捆的‘动弹不得’,否则检查起来固然麻烦,而且也多”,最重要的是“‘身份证明书’,这遇检查时非常讨便宜,当然,出‘身份证明书’的机关(或商店学校都可)越硬越好”。〔14〕较之于过去很多刊物对西南地区猎奇而捕风捉影的报道,这一时期以《旅游杂志》为代表的刊物所刊发出的文章中,对西南地区的很多报道十分详实,对旅行者的指导亦具体入微,读者眼中西南地区充其量只不过是交通不便、经济落后的区域,但绝不是“蛮烟瘴雨”、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境。

随着西南游历考察蔚为风尚,旅行记述与书写作品渐趋增多,内容亦较为丰富。例如在1938年之前,据《旅行杂志》编者统计,在发表的一千五百余篇游记中,涉及西南省份的较少,仅云南九篇、贵州四篇,而且“内容单薄”。〔15〕抗战时,这种状况大为改善,根据段美乔的研究统计,“民国时期出版游记图书近600种,涉及西南地区的近70种,其中抗战及抗战胜利后出版的近50种”,尤其显著的是,“在1937-1948年间,就有超过25部的西南旅行记问世”〔16〕。西南旅行书写的范围亦稍广,举凡人物风俗、山川地产、民族历史等皆所涉及,行文或朴实乃至稚拙,却蕴含巨大的信息量。

三、从“内外有别”到“中华一体”

在中国古代王朝历史时期,统治者大多奉行“守中治边”与“守在四夷”的治边思想,其所追求的理想境界是国家之腹心安定繁荣,在边陲地区实现防御稳固,做到“内华夏而外夷狄”,以及“夷不乱华”。有的时候统治者甚至将边陲与徼外视为蛮夷之地,推行大而化之的羁縻笼络政策,唯恐四夷有事,务求做到“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由于中央统治王朝坚持“内外有别”、“夷夏大防”的观点,人们对于西南地区和边疆少数民族的认识和了解非常有限。

西南边疆因地理位置深处内陆而与外界交流殊少,因而常被视为神秘区域,外人难察其究竟与详情。例如边省云南,位于中国之西南,过去海道未开,铁路未通,但凡欲至滇省,必须假道川、黔,旷日持久,兼之沿途林壑幽深,猛兽出没无常,因而云南一省,过去人们多以神秘之国视之。时人对此现象颇不以为然,并提出反思说,“所谓神秘之境,全系臆度误会,凭空虚构,推究其源,由于民族间之隔阂所形成,盖因隔阂而猜疑,进而为歧视,甚至陈兵相向,干戈以对,祸变一生,收拾至为不易”〔17〕,故应对之策为促进民族间感情,消除民族间隔膜,加强民族间联系。

及至20世纪三四十年代,当人们纷纷前往西南边地旅行游历考察时,或即受此影响,他们笔下所描绘的西南地区和边疆少数民族仍未脱离“搜奇猎艳”和“说怪谈奇”之窠臼。其实,在接踵而兴的西南旅行游历活动中有此倾向亦无足深怪,因为作为陌生人,初到一个新地方,不论看见什么,都是新奇的,尤其是富于地方色彩的风俗习惯,更能引起异乡人的注意。另外,凡是边陲之地,因人口稀少,交通困难,文化落后,风气闭塞,所以风俗往往独特,服饰相较于内地也存在较大差异。曾昭抡在大凉山夷区考察时提到,“(夷人们)那种魁梧的身材、粗黑的面孔、奇异的服装,永远是一种好奇心的对象”〔18〕。

抗日战争期间,随着国民政府被迫西迁,西南地区的国防重要性陡增,一跃成为抗战建国的民族复兴根据地。而中国的西南川、滇、黔、桂,似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由于地形复杂,交通不便,资金短缺、远离国家腹心区域,以及其他一切主观及客观条件的阻挠,使西南成了荒僻之区,在未开化的名词下,被中央政府忽略。自从抗战爆发,西南地区的重要性凸显,政府与民众意识到需要对西南地区重新认识与估价,作为人民公认的长期抗战的大后方,与抗战建国、国家复兴的根据地,西南地区被寄予厚望。因此,发于初心的对边疆地区奇风异俗的兴趣与观察,略带传统时期偏见的残留影响,在“抗战建国”与“建设边疆”的时代背景下却稍显不合时宜。如果此时还一味地坚持“内外之别”或“逐异求怪”,既与世风时潮背道而驰,还可能会给予外国侵略者入侵之口实,特别是暹罗在日本帝国主义支持下改名泰国,大肆宣扬大泰族主义,“宣言将收复历史上泰族已失去的故土,谁都知道这是敌人分裂我民族间团结的阴谋”〔19〕,政府与国人对此深怀忧心。有鉴于此,时人就多以“寻同”之努力来清理旧有观念与认知所暗含的谬误、偏失,最终达到“消内外”而同属一体的根本目的。

针对当时国人对于西南边疆“蛮烟瘴雨”一类的流行印象,战前就有人直指其非并提出批评和反省。1935年9月,高长柱在南京为护送班禅回藏仪仗队发表演讲,开篇即指出国人应改变一直以来对待边疆的错误态度,“吾国历来之图治者,多努力于中原,而忽略于边疆,或视为瓯脱之地,置诸不问,或仅施羁縻之策,但求相安;而孰知以言富源,则何止十百倍于内地,以言国防,则无异手足之于腹心,实有提携并进之必要,宜无轻重轩轾之可言。”〔20〕他谆谆告诫赴康藏应注意几点,如携带棉皮衣、眼镜、药品、纸笔及一切应用物件等,最为重要的是不可心存轻视。张群为高书作序,亦是非常强调中原与边疆同为一体,无大分别。1940 年5月,华西青年学生由成都出发步行至边疆,一路高唱由顾颉刚先生撰词的歌曲,“莫分中原与边疆,整个中华为一邦”,都是立足于中华整体之“同”以消除对边疆的分别心之“异”。

在此时期,时人旅行游历西南边地,尽力寻找或“发现”国家观念在地方的具体表现,由强调“内外有别”到提倡“中华一体”,实为应对当时严峻的发展情势的一种无奈之举,却也提供了理解中国近代民族国家建设持续进程的一个微观剖面。抗战爆发后,西南地位凸显,凌民复认为西南地区非汉族群缺乏民族国家观念,他说:“在过去因西南交通不便,边地教育,本已不甚发达。且其中有许多非汉民族,多数无教育之可言。彼等既乏国家观念,又无民族意识,散处边地,易受外人诱惑,今日为中国人,明日亦可为外国人。朝秦暮楚,不知国家民族为何物”,如此对于“国防上及安定后方生活危险殊甚”。〔21〕

凌氏所言或为一种笼统整体的观感,青年方国瑜旅行边境所得之经验与此迥然有别。当方国瑜行至班洪境内,与班洪总管的一段对话就颇为有趣,他写道:“今任班洪总管胡忠汉,……数与予言曰,我不大会说汉语,我说一句就是一句,我数代人服汉朝,汉朝对我家好,我不能背叛先祖,不能背叛汉朝,炉房银厂是汉朝的,我们为汉朝看守,我不能失了先祖之意,洋人来,我一定打,这是我的责任。”〔22〕所谓“忠汉”、忠于“汉朝”云云,既受传统忠君观念之影响,亦有边疆少数民族“自觉的”与“他觉的”国家观念和民族意识混杂其中。不久后,在卡瓦山有“数十少女踏歌于帐幕前,询解语者,译歌意:吾土汉土,吾民汉民,地远民愚,汉人少至,君等临此,汉夷同风,汉夷一家,其乐融融”〔23〕,更是具有强烈的国家民族关怀。尤显特别者,1934至1936年陶云逵在云南调查人种,规定凡是“来测量者,每人给针三颗,花布一方。负责头人,每人国旗一方,给红结瓜皮黑缎帽一个,蓝布一长条,针十颗”〔24〕,将国旗赠予边疆少数民族的举动显然是主客双方情感交流的一种方式,同时也代表着国家观念在西南地方的展示和流播。

更为重要的是,国人有意识地在西南地区寻找有利于“抗战建国”的各种资源,如有人即称:“苗夷同胞历史之悠久,人口之众庶散处地域之广,男女体质壮健,性情淳朴,施以教育,加以组训,实为我最优秀之国民,更为抗战建国巨大力量。”〔25〕有人则认为,“摆夷人民虽然没有极强烈的国家意识,却知道他们自己是中国人,而且知道中国和日本在作战;他们底同情心,因此,也是在中国一方面的。”〔26〕

上述这些看法、言论或建议,都是在近代民族国家建设的进程中思考西南边疆与少数民族所具有的重要作用与力量,体现了在“中华一体”视角下努力寻找西南地方的国家观念与民族认同,在独特的时代背景下,极为艰难曲折地发展着。

四、结语

在近代中国历史发展进程当中,随着西方帝国主义殖民势力不断入侵,边境疆土日益沦丧,边疆逐渐成为“问题”渊薮所在,边疆危机更是趋向激烈化。严重的边疆问题促使国人将关注目光投向四裔边陲地带,于是边疆史地之学大兴,学人论著大量涌现,就总体上而言,国人对于边疆的关注发生过一个由西北向西南的转向。抗战爆发后,全国的战略格局发生重大转变,西南地区俨然成为抗战的大后方,在“抗战建国”的口号感召之下,国人对于西南地区的重要性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对于了解西南、建设西南,有了更多的实践冲动。南京沦陷后,国民政府播迁后方,西南地区从原来的边陲变为“腹地”,战略地位陡升,面对长期以来知之甚少的边隅之地,政府与国人进一步意识到开发与建设这一地区的紧迫性,舆论热情空前高涨,并积极呼吁开发与建设西南。

伴随各种“到边疆去”的呼声高唱入云,西南旅行游历考察活动蔚然风行,涉及西南的旅行叙事书写作品也得到了新闻出版界分外的青睐,大批相关作品被报刊登载或发行出版。为数众多的西南旅行游历考察活动以及相关作品的发表是对国人西南地区认识上的一种启蒙。及至国人亲历西南地区旅行考察,近距离接触不同的边疆少数民族,在这个过程中采风问俗、观察民风民情,具备真实的在地体验后,始觉人们的西南流行印象之非,与西南现实情况颇不相符。这些考察活动本身与发表的作品为时人更真切的了解真实的西南提供了一个窗口,国人心中的西南形象渐次明晰。特别是抗战以来,国民政府西迁,国人与西南地区不仅仅是地理距离缩短,而且心理距离也大幅度拉近,随着国民政府确定西迁的方针,政府、企业、学校纷纷进入西南,西南不再是域外的蛮荒之地,而是真正成为了抗战建国的“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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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谢莲碧)

[作者简介]马俊恩,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中国近现代史方向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近代经济文化史。 北京 100872

[收稿日期]2015-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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