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的散文视界
2016-01-23刘海燕
刘海燕
(中州大学 学报编辑部,郑州 450044)
王剑冰的散文视界
刘海燕
(中州大学 学报编辑部,郑州 450044)
摘要:王剑冰有独特的视界,他总能写出属于他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这一个,烙上了他心灵印迹的这一个;他擅长写女性和水,从人物的视野看山水,写山水里的人生,尊重生活的原生态,这种人物化的视角,更具有现场感和信任感;他注重写对话,他的对话至少是两种视角,他越来越重视思想的表达,以思想的敏感和力度去触及历史,触及那些无人触及的幽暗区域;他是一个很有文体意识的作家,他的散文作品融入了诗艺和小说艺术。
关键词:王剑冰;散文视界;人物化的视角;文体意识
感觉王剑冰总不在郑州这个城市,总在远山异水间,在会议讲学中,事实上也是吧。2013年春天,河南省文学院召开他的作品研讨会,他提前一天从浙江赶回,当天下午又飞往温州。在散文界颇具盛名的王剑冰,被这个社会广泛需要着。但会场上,坐在你对面的王剑冰,却比更多的人有着来自生命气质的静,仿佛几十年,外界都没有扰乱他,他坐在那儿,仿佛坐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每次发言,也不会太长。文如其人,在王剑冰的作品里,我发现他有着与这个世界独自对话的习惯,或者说渴望。与这个世界独自对话的习惯和能力,是一个作家创造性的前提。
一、从公众视界里撤出,与这个世界独自对话
无论是自然的山水,还是具有历史文化的山水,无论何处名胜,无论被多少文人墨客写过,王剑冰总能写出属于他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这一个,烙上了他心灵印迹的这一个。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从徐霞客以来,中国的山水游记已历经几百年,要挣脱众文人的视界,找到自己的新见,需要怎样的心性和探索?怎样的深入?深入研究王剑冰的创作,可以发现有关启示。
可以说,代表王剑冰水平的作品,都是他独自面对这个世界时的发现和感受。在与文友同行的采风游览中,王剑冰总是会有离开群体——掉队的时刻。掉队以后,剩下他一个人,他才真正看见天地间的事物,无论大或小,他和它们才有深入对话的可能,如王剑冰的近作《大山包的女人》《观音山》,就是这样的作品。
也是共识,王剑冰擅长写女性和水。王剑冰“掉队”以后,发现和他对话的也基本上是山中的女性,当然事实很可能是只有女性还在守护着那山,在那里劳作着,男人们都进城打工去了。在这些作品里,对话多于描述。描述是静态的、个人视角的,而对话至少是两种视角,是有张力的,有现场感的。
《大山包的女人》这篇作品,就是写自己掉队以后,遇见当地驮马挣钱的女人——先是一群,“我”跟着她们的话语和眼光,最后视点落在一个落落寡合的女人身上,这个女人站着,不像其他女人坐着和躺着说话或做活,她背上的孩子被布单子蒙得严严的。
我站起来向她走去。我说站着风大,这孩子冷不冷?她看了看身后说不冷。其实她是看不见的。我说孩子这么长时间挷着会麻木的。她说没事儿,惯了。我问孩子多大。她说一岁了。我问一句她回一句。他爸爸呢?出门了。你是新来的吧?是,来了俩月了……[1]
显然,这个女人没有和“外面人”谈话的对等心境,她本能地保护着自己,她是生活的艰辛者,不想被优越者的目光打量得太清楚。
作者尊重生活的原生态,就这么一句一句地写下去,让读者看到不同处境的人,对生活的看法差异有多大。在人文知识分子看来,那些装点大山包的草,割了当柴烧,可惜啦。可当地女人说,我们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我们只知道生活。
我们这些城市人认为,山中的女人在冷风中牵着马做生意,很辛苦;可她们认为,幸亏外面人稀罕这大山包,女人还能找点事儿干。作者像写小说一样,对这些差异没有评价,而是选择性地呈现,让读者自己去判断,这样更能表现出中国社会不同阶层言行的出发点是怎样的。
我说我们的人还没有从山崖边回来,要么我先给你十五块钱吧。她听了摇摇头,那一会儿你骑时再说吧。她似乎不愿意先接受施舍。[1]
作者善良的愿望,或者说道德的施舍,被这个女人的自尊挡了回去。这个细节,让读者看到,不易的山中女人和优越的“外面人”,在内心是对等的。
“我”回归团队坐到车上后,“忽然看见那个背孩子的年轻女人牵着马走在路边,马就是那匹毛色暗淡的土灰马,跟其他的浑身油亮的高头马没法比,价钱也许是最便宜的。她牵着马一直向前走,车过去的时候,她往路边让了让,仰头望望这辆暴土扬尘的车”。
看到这里,觉得心里很疼,这是一种很具隐喻意味的现实。城市人、文化人到此一游,什么也不能改变,或许还扬了她一身的尘土,让她愈加感到自己的灰头土脸。
“想起来,我竟有了悔意。”作者是说自己的心,还是替鲁迅以来的人文知识分子说的,中国现代文学以来沿袭着知识分子的这种反省与拯救心理,也有道德优越的成分。这篇散文如果不以这一句收尾,或许更好,这样结束,反而简化了前面的种种人生况味。
二、从人物的视野看山水,写山水里的人生
以王剑冰的近作《观音山》为例,这类以宗教文化为主题的景点非常难写,很容易落入俗套,大多数作者都是直接在文化常识中写,成为文化的拼贴,或资料的剪辑,再加上个人走马观花的浅观感。王剑冰这样写观音山,依然是“我不想跑了”,作者对同一化的安排显然厌倦,于是离开群体,开始自由地行走、观察和了解。
一个在观音山负责宣传接待的女孩梅菊留下来和“我”及一个老者一起下山,天热,这个来自景德镇的打工女孩自己掏钱去为我们买茯苓糕。
作者从梅菊的眼睛来写这座山,行走天下的作者去过她家乡江西的庐山、三清山、井冈山等,可梅菊说:我都没去过,我上的最大的山就是观音山。因此,观音山在她的眼睛里既亲切又充满神奇——她好像是观音山的主人,话语中带着某种自豪,“这座山是天赐呀,一千多年前就是佛教圣地,后梁时期山顶就有观音禅寺。”“哎,你们看那云!”
梅菊的眼睛被观音山的神奇牵引着,作者随梅菊的眼睛看到:
几块厚实的云,像飞毯,正飘在观音的上方。一只鸟儿从山顶飞下,转个弯又踅上去,如一片旋着的纸,把蓝天擦亮。[2]
作者的笔触在梅菊的视界和内心间不断切换,她的视界所及是观音山,内心是被观音山改变了的内心。这样既避免了视觉的审美疲劳,又深入到了人和山的深层关系。
梅菊在家乡和男友分手后,孤独、痛苦、迷茫,不知道怎么活下去,辞了职,来到观音山。
来了以后,每天对着观音菩萨拜,念她大慈大悲,普救人间疾苦。慢慢地,她就平息下来,眼里不再有泪水,流到心里的,也倒出来了。
梅菊说着眼睛看向远方,那是一条山隙,里面泉水淙淙,一道瀑布在更远处垂下来。[2]
通过梅菊的眼睛连接起了山涧水,心和山水接通了。这个连接特别自然、入心。
我慢慢喜欢上了观音山,观音山也接纳了我。这里没有落叶,天天满山葱翠,时时充满生机,情绪也就不会因季节而多变,正好适合养心。
我在这里,每天被这样的情景感染着,就有了心劲儿,沉闷的心情少了,工作热情也高了。慢慢地,看见上山的人就觉得亲切,想为他们做些什么。[2]
在观音山里的生活,改变了失恋后难以自拔的梅菊,她悟到了也开始了更开阔的人生,对自然、人事都有了更深切的理解和关爱。
我们的车子开了。年轻人摆着手。梅菊说,老师,希望你们再来!
梅菊的一点黄,隐在观音山中了。[2]
这是个开放式的结尾,梅菊在视觉里的消失,强化着内心的牵念。梅菊这个女孩,像山上的植物一样,沐浴着观音山水和神灵的恩泽,她由凋零而重获生机的内心,再把恩泽、爱意传送给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这不正是“观音”的鲜活呈现嘛!以一个人物来写活一座山,一座山的文化,类似杠杆撬地球的原理。
对于读者而言,这种人物化的视角,更具有现场感和信任感,也更具有与山水的历时性连接。
三、自由的话语方式,端正美好的眼光,柔美的文字风格
王剑冰是一个很有文体意识的作家。他的散文作品融入了诗艺和小说艺术,如上述两篇散文采用的主要是对话体,以一个女性人物写活一座山,可以说是以小说笔法写散文,文体自由、灵活,以精短的篇幅建构起了丰富的艺术空间。王剑冰在《散文创作散谈》里曾讲过:散文写作可以运用诗歌的语言,也可以运用小说的语言方式,或是最自由的话语方式。最自由的话语方式比创意的语言方式更难操作,因为它表面上看起来随意,实际上用的笔力在内里。[3]
王剑冰那篇知名度很高的《绝版的周庄》,便是诗性的笔法:
时间刚过九点,周庄就早早地睡了,是从没有电的明清时代养成的习惯?没有喧闹的声音,没有电视的声音,没有狗吠的声音。
周庄睡在水上。水便是周庄的床。……我为周庄守夜,守夜的还有桥头一株灿然的樱花。[4]4
十年后,作者又以随意性的自由文体写了《水墨周庄》。这后一篇,的确是更自然、更多元地表现了周庄的气息与神采。他写被水贯穿了的周庄,水边生活的慵懒情状,黎明是怎样一点点到来的,周庄四周的油菜花,周庄的静等。
融会各种文体的长处是为找到最自由的表达,一个成熟的作家,到一定艺术境界的作家,才懂得寻找这种内功。
正如作家孙广举在王剑冰的作品研讨会上总结的:王剑冰能够处理各种技巧,善于掌控各种表达方式,兼容、见证、吸收、借鉴、融汇了文学的各种形式。
王剑冰看这个世界的立场是端正的立场,是深一层的端正和美好,他的作品里没有凛冽的激烈的东西,总传达着某种美好,很适合青少年阅读。当代作家的作品,适合青少年阅读的并不多,因为很多作品里有一种毒怨、阴郁和暧昧气息。
王剑冰的散文题材宽广,涉及山水、文化、历史、人物、日常生活等等,但他更善于写水,写女性,写柔美的事物,他写这些时,距离一下就拉得很近,是我和你的关系,类似恋人般的关系,语调也非常的轻柔,整个表达就像恋人絮语,而且充满了古典的味道。“周庄系列”尤其典型,那是他住在此地,从早晨到夜晚,不同时段不同角度细细观察、体味的结果,心沉浸其中的结果。
王剑冰的每一篇散文,语言都打磨得玲珑剔透,称得上精品。他的文字是诗性的、柔美的,和河南作家大多具有的土地气息、厚重风格很不相同。在王剑冰的作品研讨会上,散文家冯杰说,王剑冰更多的是北人南相,北方人写南方儒雅的东西,清新优雅,文笔潇洒。作家李佩甫更具发现性地说,王剑冰对南方的水土有一种亲近感,他的文字里含有大量的水的气息,含有大量的自然植物的气息。的确如此,王剑冰的写作性情与南方的山水文化气质更契合。
四、越来越重视思想的表达
从王剑冰2014年出版的新著《吉安读水》可以看出,他越来越重视思想的表达。继《绝版的周庄》之后,《吉安读水》这篇再次被刻在石头上、留在时光中的千字文,有那么多的文化含量,可以说是浓缩的吉安文化史的漂亮解说。收在这本书中的《井冈读山》《艰难岁月两封书》《一生不渝的爱》《井冈女儿曾志》等,是写井冈山的,更是写革命史中的人物的,作者在历史与现实、自然与人文的纵横交错中完成了对于历史的深度发现和精确表达。
对于历史的深度发现,使这些作品有了重量,有了更深的根须。如《井冈女儿曾志》这篇,作者从他最擅长的细节发现写起:
在井冈山革命历史博物馆里,我看到一张放大了的照片,那是一个洋学生的形象:一个漂亮的留着一头波浪长发的女子,穿着一件时髦的苏联式的女装,领子和袖口缝着四条白道道,尤其是那双眼睛,透着灵气与精明,也透着女性特有的温婉与羞涩。
这就是曾志。[5]166
这样一个女学生,为什么会追随红军上井冈山呢?
作者抛出了历史之谜。随后他写了追随红军之后,这个女学生的命运:
她嫁的第一个男人不久即献身于革命,第二个男人又一次被敌人杀害。在井冈山时期,她跟的是第三个男人,红军撤离井冈山的时候,她们的孩子还在襁褓之中,没有办法带走,只好将其托在井冈山的一户人家里。[5]166
解放后,曾志找到了这个孩子,但她对这个孩子说:“是井冈山人民把你养大了,你就还留在这里吧。”[5]168
作为一个女人,她隐忍了多少苦痛……
作者最后写了她安眠的地方——两次才找到,因为隐藏在一片竹林里,标志不明显:
曾志实在是不想打扰谁。
那块不大的石头上是浅红的四个字:魂归井冈。[5]168
这篇散文,也就一千多字吧,两个细节激活了存封的历史,一个是洋化的浪漫的青春女生的照片,一个是隐藏在这山林中的“魂归井冈”的墓碑。这中间有着巨大的历史黑洞,吸引着我们去思考。
写到一定程度,总是要以思想的敏感和力度去触及历史,触及那些无人触及的幽暗区域。从《吉安读水》,可以看出王剑冰散文写作的这一趋向。
每一个作家都在属于自己的性情里写作,风格即局限,我们不可能要求一个作家拥有所有经典的好标准。多年来,王剑冰一直持续着相对端庄优美的风格,这是他的特色,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他的局限,那就是缺少大的震荡。特别的经历,才会带来特别大的震荡,这特别的经历,指外在的,也可指思想带来的内心震荡,或曰心灵的历险。王剑冰这样一个儒雅的人,这样一个文字被不断刻在石头上的作家,或许更适合内心的而不是外部的震荡。在这种意义上,我期待着这个正在走向经典的作家写出大作品。
2015年盛夏于郑州
参考文献:
[1]王剑冰.大山包里的女人[EB/OL].王剑冰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zhengzhouwangjianbing.
[2]王剑冰.观音山[EB/OL].王剑冰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zhengzhouwangjianbing.
[3]王剑冰.散文创作散谈[J].作品,2008(11).
[4]王剑冰.王剑冰精短散文[C].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
[5]王剑冰.吉安读水[C].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4.
(责任编辑吕志远)
Wang Jianbing’s View of Prose
LIU Hai-yan
(Journal of Zhongzhou University, Zho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44, China)
Abstract:Wang Jianbing has a unique vision.He always writes out elegant prose with his own spiritual track.Meanwhile, he is good at writing women and wate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haracter.In his prose, he writes the life of mountains and water and respects the original ecology of life.His writing perspective of character makes the prose with a sense of the scene and a sense of trust.Wang Jianbing focuses on writing the dialogue which at least has two perspectives.He pays more attention to the expression of ideas and makes every effort to touch history and the untouched area of darkness through the sensitivity and power of thoughts.He is a writer with a strong stylish awareness and the art of poem and fiction is incorporated into his prose.
Key words:Wang Jianbing; view of prose; the perspective of character; stylish awareness
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715(2016)01-0044-04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6.01.010
作者简介:刘海燕(1966—),女,河南太康人,中州大学学报编辑部编审,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及编辑学。
收稿日期:2015-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