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译丛文库”特色看译者身份认同
2016-01-22王颖冲
王颖冲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摘要] 现当代中文小说的英译主要有三大阵地,分别是中国大陆、香港地区和英语世界,其中香港地区的英译活动较为现有研究所忽略。本文以“译丛文库”平装本为例,对女性小说和香港小说的译介进行了分析,考察译者的身份认同对丛书选材和翻译策略的影响。出于主要编译者的性别认同、地域背景和文化传承,“译丛文库”给女性和香港文学的篇幅远远超过其他作品;并通过副文本、加注和遣词造句突出了女性的力量和对爱情的追求,以及香港人的“城籍”归属。
[关键词] “译丛文库”;身份认同;女性意识;“城籍”
DOI:10.16482/j.sdwy37-1026.2015-04-014
从“译丛文库”特色看译者身份认同
王颖冲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100089)
[摘要]现当代中文小说的英译主要有三大阵地,分别是中国大陆、香港地区和英语世界,其中香港地区的英译活动较为现有研究所忽略。本文以“译丛文库”平装本为例,对女性小说和香港小说的译介进行了分析,考察译者的身份认同对丛书选材和翻译策略的影响。出于主要编译者的性别认同、地域背景和文化传承,“译丛文库”给女性和香港文学的篇幅远远超过其他作品;并通过副文本、加注和遣词造句突出了女性的力量和对爱情的追求,以及香港人的“城籍”归属。
[关键词]“译丛文库”;身份认同;女性意识;“城籍”
DOI:10.16482/j.sdwy37-1026.2015-04-014
收稿日期:2014-12-05
基金项目:本文受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京味小说翻译及其在英语世界的传播”(项目编号:14WYC053)及“北京外国语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的资助。
作者简介:王颖冲(1984-),女,汉族,浙江杭州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翻译史、文学翻译、翻译理论与实践。
[中图分类号]I046
[文献标识码]A[文献编号] 1002-2643(2015)04-0101-08
Abstract:The translation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s often springs from three loci: China’s Mainland, Hong Kong, and the English-speaking world. Comparatively, the translation activities in Hong Kong are neglected by existing researches. The current study of Renditions Paperbacks focuses on its two prominent categories: women’s fictions and Hong Kong stories, delineating how translator’s identity influences the selection of source texts and translation strategies. Due to the editor-translators’ sympathy with their own gender, geographical background and cultural heritage, stories on the two categories occupy a considerable proportion in the series. The translators also employ prefacing, footnoting, supplementing and other strategies to highlight women’s power in the pursuit of love and the sense of “citizenship” of Hong Kong people.
Translator’s Identity: The Case of Renditions Paperbacks
WANG Ying-chong
(School of English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Key words: Renditions Paperbacks; identity; feministic consciousness; “citizenship”
1.0引言
香港在地理位置上与中国内地相连,历史变迁和政治局势的变革则造成了多元文化共生与竞争的局面,20世纪的香港汇聚了两种以上的语言和文化。这就给文学和文化的交汇带来了得天独厚的优势,许多中文小说都在这里获英译,翻译选材也颇具地域特色。
在中文小说英译的研究里,人们通常把目光凝聚在中国大陆和英美澳等地区,针对香港英译活动的研究尚不多见。笔者以其推出的“译丛文库”平装本(Renditions Paperbacks)为例,指出女性小说和香港小说是最集中的两类,二者都涉及身份认同的主题,其译介又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译者的身份认同。本文通过分析译者的身份认同对译介选材和翻译策略的驱动作用,期待加深人们对香港地区中文小说英译的了解,并为其他地区类似的译介活动提供参照。
2.0身份认同与文学翻译
迈克尔·克罗宁(Cronin,2006:1-2)在《翻译与身份认同》一书中指出,身份认同已经成为构筑政治交流的主要方式,人们越来越注意从身份认同的角度来看待边缘化、文化剥离、权力劣势等问题。这一概念备受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的关注,在文化翻译研究中也占据了重要的地位。
和所有人一样,译者可以自由游走,又得益于通晓两种以上语言和文化,其流动性比一般人更大。(Pym,1998:172)这种流动性不仅在于身体在地理位置上的移动,译者也可以周旋于各个国家不同类型的赞助人之间,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旅行之中对自己的身份会产生复杂、多面、变化的认同感。作家在作品中透露出自己的价值与立场,译者的身份认同进而又会影响其译介选材与翻译策略,翻译活动与身份建构互相作用。
在全球化的时代中,单一、极端、僵硬的身份认同不足以解释很多创作和翻译行为。种族、民族、国籍、文化、性别、阶级等都是身份认同的指标,常常是好几个因素共同作用于行为主体。在香港地区的中文小说英译活动中,民族、国籍、文化和性别的影响尤为明显。
译丛的官方网站(http://www.cuhk.edu.hk/rct/renditions/paperbacks.html)将“译丛文库”分为五个部分:1)香港文学5册;2)女作家3册;3)当代小说12册;①4)现代诗4册;5)古典文学4册。其中第三部分“当代小说”里,除了刘心武的《黑墙》、莫言的《爆炸》、韩少功的《归去来》和黄春明的《黄春明短篇小说集》,其余均出自女作家之手,因此,说这是一套女性化的丛书并不为过。“译丛文库”中,王安忆的作品收录了两部(《小城之恋》、《荒山之恋》),西西的有3部,其余独立成册的女作家还有张爱玲、刘索拉、张抗抗、遇罗锦、陈若曦。一般综合类文学丛书在选择作家时会力求全面和平衡,“译丛”厚此薄彼的做法不寻常,这与编译团队的构成有很大的关系。
“译丛文库”的大部分译者是女性,包括孔慧怡、魏贞恺(Janice Wickeri)、雷切尔·梅(Rachel May,霍克斯之女,闵福德之妻)和已故的张佩瑶等。主编孔慧怡也是该系列中最多产的译者,对选材的整体把控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她从1986年12月起担任《译丛》杂志的主编,对中国文学颇有见地,不但长期投身于文学翻译和研究,本人也从事文学创作。从“译丛文库”和杂志特刊的组成内容来看,女性文学是她热衷的主题之一。②
女性作者和译者“合谋”的现象并非偶然,正如西蒙所述:“女性主义写作和翻译实践二者相通,它们都将写作当成一种重写,突出女性的主体性(Feminist writing and translation practice come together in framing all writing as re-writing, all writing as involving a rhetoricity in which subjectivity is at work.)。”(Simon,,1996:26)几乎在任何时代和国度,女性的身份和地位都有别于男性,其作品常常源自女性特殊的经历和感受。生活体验的共同点激发起了女性译者的共鸣,使其在翻译中倾注了许多专属的意志和品味。
“译丛文库”的另一个关注点投射向港台小说(见图1),其中“香港文学”分类下的有5本:《香港故事:旧主题新声音》(HongKongStories:OldThemesNewVoices,1999)、刘以鬯的《蟑螂及其他》(TheCockroachandOtherStories,1995)、西西的《浮城志异》(MarvelsofaFloatingCityandOtherStories,1997)、《我城:香港故事》(MyCity:AHongkongStory,1993)和《像我这样一个女子》(AGirlLikeMeandOtherStories,1986)。台湾作家或台湾主题的小说有4部:《当代女作家:香港和台湾》(ContemporaryWomenWriters:HongKongandTaiwan,1990)、《都市女性:当代台湾女作家》(CityWomen:ContemporaryTaiwanWomenWriters,2001)、陈若曦的《老人及其他》(TheOldManandOtherStories,1986)和《黄春明短篇小说集》(HuangChunmingStories,2013)。除了港台小说家,还有刘索拉和遇罗锦两位旅居国外的作家入选。
图1 “译丛文库”中的港台小说
许旭筠主编的《香港文学外译书目》将翻译活动看作文化和文学传播的一种方法,旨在反思香港文学在现代中国文学研究中的位置。她在前言中援引德国汉学家顾彬的话,认为一直以来香港文学是“生存在中国和西方语言的边际存在”(Hsu,2011:12),如何书写这座城市的故事就是一项重要任务,尤其是在跨语际和跨文化的交流中。香港地区历经中国近现代以来的社会变迁,当地人与外来客聚居于此,新老移民交融。作家和译者都面临着多层次的文化境遇和生存环境,在创作和翻译活动中完成个体与集体的意识建构。
3.0“译丛文库”中的女性意识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发生了巨大的政治及社会的变革,这一时期的中国大陆和港台都处于一个转型阶段。女性在物质和精神层面都获得了一定的自由,接受教育、参加工作的机会增多,开始面临新的生活环境,并对同样的事件提供新的解读。
新契机也带来了新问题,女性受累于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周旋于工作和家庭之间,地位崛起的同时却背上了新的包袱。在西西的《像我这样一个女子》中,女主人公是一位遗容化妆师,因为职业关系影响了感情生活,每一任男友刚开始交往都只知道她是名化妆师,一旦进了她的工作间就仓皇而出,所以才会有开头的结论“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其实是不适宜和任何人恋爱的”。(西西,2010a:89)职业女性面临的种种问题浮现聚积,一部分知识女性便通过写作来表达自己对爱情、生活和命运的疑惑和思考。可以说女性的问题也是现代社会的问题。
婚恋和家庭是女作家偏爱的题材,这和同时期北京推出的“熊猫丛书”里部分女性小说有点类似,只是“译丛文库”里的女性更加开放、主动和自强。例如,《一个冬天的童话》涉及婚外恋、离婚等情节,唤醒女性意识和爱的本能,里面的性描写也大胆露骨,所以中文的删节本都备受争议,英译时特意恢复了删节并标注了出来。故事的结局是女主人公离了婚,相比“熊猫丛书”中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这部作品在女性追求爱情的道路上迈出了更为实质性的一步。
在翻译策略方面,“译丛文库”的译者们也流露出女性意识,从女性经验和审美解读和阐释文本。弗洛图(Flotow,1991:69-70)曾指出,女性主义译者常对文本进行干涉,主要有增补(supplementing)、前言和脚注(prefacing and footnoting)、“劫持”(hijacking)三种方式。丛书编译者充分发挥了副文本的作用,将正文里不便阐明的观点都放进了前言中。它们不是单纯的作者简介和情节梗概,而更多地探讨了女性的处境和需求。
例如,王安忆的作品因出位的两性描写在“反资反修”斗争期间受到批判,一度成了道德败坏的代表。③孔慧怡在《荒山之恋》的英译简介里强调了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坚韧和强大(Hung,1991:x),她们敏锐清醒、敢爱敢恨,正如译本扉页上所写:“For women who love not wisely but too well”(献给所有爱得不聪明,但爱得过深情的女性)。这应是译者仿拟了自《奥赛罗》第五幕第二场中的名句“Of one that loved not wisely but too well”,用于渲染主题。男性的怯懦与畏缩,女性的坚持和觉醒,这些都让女性在推动故事情节时起了主导作用。《小城之恋》的译序也丝毫没有对性爱和婚外恋进行道义谴责,反而从时代背景出发为有悖传统伦常的两性关系作了注解和辩护:“Nothing could more plainly reveal the die-hard attitudes in China that: 1. sex is a taboo subject; and 2. it is worse for women than men to break taboos. Actually the three novelettes are, as Wang Anyi has repeatedly pointed out, about human nature, not sex.”(Hung,1988:ix)
孔慧怡过往翻译的作品大多出自女作家的手笔,并撰有论文“晚清翻译小说中的妇女形象”,专门探讨了《福尔摩斯探案》中的女性典型及其汉译,对翻译中的女性意识问题有深刻的体悟。这类作品的感性吸引力很大,正如她在访谈中所说:
第一,是我觉得假如有一个男作家和一个女作家的作品我同样认为值得介绍,而我只能选择其一,我会义无反顾地翻译女作家的作品,这是理性的选择。其次,我在翻译女性作品时,有一种每一个细胞都投入的感觉,也就是说作品无论在知性、感性和直觉等方面,都完全牵引着我,这是我翻译男性作品时很少有的感受。(穆雷、孔慧怡,2002:110)
在翻译王安忆的作品时,孔慧怡基本采取忠实对译的方法,试图保留作者细致入微的描写、绵密舒缓的节奏和词句的重复,并无明显增删。④不过其细节处理和遣词造句却仍流露出译者的主体性。《荒山之恋》的人物没有姓名,只以“他”、“她”代称,译者多处将he、she、his、her标为斜体,如:“It reminded her of the sweat spots onhisback, and when she thought about it now the spots seemed scared.”、“It scared her all the more that his life, not hers, was threatened.”(Wang,1991:112, 134)译本中除了书名、音译词(li,erhu,longyan)等必须斜体的部分,只有明示性别的人称代词和物主代词被强调,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区分不同的人物,另一方面也突显了性别意识,也就是弗洛图所谓的增补手段。
小说中,男主人公性格怯懦,在进退两难的感情中一直处于被动,缺乏决断和行动力。妻子和情人这两个角色都强于“他”,对话的翻译也进一步彰显了两性之间的强弱关系,以下仅举两例。
例1:去食堂买饭,总有一个人在门前停下,告诉他:“别拉了,吃饭吧。”[…]有一次,她在排练厅门口停留时说道:“我帮你买饭吧。”(王安忆1988:33-34,笔者注)
“Take a break, it’s time to eat.”
“I’ll get your meal for you.” (Wang,1991:47-48)
例2: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文化宫不错,清静。要到工厂,你试试。我原先在果品公司上班,一天八小时净是站着,还要和些二流子打交道,那才是倒霉呢。”
“怎么还有二流子?”他不解地问。
她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二流子就是二流子呗。”
[…]
“我不算难看吧?”她忽然问道。
他嗫嚅着没办法回答。
她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的。笑过了,又说:“我的毛衣织得好看吗?”(王安忆,1988:83,笔者注)
“They’re just layabouts, that’s what they are.”
“I’m not bad-looking, am I?”
“This sweater I’m knitting, is it pretty?” (Wang,1991:119)
例1中,“他”的妻子话里都带有一个“吧”字,这个助词常常蕴含了商量的语气,是比较委婉的提议和邀请。译文将划线部分处理成表命令的祈使句和一般句,而不是用“Let’s ...”、“How about ...”等结构,由不得“他”迟疑和拒绝,“她”的强势地位进一步抬升。例2中,3个划线的句子都特意拆成两个小句,或为掷地有声地确认,或为加强语气地反问,在情人“她”的步步紧逼下,男主人公无处躲藏,终于沦陷于一场错误的恋情。这些细腻的处理虽不是明显的大增大减,却非常贴合了作品里两位女性的身份特点,一反人们对女性话语的常规认识;小说中其他的译例也彰显出译者的女性意识。(穆雷,2008:73)
在阅读这套丛书里的小说集《当代女作家:香港和台湾》和《都市女性:当代台湾女作家》时,我们通常不能指望男性人物来消除两性隔阂和化解内心矛盾,还是需要通过女主人公的行动和内心波澜来获取经济独立和思想自由,解决彼此相处中的各类问题。这些知识女性的遭遇和诉求首先获得了创作主体的认同,而接手的女译者也与之产生共鸣,并体现在了具体的翻译方法上。总体而言,“译丛文库”中的女主人公一改被动、软弱的刻板印象,在生活和心理上都变得独立自强,颠覆了以祥林嫂为代表的受害者形象。
4.0家国之间的我城
20世纪50年代起,中国大陆的政治风浪迫使一大批人移居香港,这个当时的英属殖民地包容度越来越大。从1842年沦为殖民地到1973年之间,英语是香港唯一的官方语言。70年代的香港萌生了文化觉醒和寻根意识,中国语言、文化和文学的重要性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当时中国大陆正处于“文革”的严峻时刻,香港就成了文艺活动的避风港,不仅文学创作繁盛,翻译活动也方兴未艾。
作为丛书的发起地,“香港”顺理成章成了“译丛文库”的分类标签之一。这里曾经是英属殖民地,经历了几次移民浪潮,频繁的人口流动和海内外交流让这里成为多种文化交汇的地方,80年代的去殖民化运动则进一步激发了香港人身份认同的矛盾。
西西的《我城》带着一种独特的儿童眼光和语调,讲述中学毕业生阿果及其家人、伙伴们的生活,文中时不时出现一些香港地名和历史事件,充满了地方色彩。这部小说仿佛就是为了香港而著,描画出一幅群像,并置了两代港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状态。70年代的香港,阿果与其同龄人对新鲜事物心怀热情;他们的上一辈则持有不同的世界观,是战争灾难的见证者,作为故事的背景映衬着这群年轻人。
身为来港移民,西西没有把自己摆在香港社会之外,以外来者的身份批判现代文明的种种问题。她是“我城”中的一员,对香港的态度更多是积极肯定的,这种情感立场在《浮城志异》里也是一样。这基本代表了“译丛文库”所塑造的香港形象——年轻、富有生机。小说中随处可见人们对香港这个家园的依恋和热爱,符合赞助人和编者的本土意识。“译丛文库”里的香港小说中,即便是普通蓝领和下层劳动者也可以活得很精彩,或至少保留生活的希望,宣泄负面情感的作品很少。
“译丛文库”大多数是中短篇小说集,装帧简洁大方,篇幅比“熊猫丛书”等系列短得多,普遍在一二百页之间。它的字体比较大,装订时也给中缝留了更宽间距以便翻阅,这些特点都比较适合大众轻松阅读。而译者为《我城》撰写了长达11页的序言,在这套书里十分罕见。译者专辟了一节介绍翻译过程和理念,包括对时态、方言和文字游戏的处理,坦承所有的翻译都是自己对原作的解读。(Hung,1993:xiii)小说里时常出现粤语的词汇和句型,作者在连载期间一度顶着压力坚持这种写法,造就出独特的地域风格。孔慧怡没有因畏难而消磨掉方言的特征,而是在她惯用的英式英语中不时穿插美式英语;虽然后者有些突兀拗口,却意在保留香港的语言文化独特性。(同上:xv)一些地方还直接音译广东话,标为斜体并另做脚注加以说明:
例3:在这个城市里,当你的意思是指公共汽车,你说,巴士;当你的意思是指鲜奶油蛋糕,你说,鲜忌廉冻饼。(西西,2010b:156)
In this city, when you mean the bus, you sayba-see*, when you mean fresh cream cake, you say freshke-leemcold biscuit. (Xi,1993:119)
*The whole paragraph refers to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spoken language (Cantonese) and the written language (Mandarin) used in Hong Kong. One of the major differences is vocabulary as indicated here. A large number of Hong Kong Cantonese words are transliterated English words.
舶来品“巴士”和“忌廉”本是音译,与“公共汽车”、“鲜奶油”指涉的是同一个东西,直接回译只会消弭普通话和粤语的区别。孔慧怡保留了洋泾浜现象,并通过音译、斜体和脚注渲染了英语文化入侵。脑子、嘴巴和写字的手吵起架来,应和了香港地区口语和书面语的不协调。一种从纸面到内心的身份焦虑浮现而出,日渐萌发的本土意识陷入了中英双属的尴尬境地。目标语读者既能辨识出不一致性,又能比较自如地游走在语言变体和音译中,也许比大陆读者阅读粤语还简单些,正如《今日中国文学》(WorldLiteratureToday)上评论的:小说并不好读,所幸流畅的译文部分消解了阅读障碍。(Wu,1994:635)
在这部小说的翻译中,译者多处采用了脚注的方式提供背景信息,尤其是香港地名和历史事件。西西在小说中时不时拿当地事物玩文字游戏,对“我城”充满了亲切感:
例4:刚才,穿着一双白色凉鞋的悠悠在大街上晒太阳,晒太阳的地方,是海港大厦门口的空地,叫做肥沙嘴。(西西,2010b:23)
A while ago, Liberty was wearing a pair of white sandals, sunbathing as she walked down the main road. The place where she was sunbathing is right outside Harbour Building, a spot called Fat Sha Tsui.*(Xi,1993:15)
*This refers to the area outside the Ocean Terminal in Tsim Sha Tsui. Because of the land reclamation, the word Tsim, or pointed, is no longer an accurate description.
译文的脚注不仅说明了“尖沙咀”名字的由来,也指出了移山填海对该处地形的影响,补充了源语文化中默认的历史地理信息。西西的叙事并没有清晰的情节线,“尖沙咀”被戏谑成“肥沙嘴”也无关故事的发展,但大量类似的挪用、仿拟和陌生化却构成了她重要的语言风格,也暗暗为小说做下了文化注解。类似的脚注还有香港植物园、下亚厘毕道、山顶缆车站、希尔顿酒店、美领馆(Xi,1993:9-10)、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水荒时期的三级制水(同上: 21)、当地风靡一时的《大拇指周刊》(同上:23)、廉政公署、叮当码头(同上:72)、茶餐厅用玻璃杯斟茶的习俗(同上:75)、港人烫发的风潮(同上:81)、马经(同上:83)、香港身份证明书(同上:118)、“文革”期间香港的土制炸弹(同上:123)、香港海员证(同上:134)、1970年代油荒时期的灯火管制条例(同上:158)。大量注释将人物群像背后的城市拉到台前,这也是“我城”有别于任何别的城市的表征。
《我城》提出了“城籍”一说,这是一个属于香港的概念。相比与大陆在地理和血统上的难舍难分,香港的英国殖民统治终须结束,这在翻译策略中也有预兆:
例5:——你求了些什么呀
大家问。
——天佑我城(西西,2010b:174)
— What did you pray for
everyone asked.
— god bless my city
he said. (Xi,1993:132)
阿傻在庙里求签祈福的话明显是挪用了英国国歌的中文译名《天佑女王》(GodSavetheQueen),但译本却没有沿用作“God save my city”,也没有将“god”的首字母大写。这似乎预示着“我城”与英港时代的告别,以及对基督教排他性及其宗教殖民的抵抗和消解;伴随而来的是一种“城籍”觉醒和身份认同。“城民”们一方面缺乏归属感:“——你的国籍呢?有人问了,因为他们觉得很奇怪。你于是说,啊,啊,这个,这个,国籍吗。你把身份证明书看了又看,你原来是一个只有城籍的人”(西西,2010b:156);另一方面提到“国家”又心有戚戚焉:“不管你讲的是国语,还是广府话,我们的国家在地图上是一片形状如海棠的叶子”。(同上:184)
“译丛文库”不仅为香港本土文学单设一类,也为经历相仿的台湾文学提供了空间,只不过英译的台湾小说种类相对单一,除了2013年新译介的黄春明,清一色是女作家的短篇。既同处祖国之边陲,又同处大陆文化的边缘,怀揣相似的命运难免惺惺相惜,正如孔慧怡在访谈中所说: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相信自己是被非主流、非正统的东西吸引。女性和女作家的作品一直被边缘化,这固然是我亲身感受到的经验,同样,香港作为一个文化边界地区,作家和作品也被边缘化,所以我的生活体验,就让我对正统的主流以外的东西特别有认同感。(穆雷、孔慧怡,2002:110)
入选“译丛文库”的港台小说在写作技法上令人耳目一新,包括西西的幻想现实主义、拼贴式的群像描写、刘以鬯的意识流笔法,以及新生代作家的写作实验。20世纪60至80年代的都市文学在艺术形式上偏离了“五四”新文学的传统,情节松散和缺乏主线的特征与同时期中国大陆的革命现实主义文学差别很大,更多地受到了西方现代派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正如其中一册《香港故事:旧主题新声音》(HongKongStories:OldThemesNewVoices)的书名所言,人类的生存状态是亘古不变的文学主题,入选的6位年轻作家写的都是寻常故事和普世价值,艺术形式上则大胆借鉴西方,以“新瓶装旧酒”的方式为中国文学传递出新的声音。这也是多元文化长期下,香港文学寻求自身发展道路的一个标志。
5.0结语
与同期别的英译丛书相比,“译丛文库”得益于分化的赞助人,没有单个机构来过多干涉出版过程,因此其选材和翻译策略都受到编译者的主导。(王颖冲、王克非,2014:36)这就使得女性小说和港台小说两大主题格外瞩目,它们在某种意义上也具有共性:在汉语文学传统中都处于边缘位置,一方面容易被忽略,一方面却也更容易归类。
由于社会、文化和经济条件的限制,描写女性受歧视和压迫的文学作品很多,但女性抒发心声的机会则不多。1980年代后局面有所改观,女作家提供了有别于男作家的故事、心理和叙事手法。有人认为,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学是女作家当道,尤其是1985年之后。(Hung,1990:vi)“译丛文库”的书目构成比例恰好与这种描述吻合。
另一方面,中国香港和台湾地区在地理上与大陆近在咫尺,但由于深厚的历史原因,各自经历了数度变革,它们与大陆的关系既亲密又隔膜。香港的英属殖民地历史和台湾的日治时期造成两地多语言、多文化的氛围。当三地作家都用中文来写作,政治、历史和地缘因素又让港台文学成为中国文学的一个支流,小说中身份危机的问题也由来已久。
“译丛文库”的翻译编纂体现出译者的身份认同,后者通过选材、译序、加注、增补等手法强调了女性意识和“城籍”意识。这样做很大程度上为边陲文学打造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与同时期其他地区译介的中文小说互为补充,值得读者和研究者细细品味。
注释:
① 网站上未列出陈若曦的《老人及其他》。
② 丛书中由孔慧怡翻译或主编的单册包括:《小城之恋》(LoveinaSmallTown,1988)、《当代女作家:香港和台湾》(ContemporaryWomenWriters:HongKongandTaiwan,1990)、《荒山之恋》(LoveonaBarrenMountain,1991)、《我城》(MyCity:AHongkongStory,1993)、《浮城志异》(MarvelsofaFloatingCityandOtherStories:AnAuthorizedCollection,1997)、《香港故事:旧主题新声音》(HongKongStories:OldThemesNewVoices,1999)、《留情及其他》(TracesofLoveandOtherStories,2000)和《都市女性:当代台湾女作家》(CityWomen:ContemporaryTaiwanWomenWriters,2001)。
③ 中国大陆在1988年以前都没有出版过“三恋”的单行本,而香港地区不但出版了中文单行本,还推出了英译本。在中国期刊网上检索,有关《荒山之恋》的评述论文在1986年的《小说评论》曾发表过一篇,直到1997年才出现第二篇评述。
④ 穆雷在(2008:71-72)《翻译研究中的性别视角》一书中曾以《荒山之恋》的英译为个案,举例说明译者有所增译:“He was helplessly ashamed of himself; he despised himself. And because of that she seemed too lofty for him, too distant. He too was alone”、“And no one knew his pain。”其实系所用原文版本不同,译者在序言中明确了自己依照的是香港南粤出版社1988年的版本(Hung,1991:xiii),这两句在大陆版里被删去了:“他无可奈何的自惭形秽,他看不起自己,由于看不起自己,便觉着他是高不可攀,与她则遥远起来。他也觉着孤单”、“也没有人能知道他的苦痛了。”(王安忆,1988:90-91)译文与之完全契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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