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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国禄冒襄交游考

2015-12-17王业强

关键词:范氏

王业强

(南通大学 范曾艺术馆,江苏 南通226019)

作为清代通州地区首屈一指的诗人,范国禄与包括王士禛、王士禄、陈维崧、施闰章、李渔、冒襄、吴绮等当时诗坛巨擘均有不少往来。“翩翩浊世佳公子,只属扬州范十山”,明末清初诗坛盟主王士禛对范国禄曾作如斯评介,其他亦赞誉纷纷;作为明季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其名声早已大噪于明清易主之际,更是诗坛上的风云人物。诗文世家的影响对于二人的交往影响颇大;二人的交往有助于对明清之际如皋、通州两地的文化生态模式的深入研究;作为明季遗民,范、冒二人的交游于当时乃至以后均具有典型意义。

一、世交赓续

范国禄与冒襄的交往首先为范、冒两家世交深情赓续不绝的诠释。据《南通范氏诗文世家》记载,范国禄祖父范应龙及父范凤翼与冒氏先祖情谊甚笃。范凤翼为冒起宗《拙存堂逸稿》所作序文中饱含了对冒氏家族在诗学造诣和道德文章的真挚赞誉之情,重温、缅怀两氏先祖昔日高情厚谊时道:“其(冒起宗)先有有恒、庭和、女九三先生,博学名家,仕有仁政,有劲节,居乡孝友,为吾郡大贤,今公又有遗风,且余先大人与九翁至莫逆交,公与余何异同胞兄弟。”(《〈拙存堂逸稿〉序》)[1]60似数家珍,渊源如斯。“窃惟先君蒙尊先公大人世德同心,意奢情侈,吾两人实为同胞世讲,不比泛交。”(《复冒嵩少书》)[1]129言至于此,情挚不虚。

作为一方名门望族,范、冒两氏先人于满清入关前历仕朱明王朝,并且饶有政声,然明季官场的腐败和黑暗也让其黯然神伤,不得已退居山林,诗酒度日,清赏修身。

冒襄父冒起宗,崇祯元年进士,历官行人、南京吏部郎中、兖西佥士、粤东高肇道、衡永兵备道、襄阳监军道、宝庆抚治道,十五年乞归。十七年春起山东按察司副使,督理七省漕储道,“烈皇殉社稷,公于是不复仕矣”。起宗属吴门东林,入清诗酒自慰[2]195-196。范国禄父范凤翼,万历二十六年进士,授直隶滦州知州,自疏改教职,为顺天府教授。丁母忧,服阕后升户部主事,转吏部。为时所忌,于万历三十五年称病还乡,与友人结为山茨社,优游山水,诗酒吟哦。明天启三年至五年,先后起为尚宝司丞,升少卿,推大理寺丞,皆不就。天启六年被魏忠贤阉党中伤,削职为民。崇祯初起复原官,弘光元年拜光禄寺少卿,亦皆不就。入清以后,日与高僧谈佛讲经,直至辞世[3]卷首。

如皋、通州距离不远,这也促进了两氏家族间的交流。范凤翼在《冒起宗序》中描述自丧乱后难免寂寥无趣,所幸如皋好友“五山飞翰亦时时从天而下,且先生于余为执友”,并且热忱邀请冒氏贤桥梓“一游五山”“共食濛谷之蛤蜊焉”[1]242。亲切之言、友好之意信笔具现。

历经明清鼎革的沧桑巨变,入清之后,二人又均投身山林,寄情诗酒藉了余生。相似的官宦经历和操行修养以及地域上的亲近性,都极易促进二人及家族之间密切的交往。

此外,范、冒世家于诗歌创作及文章道德亦为一方岱斗,令人翕然宗之,两氏诸如此类的文翰往来,也成为维系家族世谊的重要内在纽带。

范凤翼在《复冒嵩少谢其作序》中谦称“弟景仰台仗大手笔”,赞誉其“实为吾郡文宗一人”而“求通家至交为我刳除涂窜”[1]109,又言“老亲翁德望崇隆,雄才中岁,正当为世道主张”,对于冒起宗在文坛的影响力更是崇仰有加——“文心高傍日,韵笔扫千秋。”(《冒嵩少夫妇六十寿》)[3]97“向同南北铨方正,诗独无邪此奉攀。”(《嵩少公谢余拙序次韵复之》)[3]330对于冒襄,范凤翼亦是不吝称扬,誉其为“时彦第一人”,并以之为大快之事(《复冒嵩少》)[1]120,认为其“凤雏克厥绪,餐膳采兰鲜”[3]97。冒起宗在为范凤翼文集序亦言“数年以来,贞夫凋丧,吾乡耆德独异羽先生岿然如鲁殿灵光,独存规矩”,“天下学人士大夫读其诗与文而想见其为人,因其为人而益重其诗与文,不减儿童之知君实、里妪之识乐天,蔚为一代龙门也”,“数十年通籍金闺为清流领袖”[1]243。丹愫寸衷,合无虚言。

范凤翼有《新春怀冒嵩少先生因其以集杜律陶见惠余乃集律陶中二首致之》,其一云:

道丧向千载,委怀在琴书。时来苟冥会,息驾归闲居。营已良有极,人乖运则疏。俯仰终宇宙,君情定何如?

此诗虽为范、冒往来唱和的平常之作,却极见其情,也可为如同二人身处之境的清初明季遗民代言。

此类与冒起宗的文字往来在范凤翼卷中随处可见,诗歌如《冒嵩少夫妇六十寿》《和嵩少公吟绿牡丹二首》《嵩少公谢余拙序次韵复之》《酬嵩少公〈元夜观灯寄怀〉之作》《题嵩少翁〈三山拄笏图〉》《题嵩少翁〈搴云图〉像》等,书信亦往还频繁,不胜枚举。

范、冒两家世交渊源有自,受此影响,范国禄、冒襄也分别对冒起宗、范凤翼崇仰有加,并多有文字往来。《南通范氏诗文世家》范国禄卷现有资料记载,范国禄与冒起宗的唱和甚至多过冒襄,大多为范国禄对冒起宗的景慕之作。譬如《寄赠冒少参起宗》[4]84言:“东皋风物晓苍苍,吏部文章日月光。四纪功名半天下,百年诗酒一山堂。”《酬冒少参》[4]95中言:“岿然鲁国几人存,东海文章吾道尊。袖拂珊瑚常把钓,花深鶗鴂不窥门。山公启事螭头诏,处士声名犊鼻褌。”也有藉之抒发感慨的,如《冒少参招同李翀黄经集拙存堂备览著述诸书时长公及诸季在座》[4]113中言:“寥落吾徒任转蓬,天涯孤剑酒杯空。梁鸿曾不因人热,阮籍从来泣路穷。”也有其为天下事而忧的,诸如《与冒少参嵩少》[5]302,记范国禄祈请冒起宗募集薪金造福百姓之事。崇仰之情溢于言表,担当之心其所共之。

范凤翼八十大寿之时,各地文豪诗匠纷纷祝贺,一时蔚然壮观。其时,冒襄已然操持东南文柄且为清流领袖,亦有《寿范异羽先生八十初度十二韵》纪之。参照《真隐先生年谱补注》,此诗作于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诗载范凤翼“弱冠陈时要,声华满帝城”,“慈惠生民瑞,文章盛代名”[6]卷三亦是名副其实。

父辈在江山易主之际的所作所为深刻影响了两氏后代的人生轨迹,最终范国禄与冒襄均以明季遗民的身份终其一生。关于冒襄积极投身明末反对阉党及入清后秘密参与复明运动等,《冒襄研究》均有详考。现存资料虽未明确记载范国禄也曾如同冒襄一般参与诸如此类的活动,但其亦有事迹可稽。《南通范氏诗文世家纪事编年》载,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范国禄奉朱由菘之命,赴杭州祭于谦墓,途中遇阻兵而还,作有《奉使图》[7]47。对东林前辈的缅怀与追忆常见于其诗文,诸如《追忆东林有怀前太仆何公栋如》,言:“少小乌龙潭,趋庭聆家训。先君谓太仆,气节最高峻。由于讲学多,生与端文近。……哲人罹患难,从来关气运。国家且不惜,臣子何足憗?……年远如隔世,存殁那可问?越国怀故人,泪下不堪抆。”[8]207又,在《吴门两先生》序文中回忆前侍御李公模、太仆陈济生为“正人领袖,夙为士大夫推称”,并为其“得从诸君子后赓扬盛美”[4]144而自豪,故其常有“感时大节溯东林”[4]272的慨叹。随着时间的流逝,明季文坛享誉声名的旗帜性人物逐渐离世,范国禄对此常发诸如“一旦胥伦丧,吾徒空寂寥。可堪千古业,不过十年销”[8]315的无奈感伤。对于朱明王朝的眷恋与怀念,也时时流露字里行间,听到明末著名琵琶手白珏演奏的乐曲后,其亦难胜哀恸,遂有《芙蓉池上听白生弹琵琶》等诗,慨然叹曰:“先帝宫中谱弦索,此声绝倒《十八拍》。十年风雨暗梨园,肠断娄江金马客。”“今夕悠悠行乐词,春衫湿透无人知。”“天南恐有宾鸿至,切莫再弹《悲昔时》。”[4]35其《送友人返旧京》诗更是将这种情愫抒发得凄婉清冷:“风高霜老布帆轻,挂向邗沟度石城。阅世交游怜出处,感时怀抱见平生。新亭月色依人冷,故国梅花似客清。”[4]156

二、遗民自居

范国禄与冒襄的交往究始于何时,盖已无从确考。可以肯定的是,鉴于家族的交流与影响,范国禄成为以冒襄为中心的诗词创作群体的成员之一。之所以以冒襄为中心,均因“辟疆以学业为东南表率”(《游冒氏水绘园记》)[9]卷之三之故。所以,范国禄常赴或受邀至如皋冒氏园子参加各种诗词宴集唱和活动。

范国禄诗文集中多处记录了这样的宴集唱和之举。时间较早的可能当属其《朴巢》一诗。朴巢本为冒襄早年与其父经营的一个园子,得有巢氏古朴之风,文人雅士多慕而游之。据《冒襄戏剧活动系年》记载,崇祯七年甲戌(公元1634年),冒氏朴巢建成,并刻有《朴巢题咏诗》[2]197。范国禄诗前有序,曰:

雉皋古龙游河畔,大树名朴,虬卧衰垂,不可尽状。冒氏藩篱为园,倦飞息影,乃于其上置小桥,构屋支台,可渔可景,张公甫四松或不能逮,有巢人氏之风,尤有取于朴也,作《朴巢》诗[8]123。范国禄生于明天启四年(公元1624年),朴巢建成之时,其方满十岁,强认此诗作于此年题咏之际,于理难通,但至少应在朴巢被毁坏之前。

朴巢应是毁于明清鼎革之际的战火。对此,《同人集》卷之一中冒襄表兄弟许承宜《冒巢民还朴斋序》一文有过如下描述:

东皋巢民先生旧有朴巢在邑南郊,朴名木也。先生爱其木,故为巢,爱其巢,故自号巢民……东皋之有朴巢也,与余舅氏郑公超宗影园之在邗上者并称绝胜。名人墨士觞咏其间,读影园倡和诗无不及朴巢,读朴巢倡和诗无不及影园。未几申酉兵燹之变,舅氏殁,影园遂成荒芜。先生避难在外数年,及归,而朴巢亦不可保,欲寻其木而木已仆矣。乙丑春日,余来东皋,先生忽邀余游还朴斋。余讶曰,先生朴久仆,曷还诸?先生曰,余高曾时于屋角手植一朴,迄兹已二百余年。其地先属叔氏,今为孙子所得。余见朴,如见朴巢之朴也。……夫朴之高且大,不减朴巢一枝,穿墙出,下蔽街衢,一枝亭亭,直上置数椽篏其半,势甚险怪,……即旁有廊庑,亦皆残□旧楹,坏至不可粉饰,朴虽还而巢则无,殆又重余之悲也。(笔者句读)

许序明确指出,冒氏朴巢是毁于烽火的。对于申酉兵燹,《冒襄研究》中指出,明弘光元年、隆武元年,顺治二年乙酉(公元1645年)“五月廿五日扬州失守,父之同年史可法殉国,清兵屠杀十日。如皋陈君悦、刘广生等起义抗清,六月二日杀清朝刚派之县令马全(御辇)。旋遭清军疯狂报复。冒举家逃往浙江盐官,复与清军正面相遇于秦溪,被杀二十人。冬,冒险返回江北”[2]201。范国禄《与宫紫玄庶常》[5]319中提及“雉皋一役,巢民几于不免,徂徕殉节,罗织之祸未休,徒增一番慨叹耳”,大概也与此有关。战火后四十多年,冒襄虽有朴斋,但仅存朴而无斋,故其睹物思情,徒又增添一番悲怆。

可知,朴巢在顺治二年乙酉(公元1645年)冒举家外逃之后,已经开始荒芜,直至不复存在。许氏文中所言朴斋,则是冒襄避险后重回如皋后所建,与朴巢虽有所联系,但终有所不同。

综上,范国禄《朴巢》诗,当作于1634年以后,不晚于1645年。

冒襄曾有《朴巢诗集》,限于条件,笔者并未曾见。冒襄和范国禄共同的好友杜濬依冒襄之嘱为之删编并有《朴巢诗选序》,集成后十已去其八九[9]卷之一。可见冒襄对于此集编选态度之认真。据《同人集》记载,冒襄是于1648年倾其所存朴巢诗歌,托于杜濬序之的,而后者直至两年后方完成(据《冒襄研究》)。范国禄《朴巢》诗,可能存于冒襄收集之中,但删编之后是否收录,盖不可知。

范国禄有《冒襄筑圃未成先集诸同社人小饮》诗。此处之“圃”,笔者认为当指水绘园。与冒襄一生相关切的园子主要有三个:早年的朴巢、中年的水绘园、晚年的匿峰庐。从上可知,建成于1634年的朴巢,于理而言,当在排除之列,尽管冒襄后曾构斋还朴,亦与范诗制题不符。晚年所建之匿峰庐,盖亦非题中所指。范国禄诗中前三联言:“是事随缘敢认真,偷天无处试经纶。身闲不住学为圃,客至原来若比邻。莫待种成花始赏,但教沽得酒相亲。”其中多处暗合了明清巨变之际冒襄个人的遭际,“无处试经纶”便是,从而引得身闲筑圃,以山水诗酒为乐。

上文许氏文中曾提及逸园,其言:

……先生又有逸园,祖若考藏□(笔者注,此处笔迹模糊不清)之所,四壁镵画像图赞及所遗十逸手迹,墨瀋璀璨,麟麟炳炳,为豪猾者攘而有之。先生出死力以复其旧,乃逸园甫复而旋还之以朴,安知非祖若考鉴?先生之不忘前业,而以数百年不可得之物,一旦举而授之孙子,则朴之还也。所以彰逸园之复,而有逸园不可无还朴。先生构之以为斋,又所以补朴巢之阙,而使无今昔存亡之憾也欤。

可知,逸园当为冒襄世祖所建而传,曾遭破坏,而冒襄力复其旧,归其古朴,但非其所筑。

又,对于匿峰庐的构建时间,邓林梓在其《匿峰庐记》[9]卷之三中描述得较为明确:

丁巳春,年逼古稀,负土葬九十老母,毕,阅五月而别构匿峰庐,成。水绘之危峦削立,今则以土冈逶迤胜之;水绘之古木槎牙,今则以野花滋蔓胜之;……(笔者句读)

可以断定冒氏匿峰庐始建于丁巳年,即1677年。

冒襄又在《送许南交北游序》(《同人集》,卷一)中言:

今冬余犬马齿七十又二……因从青屿先生,乞请南交蹔归匿峰草庐。南交至余家见先祖祠祀,逸园为人所踞,水绘山崩水竭,荒烟断草,叹息不已,不忍正视。余曰此其外者耳,中如败絮,多不可言者。(笔者句读)

此年或为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2年),《冒襄研究》载,次年“在社友、两淮盐运使裘充美等帮助下,赎回被幼弟裔卖出之逸园——祭祀祖先处”[2]220。

不管是丁巳年还是康熙二十二年,都已是范国禄壮游之后了,故于情理亦不通。

再,据《同人集》无名氏《游冒氏水绘园记》记载:“甲申以后,南北烽燧不息,然而海内名公巨卿争党树固奔走要津者不可胜数,而辟疆独以司李,弃去缨緌,结庐乡国,追忆向之所历者,乃构石为山,因川为池。”可以肯定,冒襄水绘园建于甲申以后。

综上,范国禄诗题“圃”处,当指水绘园。据《冒襄研究》记载,水绘园于1654年建成。故可断定范国禄此诗当作于甲申后成园前。

水绘园建成后,范国禄依旧与冒襄多有来往。其诗《次韵杜宪副〈游如皋冒氏水绘园〉》[8]165即当作于园成后。诗中除却关于水绘园的介绍之外,对园主冒襄赞誉之情溢于言表,其曰:

杜公当代彦,功名腾天章。冒生吾党英,声华重宾王。出处虽不同,允为朝野光。式庐屏驺从,坐据藤阴床。抵掌谢时氛,击节起颓唐。冰心与玉壶,掩映正相当……

冒襄与杜公虽出处不同,却一为“吾党英”,一为“当代彦”;一能“重宾王”,一能“腾天章”。自明清兴替后,冒襄坚不仕清,日惟筑园养性,诗酒唱和为乐,以此笃守其志。据《冒襄研究》,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水绘园建成。冒襄隐逸之志弥坚,易园为庵,再加开拓,“半作老僧居”[2]202。范国禄此诗大概作于此年冒襄易园号之前。

范国禄与冒襄在毕载积卸任江南通州知州时也曾接触过。范诗《别毕使君》(十九首)[8]168中有注:“冒大节席上。”此处,冒大节,即冒襄,当是范国禄对冒襄因气节著名的一种尊称。诗中有言:“东皋谢雉地,畴昔我所经。窈窕水绘庵,十度九不停。……男儿爱结交,不必多黄金。何况园林好,文章发天馨。歌舞妙绝代,梨园有九青。(笔者注:九青,即冒襄园中歌僮)浪吟惆怅词,莫若相见亲。”可以判断,范国禄经常路过冒氏园林,对冒氏好客之风颇加赞许,对冒园环境及冒氏家乐都有极佳印象。《巢民诗集》卷五有《和崇川守毕载积归田元韵四首》[6]卷五,其书口处有“甲辰”字样,可知此诗作于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

康熙元年前后,王士禛与江南遗民的接触与交往逐渐将其推至文坛霸主的地位,其在江南组织的几次大规模文人宴集活动更堪一时盛事。王对于包括范国禄在内的不少明季遗民都有过算得上的将伯之助,所以在其组织的文人宴集活动中,明季遗民也总会有人或很多参加。王士禛组织的红桥宴集,范国禄有无参加,均无确证,但其兄王士禄于康熙五年(公元1666年)组织的一次,范国禄确是参与了,冒襄也在其中。范国禄好友宗元鼎有《念奴娇·用前韵柬宋既庭、孙豹人、冒巢民、陈其年、孙介夫、李云田、沈方邺、孙无言、范汝受、季希韩、冒青若诸君子兼呈西樵先生》[10]2301词。其前韵为《念奴娇·小春红桥陪王西樵先生及诸公燕集,同限一屋韵。时有鱼较书在座》[10]2300。二词均写作者与王士禄等诸君子游赏红桥之景致及感悟。一为日间,一为夜晚,从时间上言,创作于红桥宴集时期,大概是不错的,而范国禄恰好参与其中。此年当在康熙五年丙午(公元1666年),拙文《范国禄与王士禛、王士禄交游考》[11]已有详考,此不赘述。

此外,范、冒二人还曾共同参与过另一次红桥宴集。范国禄有《冒司理招集旅馆》[4]287诗一首,被收录于《同人集》红桥宴集中。诗曰:

平时好客见情真,旅邸相邀似更亲。斗室乍移书画舫,一樽咸载海山春。兴来割席仍同气,老去逃名莫问津。共道岁寒分手易,可知还有未归人?

此处冒司理即冒襄。前文无名氏《游冒氏水绘园记》已言:

……甲申以后,南北烽燧不息,然而海内名公巨卿,争党树固奔走要津者不可胜数,而辟疆独以司李弃去缨緌,结庐乡国……

司李,即司理。此诗《同人集》中题为《长至前六日巢民先生招集邗江客舍同岱观伯右射陵公涵孟新湘草穆倩园次艾山子发坦夫前民舟次叔定荇文诸公即席漫成》,并将其录入红桥宴集。

首联所言冒襄平时好客,可谓同人共识。周孝逸在《水绘庵唱和诗序》中言:“四方客水绘庵者大抵皆海内豪俊。”[9]卷1卢香《冒巢民先生传》中亦言“四方宾至如归”。韩菼《冒潜孝先生墓志铭》言:“归益喜客,招致无虚日,馆餐惟恐不及,其材隽者,爱之如子弟,客至如归。”[9]卷1

二联写客居之况。斗室虽移,却有书画诗酒相伴,亦见温雅洒脱之情。至于冒襄缘何于旅馆招集诸子,韩菼《冒潜孝先生墓志铭》中所提及或可作解:冒襄好客,然“家日落,园亦中废,主人遂如客,几无所归,亦自不悔也”[9]卷1。冒氏常年集客耗费无数,盖与此不无关联。

据三联所言“兴来割席”,盖范、冒曾经有隙,亦是兴来之举。据现有文献资料,无从深考。“仍同气”可见二人之交基础之牢,经得考验,亦可见两人胸襟之大度。所谓“老去逃名”移评二人均可,也是其作为亡明遗民的显著特征。

尾联盖范国禄抒发之感慨,即迫于浪游而有家难回之苦,但据此亦很难确证其时。《同人集》王揆《戊申客邗上巢民先生招引红桥赋谢》(有序)与此诗同列红桥宴集一组,据此可知范国禄诗当作于戊申年,当在康熙七年(公元1668年)。

红桥宴集之后,范国禄有段时间因洲田之事忙碌奔走,多有经过如皋而不能入之时,其有《与冒大》一文即是如此。“冒大”即冒襄。《巢民诗集》卷三,有《两弟送到天竺珠数枚并插腊梅瓶伏枕灯下喜赋一首》,卷四有《元韵先祖大夫曩为余诗寓规于喜先大夫示禾儿则喜而寄慨今兹吮笔则喜不胜悲也》(其二)有注曰“先君单传余三十四无弟今两弟渐次成人”。故易知冒大即为辟疆。文中言,范国禄因忙碌于洲田之事,虽然过皋而不能亲自拜访,还言及对好友陈维崧的关切之情,又有拜托冒襄照拂梅生之事。至于洲田之事,范国禄之所以忙碌奔波,据《清史编年》(第二卷康熙朝上)载,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年)前后,满清朝廷针对洲田颁布一系列措施、法令——康熙九年(公元1670年)九月初一日乙卯(10月14日),“从吏科给事中莽佳疏言,规定今后遇灾蠲免田赋时,田主应按蠲免分数免佃户之租,使田主佃户皆能受惠”[12]128;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公元)初四日己卯(4月30日)“因江南连年水旱灾,命暂停征收以前拖欠钱粮”;“初六日辛巳(5月2日),以江南事务较他省繁剧,谕该省一切陈积事件,于定限外再宽限一年,由各地方官料理完结”[12]149;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十二日辛亥(5月27日),“因连年灾荒,民生困苦,免江南苏、松、常、镇、淮、扬六府康熙十三年度钱粮一半”[12]164。范氏家族自范凤翼息影山林后,家境也日益困窘,至范国禄父兄相继离世后,更是雪上加霜。朝廷的政策和家境的衰落对范氏家族的洲田管理等方面产生影响也在情理之中。梅生,不可确考。据文中“闻其年在延令,曾讯之乎?恐其近况亦甚不佳”之语,及马祖熙《陈维崧年谱》所载康熙十一年壬子其年“仲冬重过如皋,未三日,复有延令之役”[13]113,可知范国禄此信或作于此后不久。范文虽然语词客套,但确是很诚恳和直接的,这一方面与范国禄的性格有关,另一方面与冒氏家族极具“德望乡尊”,在当地及周边具有极大影响力有关,范国禄在《与冒少参嵩少》中,也曾因地方劝募修理香火之事向冒襄之父冒起宗求助,此亦折射出范氏与冒氏两大家族来往的亲密,尤其在范氏家族遭遇困难之际,这样的来往当在所难免。

此后范国禄因文字得罪,开始壮游。冒氏家园必然成为范国禄此行的首选之内。范国禄有《颜光祚朱文锦钱岳季璘过访遇雨即事》[8]351,曰:

候馆怜秋早,停车到日斜。风摇千尺树,雨乱一池花。得意常为客,穷途每忆家。借枝惭计拙,凄绝后栖鸦。

诗中有夹注曰:“诸子皆久客皋邑”,“时水绘甚荒,主人结客且倦”等。据此可知,此诗作于冒氏水绘园。诗之三联,“得意”二字正是对于冒襄常年接济、收容八方失意子弟的侧面描写,也是对于自己能成为冒园常至之客的自豪的表露;“穷途”,盖暗指因文得罪之事。尾联更是明了自己寄居冒园的无奈。据夹注“余已束状,离家才十日耳”,判断范诗大概作于其康熙十四年(公元1675年)壮游开始不久。

范国禄开始壮游次年,冒襄妻蔡少君值三十初度,其亦有词《沁园春一阕寿蔡少君》相贺,被收录于《同人集》卷12。词中有言:“朱屡缤纷,锦囊照耀,羡尽东南。”“才子司坛,天孙凑巧,风雅平分一担担。论闺秀,似管夫人笔,并驾同骖。”孙继登有《丙辰仲冬巢民长兄广招同人宴集兼值少君初度分赋调寄贺新即叠顾庵学士原韵》词,可知范词亦在此年,即康熙十五年丙辰(公元1676年)。其还有《评蔡少君画〈竹石梅花〉扇》,亦不吝称誉之辞。

据《同人集》卷11载,冒襄晚年曾到崇川卖字为生,时在康熙二十八年(公元1689年)。有短诗三首。据《南通范氏诗文世家纪事编年》载,其时,范国禄正与诗友在扬州会孔尚任作诗会,当年冬方返回。对于晚年的范、冒二人而言,生活的穷困是无法避免的棘手问题,同时对于气节的坚守,也让他们始终保持自信的清高。冒襄卖字诗中所言之“奇怀付老笔,莫慢此相逢”正是最好注脚;“春蚓与秋蛇,虎卧兼龙跳。我愿识字人,放眼观其妙。”自信的同时,卖字老人更希望路逢青眼以观其妙。生存的压力靠艺术的兜售缓解,涸辙之鲋无水求活,竟至于斯。范国禄好友先著在其词《金缕曲·叠前韵酬垢区兼怀通州范十山鄞县周铁珊》中言:“十载思重见。是人中侠肠知己,私心所善。传说崇川痴老子,但办余年吃饭。”[10]7256可知范国禄晚年生活境遇与冒襄一般。生活的窘困与壮游的经历,使向来注重意气和道义的范国禄对世事、人事都有透彻的理解和难称乐观的看法,所以其晚年更愿自闭门户,而少与人交往,直至离世。

三、垂范后世

从时间上而言,范国禄与冒襄的交往大多集中在其因文字获罪开始壮游之前,此间又以明清易鼎为界分为两段。朱明覆亡前,范、冒二人因为两氏交往渊源有自而有所接触是可以肯定的,前文范国禄所作朴巢诗即是明证;满清定鼎中原后,冒襄复建水绘园,后易水绘庵,更成为范国禄等众多文友频繁来往、聚集议论、旅途勾留的重要场所。范国禄因文字罹罪后,流转各地,随着壮游北下日益远行,二人的交往也日渐稀少。纵然如此,范国禄壮游之后仍不忘为冒襄夫人蔡少君以词贺寿,首先见其对冒襄的服膺与敬重,更是对以冒襄为中心的文人活动群体的认同与肯定。壮游过程中,其诗文中常有诸如“旧社文章在,清樽花鸟亲”(《立春集杨子山堂》)[8]280、“相逢少年游,意气各见亲”(《秦淮酒楼与陈二吴四姜大饮》)[8]132的语句出现,可见其对昔日与好友结社时光的怀念。

从内容上而言,明亡之前,也多以传统文酒诗歌为主要内容,多为藉景抒怀,对于时政世事的关涉,二人作品中亦时有呈现,范国禄在《朴巢》诗尾感叹道:“冥心返吾樸,缅怀在上世。凌驾俯洪荒,天地何英丽?浩浩一流盼,邃古渺不替。”大雅之中,亦见愁绪难申之苦。明亡以后,范国禄与冒襄来往的诗文中如同其他明季遗民一样更多地夹杂了亡国之痛和无归之感。诸如其《水绘庵坐月》[8]351:

池上月阴阴,园林觉更深。秋情拈不尽,露气暗相侵。鸟自忘机宿,虫能抱苦吟。客床眠未稳,消受费思寻。

此诗作于诗人勾留冒园时所作,具体未详,从诗题看为冒襄易园后所作。范国禄此诗正与冒襄易园时的心境如出一辙,百感交集而复欲言欲止。水绘庵,已将时间定格于明清鼎革之后的历史时空,诗中各类意象平常无奇,但精心组合后便觉浑然天成,言外之意溢于言表,竟与早其千余年前之阮嗣宗五言咏怀组诗一般相象,可为隔代知己。

壮游之后,范国禄疲于来往,奔波于诗朋文友之间,历尽艰辛,每有感慨,辄存诸文字。多有对人事炎凉感慨而叹息的,诸如:“生平感情性,不觉眉目攒。”(《东皋道中寄同社诸子》)[8]108“我有意气可亲人,放眼乾坤渺一掬。”[4]77“岂知人有心,深藏不可揭。所遇骤仇害,气意徒见绝。我生有能事,安所望提挈?长与世俗违,十年成孤杰。独力可立名,何必盛交结?”(《感遇》八首其一)[8]128-129诸如此类,俯拾即是。对与冒襄的这段交往,其诗文已经给出了答案:冒氏家园的古雅环境和浓厚的人文气息让包括范国禄在内的文人流连忘返:“公说名园藉主人,闲随酒伴恰相巡。坐边佳景曾同玩,别后幽情久更亲。月旦好凭千古在,风光常结四时邻。不辞来往耽高尚,珍重乾坤有暇身。”[4]179“扁舟斜趁月明湾,有客相过夜未还。选石已成千古癖,移云聊寄一身闲。浑忘短发杯中酒,滥沾清光水上山。去住总怜今夜好,天涯伯仲笑谈间。”(《深翠山房同吴绮马乔郭定麟看月》)[4]112回忆往事之时,心中的美好总能转化为赞美的文字而不吝笔墨:“东皋谢雉地,畴昔我所经。窈窕水绘庵,十度九不停。故人托双鱼,先期定客程。”(《别毕使君》十九首)[8]168“我昔客如皋,十日九不醒。至今萦梦寐,素心怀故人。”(《山茶花下送凌大之雉皋王大之都门》)[8]161

从形式上而言,范、冒二人的交往更多地依附在以冒氏园林为主要聚散地的文人活动群体之中。与范国禄相比,早年便已声名鹊起的冒襄,在明清动荡的风云之际,虽然没有在政治舞台上参与决策,但其以高知名度的影响力在参与或组织一系列反抗明末反动势力和入关满清政权的活动中,以清谈为锐器,以气节为文章,以此著名士林,各地文人因此而仰慕之,交游之,群体规模、交游人数和交游层次较以范国禄为中心的南通州诗人、词人群体更大、更多、更高。

作为明季遗民,多数以布衣自居,范国禄亦然,其在诗文中也常常提及,诸如《王兆陞招同陈维崧陈世祥陶开虞饮酒赋诗得衣字》中“清樽颜色对灯火,旧社名声老布衣”[4]193,《秋感》诗中“不堪踯躅频来往,泪湿崇川旧布衣”[4]283,对于能以气节全身的、包括冒襄在内的明季遗老,范国禄均颇为敬慕,并且一以贯之地要求自己,所以其本人也因此受到同时代和后人的敬慕。

两百年后,南通范氏诗文世家另一巅峰的代表人物范伯子在为冒氏贤裔冒伯棠祝六十大寿的序文中称,以范国禄、冒襄为典范的两氏先祖“同时以文采相尚,称邦国间二百年弗衰”,对于“内保其家,外淑其乡”,在他看来,范、冒两氏先祖均能如同古之贤哲谨守力行,对于“出其死力以与时争”而“终不能有裨补于世”及虽富文学声誉而临难变节、半途丧志为“一世观笑”者,纵是四方达人长者,其亦“爱之而不信,观之而不洽于心”。相反,对于范、冒两氏先人,尤其对范国禄与冒襄之所为——声名远播不止因其文采艳丽,更因其力行孝悌敦睦,“迨今思之而卒未有以易焉者”,虽“二公之初,亦几不免于世祸,然其卒也,竟能以贞悔自全”,故其“自幼而乐闻之”(《冒伯堂六十寿序》)[77],言辞中颇溢自豪之情。

范、冒二人的交游肇自两个诗文世家的熏染与维系,加快了如皋、通州两地的文人创作群体的沟通与融合,在明末清初的特殊历史环境中具有典型意义。通过对其交游的考察,有助于深入研究明清之际文学家族之间的特殊文化生态模式,有助于深层挖掘两地乃至更大范围的文人群体或群体个人文史资料,并以此还原、丰富个人和群体而至更广层面上的对于特殊历史时期的折射与反映。

[1]范曾.南通范氏诗文世家:贰[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2]顾启.冒襄研究[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

[3]范曾.南通范氏诗文世家:壹 范凤翼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4]范曾.南通范氏诗文世家: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5]范曾.南通范氏诗文世家:伍[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6]冒襄.巢民诗集[M]//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续修四库全书:集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399.

[7]王成彬.南通范氏诗文世家:副编 南通范氏诗文世家纪事编年[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8]范曾.南通范氏诗文世家:叁[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9]冒襄.同人集[M].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所藏冒氏家藏原刻,清光绪8年(1882年).

[10]南京大学《全清词》编纂研究室.全清词:顺康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2.

[11]王业强.范国禄与王士禛、王士禄交游考[J].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4):125-130.

[12]林铁钧,史松.清史编年:第二卷 康熙朝上[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

[13]马祖熙.陈维崧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4]范曾.南通范氏诗文世家:玖 范伯子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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