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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所见知伯瑶相关误载之考证

2016-03-16高长宇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16年11期
关键词:范氏战国策晋阳

高长宇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天津 300387)



《战国策》所见知伯瑶相关误载之考证

高长宇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天津 300387)

知伯瑶是中国历史上春秋时期著名的历史人物,在《战国策》中有一些与其相关的事件存在不实的记载。不仅像杨宽先生这样的先秦史大家有所误引,而且目前所见的各版本《战国策》中,也没有给出合理的注释,此唯恐误之读者,故今所证之。

知伯瑶;杨宽;《战国策》

知伯瑶是春秋晚期晋国政坛上举足轻重的卿相之一,当时晋国发生的许多历史事件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由于秦之焚书,当时的史官的记载,早已被化为烟灭,导致时至今日,仍然有一些关于此事件的记载,让人颇感疑惑,或有于理不通之处。一系列问题的根源,要从笔者读杨宽先生的《战国史料编年辑证》一书中所引《战国策》内容,及其所作按语所产生的疑惑开始。杨宽先生学术生涯中致力于战国史的研究,相关的文章与书作甚多,其贡献可谓是泽被后世的。如今,先生虽然远去,但是薪火相传,我们后学者,不能只对先生的成就望洋兴叹,而应该继续求索,将先生所未及之处或者疏漏之处,承接下来,继续考证,以求其是。

《战国史料编年辑证》一书,是杨宽先生将收集到的战国史料,按时间顺序编排,每一年所引当年相关的史料,并对史料内容进行一系列的分析考定。笔者所读有疑惑之处为其中所引《战国策》内容如下:

“昔者智伯瑶率赵、韩、魏伐范、中行,灭之。返归,休兵数年,因令人请地于韩。”[1](《战国策·赵策一》)

先生以此作为周贞定王十一年的战国史料,并且书中还以之为据来论证晋出公的出奔问题。同样,杨宽先生的另一部著作《战国史》中有类似的观点表述:

“晋国强大的卿大夫共有六个,即是赵氏、魏氏、韩氏、知氏、范氏和中行氏。其中知氏最强。先由知氏联合赵、韩、魏三氏战胜范氏和中行氏而瓜分其地,接着知氏统率韩、魏二氏围攻赵氏于晋阳(今山西太原西南),三年未能攻克,后来韩、魏二氏反过来和赵氏联合,夹攻知氏而三分其地。”[2]

从以上杨宽先生的两部书作中的内容表述,足见先生对此《战国策》史料的真实性是认可的。关于此中所涉及的《战国策》内容是否真实可信,以及其在《战国史料编年辑证》中结合此内容对于晋出公的出奔问题所做论断是否合理,笔者认为需要再次探究与商榷。

杨宽先生在其《战国史料编年辑证》的前言部分,曾对《战国策》内容的史料性质与价值做过专门的分析,其中这样指出:“纵横家书并非历史记载,而是纵横家用以学习和揣摩的资料,因而这些资料都不记年月,只说明其游说或献策的前因后果。正因为这是纵横家用作学习和揣摩的资料,其中就有不少夸大虚构和模拟伪托的作品。……所说史事前后年代错乱,矛盾百出。司马迁早已看到这点,……因此《战国策》所载苏秦、张仪的资料是真伪混杂,而且是‘伪’多于‘真’。可惜司马迁不能明辨,认‘伪’作‘真’,因而《史记·苏秦列传》所载苏秦游说辞全是伪作,反而把真的苏秦作品改为苏代或苏厉所作。”[1]由此可见,杨先生对于刘向的《战国策》的史料性质是很清楚的,并且指出司马迁对纵横家书(《战国策》是刘向根据纵横家书内容所整理的,司马迁时还未出现)的内容真伪不能明辨。如同司马迁之误一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杨先生在自己的文章中也出现了与司马迁同样的疏漏。

前文所转引杨先生所采纳的《战国策》内容所涉及的范氏、中行氏之乱以及知伯围困晋阳三年的相关记载,笔者认为《战国策》中此内容是伪作,下文用《左传》与《史记》可证之。

一、灭范氏、中行氏者非知伯瑶

《战国策·赵策一》所载:“昔者智伯瑶率赵、韩、魏伐范、中行,灭之。”[3]虽寥寥数字,却大有问题。缪文远先生的《战国策考辨》中对此史料有所怀疑,其云:“惟此策叙事有与史实甚不合者。策文言:知伯帅赵、韩、魏而伐范、中行氏,灭之。休数年,使人请地于韩。据左哀五年传,范吉射、中行寅奔齐,以为赵鞅所败之故,非由知伯帅韩、赵、魏伐之。”[4]缪先生已经发现此处与《左传》之文有所异载,但是缪先生所述,甚简不详,未及深究。而笔者文章开头所引于杨宽先生《战国史料编年辑证》以及《战国史》中的论述,似误信《战国策》为实,笔者故此详明证之。

《左传》历来被历史研究者们认为是所述史事翔实可靠的,一般用来校勘春秋时代的相关事实。其中对范氏、中行氏之乱有明确记载,今列举数条:

定公十三年:

秋七月,范氏、中行氏伐赵氏之宫,赵鞅奔晋阳。……国人助公,二子败,从而伐之。丁未,荀寅、士吉射奔朝歌。韩、魏以赵氏为请。十二月辛未,赵鞅入于绛,盟于公宫。[5]

哀公三年:

冬十月,晋赵鞅围朝歌,师于其南。荀寅伐其郛,使其徒自北门入,己犯师而出。癸丑,奔邯郸。十一月,赵鞅杀士皋夷,恶范氏也。[5]

哀公五年:

春,晋围柏人,荀寅、士吉射奔齐。[5]

以上所述,范氏、中行氏之乱,从鲁定公十三年(公园前497年)起到鲁哀公五年(公元前490年)士吉射与荀寅奔齐而止,历时七年多的时间。《史记·晋世家》中记载与《左传》几乎一样,其经过大体已经明晰,范氏、中行氏之乱是由于晋国卿士之间的利益冲突而相互倾轧所引发的。从赵简子杀邯郸午开始,范氏、中行氏与邯郸午密切,故与赵氏开战,晋定公最初是惩罚赵简子的,赵简子躲到晋阳去了,知氏与韩、魏有消灭范氏与中行氏的私心,而鼓动当时的晋定公,将赵、中行氏、范氏一并处罚。此时在知氏卿位的是知文子,即荀跞,并非知伯瑶,荀跞乃知伯瑶的祖父,是知氏兴起的奠基人,故可以见当时远未到知伯瑶掌控晋国之时。后来范氏、中行氏反击晋定公,被打败,范氏的士吉射与中行氏的荀寅逃到朝歌,此乱并未完结。范氏、中行氏在齐国、鲁国等帮助下,与晋定公以及晋国其他卿士的军队继续对抗。此时,赵简子自保于晋阳,因最初与范氏、中行氏的战争中,赵氏先起战火,而遭晋定公讨伐,是“韩、魏以赵氏为请。十二月辛未,赵鞅入于绛,盟于公宫”,[5]赵简子由此才得以复位。复位的赵简子在之后的围剿范氏、中行氏的战事中,不断的壮大自己的实力,最后荀寅与士吉射逃到了齐国。至此,范氏、中行氏之乱止。晋国纷争暂告一段,此时六大卿士,剩下四卿,当时的政治格局是怎样的呢?

据《史记·赵世家》记载:“晋定公二十一年,简子拔邯郸,中行文子奔柏人。简子又围柏人,中行文子、范昭子遂奔齐。赵竟有邯郸、柏人,范、中行氏馀邑入于晋。赵名晋卿,实专晋权,奉邑侔于诸侯。”[6]从此记载来看,赵简子在讨伐范氏、中行氏的战争中,实力壮大,从被动转为强盛,以致二子①奔齐后,其占有了邯郸与柏人地,而其范氏、中行氏之邑则被并入晋侯所有,这点非常重要,“范、中行氏馀邑入于晋”,这几个字的份量很重,可以为我们揭开很多谜团,不仅告诉我们在范氏、中行氏被灭之后,其在晋国的原有封地成为了晋侯的土地,而且也为将来在晋出公时,四卿共分范氏、中行氏故地,而引发的“出公之怒”埋下了伏笔,本文对晋出公之事不作论述。

从《赵世家》所引内容中看到,司马迁对当时赵氏实力的评价是可比肩诸侯,再结合《左传》定公十四年记载:“梁婴父恶董安于,谓知文子曰:不杀安于,使终为政于赵氏,赵氏必得晋国。盍以其先发难也,讨于赵氏?文子使告于赵孟曰:范、中行氏虽信为乱,安于则发之,是安于与谋乱也。晋国有命,始祸者死。二子既伏其罪矣,敢以告。赵孟患之。安于曰:我死而晋国宁,赵氏定,将焉用生?人谁不死,吾死莫矣。乃缢而死。赵孟尸诸市,而告于知氏曰:主命戮罪人,安于既伏其罪矣,敢以告。知伯从赵孟盟,而后赵氏定,祀安于于庙。”[5]笔者认为足以说明三点,第一是赵氏当时实力确实明显强于知氏,而非杨宽先生在《战国史》中所述,“晋国强大的卿大夫共有六个,即是赵氏、魏氏、韩氏、知氏、范氏和中行氏。其中知氏最强。”[2]杨先生此语,是把晋国六卿共存时期,误认为是知伯瑶掌权之时。被《战国策》所迷惑,以为知伯瑶在范氏、中行氏之乱时已经是主宰晋国的卿士,非也!当时赵氏得邯郸与柏人地,实力大增,知氏视赵氏为心腹大患,想将其稍弱。再者,不要忽视了晋侯的实力,晋定公时,并非无所地位,从其黄池之会,以及惩罚赵鞅,晋国百姓助其攻打范氏、中行氏,并且将范氏、中行氏之地收归晋公室所有等,皆可为证。第二是赵氏的实力还不足以掌控晋国,故其无法避免赵氏忠臣董安于之死。第三是知伯与赵孟之谓,是指两家的领袖,伯与孟在古代辈分排序中都是指老大的意思,此处知伯并非知伯瑶而是知文子荀跞,赵孟是赵简子赵鞅,都是指当时两家的家族之长,切不可误认为是后来的知伯瑶与赵襄子。如此状况,当时的晋国局势一目了然,何来知伯瑶率赵、韩、魏伐范、中行氏呢?

知伯瑶第一次出现在《左传》中,是在公元前474年,已经距离范氏、中行氏之乱结束有十六年之久,所距时日久矣。虽然知伯瑶曾权势盛极一时,又刚愎自用,贪得无厌,近乎独掌晋国大权,但分范氏、中行氏故地的是知伯瑶,切不可想当然的以为灭亡范氏、中行氏的也是其所为。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战国策》所记灭范氏、中行氏的为知伯瑶,为张冠李戴之误作。

二、休兵数年为误且晋阳之围亦非三年之久

上文我们论述了《战国策》中所记载:“昔者智伯瑶率赵、韩、魏伐范、中行,灭之。”[3]是不实之言,而接下来所述:“返归,休兵数年,因令人请地于韩”,[3]亦是伪作。对此,缪文远先生《战国策考辨》中对此所述:“又此在敬王三十年(公元前490年),去知伯晋阳之败(公元前453年)凡三十七年,不得云休数年。”[4]缪先生所述,仅以范氏、中行氏之乱结束到知伯瑶被杀的时间间隔来证,休兵数年为误,笔者以为此非症结之处。休兵数年,于当时之世,恐难实现,实乃《战国策》所妄言!关于休兵之事,春秋时期的确有过两次大的弭兵运动,一次是在公元前579年,由宋国大夫华元发起。另一次是公元前546年,由宋国大夫向戌再次倡导弭兵之盟,两次弭兵运动在当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各国得以维持暂时的和平。但是,从范氏、中行氏之乱开始,已经进入了春秋晚期,这时战乱四起,争端甚多,国与国之间、国家内部有权势的卿士之间以及权臣与国君之间,矛盾错综复杂,战争根源很多,春秋晚期到战国时代,已再无弭兵之事。

《左传》中所记可以证实:哀公五年春,晋围柏人,荀寅、士吉射奔齐。夏,赵鞅伐卫,范氏之故也,遂围中牟。哀公六年春,晋伐鲜虞,治范氏之乱也。哀公七年春,晋师侵卫,卫不服也。[5]由此可见,范氏、中行氏之乱结束后,晋国战事未停,连年征伐,何来休兵数年之说。

本文开头所转引杨宽先生所作案语中,还涉及了知伯围困晋阳三年之说。《战国策·赵策一》中记载:“三国之兵乘晋阳城,遂战。三月不能拔,因舒军而围之,决晋水而灌之。围晋阳三年,城中巢居而处,悬釜而炊,财食将尽,士卒病羸。”笔者认为,围困晋阳三年时间,或是夸大之言,抑或是将三月误作三年。

《史记·赵世家》中记载,赵襄子逃到晋阳后,其家臣原过得竹棍,交于赵襄子,其中书写到,三月丙戌日,将有天使助赵襄子打败知伯。此虽明显是虚构之事,但是或许是司马迁当年亲访各地,所采集到的当地民间传说,就如同《史记·陈涉世家》中的篝火狐鸣、鱼腹丹书一样。故司马迁秉承究天人之际的想法,而用之。虽然引民间传说不足为信,但是太史公是清醒的,其中所记载的时间是符合当时情况的,三月丙戌日与之后所记载:“三国攻晋阳,岁余,引汾水灌其城,城不浸者三版。”[6]其中,“岁余”一词十分关键,岁余是指一年的末尾,即知伯与韩、魏两家开始攻打晋阳是在当年的年末。而接下来所载:“城中悬釜而炊,易子而食。群臣皆有外心,礼益慢,唯高共不敢失礼。襄子惧,乃夜使相张孟同私于韩、魏。韩、魏与合谋,以三月丙戌,三国反灭知氏,共分其地。”[6]由此可见,知、韩、魏三家从前一年的岁余开始攻打晋阳,而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丙戌日,韩、魏就联合赵氏,反攻灭掉了知伯瑶。如此以来,按司马迁所述,晋阳之围即三个月左右时间。笔者认为此记载合乎情理,晋阳城虽是赵氏多年经营,百姓拥护之地,但是被围困三年,而不破,实难以信。再者说来,知伯与韩、魏用三年时光去围困晋阳,军资耗费也是巨大的开支。况且,春秋末年,局势瞬息万变,晋国内乱,周边的齐国、鲁国、秦国等国家虎视眈眈,欲削弱晋国,晋国卿士们实不敢如此消耗。拖延三年之久,实乃妄言!故笔者认为,以《史记》中所记载为证,三年之围,应当是三月之笔误,或者按《战国策》之风格,为夸张之语,也是可能的,凡此处晋阳三年之围必然是不可信的。

三、结语

范氏、中行氏之乱是发生于春秋末年的重大历史事件,不仅对晋国后来的政治局势影响重大,而且对整个春秋时代的政治局势都产生了一定影响,并且由此引发了三家分晋乃至战国七雄的政治格局。本文用传统公认的信史《左传》和《史记》的相关内容对《战国策》中所载内容进行考证,明确指出了其中关于范氏、中行氏之乱的伪作的部分,知伯瑶为晋国执政之时,范氏、中行氏之乱早已结束。打败范氏、中行氏的主力是晋侯与赵氏的军队。而后范氏、中行氏之乱结束后,其故地入于晋,而非当时被其他卿士瓜分。再者,以《史记》证明了《战国策》中关于休兵数年以及知伯围困晋阳三年的记载,皆是不实之作。

此误载相对于史料匮乏的先秦史,迷惑性很大。杨宽先生在先秦史研究上,造诣很深,深明其中真谛,但是仍有此失。笔者翻阅了目前流行的许多版本的《战国策》《韩非子》,其中对此问题仍没有做出合理的解释。故笔者斗胆而作此文,以弥补杨先生书中之疏漏。

以上浅薄之见,提出来供前辈学仁参考,疏漏之处,还请大家批评指正。

注释:

①二子:是《左传》中对范氏的范昭子、中行氏的中行文子代称,即士吉射与荀寅,本文所用同是。

[1]杨宽.战国史料编年辑证[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2]杨宽.战国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3]刘向.战国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缪文远.战国策考辨[M].北京:中华书局,1984.

[5]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

[6]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5.

责任编辑:魏乐娇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Wrong Records About Zhi Boyao in “Strategies of the Warring States”

GAO Chang-yu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Tianjin 300387,China)

Zhi Boyao is a famous historical figure of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It is argued here that there are some wrong records about him in “Strategies of the Warring States”,which misleads famous historians such as Mr. Yan Kuan (a famous scholar about Pre-qin history). Considering there is no sound annotations in various editions of “Strategies of the Warring States”,it tries giving reasonable arguments in this study.

Zhi Boyao;Yang Kuan;“Strategies of the Warring States”

2016-01-14

高长宇(1988-),男,山东烟台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史研究。

1004—5856(2016)11—0106—04

I206.2;K231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6.1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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