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蔫蔫

2015-11-22苏美娟

都市 2015年12期
关键词:小苗窑洞小溪

苏美娟

蔫蔫

苏美娟

1

蔫蔫本来不叫蔫蔫。

蔫蔫出生的时候,他母亲被剧烈的腹痛惊着了,满窑洞乱跳嘴里吼吼叫着。她的声响惊动了隔壁的拴马婶婶。拴马婶婶不敢进屋里来,只隔着窗户大声喊:躺下!躺下!

蔫蔫的母亲赤裸身体,硕大的肚子因为紧绷而显得紫青、透明。墙壁太暗了,和一屋子的垃圾一起,把蔫蔫母亲的赤裸身体映衬的雪般亮白。阵痛过去了,蔫蔫的母亲停下跳跃的姿态,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肚子。这时拴马婶婶不失时机地喊:快到炕上躺下来!

蔫蔫母亲突然回过头来,与隔着窗户的拴马婶婶对视。那是一双充满暴戾的眼睛,红血丝线状密布,骇然突出,如钢弹蓄势。

拴马婶婶一惊,一屁股坐了下去。

蔫蔫的母亲吼吼叫了两声,奔窗户就扑了过去。与此同时,又一轮的阵痛袭来,同时两腿之间迸出一股腥热。蔫蔫的母亲蓦然刹住脚步,仰头大叫一声:啊——撕心裂肺。

拴马婶婶惊恐未定,但听到这一声的惨叫,还是再一次地把脸凑到窗户前。蔫蔫母亲的双腿爬满了蚯蚓状的血痕,而她显然是对这血痕极度恐惧。她用两只手去抹,结果粘在两手的血更加剧了她的恐惧。她吼吼叫着,双脚跳跃,脸部的扭曲把个堆满垃圾的窑洞生生装饰成一个魔兽世界。

到炕上,躺下!拴马婶婶再次急慌慌地叫。

蔫蔫的母亲兽一般叫着跳着,浑身的汗滴滴答答往下落。啊——她嚎叫得犹如冬日里旷野上的饿狼。

就在最剧烈的时候,阵痛戛然而止。

蔫蔫的母亲落下跳跃的双脚。她低头看自己的肚子,歪了脑袋,然后做了个动作。她用手在硕大的、泛着透明光泽的肚上果断地划了两下,左一下,右一下,交叉。她胜利地笑了一下,诡异而惶惑。然后,她开始左左右右找什么东西,脑袋轴一样转动,快速而癫狂。

拴马婶婶看明白了,她是要用刀划开自己的肚子!

蔫蔫母亲挖掘机一样,在满屋的垃圾里刨。她要找一个可以左一下右一下剖开肚子的家伙。

拴马婶婶大叫:可不敢!

声音还没落下,门被一脚踹开。蔫蔫的母亲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不轻。她一个激灵。又一次阵痛霹雳而来,她吼吼叫着,跳将起来。

这一跳非同寻常,羊水喷射如激流跌落。蔫蔫的母亲张皇失措,吼吼叫着。像脑门子开裂一般,蔫蔫的母亲感觉自己被裂开了,一团血肉,于裂开处突奔而至。蔫蔫就这样脑袋朝下,降落人世。

破门而入的是蔫蔫的父亲。他一把就按住了蔫蔫的母亲,同时“啪啪”就是俩耳刮。这俩耳刮太重了,以致那声响在堆满垃圾的窑洞墙壁上撞击,来回摆荡。

蔫蔫的母亲终于软软地瘫下去。

拴马婶婶这才敢进来,她急切说:快,抬上炕。

炕上没有被褥,只有垃圾。蔫蔫的父亲横着臂膀一扫,硬生生在垃圾里扫出一片宽阔的场地。

拴马婶婶剪断了脐带,把倒悬着的蔫蔫正过来。蔫蔫悄无声息,浑身乌黑。拴马婶婶又把蔫蔫倒回去,一手拎着蔫蔫的双脚,一手照着蔫蔫黑青的屁股狠狠俩巴掌。

“呜哇……”

蔫蔫终于还是哭出来了!其时,一阵挟着沙尘的春风正从窑洞前经过,细碎的风沙凌厉地打在窗棂上,发出尖锐的声响。田野里有三两农人,冒着漫天的沙尘,套着老牛在修整着又一轮的春情勃发。

蔫蔫的第一声啼哭,使得疯狂的母亲突然安静。她满头的汗水,像洗过一般,但在汗与血的浸泡里,她听到了蔫蔫的啼哭,一下就停止了扭曲。

吼吼。她说。

蔫蔫被放在她的臂弯里。母亲看着蔫蔫,吼吼笑。能在炕上停留这么长时间没有跳起,这已经接近神奇。蔫蔫的母亲,这个不知道来自哪里的疯子,流浪到这里的时候,被父亲逮到,一直关到现在。

母亲的世界是疯狂和暴虐的,她的世界不允许有完整的东西,眼和手所能触及到的东西,必须撕碎。母亲就在这撕碎的过程里,获得满满的存在感。吼吼,她说。她被父亲逮到以后,先是被关在地窨。当地窨的盖板一旦闭合,她就陷入到无边的黑暗里。地窨里全是山药蛋,那是父亲历年来汗水与财富的积累,陈年的,和陈陈年的,都堆积在一起。母亲作为被堆积在这里的唯一活物,统领着一切山药蛋们的完整和沉默。在无边的黑暗里,她把地窨里所有的山药蛋都撕碎破裂。山药蛋散发出植物腥味,箭也似的穿透地窨的盖板,弥漫了整个村子。

被腥味笼罩起来的村子,没有加速日常的行进,也同样没有滞后照常的日落而作和日落而息。阳婆从东至西,升起落下,村子由早到晚,明了暗了。早晨的雾气和暮色里的炊烟,初发的朝阳与向晚的红霞,共同在日子的两头拉扯着,像坏了的松紧带,虽然松弛且软塌,但不耽误照常使用。荷锄的老农就不紧不慢地走在这松紧带上,面无表情,吃草的羊群偶尔也咩咩叫上几声。

当所有山药蛋都破裂之后,母亲开始撕裂自己。先是脚趾,然后是左右手互撕。在黑暗里,她意识到,唯有自己,还是完整的,值得撕裂。

吼吼!

母亲发出的声音,剧烈而悲惨,含足了血水的成分。这水分被村子上空的阳婆蒸发之后,就上升到云里,越聚越多。终于,那云不堪重负,变成了一场透雨,淅淅沥沥下下来,把不大的一个村子浸得水淋淋湿哒哒,如痛哭了一场。

父亲终于把母亲从地窨里捞起来,锁在他仅有的一眼破窑洞里。窑洞是撕不碎的,同样撕不碎的,还有蔫蔫的父亲。这个世界不需要完整,但不是所有的完整都能被撕碎。而当蔫蔫睡在母亲臂弯里的这一刻,母亲默认并接纳了这个世界是可以完整的。蔫蔫还没有睁开眼,小手和小腿在无意识地舞动。母亲把脸凑到蔫蔫的小身体旁,她用手扒拉蔫蔫的小手,蔫蔫居然握住了她的指头,像鸟的爪子抓住了一条干枯的枝桠。吼吼,母亲笑了。笑完后,带着一身的汗水和疲劳,沉沉睡去。

父亲的窑洞里前所未有地静下来,虽然窗户外还是飞沙走石的沙尘暴。风透过窗户,吹进窑洞,把一地垃圾吹得颤抖不已。

瑟瑟颤抖的垃圾加剧了窑洞里的安静。父亲显然也遭遇了这鲜见的静谧,他不知所措。

父亲的世界不疯狂,但却过分简洁,全是由直线组成的方块,每一个都见棱见角。棱角要靠硬度来支撑,“啪啪”俩耳刮,是他与母亲的全部对话,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最简洁解构。蔫蔫的出生,给父亲的直线世界平添了一条有着柔美弧度的弯曲线条。这线条充满复杂性和迷惑性,使人昏昏欲睡。父亲不自然地左右看看,把手搓了一番,也就歪在蔫蔫和母亲身旁,沉沉睡去。

这是个飞沙走石的春天。

春天是一头狂暴而肆虐的野兽。

狂风是它的脾气,挟裹着兵气。

它一路杀伐,使得村边的白杨林呼哨地叫着,排出万重浪的声势;使得梯田高处的黄土平地而起,卷起千堆雪的壮观。牛羊是聪明的,懂得用后背对着风;风也不愚,就吹着牛羊立不住脚地往前窜。每一眼的窑洞后,都有一株杏树,它早把双手举过头顶在狂风里摆出投降的姿态。杏树是识时务者,只是失算于对狂风的估计不足——它饶过谁?

只是路过蔫蔫家的窑洞,狂风蓦然刹住脚,因为收的太及时太猛烈,反把蔫蔫家的窗棂和窑顶打得如被鼓击。它是不期而遇了蔫蔫家此时的场景:那满地的垃圾,那乌黑的墙壁,和那些在粗粝映衬下的、蔫蔫母亲白得耀眼的身体,和那在肮脏里熟睡的、新生的蔫蔫,以及有着粗大指骨的蔫蔫父亲熟睡后沉重的呼吸。狂风猛然止住了脚,促使它身后的惯性忙不迭地四散里瞎撞开去。这撞击固然还保持着余勇,但也分明把凌厉的箭势收成了一条不算完美的、波浪般的层层椭圆。

狂风显然也是猝然遭遇了这不同寻常的静谧,也同样不知所措起来。它潜伏一般守护在破旧窑洞的窗棂之外,一眼一眼看着这个场景。

这是多年前的一个场景,但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蔫蔫,对这个场景都没有记忆或认知,因为,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蔫蔫,他们都对这个场景无知无觉。

2

蔫蔫本来不叫蔫蔫。

村里的会计王大有说:叫李国华,华,表示最美好的部分,可好?父亲说,好。

李国华在三岁之前,一直是倒悬着的。母亲一只手抓着他的脚,一只手扒着窑洞仅有的窗棂往外看,吼吼,她看着蓝成水一样的天说。

李国华倒悬着,吃着自己的拳头,身体乌青,屎尿缠绕。偶尔也哭一声,猫一样的声音。

李国华三岁之后,可以不用倒悬着了,因为他没有母亲了。但李国华三岁之后还是不会爬,只会仰面睡,嘴里的涎水能汪出一片海来。村里人看了都摇头,都说这孩子必定是个蔫蔫。

说的人多了,时间久了,李国华就真的叫蔫蔫了。

蔫蔫没有母亲,是因为母亲又不能和这个世界和平共处了,她开始再次撕裂起来。首先她把自己的乳头撕裂,她实在接受不了蔫蔫每天都在吮吸她,接着,她把窑洞里所有的东西撕裂,最后,她开始琢磨怎么把蔫蔫撕裂。

她把蔫蔫倒悬起来,一个手抓一只脚。吼吼,她说。

倒悬起来的蔫蔫,把眼睛投注到窗户,那里是光亮的所在。天的颜色明显区别窑洞的颜色,亮,而且明。偶然一片白云,活的。天际边一只孤雁以黑点的形式移动,它在证明一孔世界里的灵动。

蔫蔫无声无息地专注着一孔之外,全然不知道自己很可能在转瞬间会裂成两片。母亲癫狂着,一个手抓一只脚,然后,用力!

呜哇——

蔫蔫尖锐地哭出来,母亲被吓一跳,从来没有被撕碎的东西会发出如此惊心动魄的声音,她松下了手里的劲道。与此同时,父亲破门而入,对着母亲“啪啪”又是俩耳光。

血,顺着母亲的鼻子嘴咕嘟嘟往外冒,也顺着蔫蔫的两腿之间源泉般汪汪渗出。父亲抱起蔫蔫就往村卫生所跑,他忘了锁门。

强烈的阳光从大敞开的门处直闯进来,母亲被打得头晕眼花,但还是禁不住这强光的诱惑。她站起了身子,一步步迈向那片金灿灿的光晕,她兴奋不已,也无比幸福,她吼吼叫着,向了光源的核心处快乐地奔去。

母亲就这样丢失了,就像她来这个村子时一样,来不知从何处来,去不知到何处去。

蔫蔫没被自己的母亲撕碎,但蔫蔫从此没有了性别,这辈子只能蹲着尿。常有人来看蔫蔫,他们不由分说把蔫蔫放倒,然后指着他的私处,啧啧有声。蔫蔫就在这啧啧声中欢快恣意地吮吸着自己的拳头,但凡有人来看他,他就能表现出高兴,毕竟每一张脸都是那么生动,在窑洞黑墙壁的映衬下,都有着非凡的表现力。对于来看他的每一张脸,蔫蔫都会用无意识的微笑报以回答。

他那么善良,故而他的笑意混沌一片。

蔫蔫五岁的时候,学会走路了,尽管走得颠三倒四,但终于还是把自己挪出了那眼窑洞。

挪出窑洞的蔫蔫,眼界一下就阔了,开了天眼一般。

3

多年前,当蔫蔫摇摇晃晃地站在自己家的窑洞前,放眼望去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懵了。他看到了蓝得收拾不住的天空,看到了逼人眼睛的金色太阳;他看到了村子边的那片杨树林,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亮,他看到了环绕村子的小溪水,清得闪光;他看到了盛开在家家户户窑洞后的粉杏树,看到了被圈起来的白羊群;他看到山崖边怒放的红刺玫,看到了青草覆盖下的黄土地;他看到远山如黛,重重叠叠,还看到了站在窑顶上的大公鸡,气宇轩昂。

哇——蔫蔫哭了!

哇——蔫蔫哭得泪雨滂沱!

他被重锤打过一般,哭得浑身战栗。蔫蔫感到疼,但还不是疼,那疼里裹着甜,他尝到了甜,但却不是甜,那甜里满是泪的咸。色彩和味道来得太复杂也太猛烈,他承受不住,消化不动,只能嚎哭。在嚎哭里,蔫蔫分明知道自己有了感觉,那感觉是什么,蔫蔫不知道,但那感觉却不由分说,一旦进入蔫蔫,就牢牢植入在蔫蔫的五脏六腑里,迅速生根发芽,连枝枝叶叶都水一样流淌在蔫蔫的血液里。

哇——蔫蔫哭得止也止不住!这一声哇,是蔫蔫出生以来发出的第一句话语,也将成为蔫蔫此后一生里发出的唯一声音。哇!这是他所能表达出来的最震撼的词汇。这一声哇之后,蔫蔫才算真的降生在了人世。

一经走出窑洞,蔫蔫就再也无法抵制窑洞之外的诱惑,除了睡觉在窑洞,他一定要在窑洞之外。

哇!他说。

出了窑洞,回头再看窑洞,他就看到了整个村子。十几户人家,依傍着山崖开凿出了各家的窑洞,蜂窝状上下排列着。一树树的杏花,开在干枯的老枝上,在你家的后院,却是在他家的窑顶。曲扭了枝干的老杏树,给窑洞扎起一个朝天辫,引无数金环细腰的蜂儿狂飞。

院墙都是捞河石垒就的,颜色各异,大小也各异,但被垒成墙后,性格尽收,排列的规规矩矩。不过才一尺来高的墙,圈起来的就是一院子的火热。炭仓里是乌黑的块炭,一块一块码着,上一层的乌黑发亮,像年轻人压制不住的轻浮面目,最低几层的蒙着尘土,显示出陈年的朽旧。鸡窝不高,上面有个小阁,垫一些草,黄羽毛的老母鸡坐在上面,憋红脸正在生产今天的战绩。窑前的门脸上,挂着风干的辣椒,那是红色,辣椒之下必是一串玉米,那是金黄色。这一串红和一串黄,互相呼应着在风里唱歌。也必定还有些环形的蘑菇串、豆腐串、豆角串和萝卜干儿的串,这就看上去复杂些,因为那不是串,而是直接的饭桌。把饭桌都挂在门脸上了,你还说你不好客?

狗儿卷着尾巴,四个蹄子轻快地倒换着,绕院子视察。偶然看见探头探脑的老鼠,也懒得理会。你都混到偷偷摸摸打洞过日子的份儿了,我还再去欺负你?没这份善良的心,都不配叫土狗。

拱形的窑洞口,把窗户和门染成绿色,再配上绿纱窗和绿门帘儿,这就是整个院子的灵魂所在了。鸡呀、狗呀、老鼠呀,外面进来的客人呀,都是眼巴巴看着这一片绿。四五窗亮晃晃的玻璃,玻璃上贴着剪纸的小花,院子里但凡有响动,玻璃上就映出一张脸来。那脸一晃,绿色的纱门帘儿就掀开了。绿色门帘儿一掀开,就是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里了,整个院子都活泛了。出来的是脸的主人,嫩白脸盘儿,微胖身材儿,笑盈盈儿的。狗儿一见主人,立刻欢跳起来,尾巴摇得简直不像,被主人轻笑了,打一下才能有所收敛。母鸡也不失时机咯咯哒地叫,迫不及待邀功。老鼠一扭脸,隐了。连挂着的各种串儿,也都欢舞起来。

哇!蔫蔫说。

也可以低头看下去,那正好是下一排窑洞人家的后院。被伐回来的犁铧木双横双竖,长长地搭起来,圈成一个羊圈。十几头羊在里面站着,雪般白,居高临下看去,耀人眼目。也有黑了眼圈的老羊,弯曲着角,打一身卷毛,仰起头悲愤地叫一声:咩——

小羊羔跪着,在妈妈肚下寻奶吃。吃就吃吧,还睁起蓝玉般的眼珠子看,看着看着,就丢开奶头,也咩一声叫,那声音要多稚嫩有多稚嫩,把人痒痒的,能连着打好几个喷嚏。羊儿前头吃臼里的草,后头就拉出黑色的颗粒粪。于是,膻腥味就冲天而起,催肥了整个春天里的村庄。

哇!蔫蔫说。

相比之下老牛就淡定多了。它嘴里嚼啊嚼,耳朵扑棱一下,再扑棱一下,那些个草蝇子就飞起来落下去,再飞起来再落下去。每一头牛看上去都是老实持重的,所以所有的牛都该叫老牛。老是个名词,表尊敬。老牛是这个村子的重苦力,理应受到敬重,这点老牛自己清楚,也就表现得更加庄重起来。它只是来回抽打着尾巴,不时抽搐一下肌肉,然后很沉重地往哪里一站,整个村子的安静与悠闲就有了。老牛笑了,一嘴白沫。

老牛在不停地吃草,但老牛也知道该怎么回馈,它给草地拉下层层叠叠的牛粪来。作为呼应,草地就蓬蓬勃勃开出了各种无名的小花来。有牛粪打底,小花们盛开起来完全像陷入爱情的姑娘一样恣肆而盲目。鲜花与牛粪矢志不渝的爱情,是一切关于天造地设或佳偶天成的最好讴歌。

小。开在野地里的花必定都小,但架不住草地阔大,于是,大草地上的小花,就成了暗夜里天空上的星星了,宝石般缀着,铺陈出一个梦幻般的童话世界来。

一阵风!在春天的时节里,在天气晴好的阳光明媚里,总是会有一阵风有意无意的路过。屋后的老杏树最会因时造势,就着这阵风下起一场粉白的杏花雨。那花瓣儿打着旋儿,飘飘摇摇的,只在瞬间,就缀满了整个村子:窑顶上,院子里,柴垛上,人的头上、肩膀上、衣服上、狗的脊背上,杏花把它所遇到的每一个物件,都装扮起来。以它的心性,没有盛装打扮,就不算是在演绎人生。

哇!蔫蔫说。

蔫蔫早就已经不哭了,但不代表泪水不流了。那泪水是流到心里了吧,无声无息却源源不绝。这泪水一般浸泡着蔫蔫的心,使他不时会啜泣一下。但啜泣着的蔫蔫,满心里盛着的全是欢喜。心有些疼,不剧烈,只是酸楚,像受了委屈似得。

眼泪好像不是蔫蔫最终想要表达的,那蔫蔫用什么表达呢?一种笑,就升上了他的脸。这笑不归蔫蔫指挥,是一种无意识的笑,因为没有任何原因,所以也就笑得最接近原始和纯粹,很脚踏实地的样子。这笑同时也符合了蔫蔫的心意,于是它就稳稳地驻扎在蔫蔫的脸上,从此再没下来过。

4

蔫蔫是看过电视的。

蔫蔫汪着口水,在小苗家看电视。小苗给蔫蔫搬来凳子,蔫蔫就坐在小苗家地中央看电视。小苗娘给蔫蔫端来一碗饭,蔫蔫就汪着口水全吃了。电视里演的是什么蔫蔫不懂,但这不耽误蔫蔫笑得有声有色。

那天蔫蔫看了一整天的电视,但是回来后,父亲“啪啪”给了蔫蔫俩耳光。

这俩耳光,打得蔫蔫看天都不是蓝的了。他捂着脸,圪蹴在炕脚下,浑身打哆嗦。父亲说:人家不嫌你,你就能坐在人家地中央了?还敢吃人家的饭?

人家越是不嫌,你就越是不能去!父亲说。

不吃别人家的饭,这不可能,因为蔫蔫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母亲丢失的时候,蔫蔫还不会吃饭,若不是村里的妈妈们,蔫蔫不能活到今天。父亲说得对,人家不嫌他。满村里的妈妈们,没一个因为蔫蔫嘴里的口水汪成海就嫌弃他,反倒是因为他汪着的口水,更愿意可怜他。妈妈们有奶水的,就给他吃口奶水,没有奶水的,就给他端来一碗羊奶,连羊奶也没有,还有一锅小米汤。蔫蔫的好,就在于无意识,他意识不到送进他嘴里的是什么,他只管吞咽。有了这强烈的吞咽,他就能活下来。

不但吃百家饭,他还穿百家衣。谁家的衣服小了破了损了,就丢给蔫蔫了。于是蔫蔫因为没衣服穿,就衣服多得穿不完了。蔫蔫的背心是三娃大伯的,秋衣是拴马婶婶的,毛衣是二富哥的,裤子是拴柱爷爷的,袜子是六猴兄弟的,鞋是小苗姐姐的。蔫蔫穿这样一身的衣服出去,村里人都笑。蔫蔫也笑,笑得心满意足。

父亲不懂得疼爱蔫蔫,但却懂得牢记。谁给了蔫蔫什么,他记得牢固,春耕秋收的时候,他就去帮衬人家,那都是下死力气干。干完活儿,人家叫他吃饭,他只肯蹲在外面吃,从不进人家窑里去,他怕人家嫌他。人家都说了,不嫌他,可人家越是不嫌他,他就越是不进。人家就给他端一碗饭出来,端出来的是大碗,他就吃一大碗,端出来的是一大盆,他就吃一大盆,从来不要第二回。吃完了,他必定自己把碗洗了,才归还人家。

越是不嫌,就越是不能去。这是父亲给蔫蔫上的第一课。父亲的俩耳刮太强硬了,足以使蔫蔫记住一辈子。蔫蔫从此再不去别人家,再不坐在别人家地中央看电视。蔫蔫不去别人家,就是感谢人家对他的好!这一村子的人家,蔫蔫都不该去。

父亲很快又给蔫蔫上了第二课。

那是因为蔫蔫走丢了。

蔫蔫走在村里,后面往往跟一群孩子。孩子们朝蔫蔫丢石块、吐口水,蔫蔫从来都回以一笑。

蔫蔫笑着说:哇!

孩子们笑,他也笑。没有孩子的村子,不是一个活着的村子。蔫蔫喜欢孩子,没有由来,但有执着。孩子们去哪儿,他就跟哪儿,不过大多数时候,是他去哪儿,孩子们就跟在哪儿。孩子们嘲笑他汪成海的口水,也嘲笑他永远挂在脸上的笑。

蔫蔫——孩子们大声叫,笑成一片。

哇!蔫蔫回应着,也笑。

傻子——臭货——死蔫蔫——孩子们更加笑,笑得前仰后合。

哇!蔫蔫回应着,笑。

孩子们用石块丢他,有时候正中眼睛,有时候正中下巴。蔫蔫脚下不灵活,躲起石块来很拙劣,愚蠢得像驴,引发孩子们更大的笑声。

哇!蔫蔫回应着,笑。

一个石块呼啸而来,正中蔫蔫的脑袋。蔫蔫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孩子们呼啦一下围过来,他们看到一条血迹蚯蚓一样顺蔫蔫的脑门往下流。孩子们一紧张,呼啦一下就散了。

蔫蔫摇摇晃晃站起来,抹一把流下来的血迹,笑着说:哇!

也有孩子们不跟蔫蔫的时候。这时候,蔫蔫就跟着孩子们,孩子们爬墙上树,蔫蔫就和卷着尾巴的狗儿一起,等在墙下和树下。和卷着尾巴的狗不同的是,狗总是轻易就撵上孩子们,而蔫蔫不能。

蔫蔫跟着孩子们跑,跑着跑着,孩子们就不见了踪影。蔫蔫笑着,好失落的,他孤零零站在那里,拿自己毫无办法。

脚下是围绕着村子流淌的一线小溪,蔫蔫低头看去,原来溪里也有一个天,也和天上一样,有一片云,还有一个汪着口水、笑盈盈的蔫蔫。蔫蔫就长时间地看着水里的天。水里的天不是一成不变,总有白云在上面悠闲地逛,像山上吃草的羊一样。你看那些白云做的羊,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全是一副没人管理的样子。天上的云没人去管理,小溪就恼。小溪一恼,就跌下石头,把羊摔碎。蔫蔫哇哇地笑着,顺着小溪流淌的方向一路看去,看坏脾气的小溪,到底要摔碎多少羊才能解气。

一个耀眼的晃动,蔫蔫看到了,原来水里不只有云,也有太阳。太阳不用小溪摔,自己就是碎的,一片一片的不成形,无论怎么用手捏,都聚拢不到一起。太阳的坏脾气远比小溪水要更进一层。

于耀眼之处,蔫蔫看到了一个长尾巴的小蝌蚪。黑黑的身体,时而弯曲的尾巴。有了这摇着尾巴游动的小蝌蚪,蔫蔫就体味到这小溪水其实是笑着的,不然,怎么会有小蝌蚪这样的酒窝呢?脾气坏,却调皮地笑,像个孩子。蔫蔫哇了一声,也笑。

跟随着孩子般的小溪水,蔫蔫一路奔跑,小溪也和蔫蔫一路玩一路拉呱着。小溪说,蔫蔫快看,一只水鸟!蔫蔫就看到不远处一只水鸟忽闪闪受惊起飞,羽翼下的白色绒毛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小溪又说,蔫蔫快看,一朵小花。蔫蔫看去,是一朵开在河石缝儿间的蒲公英,花虽小,却层层叠叠。俯下身看去,那些层层叠叠的花瓣上,每一个上面都盛放着一枚太阳。层层叠叠的花瓣,就有层层叠叠的太阳。于是,虽然不大的蒲公英,却有着刺眼的光芒万丈。小溪还说,蔫蔫快看,小鱼啊!

蔫蔫看到了。在小溪里,是有一条细窄的小鱼,透明身体,细小。蔫蔫凑近了眼睛看,才发现小鱼也在看他。风动,水动,云在动,那小鱼却不动,定定地与蔫蔫对视,黑色的,如同针眼儿般的眼里,全是满满的自信。

哇——蔫蔫笑着,把自己笑得通体透明。映在水里的蔫蔫,也是一条小鱼呢。

跟随着小溪,蔫蔫走啊走,当他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周围的景色,已经不是自己村里的景色。

蔫蔫有些慌,还好有小溪陪在身边。蔫蔫看着小溪,小溪说,累了就睡吧。蔫蔫就睡着了。

等蔫蔫醒来,周围已经是暗夜。

暗夜里的小溪,兀自流淌,不停不歇。小溪说,蔫蔫你看,夜空。蔫蔫就在小溪的身体上,看到了一个完整的夜空。

溪水似布匹,上缀星星无数颗。蔫蔫没有梦境,是因为一切美好的梦境,都是蔫蔫真实看在眼里的情境。蔫蔫一直都把它们挂在脸上,并一直保持着它们的色彩。有了这样的情境,蔫蔫就是快乐的和幸福的,就是富足的和纯净的。

蔫蔫就坐在小溪边,和小溪一起感受静夜的美好,内心里充盈无比。

窑洞之外的夜,不是绝对意义的夜,有着不一般的丰沛和缄默,那是被剪裁下来的时间,有着粘粘的特性。第一次在不是窑洞里的夜里,蔫蔫在愉快之余,多少还是有些忧伤。夜风拂来,凉意明显。蔫蔫看看小溪,小溪静默流淌,它其实和蔫蔫一样,无论是处在哪里的夜,都是处在暗夜里的夜,唯一的区别是,它是清凉的,而蔫蔫是温热的。

有鸟在夜里叫,声音凄惨;也有蝎子在夜里爬,其声琐琐碎碎;月亮也一样在小溪水里捏拢不成形状,碎得四分五裂。

小溪水的确是个孩子,有着孩子般的不知疲倦,它还要继续那么流淌下去,直到远离故乡。而蔫蔫,当他发现周围的景致不是他所熟悉的景致,他就止住了脚步。小溪身体里流淌的是水,而蔫蔫身体里流淌的,是打了印迹的血!

黎明到来的时候,霞光万丈,蔫蔫说,哇。但已经没有了喜悦。

陌生!这让蔫蔫张皇起来。蔫蔫这才知道,不是自己村子里的景,那就该是噩梦。村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长在蔫蔫心里的,蔫蔫可以不知道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但却熟知村里每一块小石子的模样。而此时,周围的草和木,包括每一颗石子,都没有自己村子里的善良,都是面目狰狞的。

蔫蔫看小溪,小溪兀自流淌,毫无温情。蔫蔫这才发现,就连小溪,也不是自己村子里的小溪。

蔫蔫哭了,哇地一声。

蔫蔫好难受,离开自己的村子就是被扯断了筋,就是被拔起了根,就是被揭起了皮。却原来,蔫蔫是和自己的村子连着的,连得经脉牵扯,骨血不分。

当父亲和村里人终于找到蔫蔫的时候,蔫蔫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饭了,他用奄奄一息的孱弱,给了父亲一个没有任何含义的笑脸。

啪啪——两个耳光。

蔫蔫脑袋嗡嗡响着,金星四冒,他垂下沉重的脑袋。

这一年,蔫蔫十五岁。

5

只要一顿饱饭,蔫蔫就会像瘪下去的轮胎被充起气来一样站立起来。父亲给蔫蔫在村口的地面画了一个圈:以后只能在这个圈里,哪都不许去,记下没?

蔫蔫无声无息地记下了,脸上的红肿还没有完全消下去。

坐在父亲画下的圈里,蔫蔫从此再没出过这个圈。

只在一处看风景,蔫蔫脸上的笑,却并未停止。

蔫蔫举目四望,瓦蓝的天空下,田野里一片金黄。

哇——蔫蔫说。

成片的谷子都黄了沉甸甸的脑袋,弯下了纤细的腰身,以一种不堪重负的姿态,催促着农民们的收割。麻油花不动声色,就在黄土地上开出一片细碎的蓝来,海一般,蔚蓝到深邃。风经过,麻油花的香味就顺着风势往人眼里、鼻里、嘴巴里狠钻,全是按捺不住的轻狂样儿。葵花大着脸盘,早就黄得不耐烦,派出成片成片的细腰蜂儿,通知农民尽早收割。荞麦花最是城府,阴着灰白色的脸,暗自盘算收割的日期,一派成熟后的老道。

于是,田野里的庄稼各自为阵,如同成片的军团在排兵布阵,就等着农民们做开镰的准备。

农民们反倒沉住了气,每天只将军一般在田地里巡视一番,既不表示蓄势待发,也不轻率发起冲锋号角,他们,要么坐在地头拉呱,要么反剪了双手听蛙叫。

急什么呢?月亮越来越圆了呢。

有月的晚上,夜色拂去了夏的燠热,变成高阔的清爽。中秋就在眼前,该是打月饼的时节了。

胡麻油一壶,好白面一袋,花生、芝麻、葡萄干、红糖、桃仁、玫瑰瓣儿——打月饼,这才是这个时候该急的营生。一个烤月饼的土窑炉在一夜之间就蹲在村口了,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聚来,齐齐挽袖上阵。妇女们说笑、和面、扣模范;男人们搬炭、运面、看炉火;孩子们打闹、闯祸、锐声叫。一副工笔的《传统打月饼》图,就在村口铺陈好了,齐全了,着色了。

面团被揪成均匀的剂子,包上五仁的馅料,粘上白粒儿的芝麻,刷一层明晃晃的清油,放在模子里一按一扣,成了!

成排的月饼被推进了土窑炉里,不用多长时间,月饼的香味就从土炉里洋溢而出了。只用瞬间,胡麻油的醇厚香、小麦面的成熟香、白芝麻的膨化香、玫瑰瓣儿的沁人香,就汹涌泛滥成了滔天的水,以迅雷之势把人和村子淹没了。

因为胡麻油好,因为火候掌握好,就把周围十里八村的人也吸引来,都是肩头扛面,手里攥钱,来打月饼的。

土窑炉里红彤彤的火,彻夜不眠,映红了整个村子。

哇——蔫蔫说,一脸老成的笑。

蔫蔫在父亲画下的圈子里,在经历了好多好多次月饼香味的袭击后,把自己的脸和笑,都变成了中年的模样。

蔫蔫再没有出过父亲为他画下的圈。

虽然再没有出过这个圈,但蔫蔫是见过世面的。

那世面就是稀罕的小汽车。

那是二富开回村里的小汽车。先是一个白色的方块从远处移动过来,蔫蔫居高临下最先看到,他微笑地看着那白色的方块逼近,脸上的笑意多少有点颤抖。他不知道逼近自己的这个白色的方块是什么,但却无由来的紧张。他当然意识不到,就是这个白色的方块,成了改变这个村庄的拐点。

没想到,二富从那方块里出来了。蔫蔫停止了颤抖,笑微微看着二富走过来。

二富的头本来仰着,根本就没看见蔫蔫,人都走过去了,忽然觉着蔫蔫的存在了。他退回几步,弯腰看看蔫蔫,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来,递给蔫蔫。蔫蔫微微笑,看着二富。二富递烟的姿势僵了好一阵后,只好自己点火吸起来。

二富指着白色的方块对蔫蔫说:知道那是啥不?

蔫蔫微微笑。

二富踢他一脚,在蔫蔫耳边大声说:那是他妈的汽车。

于是蔫蔫终于知道,那个白色的方块,是他妈的汽车。蔫蔫微微笑。

二富深吸一口气,用喉咙一咳,打丹田里抽上来一口痰,啊呸,唾出一口痰,石头一样甩在蔫蔫身边。他说:那是他妈的汽车。话音里充满喜悦的仇恨。

蔫蔫微微笑。

二富生气一样,又踢了蔫蔫一脚。

也就这个时候,村里陆续有人探出头来,看到了二富,也看到了二富的汽车。于是,村里沸腾了。

整个村子都沸腾的时候,二富脸上的笑就矜持起来,他给每个出来看汽车的男人发烟,给每个提问题的女人耐心解答关于汽车的知识。

蔫蔫坐在人群之外,微微笑着。他怎么能知道,二富的这个他妈的汽车,给了村子怎样冲击。

多年以后,蔫蔫还在父亲曾经画了一个圈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坐着。这个时候,蔫蔫已经没有了父亲。

父亲已经去世了,那个脑袋里只有直线和方块的唯一亲人,去世的时候没来得及对蔫蔫说一句话。父亲是帮二富往地里送粪的时候,农用车在上坡的时候翻了斗,砸死的。一车的粪,都扣在父亲身上,父亲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就被埋了进去,然后,翻了的车斗子,又狠狠地砸了下来。

那个时候的二富,早已经不在村里住了。

他是村里最先把家搬到城里的人。二富搬家的那天,村里人都来帮忙了,二富说:也没球啥好搬的,这些东西,在城里都用不上。

村里人都说,既然你不要,就给我们吧。二富说:无球所谓。

最后,那些连村里人都不要的东西,就都给了蔫蔫家。

于是,蔫蔫家的破窑洞里,前所未有地堆下了满满当当的东西。父亲涨红脸,连说不要不要。可村里人还是把东西都搬给了他。扔哪里不是扔呢。

二富临走的时候,回过头来看养育自己的村子,脸上的万千表情汇集起来,形成一种表情——没有表情。

没有表情,却掉下一串泪来,他咬牙切齿地说:妈的,老子再也不用种地了!再也不用在这砍椽的穷山沟里受罪了!

可是呢,搬走了的二富,在消失了几年之后,却又回来了,他说:砍椽,还得吃自己种下的粮食!

自称砍椽货的二富,住在城里,却年年回来种他诅咒了千万遍的砍椽货地。

父亲,就义无反顾地帮着二富种地,虽然也被二富骂砍椽货。

直到父亲被拉粪车砸死。

父亲死了,蔫蔫没哭,二富却哭了。先是无声地落泪,后来是抽泣,再后来,就嚎哭起来,泣不成声像死了爹一样。

一村人都看着二富,蔫蔫也看。二富哭得动情动性,边哭边骂:砍椽货,咋就死了呢?砍你大的椽,你咋就能死了呢?像是在提问题,但明知道没人去回答。

二富哭完了,就开始看蔫蔫,长时间地看,看着看着,就深深地叹了口气。叹完气后,他就跑村委,跑乡镇,跑县民政局,给蔫蔫办下了五保户,从此,蔫蔫每个月都有政府发给的一袋白面,一壶色拉油,和二十块钱的五保金。

蔫蔫确定是饿不死了,二富也就回城去了,以后再没回村种过地。

实际上,没人能帮他种地了。在二富搬到城里后的不几年间,村里人陆陆续续搬离了村子。

从什么时候起,村子已经不养人了,先是小一辈人,但凡出去,就不再回头,不几年,就把父母接出去了。接着是有孩子的人,为了孩子上学,愿意不愿意的,也都搬走了,村里的学校都合并了,再不搬走,孩子就没地儿念书了。再接着,有点想法的人,也搬了。到后来,搬走,已经成了必须完成的使命。

每一家搬走,都要把家里不要的东西堆给蔫蔫。堆给蔫蔫的时候,都会说一句:破家值万贯呢!

蔫蔫的窑洞里、院子里堆满了东西,蔫蔫从此坐拥万贯家财。

蔫蔫每天都要看看那些堆着的东西,他能分辨出哪一件东西是谁家堆来的。这些东西在堆来之初,还有用久了的亮光,现在,却只有放久后的灰尘。蔫蔫每天起来,都用眼睛看这些东西,隆重得像行礼一样。看过后,他就到父亲当年画给他的圈里坐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日子就在蔫蔫岩石般的坐姿里流泻了,流泻得蔫蔫连说起“哇”来,都显示出了无可奈何的悲凉。

又是丰收季,又是打月饼的日子,村子却失去了往日的稠密,变得支离起来。这个用坏了的松紧带,在清晨和日落西山之间松松垮垮地拉拽着,松弛到不忍卒睹。没有多少人能像二富那样,已经走出农村,却还要返回来种地的,大家都是走得头也不回!

地里的荆棘明显多过庄稼,尽管还有葵花,尽管还有胡麻,尽管还有豆苗,但都打了败仗一样,溃不成军地散在田野里,看上去全是吃了败仗的沮丧。打月饼的人太少,连支起土窑炉都不够,有史以来第一次,村子里过了一个不打月饼的秋天。

在往昔,打完月饼,过完十五,正是开镰的好时光。村里人早早下地,竞赛一般收割庄稼,忙累得顾头不顾腚。带一罐水,装一兜子浸着黄澄澄麻油的月饼和几个可人的水果,这就是一天的干粮了。劳作得疲累了,就盘腿坐在地头,掏摸出一个月饼来,一口咬下去,一个带着齿痕的月牙就浮上来,就一口金盖酥的梨,肥美的梨汁儿就四溅开去;再喝一口被黑陶罐子里甘甜的水,那就是从头盖骨至尾巴骨的舒坦;抬手擦一把额头上含着太阳的汗,摔下去的时候,真的能碎成八瓣;伸一个猫一样的长腰,田间地头的农人,硬是把自己活成了人间的神仙!

蔫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能坐在那里看。看这些的时候,蔫蔫的幸福无与伦比。他坐着的地方,必定有几块月饼,那是别人丢给他的。蔫蔫也在月饼上咬一个带齿痕的月牙,香甜的月饼也一样使他舒坦得浑身通透。必定有大群的蚂蚁围着他,争先恐后地捡拾从他嘴里掉下的饼渣。蔫蔫看着这些蚂蚁忙碌,会欣喜地大叫一声,哇——声音里胀满着幸福。这些蚂蚁蔫蔫都认识,都带着村里的标记呢,它们是常年围着蔫蔫转的。偶尔也有长腿的蜘蛛来凑趣,别看这家伙面目狰狞的样子,其实蔫蔫知道,它和这个村子所有的东西一样,都带着良善的标签呢。

到此时,蔫蔫也还是面带微笑的,除了看到村子里又有人搬走,除了看到田野里越来多的荆棘,除了看到杏子熟了却没人采摘,蔫蔫还是能面带微笑的。蔫蔫的笑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了,但是除了力不从心之外的笑,蔫蔫,也还是只能笑着的。

6

一场大雪在一夜之间覆盖了村子。

这是一场久违了的大雪,积蓄了整整一个冬天,终于在立春这一天承受不住一般姗姗来临。白茫茫的雪地里,蔫蔫照例坐在当年父亲画给他的圈里,看着多少年来的一处风景。他首先看到了村子里删繁就简、玉树琼枝的老杏树。

村子里的老杏树,都是活成了精的,最懂得如何把自己站成俊俏。你看它们曲扭了枝干,以风流的体态展示着它的妖娆,这就是欲盖弥彰的含蓄,它闷骚的本质反而叫人一览无遗。

雪的白,使的人的眼前产生出无数的乱花来,于是眼睛就会不由自主投放到雪覆盖不到的地方。是树的背面,是河石墙的下方,是挂在窑前的没人去收的玉米棒头,是窗棂上早失去颜色的剪纸小花,是土格楞的沿边,是兀自流淌的一线小溪;是田野里探头探脑的野兔,是行走在小路上的一条老狗,是天际边掠过的,黑点一般的孤鹰。

这时,村子就变成了一副只有黑白色彩的水墨画,留有大量空白,写意到容易引发遐想。

天空是失去了以往的瓦蓝,变得灰白而阴郁,一如一个老家伙在沉默地盘算着有生以来的得失。幸好有一个窑洞顶上袅袅飘起的炊烟,这才使得天地之间有了一个合理的破折号,从而不至于产生出绝望。

那炊烟的所在,是村里唯一的留守人家。

蔫蔫坐在那里,长久地注视着这唯一的人家,注视得久了,就从眼睛里长出手来,抓东西一样,牢牢抓着不放。

村子安静极了,即使偶尔有站在圈里的羊咩咩叫一声,那也是为了更加突出安静里的寂廖和衰败。村里人都搬到城里了,留下蔫蔫和到处都是破败的窑洞。没有人居住的村子,安静得像死了一般。失去居住的人,窑洞也就失去了风水的滋润,一眼眼的窑洞,黑咕隆咚,像是瞎了的眼。

瞎了的窑洞,失去了信念,开始传染似的倒塌。轰隆隆——轰隆隆——,一眼眼窑洞相继倒下去,像一个个活了太久的老人,倒得理所当然,倒得无可救药。

到此时,蔫蔫脸上还有笑,那已经是长在脸上的笑。蔫蔫脸上的皱纹,是按照笑的纹理长就的,形式固定,有些牵强,但更多的是不明就里。长久地坐在一处看风景,风生生把他吹皱,就像吹皱一株老树,老树的皮有多皱,蔫蔫就能有多皱。蔫蔫和老树一样,成了风的作品。只有在每一眼窑洞倒塌的时候,那笑才有所包含,牵连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蔫蔫觉得自己其实是想哭。蔫蔫是想哭吗?蔫蔫脸上笑着,回答不了自己。

那唯一留守的,是小苗的娘。她没有走,是因为还有几只羊没卖出去,她被留下来,照看那五六只羊。

那是村里最后的羊了。

小苗娘佝偻着腰身,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里,迈着老迈的步子,给蔫蔫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馒头。蔫蔫微微笑,不接。小苗娘就坐下来,和他并排,然后,把馒头一块一块掰开,放在蔫蔫手里。她说:吃吧,吃吧。

蔫蔫就吃了,他是想坚持不吃来的,但他往往经不住最善意的劝说,如果父亲在,他又该挨打了。蔫蔫一笑,笑开他缺了牙齿的、黑洞也似的嘴。小苗娘看明白了这笑,这不是笑,是蔫蔫所能表达的最真挚的谢意。

这一年,蔫蔫四十五岁。

小苗娘坐下来的时候,相当费劲,腿僵得几乎不能打弯儿。她老朽了容貌,老朽了躯体,老朽了她所能表现的一切。

因为老朽,就有了喋喋不休。就连这喋喋不休,也老朽得无以复加,大概只有蔫蔫才能忍受这种老朽。她和蔫蔫并排坐下去后,就开始了诉说。那诉说是蘸了墨汁的笔,但蘸得不太饱满,就有了时而干涸时而枯燥的艰涩,但还不失连续,像是一幅草书作品,波挑鲜明,笔画勾连地,把一个人在岁月里穿行过的种种痕迹点划连字、结构简省、偏旁假借地写下来。这样的草书,能不能看懂不重要,因为无论你看懂看不懂,只要书写,那都是作品。

小苗娘还在诉说,蔫蔫微微笑着,看向远方。远方有群山巍峨。

冬天里的山,只能用肃杀来形容,除此之外,一切关于冬天的描写词汇都显得矫情和分量不足。

那肃杀里,裹挟着冬日的凌厉,不起一丝风,冷却一点一点往人的身体里挤,不张扬,但足够摧残,无论你穿多少衣服,都是对这冷的估计不足和狂妄臆想。在如此纯粹的冷里,天地的色彩就单一起来,树木乌黑,冻泉纯白,山之阴是幽黛,山之阳是暗黄。这是极其肃穆的色彩,包含着壮大、深远、悲愤、激荡、厚重,以及一切你能想到的关于悲壮的词汇。

遭遇大雪覆盖之后,一切都静止到凝固,连那笔直的青松、枯竭的衰草,都在这静止里变得更加固执。在这种时候,你分不清是纯粹的冷,还是纯粹的静,没有任何词汇能准确表达。或许,唯有冷到这样的极致,才能静到这样的极致,或者,也只有静到了这样的极致,才冷到了这样的极致。

没有极致的性格,成就不了唯一。蔫蔫看到的风景,都是唯一。

小苗娘还在诉说,她说:蔫蔫啊,我也要进城去了。

蔫蔫微微笑,一股巨大的悲怆涌来,促使他晃了晃身体。

小苗娘说着话,头一低一低的,睡着了。

蔫蔫不动,因为小苗娘靠着他呢。

又下雪了。雪花片子一阵大似一阵。那雪花片子,落在蔫蔫身上,落在小苗娘身上,落在老杏树的枝杈上,落在破落的窑洞顶上,落在满村里,落在目光所及的一切里,搞得满世界都是缟素,吊孝似得。这雪白,是谁的孝衣?最应该是这村子的吧,没有人的村子,早就死了。或许死得更早,从没有了孩子们的奔跑与欢叫开始,这村子就死了。死得很惨烈,足够让蔫蔫这样的人,都感到了心里万分难过。蔫蔫说不出什么,蔫蔫只能笑。哇——蔫蔫这辈子唯一的发声,到此时已经变得垂败和嗫嚅,再不复从前的卓越与真诚。

只是几个恍惚,小苗娘又睡醒了,她老迈地抬起手,缓缓掸掸身上的雪片,又老迈地缓缓说:蔫蔫啊,我舍不得咱这个村。

蔫蔫笑着,说不出话。

蔫蔫不说话,小苗娘就又是一场短暂的好梦,她头一点,点得有些重,人就醒来了。她说:蔫蔫,我舍不得我的羊。

蔫蔫微微笑。倒是那些圈在羊圈里的羊听懂了,咩咩叫着,此起彼伏的,催人泪下。

傍晚的时候,小苗回村了,雪下得太大了,她怕娘受冷冻,来接娘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小苗娘老迈着说:我走了,这村里就只剩下蔫蔫一个人了。说着,就用手托子揉了揉眼窝。其实那眼窝,早没了水分。

天色已近黑暗,蔫蔫还固执地坐在那里,雪片把他装饰成素色。他微微笑着,惶惑着,恐惧着,一动不动看着小苗娘的窑洞。那窑洞顶上,袅袅的炊烟正逐渐弱下去。

小苗把羊圈里的羊都赶进窑洞里,天太冷了,她怕把这些羊冻死。

都收拾停当了,小苗搀扶着娘出了窑洞。雪一直下,把天与地连成了一片。

车在崖头下等着,只是片刻的功夫,就被雪片子覆盖了,像是雪地里凸起的一个方块。蔫蔫有些知道了,凡是这样的方块出现,都是不祥的征兆。这些年来,各种样式的方块,把村里人从蔫蔫的眼皮下带走,走得拍马不回。

夜过早地来临,促使雪地在夜色里分外皎洁些。小苗娘在小苗的搀扶下,缓缓向车走去。地上没有她娘俩的影子,雪在脚下咯吱吱响着,被踩疼了一样。小苗娘都已经走到车前了,却想起了什么,她缓缓转回过身来,又往回走。小苗问:娘,你这是要做啥?

娘迈着老迈的步子,缓缓走回蔫蔫身边,对蔫蔫说:蔫蔫呀,我走了,等雪停了,我再回来看你。

蔫蔫微微笑,脸纵横交错地抖着。

小苗娘说:蔫蔫啊,你给我看罩着羊,那些羊都在我的窑洞里圈着。

蔫蔫微微笑,脸纵横交错地抖动。

小苗娘说:可都记下了?

蔫蔫笑,不语。

小苗娘叹口气说:唉,可咋呀!

小苗娘又说:我就是舍不得我的羊。

小苗娘用手托子揉揉眼窝。小苗搀扶着娘,转身走了。

雪地里,留下小苗和她娘的脚印子,凌乱,但却狠毒,那是脚尖在前,脚跟在后的狠毒。

7

蔫蔫眼睛里的手,长久地抓着那些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大片大片的雪,无情地往下坠,渐渐地,就把那热乎乎的脚印一点、一点地填平了。有些倏忽,也好像缓慢。蔫蔫微微笑,只是笑被冻僵了,再没有了从前的由衷。

只有蔫蔫一个人的村子,万籁俱寂。死也不过如此吧。夜色下,雪地里的银亮用的是夸张的手法,它显然扩大了事实,把个白茫茫大地夸张得无限又无垠。大地无垠了,村子就小了,小得像是塞在天地之间的牙缝儿里的。雪花在寂静里,慢慢有了声音,那声音在不断扩大,扩大,终于变成巨大。沙沙,沙沙,巨大的足够使人耳鸣。整个无人的村子,就被这沙沙的雪片声包裹起来,擂鼓一样。

老杏树站在暗夜的银亮里,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它不太确定这个时候还应该不应该曲扭了枝干,站出最妖娆的姿态。站吧,实在是没人观赏,不站吧,那又不是它的性格。这一犹豫,就犹豫出了前所未有的拧巴。于是在暗夜的银亮雪地里,老杏树生平第一次把自己站成了老态龙钟,站成了直指苍穹。倒是栖在它身上的老鸦还保持着冷静,保持着它一贯处变不惊的定力,它间歇性地“啊——啊”叫那么几声,最深层次的凄厉,也就有了。

蔫蔫在今夜不想睡。无论今夜的天多冷,蔫蔫都不想睡。

他坐在坐了一辈子的地方,向远处看去。脚窝被雪埋了,但河石垒就的堤坝,却在更远处陈设出一条生动的曲线。那是唯一没有被雪片子遮掩住的东西。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银亮里,沉默了一辈子的堤坝,要开口说话了。要开口了,这才知道,沉默的时间太久,它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功能。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里,堤坝是真的有话要说。堤坝自然有堤坝自己的表达方式,它在这雪片飞舞的银亮里,在白茫茫无垠的雪地里,伸展了腰肢,跳起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场舞蹈。它的舞蹈动作缓慢而舒展,一眼看上去,它是朝左摆着的,等到下一眼再看去的时候,它已经朝右摆了。堤坝的舞蹈实在不能叫人恭维,飘忽得有些不着边际。沉默得太久的东西,一旦活泼起来,看上去全是力不从心的笨重和用意明显的拙劣。这可好了,连河石垒就的堤坝也敢取笑蔫蔫了。蔫蔫就用眼睛里的手开始长久地抓着那堤坝了,抓得眼里硬生生地出了水。

不睡的夜晚,蔫蔫身体里的水分就独自运行开了,它不归蔫蔫管理,特立独行得有些霸道。它先是从蔫蔫的眼里生硬溢出,溢出的速度还算不快,有点过程,以至于蔫蔫还来得及去收拾。蔫蔫抬起冻得没有知觉的手,擦了一把那水,却没想到,那眼里溢出来的水,只是个开头,一经蔫蔫的引逗,那水就立刻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从蔫蔫身体所有的出口溢出。鼻子里、耳朵里、嘴巴里、腋窝里、裤裆里,凡是有口子的地方,都有水在汪汪地溢出。蔫蔫张皇失措,他急忙左右看看,除了暗夜,除了银亮,还有什么?蔫蔫只能看看自己,只能微微笑着,任由身体里的水肆虐着溢出来。

咩——

是小苗娘的羊!

它忽然叫了,叫的如此动情动性,一下就止住了蔫蔫汪洋恣肆的溢水。蔫蔫调整了一下身体,让自己对着小苗娘那眼住着羊们的窑洞。想到还有羊住在那眼窑洞里,蔫蔫一下就觉得这村子不空了,还和以前一样的稠密。蔫蔫的心也暖了起来,揣着炭火一样。蔫蔫微微笑着,在银亮的雪地里,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用眼睛里伸出的手牢牢抓住了那眼窑洞,再也不肯放开。想到那眼窑里,还有会呼吸的羊、有着热烈体温的羊、会咩咩叫的羊,想到那羊还会用蓝色的眼珠子盯住人看,蔫蔫就暖了过来。

咩——

是很细微的声音,但今夜的银亮雪地具备夸张的属性,就算一根针掉下来,也能被它夸张成山崩地裂。

这声音被雪地夸大以后,变成了巨雷,在蔫蔫的耳朵里隆隆地滚动。

就在蓦然间,蔫蔫打个激灵。这个激灵来得太突然了,把原本落在他身上的雪片子震动得扑簌簌往下掉,掉得稀里哗啦,碎瓷裂帛。

蔫蔫分明是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除了羊的咩咩,还有另一种更细微的声音被蔫蔫捕捉到,那是尘埃落下的声音。

这声音,对于蔫蔫来说是异乎寻常的,他听到过太多的这样的声音。先是尘埃在落,然后是细土簌簌,接下来的往往是哗啦啦的泥沙俱下,到最后难免轰隆隆——整个窑洞就倒塌了。每每听到这样的声音,蔫蔫的心就急速下滑,像辘轳井没抓好摇把,致使井里已经打满水的桶一下没有了控制,直沉下去。他对这声音太敏感了。

蔫蔫惶急。他下意识地左顾右盼,可回应他的,只有银亮而无限的茫茫雪地。

蔫蔫决定站起来。

蔫蔫就站起来了。

连根拔一样,蔫蔫站起来的时候,稀里哗啦,丁零当啷,粘皮扯肉。原来,那些不受控制而溢出身体的水,已经结成了冰,就差那么几步,就把他筑在那里了。

站起来了,蔫蔫却不会动了。站起来,是要干吗?蔫蔫呆呆站着,一片茫然。

蔫蔫呆呆的,低垂着头看地下。

地上没有圈!

第一次,蔫蔫真实地明白,地上,其实,没有圈。

簌簌——簌簌——

那是细土在往下掉!那声音,既细微,又巨大。

从这个圈回他自己的窑洞,蔫蔫走得很自然。但现在,他是要从这个圈,去小苗家,那这个圈,是必须要抬腿迈过的吧。

蔫蔫迟疑着,小心翼翼的、庄重地拿起一条腿,抬起,迈出去。嗯?嗯!没有什么的,没有什么的。蔫蔫笑了。接着,他把另一条腿也拔出来,这一次就轻巧多了。呼——蔫蔫呼出一口气,这气白雾一样散在暗夜的银亮里。

出了这个圈,蔫蔫整个人的体重都减轻了。

那簌簌的声音战鼓一样催着蔫蔫,不容分说地,就把蔫蔫拉过去。蔫蔫步履踉跄,身上的冰碴子随着他的走动丁零当啷往下掉,给寂静的夜制造了一种空洞的声响,惊醒了栖息在老树上的鸦,它很不耐烦地啊一声叫。

哗啦啦——

战鼓变换了鼓点,千军万马掩杀过来,势不可挡。蔫蔫摇摇晃晃向小苗家奔去,脚下的雪嘎吱吱叫着,像是被惊了好梦。

是一条多漫长的路啊!蔫蔫左右脚互相绊着,往那哗哗作响的老窑洞移去。

咩——

羊们叫着,再不是轻慢的声音,而是惊恐的呼救。

小苗娘对蔫蔫说过,她舍不得这些羊。

小苗娘还说过,要蔫蔫替她看罩着这些羊。

蔫蔫就把这些话听进去了,还记在脑子里。蔫蔫的脑子里很少放东西,却把这几句话给放进去了。

哗啦啦——

那是泥土从窑顶往下掉。蔫蔫急切着,奔向那即将倒塌的窑洞。哦,蔫蔫终于走到了!咩——羊们知道蔫蔫来了,声音里充满着欢欣与鼓舞。蔫蔫用力,把窑洞门撞开。在开门的瞬间,一股热烘烘的羊膻腥和一股黄土的腥味互相搅拌着,忽地扑来,野兽一样猛烈。蔫蔫扶着门,抵抗着迎面扑来的罡风,耳际飒飒有风。蔫蔫努力把自己站得笔直。今夜的蔫蔫,他是个英雄,有着属于英雄的一切特质。

门开得很猛烈,膻腥扑出来了,冷气也趁机扑进去了。羊们被突如其来的冷风一顶,都纷纷退到窑洞的深处,说什么也不肯出门。蔫蔫叫:哇——。羊们假装听不懂。虽然窑洞里在漏土,但比起外面的寒冷,毕竟还是窑洞更类似安全。

哇——蔫蔫大叫。羊们垂下眼,不与他对视。

哗啦啦——土流泻得愈发迅疾。从窑顶流泻而下的土,掉落在地上,激荡起烟雾一般的尘土。羊们惊恐着,越发往窑洞深处挤去。

蔫蔫,他蹒跚着,进了窑洞,走进羊们,一弯腰,他抱起一只羊就往外送!蔫蔫!他的这些动作,完全是独立运行的,就像溢出他身体的水一样,不属于他指挥。

今夜,蔫蔫注定是个英雄!

英雄在今夜,体重减轻,步子一下比一下矫捷,行为突破了脑壳,独自运行的一下比一下流畅自如。弯腰,抓羊角,按下去,双臂合拢,起!羊被蔫蔫抱起来了!蔫蔫一转身,把羊送出门外。

轰隆,轰隆。

窑洞松懈了,随时都能坐下去。

六只羊,蔫蔫已经送出去五只。在尘土飞扬中,蔫蔫脸上汗津津的,土落下来了,就和汗水和在一起,这泥水流动的时候很痒,蔫蔫举起胳膊,耸起肩头,把脸就过去,用力擦脸上的汗。他还不知道,因为擦汗,他把自己的脸无意中擦干净了。几十年积攒的老垢,先是被雪片子浸泡,后是被身体里溢出的水滋润,现在被汗水洗涤,再用肩头上的衣服这么一擦,居然把脸擦干净了。干净着脸的蔫蔫,此时再微笑起来,看上去,就有了拈花佛祖般的神秘莫测了。这时,他已经搬起了第六只羊,再走三步,他就能把这最后一只羊送出去了。可也就是在这时,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轰隆隆——

蔫蔫一下就刹住了脚步。

没错,轰隆隆——

那是蔫蔫他,自己的窑洞,倾塌了的声音。

轰隆隆——

蔫蔫自己,也塌了。

蔫蔫眼前黑暗下来,身体也在瞬间冰凉,正在下坠到井里一样,四周都是黑暗,唯有井的中央,有一轮晃动的水,明晃晃,清咧咧,冰凉凉。

蔫蔫一动不动,他把自己彻底焊在了小苗家窑洞里离出门三步的地方。在他的身后,窑顶中央的土在倾泻。

被蔫蔫抱在怀里的羊,睁着蓝玉的眼睛看蔫蔫,看着看着,它说了一句:咩——

蔫蔫还在坠井的过程里。羊这么一叫,蔫蔫一下就升起来了。蔫蔫的手,插在羊的两个前肢腋窝下,那是个温暖的去处,犹如点在寒冷夜晚里的篝火。蔫蔫把自己的手又往里搡搡。

好暖和啊!蔫蔫干净的脸上,露出了纯真的笑,一如他在婴孩时期,一边吸吮母亲的乳汁,一边看着母亲在笑。那笑不一定有意义,也不一定与心情有关,那只是上天赋予蔫蔫的,唯一的珍贵礼物。

咩——

羊看着蔫蔫,轻柔地说。

蔫蔫回应了羊一个笑脸。他把脸贴在羊的身上,好舒服啊!无处不在的土正无孔不入的堵塞着蔫蔫,蔫蔫却展颜一笑。蔫蔫这回的笑,也是不归他自己指挥的笑,因为这笑和以往长在脸上的笑不一样,有着温暖的质地,和会心的贯通。蔫蔫脸贴在羊身上,微笑着,亲眼见到一个五光十色斑驳陆离的时光隧道在向他层次递进地打开。他的后背由此生出一双翅膀,最先还只是一对小的凸起,但一经与空气接触,立刻就涨大起来,几秒内就成了一双阔大的翼羽。蔫蔫振一振那翅膀,翅膀就把蔫蔫的双脚带离了地面。哇——蔫蔫一声惊呼,他的声音里充着喜悦,也塞着甜蜜。

硕大无朋的翅膀使得蔫蔫身轻如燕飞,一个展翅,他就飞进了这时光的隧道。隧道变幻着光斑,一路吸引着蔫蔫向纵深处飞翔。一路上,有好风光哦!远山如黛,蓝天似碧,树木青翠,湾水明澈;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几株盛大开花的杏树;一条卷着尾巴的狗,一群欢笑着奔跑的孩子;一丛开在碧草地里的黄花,一片缠绕着炊烟的杨树林;一条盛放着太阳的小溪,一眼有着乌黑墙壁的窑洞。母亲从那窑洞里闪出来,她赤身裸体,白璧无瑕,她冲着蔫蔫张开双臂,吼吼,她说。蔫蔫灿然一笑,他欢快地回答母亲:哇!

轰隆隆——

窑洞坐下来了,激起万丈尘土。尘土四散里扩出去,把个白茫茫的雪地砸了个惊天动地。老鸦“啊”一声惊叫,呼啦啦飞离树杈。万千的雪花片子还在天地间纷纷扬扬!(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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