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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河

2015-11-22杨袭

都市 2015年12期
关键词:姑奶奶卫东祖母

杨袭

女人河

杨袭

1

方焱在祖母的回忆中一次次勾勒出她的禾姑奶奶去泥河时身后漫无边际的芦苇荡和插撒其中的蓊郁的榆柳丛。祖母缫丝般缠绕起的声音混合她自己的想象俯瞰着黄河口沙金色的滩涂和两岸湮没于草木下的沼泽地。罗缀于河口冲积地上的那些升起炊烟的茅屋和天边不断翻滚、蒸腾的雾气使泥河将启未启的晨曦显得格外沉静和神秘。方焱看见他的祖父推着独轮车,她的禾姑奶奶在原本狭窄极了的车盘一侧盘起腿,在微风中一步步走向她的宿地。

泥河那时候还不是一个镇,只一些茅屋和地窖散落在泥河北岸的一块略高的冲积地上,不成器的烟囱一厢情愿地向世界宣告:这是一处热火朝天的生存所在。浑黄的河水酝酿出的苍翠生机蓬勃遒劲,漫天弥地。作为粘贴于荒野之上的一块疤癣,泥河那时候淳朴中透露着执拗,甚至包含些许难以描述的优雅。

年岁深远,方焱已经无法辨析祖母叙述中的一些细节是否真实,比如,她有时候说她的禾姑奶奶是一九三三年腊月出生,有时候说是三五年二月,还有一次竟然说是四五年二月,方焱知道最后这一次一定是错的,因为她知道她的禾姑奶奶比她的祖母年纪稍大,而她的祖母是三六年出生的,也就是说,如果活到现在,她的禾姑奶奶也近八十了;还有,祖母有时候说她的禾姑奶奶是在周岁的时候定的娃娃亲,有时候又说是在临落草之前定的,有时候还说是在她三岁的时候孙光启的父母带孙光启来她家做客时定的;刚开始的时候说她的禾姑奶奶去泥河那天穿的是蜡染蓝布的上衣、挽着髻,有时候又说是穿着绛紫色的上衣,梳着两条大辫子。在方焱以她们老家的风俗出嫁的女人必须盘籫这一条置疑时,她祖母又说也可能是盘着髻,但一定是穿着绛紫色的褂子,因为做褂子的那块布“还是我和你五奶奶染的哩!”,接着又说起方焱的五奶奶家她珍姑姑上昆明的事儿——有时候说是去了昆明,有时候说是去了成都。

方焱说她的祖母常常坐在她们家阳台上,眯着眼朝着太阳的方向,噏动着干瘪的嘴唇,任由回忆篡改历史、丛生旧事。与禾姑奶奶有关的一切也就成了灌木蓬蒿中伴生的杂草细叶,她不得不仔细甄别,必要时修补恢复重建。所以,方焱从不敢保证自己所呈现的与禾姑奶奶有关的一切是真实可靠的——方焱说她的祖母虽然有些糊涂,但仍拥有强大的虚构事实的能力和权力——不过自始至终,她都像个负责任的编剧一样竭力忠于原著。

“禾,冷不冷?要是冷,就裹上包袱吧?”

方焱的祖父说。

禾收回漫散于天际的目光打一眼车脊另一侧的半旧蜡染包袱,它裹缠着她的嫁妆——那曾经是家里仅有的一床草席。因咬着牙关,禾脸上的咀嚼肌过度突出,这样,使她望向草席的那一眼显得有些吃力,并且伴着疑惑和愤恨,禾用同样的表情摇摇头,捋了捋散于额前的海发,重把目光漫散开来。

“我的亲人,那时那刻,你到底在想什么呢?你是不是正在一遍遍回忆你过早失怙的幼年?想起了我的先祖为你选定的女婿孙光启?想起了老家门前支脉河水泛起的粼粼波光……”

方焱写下这段话时自己早已化身为她的禾姑奶奶,盘腿坐在他那未曾谋面的祖父的独轮车上。面对未来的种种,她仍然无能为力。她任由命运推着——渐渐地,泥河西边路口的小石桥桥头柱在她眼中明朗了,一开始,她还以为那是两个蹲在路两边闲话的老人。

一切随着方焱祖父的脚步徐徐向后退却,禾知道,今天过后,不管是死是活,她都会永远地扎根在泥河了——过不了多大会儿,她的兄长将会推着空了两边的独轮车回返老家。返家前他一定会嘱托已在距泥河不远的下河村生活了两年的表弟表弟媳常去看看他放心不下的,也是唯一的妹妹,常教导她怎么做人,怎么在异乡生人中平平安安生活,生儿育女,顺利成人——她知道,怎么踩开这块生地皮,全靠她自己了。禾再次收回目光从自己的膝盖逡巡至双脚,目光坚定地盯紧了露出腿下的鞋尖。

初秋,在这个即将忙碌的、到处惜缺劳力少有人家娶媳嫁女的季节,方焱的祖父在同兄弟们细致掂量后急匆匆地将她的禾姑奶奶送到了泥河。禾明白这其中的紧要,也知道她要嫁的男人因为葡萄胎刚死了老婆。所以,在方焱的祖母、禾的大嫂小心翼翼地同她说起婚事时,禾先是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后来抬头看着她的大嫂,咧开嘴,想向她的亲人笑一笑,没成想一扯开嘴角,两行清泪便河一样流淌不休。她的祖母则迅速转过头去看着挂在早已被烟火和岁月熏黑的墙上的一盘棕绳。

两年以后,直到方焱祖父看到停在灵棚下的禾,才猛然醒悟自己的小妹为什么一定要他在村头回返。她祖父揪着前襟,跌倒在地,朝天张嘴,干呕半天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花轿也就省了,嫁妆也就省了,七姑八姨的浩浩荡荡也就省了,年月不济嘛,可为什么非得让他在村头止步呢?我那作为送嫁的祖父,左思右想,感觉无论哪里,都不合礼数。平素威严而不善言辞的祖父一时呆立在村头,难以收拾禾姑奶奶其妙莫名的主意。”

方焱同样无法想象自己的祖父面对禾姑奶奶执拗时妥协的态度,女子的缜密并不能分解男人的粗疏,更何况,方焱也不能断定她祖母原本就不太能经得起时光检验的回忆究竟包藏多少主观和客观的遗漏、疏忽和扭曲。

“禾心性太盛哩,一个女人,心性这样盛做啥哩!”

这是怨吗?还是一句客观的判断?抑或是感慨?

方焱的祖母说这话时她们正坐在泥河镇她家老屋院子里的枣树下。

方焱从未想到她有一天会以这样的姿态回到家乡。甚至未启程前她还在黯然神伤,想自己打拼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仍是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那她这些年的隐忍、屈辱,咬着牙关硬撑的日日夜夜,难道注定换来这种结局?方焱知道遇事就埋怨天道不公是可笑的。但她实在想不出别的话来给自己一个交代。她看着满院正着花的枣树,看得心里更加疙疙瘩瘩起来,堵得心口难受。

林同北就将她的姑奶奶禾比做他们院子里的枣树,说“拗起来像块枣木疙瘩”,还说“笑起来,咋也让人感觉一股枣花味儿”。方焱初听祖母这样说时,感觉那是林同北那些境遇给了他这样酸苦的感觉,被他肆意铺排。后来想着又不然,也许是她的禾姑奶奶面相上真带着一股“苦”味儿——成了这样的结局。一些事情就是这样,今天想时入情入理,仿佛动一分毫便失了体统,明天想时又感觉荒唐非常,说出嘴来难寻地缝、被人知晓则贻笑大方。

那时是五月,花事正盛。也许,比她祖母口中的禾姑奶奶的心还要盛。芽黄色的碎花一粒儿一粒儿地散发着清气,蜜蜂嗡嗡地,闹出一缕缕蒙蒙的氤氲,方焱那年近八十的祖母着月白色对襟褂,头上因着花和树以及白发的关系腾起若有若无的银光。老人半闭着眼,说完这句话挥挥手,方焱知道她那是再一次嘱咐又一次走到门口的自己退回屋里。她往后退几步坐回躺椅上,裹起一床毛巾被,再次注视着枣树下一动不动的祖母。她记得刚刚大学毕业时常常同祖母说的话,她承诺要努力,买好房好车过好日子,她还许诺“将来你走不动了我伺候你”。人生七十古来稀,老人快八十了,没有眼花耳聋走不动,也没有让她伺候她。相反,她陪着孙女儿来老屋养伤了。祖母在枣树下入定般一动不动。祖母常这样,方焱也常常担心她祖母会在这样的静默中到另一个世界去。有一次,她终于没有憋住说了出来。那次她回到家,看到祖母在阳台上,对着太阳半躺着,我连叫几声,不回,她走过去摇晃她一下:

——你怎么不答应?你要吓死我吗?

——哦,我听见你进来了,听见你叫我了——我在想你禾姑姑。

——不是禾姑姑,是禾姑奶奶。

她祖母说完终于笑了:

——傻孩子,你还怕我这样死了?要真这样——吓,我哪有这样的福分?

说起死祖母居然面露羞涩。

——吓人,死也是福分么?你糊涂了,奶奶。

——好生好死——好生好死——好生好死啊——噢——什么时辰了?

——……

检测装置是排种装置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在很多传统排种器存在漏播不易检测的弊端,针对此种现象设计了一款检测装置用于实时监测漏播率,对连续漏播进行报警[7]。由图1可知,上面对射型传感器用于检测带的充种情况,对未充种的孔实现计数n1,下面对射型传感器用于检测带的排种情况,对于成功排种的计数n2,转速检测装置对带每转1周检测1次,传至单片机,并记录圈数m,单片机内程序计算单周内漏播率δi,所以可得

她们祖孙的对话经常这样结束,就像枣树下的这次。方焱正想不出什么话来驳斥祖母的“心盛”说,老人接着说:

“那年你大表婶生你霞姐姐,你大表叔分开孩子小腿一看,当时背过气去,硬让你大表婶伺候了他一个多月,他倒坐了月子,哈哈——嗨,那人哪!你大表叔倒下这些年,你清明哥,沈阳哥,谁往前凑凑了?还是你——”

“谁跟谁呀,你说的是我二舅。”

方焱大声朝枣树下说。

“你二舅?——对呀,是呀——你二舅母腿好了没有?这么不经跌,叫啥来?骨质疏松?谁不知道骨头硬,咋会松哩?”

“……”

方焱重新闭上眼睛,眼前冒起零乱的星花,身体深处一阵阵隐痛泛起,波纹般漫开,然后在某处消失。寂静中,她能听到接下来的隐痛在子宫中开始酝酿的浩荡,血流声,里面掺杂着一些粗重的呼吸,她感到她的一滴汗从额角浸入衣领,伤心爬过一路,湿津津的沉重。一股股热流涌出,她往右侧了下身,瞬时感觉整个身体飞快下坠,方焱不自觉“哦”了一声,在五月天里打了个寒噤。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

有咿呀之声漫墙而过,方焱朝墙外瞭了一眼——莫妙琼又在唱了,这个疯女人——

“南南娘,广播里有播你阿昌哥了没有?他什么时候过来接你回南方?”

墙外有高高扛着耙子的男人打趣道。

“……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

方焱远远地看见墙头上挑起一段布头,抖索一下,放下,又挑起来,紧接着,王老六低吼起来:

“嚎!就知道嚎!”

这是在说莫妙琼,接下来话锋一转:

“——什么阿昌哥阿狗哥,要不是我把她捡回来,她都当了野狗食——家里头事儿不知道管一管,整天嚎那些打不着的春——”

这就是说给墙外的人了。

墙头上的耙子一抖,分明是墙外拿人开心的人缩着脖子扮个鬼脸,听声音像青山他爸爸,又像继红的醉鬼二叔。听来听去辨不出到底是谁。墙外的人当然丝毫不知道墙内除了有人唱戏,还有另外的人在琢磨他。只顾边继续朝前走边咂摸这块路边捡来的乐子。甚至走几步后吹起口哨,故意地抻起脖子往院墙里边响。

“啊——哟——”

婉转的昆腔变作一声尖叫,那边王老六已经“哐啷”扔了棍子:

“把鸡食拌上!”

方焱前探起身子屏住呼吸,急于要听到意料中莫妙琼嘤嘤咽咽起来。过了很久,墙那边空空的,不见人头攒动,也听不到响声,方焱保持着姿势直到腰酸起来,才叹口气躺下。眼睛注视着墙头上,盼着再有点什么发生。那天,直入夜,也是静静的,王老六那么大的嗓门儿,竟哑了。

祖母在枣树下拿手不在调子上拍打椅子扶手。一阵风来,有落的枣花,雪粒似得撒。

枣花的香气是苦香,好像泥河以外的世界没这个说法。不知道是泥河外的枣花香气不苦,还是他们看惯了姹紫嫣红根本没拿这细小不起眼的枣花当花。泥河多耐碱旱的枣树,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扭歪或着直立着,结实遒劲的枝干,长椭圆盈润的叶子,平实而内敛。若在没有叶和花、果实的冬季,浑身则透出倔犟,怀揣“七个不服”。

但泥河人爱枣树,榆树和柳树也爱,顶讨厌的是槐树,在泥河,槐树只有两棵,一棵在面粉厂墙西边,是上海一个知青栽的,多年以后在上面吊死了兰寡妇;另一棵在利民水产店斜对过的街边上,歪着身子,苍劲霸道地挤占着一块街面,泥河镇有史以来最恶劣的案件发生在这棵树下,面酱吕家的瘸腿儿子吕西安抢了正坐在树下卖桃子的大波父亲的秤砣砸死了他的女友段小辉。也有人说那女孩本来不是他的女友,而是一个跟他来泥河玩的女同学,不管怎么样,那女孩子死得让人不忍目睹,鲜血和脑浆溅在树身上,让人毛骨悚然。案发后一段时间,这棵树附近的几家联合起来要砍掉它,但推来让去,没有人愿意沾手——砍一棵树,竟像杀个人一样难。当然,禾到泥河时这些惨烈的事还没有发生,但泥河人一样不喜欢槐树。泥河镇,植物中与死有关的不是严监生的灯芯草,也不是见雨疯长的做棺材用的“器木泡桐”,而是槐。泥河的老人们认为槐生就一副厉鬼的模样,落去树叶的枝干像鬼爪一样抓向天空和四周,苍厉凌烈,狰狞可怖,用多么凶猛的词语来形容也不为过。方焱怀疑这些与斜街上的瞎碳儿讲鬼时每每要让鬼们在槐树下出来有关系。

小斜街上的瞎碳儿是个五保户,比讲鬼更有彩头的是烙得一手好火烧,早时仲秋时节每家每户送,得到的人家和没得到的人家一样要骂:没得到的骂是很容易理解的:“抠死人样的,谁可稀罕——弹嫌的表情盛满了嫉妒”;得到的人家拿起小鼓样的火烧送到嘴边,轻轻咬一口,“噗——”一股热气直直地出来,先烫人嘴,后憋下去,显出火烧纸样的薄皮。“老妖婆,这坑人的——”,并不多说,一口口咬下来,纸皮样的薄中竟也有外焦里嫩,红糖馅不薄不稀,烤制的香味也早已入了纹理——节后每家每户照样抢着回赠她,得到的心里揣着感激,没得到的希望明年有此荣幸——她的五保竟也不靠政府那有时有限的几桶油几袋面,后来她瞎了眼,没火烧送人了,人们也保持了这个习惯,仲秋前后鱼贯从她家出入,没有空手的。如果说泥河人善良,莫不如说她的火烧和讲鬼故事比她的军属身份更成了一座丰碑。

瞎碳儿的男人陈顺把下半截丢在了台儿庄后回来找了碳儿,那时候碳儿还不瞎,只黑,真跟炭一样,两只眼睛还躲进眼窝纵深处,一闭眼连道缝都看不到。泥河的老人初见她时说别看这女子面皮黑,这女子有眼劲,看她那双抠眼儿就知道了,瞧,多深!三十大几不嫁,最终找了个坐着吃饭的地头——陈顺是伤残军人,立过功,国家给钱的——后来不见她肚皮大,又都说就这抠眼儿女子也怕是保不住的,陈顺怕是没了男人那家伙事儿。哪个也没想到几十年后陈顺一闭眼这抠眼儿女子连哭几天几夜,结局是连两只抠眼儿都丢了。丢了眼睛的碳儿成了瞎碳儿,瞎碳儿看不了炉火烙不了纸皮火烧了,于是人们才发现她还有另外一样本事——讲鬼。

瞎碳儿的鬼都是从槐树下出来,这是特征之一,再一个是不论男鬼女鬼,老鬼小鬼,明显的特征是都没大有下半身。别人口中的鬼是一跳一跳的“走路”,瞎碳儿的鬼是裙袍下空空的,飘来飘去的随风或者随着她的心情游移。当然,她的鬼还有各式各样的别的特征供人猜想和揣度,但无论怎样,泥河大街上的人都说,瞎碳儿鬼虽多,但讲来讲去,其实就讲了一个鬼。

那个鬼每天傍晚在槐树下现身,陪伴了瞎碳儿和泥河人一夜又一夜。刮东北风的冬夜,人们挤在瞎碳的大火炕上,听着风裹着泥沙、碎枯枝“噼啪噼啪”敲打着屋顶和窗户,那鬼裹缠在东北风中,孤独而悲伤。有次,瞎碳儿讲着讲着突然停下,脸向四周转了一圈,问道:鬼不会被这么大的风刮迷糊了吧?不会刮得认不出家门了吧?那鬼……瞎碳儿艰难地作了个吞咽的动作,说不下去了。

瞎碳儿的两间泥屋在林同北家西边,光秃秃两间泥屋子,相比之下一副又长又大的豪华的水泥棺材垫着两块方木停在屋前,那是瞎碳儿唯一出头找“政府”要的东西,瞎碳儿说顺子在这边没腿脚,没准儿在那边又高又大,棺材就得长着点,高着点,要不,到了那边,“还不挤得我没处待了?”。院墙又矮又破,这样,方焱的祖母来泥河看望她的小姑时就经常看到她。

禾死后,林同北找了圆地洼的一个寡妇,这寡妇五短身材,细眉细眼细嘴唇,极会言语。过了门就到支脉河边拜望了方焱的祖父母,进门一头到地,说她原是一个寡妇,家里也没个兄弟姐妹,指望她们不嫌弃她当她亲姐妹看待,以后她若生养,孩子也自当亲外甥孝敬她们,“就当早享了福的禾姐姐地底下熬人吧!”,一席话说得方焱祖父母泪水涟涟,真把她当了亲人待。后来,饥荒来袭,她慌天火地地张罗着把方焱祖父母一大家人落户在了泥河。

“你吱声儿姑奶奶没有虚话,一辈子待人实诚,就一样,一个孩子也没熬下,唉——”

方焱的祖母和泥河的好多男女老少一样,认为孩子都是女人熬出来的,让方焱感觉生孩子要和熬糨糊样慢火烘,还得直瞪了眼握了勺子当心搅,要不,还不糊在锅上?千万不能像吱声儿姑奶奶那样心急,或者没把稳勺子,要不,咋一个也没熬出来呢。

方焱说那时她一低头,看到了自己那只搭在下腹部的手。“一时调笑的心思簌忽黯淡”。她望着满头银白的祖母,想起人生一世(她尚年轻,不知道是不是承担得了这句话),不知道承担多少已来和未来的痛苦迷惑,就像她年轻的禾姑奶奶,当年,她站在泥河桥头,是否也同样感慨过。

“禾站在村口的石桥上看着我的祖父惶惑而去,人和车终在远处一行行柳下变作一个极小的黑点。禾皱着眉头伏身向桥下看,水红色枝皮的水蓼摇曳着串串碎花,苍耳大片大片的绿叶在河底满铺出墨绿的阴沉,罗布麻顶着粉的小花在杂草中袅袅婷婷。咸蛋黄色的太阳用暖融融的光晕剪出林同北的影子……禾想,她必须爱这一切。”

方焱以同是女人的目光丈量、用同是女人的心思使几十年前立于泥河村口石桥上的禾柔情万端。

“走,咱家去。”

林同北在光晕中越走越近,禾辨清了日后她亲吻和轻抚了无数遍的俊朗的五官和让她无限娇羞与骄傲的身躯。这个男人,迷惑地对着新妇的兄长消逝的方向看了几眼,旋即朝着眯眼睛斜睨着太阳的禾笑了一下,轻轻地拉了一把。

“怎么——就——”

禾站着没动。

“走吧,咱家去吧。”

林同北又拉了一把。

“扑通——”

方焱比划着说:我的禾姑奶奶突然倒在地上,把我新晋的姑爷爷林同北脸都吓绿了。

2

在方焱祖母的口中,六十多年前那个上午异常短暂,一大早打发出去的人没一会儿功夫便回来了。但方焱知道,对于她的禾姑奶奶来说,那一天却漫长得无边无际,那天的太阳露脸特别早,她早起看见它挂在后街一棵树的干枝上,毛脸灰蒙蒙一片。到晚间却迟迟不肯遁隐,木木地将西天搅成一缸酱,酱色朝西南西北漫延,想象中的浓重而不祥的气味让人喘不开气;另一天则既漫长又短暂,她卧于泥河边,看着自己绛红色的血液顺腿淌下,连同三魂七魄顺河东去。撩开眼极目东望,蒹葭苍茫,天海粘腻,黄河水汤汤,她捂着肚子想,天,准是要塌了——旋即,一阵风扑过,扑得她眼皮一沉……

方焱相信一个女人在剖析另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就成了她,在那个时点上,她们互换了位置或交织在一起。不只是简单的感同身受,而是某种灵魂的交谈与呼应,女人的敏感和细腻,博大和深远使现实与回忆中的一切重合,当两个和多个不同的个体有了对话,言者便不再是一个单一的个体,而成为一种亘古的绵长与跨越时空的凝和。就这一点上,她是知道她的禾姑奶奶的,比她的祖母更知道。

“女人有包容万物的子宫,注定使她有了本质上的母性。静脉而厚重的土地,无形而无形泽被一切的水,轻灵而饱满的空气,温暖得万物生发的太阳,都难比她。”

方焱将她这些思考记录成一个WORD文档,先取名“身为女人”,后又改为“阴缘”。

杜卫东刚认识她时,将她的这种行为形容为“惜命”或者“惜死”。他们对此有过争论,杜卫东认为这些不独是女人的特质,男人也具备。他还说男子在对待周围的一切上更有分寸感和方向感,比女人更坚韧,男人有女人从不具备的强大的生命力与为保持这种生命力生生不息的而拼尽全力的决绝。

而方焱认为这是因为女人比男人更加懂得生命,懂得生命的本质。方焱当时还搬出张爱玲的一句话来增加底气: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方焱记得杜卫东听到她说张爱玲,撇了撇嘴说,张爱玲,就是那个被胡兰成潜过的写书的么?

当时离杜卫东“失踪”大约有八个月。尽管方焱绞尽脑汁,说了很多话,举了好几个例子来反驳杜卫东,杜卫东却没有进一步同方焱争执——杜卫东平时很少同别人争论什么,他一直笑眯眯的,一副让得了人,受得了气,吃得了苦的和乐和模样。

所以,这场小小的争论方焱就记得格外清楚。那时他们坐在青年路尽头的The-other咖啡馆一个靠窗的位置,店主是个女人,来客都叫她杨sir,在营业执照上显示名字叫杨乙,证件照上板着一张棱角生硬的脸,本人的表情则是沉静中永远埋藏着忧郁,又远同忧国忧民的劲头沾不上边儿。方焱这样说时杜卫东表达了不同的意见,说女人看女人,永远比不上男人看得准。方焱进一步让他阐释一下时,他又说,本来精准的感觉一旦出了口就废了。

“废了”是杜卫东的口头禅。他说起方焱的前男友刘白时就说,你要真跟了他,也就废了。杜卫东压根儿就没把刘白当回事儿,所以,任由方焱在抽屉里保留着当年刘白给她的情书,一些小礼物。还有,方焱与刘白后来的联系,他心里也跟明镜一样。但他不把刘白当回事儿,所以,也从不制止。杜卫东还想尽办法让方焱说他们交往的细节,连亲热时的都不放过。方焱怒斥他变态他也一笑了之。

杜卫东个儿不高,圆脸上只要在家门外就永远挂着和气的笑,背头永远梳得有方有寸,抽与他的身家不太相称的便宜女士香烟。当方焱质疑他到这个咖啡馆的动机时,杜卫东吐了口烟圈对此嗤之以鼻,嘿嘿,你说杨sir?哼哼,你看人不杀地,你可以怀疑我跟刘莉,可以怀疑陈康晴……

说到这里杜卫东就不说了,站起来到吧台埋单,被方焱质疑的女人并不抬头,只扬手拍在吧台上一张纸,顺道拿了杜卫东递的钱,然后头更低些,拉开身边的一个抽屉放进去,然后拿手飞快地在抽屉里拨来拨去,最后面无表情地对杜卫东说,改天吧,没零钱了。

——改天你就忘了!

方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上前去扔出这么句话。在让她后来想起时认为自己简直在那一刻辞掉了脑袋。方焱自认为还经过了些事,有那么半把品味,为什么说出这么句不经大脑的话。她是在乎那几十块钱吗?还是太在乎杜卫东了?我几次想起方焱的这句话和告诉我这件事时她的表情,我最终还是感觉那是一个女人冥冥之中接受上苍暗示的反应,这种暗示,让她有种矇眬而又是如此强烈的敌对感。

方焱还告诉我,当时杨乙抬头看了看她,好像挑了下眉。方焱对自己受的礼遇非常气愤,出去时故意把那扇老式的立轴门摔得山响。等他们拐出青年路到了金辰路上,杜卫东说,你为了找她茬生气就太废了,她——就一爷们儿。

——你放屁!爷们儿有涂指甲烫大波浪的么?

杜卫东说,我就说你眼不杀地吧?你还不服。那头发还不是张皮囊?

“什么叫那头发还不是张皮囊?”

方焱对我说这句话时还气愤着。

方焱说过,杜卫东很少同人争执,可那一天,他们之间这样争了好几回。后来方焱知道,这个时候,杜卫东的事业已经初显危势。

我从方焱转达的杜卫东的话中对这个叫杨sir的女人发生了兴趣,央方焱什么时候带我去青年路的咖啡馆。我们约了个好天气去,方焱为我推开门,拿嘴往吧台后面努,我站到吧台前面,吧台后的女人没抬头,我转身环顾四下,看暗条纹的窗帘,看拱形的窗子,看木质的磨得发光的桌椅和中间鱼缸中盲目游来游去的几尾鱼,看了一圈回过头,我才发现那女人已抬着头。

——我一下从她的双眸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

“这样的感觉我也有过。”

方焱听我说完后说。

“我能完全想象得到我的禾姑奶奶当时的心境、情形,好多时候,我就是她!”

隔着六十三年的时光,方焱历经了那场耻辱的婚礼。

支脉河北岸的后桥村东西铺落出整整三里,禾那天鸡没叫就醒了,早早起来梳洗,穿戴,开脸的尖痛让她的两颊红霞霞的,孙家的轿子没来之前她去了趟茅房,看到毛毛的太阳正挂在树梢上。禾进屋喝了碗红小豆汤,吃了红糖水泡鸡蛋,静等孙家来人。禾坐在炕最里角上,红缎子的嫁衣把她身后的墙,身下的炕席,周围女眷的脸色衬得更加红扑扑的。

孙家来的人吃了“三递水”的席,宾相吆喝着新人起身。方焱的祖母代替早已仙逝的老人拿大襟兜了五色的果子让禾抓,禾那只捻出两颗果子握住缩回来的手被她的大嫂捉住——傻闺女,多抓,满满抓一大把,把福气财气都抓住——禾张开手,果子凉津津地贴着她的手心,她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停放在灵棚里的尸体,冰凉冰凉的脸和手,同是一样的冰凉。

四人的小轿从村西头开始向东也有模有样地颤了一回,禾在颤悠悠的心慌中擦干脸,挑开轿帘一看,已经到了西麻湾。西麻湾是个南北长五六里的大湾,向南吞了支脉河的水,在后桥和孙家楼中间晃成一面大镜子。这面葫芦型的镜子中间腰口里被一条细细的带子一扎,更加成了个宝葫芦状。这带子就是从后桥到孙家楼的近道儿了。

送亲的人是不主张走这条近路的,因为窄,三个人并肩走中间的若是人一扬臂,两边的就掉到水里。再说,办喜事儿,是不兴走小路的。

但抬轿子的人不干,说南北绕怎么也得多走四五里,恁谁的肩膀上也得多出几个血泡子。送亲的人就不便多说了,因为那时候已经没有专职的轿夫,都是邻里乡亲选几个身板好的帮忙凑喜。

方焱的祖母一直对当年抬轿的人骂来怨去,虽也不说他们铸成了这桩霉事,但一想起来,总是“堵得胸口难受,活一辈子人,出三辈子力,偏那时候稀罕那么几口臭力气?”

西麻湾的水在毛脸太阳下泛着柔光,道边儿已结了薄冰,脚下的土刚踩上是硬的,踩住一用力就软起来,轿夫们加着小心,禾在轿里僵住手脚,一动不敢动。不巧的是上了年纪的七爷爷,一脚没落稳滚进了水里,道旁的水不深不会有什么危险,可一身泥水终是难见新结的亲戚。

“如果七爷爷在场,是不会这么轻易打发回来的。唉,都是——”

方焱的祖母不敢以另外的因素翻转那场羞耻,但总是不死心地以为那个能言善辩的长辈在,就会有好的转机。拿她的话说是,人,不都是拼着命朝着好处做吗?往好处凑还不一定凑到好,再说——

孙家凑了吹鼓班子,出村大半里叮咣吱呜地卖力。禾坐在轿里先舒一口气,感觉那葫芦湾险是险,倒真是换心气儿。湾那边伤心着自己早去了的父母,伤心着作别了活过近二十的家,伤心着终是一别的幼年,热亲热土;湾这边已窃喜了,听说那孙光启模样不但长得好,还有个好家世。也是父母自小定下的终身,终也算是不缺什么。遂换了喜相眉眼儿,上上下下整理头发衣裳,好一出轿门博个爽利。

外面好响好乱,吹的打的喊叫的,鞭炮声孩子尖叫声四下满满的。轿帘一拢开,接喜的人喊着,新人起身四喜动——

禾欠起身,手扶住轿门迈一只脚——

—外面鸦雀无声了。

方焱看到孙光启的父亲孙道乾高举着双手,山羊胡子向左一翘向右一翘。这老头子扬脸望了望挑得高高的鞭炮和它上面跳跃着的太阳,目光徐徐从围观的众人脸上划过,最后定格在送喜婆子身上。

——他四姑,你过来。

送喜的是禾的四姑。

已经受了惊的四姑左看右看确定那老头子是在点她的卯。她转头看接喜的人,接喜的放下轿帘。禾在帘缝中看到她四姑翠绿的捂头顶帽子上的帽花闪了两闪。禾的四姑颤巍巍向前,被孙道乾牵住手向人群外走了几步俯住耳朵。

——咋是个大脚!

——啊!

孙道乾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朝门里去。

孙道乾说自家一门三烈士,剩这么个光启莫还要娶个出不了门的大脚婆娘辱了门楣?那土里的人都臊得脸疼!

送亲的人在孙家门前站了好久。

禾自己掀开轿帘走出来时,孙家的大门已经紧闭,远处看热闹的只剩下几个抹着鼻涕的孩子和手扶住轿子的中年汉子,那汉子弹嫌地说,不早下来,还指望俺们往回抬你?哼,你那脚板子踩得死驴,装什么秀美的!

方焱的祖母将禾的这次不幸揽到了自己身上。家道艰难,刚刚给禾缠好裹脚布,晚上就鬼子扫荡,逃来逃去,将裹脚布逃丢了。那样的年月,这样一块布做得了小孩子的汗褂子,更何况,还不只用一块。方焱的祖母倒是有心毁了方焱伯父的一件褂子缝成裹脚布,可把那件小衣裳捧在手里掂量了一晚上,到底没舍得。

“一件粗布褂子,有什么舍不得的?我那时不老就已经糊涂了。”

禾将自己的不幸归罪于自己“差不多是个孤儿”,父母双亡,哥哥们早已各自过起各自的日子,嫂嫂们有各自的孩子和家务,忙得团团转,谁会用心打量她那双“出不了门”的脚呢?禾的苦没法说与兄嫂,就说给秀银娘。那个时候秀银一家已迁至下河,因秀银娘刚生了秀银在坐月子才滞留在后桥村。禾受托照顾秀银娘的月子,一来二去两人相了好,禾就将自己的体已话一并倒给她。

多年后,早已迁至泥河的方焱祖母在秀银与鞋匠郑大同的婚礼上见了面,年过半百的老姊妹俩不停地唏嘘,方焱祖母告诉对方,“俺那苦命的妹妹早就去了”,秀银娘难遮泪眼,眼泪掉在秀银的红镜子上,啪啪地响。方焱的祖母连忙说罪过罪过,孩子的大喜日子,我这是在言些什么呀。秀银娘回过神儿来,展开脸笑了,说别迷信,孩子们都会好好的,一边回过身去朝地上“呸”了几口,算是解了晦气。不知道几年后郑大同离家出去,秀银跟悦来客栈的云良搞在一起时,秀银娘有没有想起她在女儿婚礼上掉的那些泪来,有没有因此埋怨方焱的祖母。

禾实未出阁,却已然被休回家。那时候已经是新中国,早已好多知觉了的男女按法律程序离了婚,当然,他们也不知道远在一八九五年康有为就联手康广仁就在粤中成立了“不缠足会”,其女儿康同薇、康同璧就率先不缠足,倡导了粤地新风。粤鲁之间千山万水,虽有新政府新法纪助力,无奈乡风顽固,旧私塾先生孙道乾老头也还像没出够气一样差人从孙家楼送来了休书。本来,方焱一家人正在为禾的事儿半羞半怒,同时又感觉自已占着说不出来的短处,一家人堵得心口疼。左邻右舍也啧啧地表出哭笑不得的脸面,纷纷为禾挣情理——本来一件定不了性的荒唐事件,被一纸休书定格为彻头彻尾的败坏耻辱。略黄的纸上六几行工整的小楷,落款还印着孙光启的大手印。

立永决休书

孙光启,有妻方氏,年十八,少教养,足不及莲,性无纲常,败坏家风,辱没门楣。同亲族议定,决议休黜,永离决,任嫁张李。立书之后,再无瓜葛。

伯父:孙道良

舅父:沈续山

遇字人:孙道恒

乙未腊月十二立书人:孙光启

孙光启按照他父亲的意愿带着休书到油郭人民公社要求备案遭拒后,竟又到了广饶县府,复遭拒后孙道乾仰天躺在天井里长啸,说,世风日下,良民尽种,悖逆当道,家国不复——躺了几天几夜后不顾合家劝阻,整理行装,直意到惠民专区区署“告御状”,最后死在北镇遭拒后返乡的途中。

不识字的禾听说后,手捧休书良久,哭了笑,笑了哭。

3

杜卫东跑路时方焱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

方焱最后一次见杜卫东是在一个深夜。那天风很大,方焱夜里睡不着,听着风刮着院子里的火柿子树叶啪啦啦响,山雨欲来——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雨点子才下来,啪啪地摔到窗玻璃上,杜卫东冒雨回来,方焱起身开灯,杜卫东在黑暗中跳过来握住方焱刚触到开关的手说:嘘——

—崔同泰跳楼了。

杜卫东小声又说:

——老郑家小聪聪被撕票了——

—那你快走吧!

这一切,方焱其实早有预感。后来各方面的报道也证实了她的预感。

“2011年,轰动滨海市的“泰恒非法集资案”中,杜卫东是主嫌犯之一。自2007年始,以泰恒为主的邦辰、同泰几家公司联合非法集资,从开始的一分利到最后翻了四番,非法集资额也达到了二十三亿元之巨,2009年始将非法集资的绝大部分资金投入本地房地产。报道里还说从1909年下半年到2010年底,除支付出资人红利后几家公司赚得盆满钵溢。

……2011年一季度,中国人民银行、银监会、住房城乡建设部、国务院常务会议、财政部等先后出台一系列金融、信贷、税收等针对房地产的调控政策,滨海市中心城区房价到年底下滑近二十个百分点。房产大幅缩水,利息多次翻番,泰恒等几家参与集资的公司状况岌岌可危,先是有感觉敏锐的出资人要求抽回资本,在公司拿不出相应资金时消息爆炸式传开,大批的出资人在要求得不到解决的情况下同时围攻了上述几家公司,使其旗下相关业务全部停止运营,情况进一步恶化。2011年8月末,同泰集团董事长崔同泰跳楼自杀,邦辰董事长郑智的儿子郑聪聪先被绑架而后遭撕票……”

——我来给你说一声,车库角上杂物下有八十万,别存你名下,不保险。

杜卫东给她的感觉一直是安全、稳健,拿一句时下流行的说法是“一切尽在掌握”。这也是方焱咬牙下定了决心委身于他的原因。

“别看他个子不高,说起话来常常让人感觉不严肃,没正形。”

但方焱经常说杜卫东内里严谨踏实,同时也闹不明白他为何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

方焱说拿刘白同他比,简直是拿软皮蛋比钻石。刘白是她的初恋,当初爱得死去活来。可刘白家在苏北农村,在方焱眼里一穷二白,纵有一肚子学问,也变不出汽车洋房来。刘白说可以慢慢攒,但方焱想以她的情况,在城里无亲无靠,又进不了机关事业单位,只能给别人打工,没有福利没有保险,情况好时一月拿着有限薪水,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钱攒,一点一滴的攒起来,还不得攒一辈子。——方焱一直以为她的选择是正确的,也从不忌讳“包养、小三儿、小蜜”什么的字眼——衣食无虞才是最靠谱的。所以,她甘心情愿为杜卫东怀孕,生养孩子。知冷知热。再说,选择什么样子的人,什么样的生活,完全是自己的事情,和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又不非得让他扔老婆离婚,不给他添麻烦,有什么不道德的?和我一样的人多着呢。”

方焱在多个不同的场合理直气壮。杜卫东知道她的收敛和底线,诸多忌讳也就不讲究了。渐渐地公开带她兜转于他的商圈和朋友圈,方焱也以她的温顺、聪明、谦让赢得了杜卫东身边人和朋友们的一致好评。崔同泰和郑智就几次当着他们的面儿羡慕杜卫东的齐人之福。方焱自己也感觉这样的生活无可非议。并且满心憧憬着生了儿子以后的幸福生活。杜卫东的老婆生了两个女儿后就让孩子拿了美国的绿卡,现都在加州上学,也决意不再生了。方焱看得出杜卫东嘴里不说,心里其实特别想要个儿子,她想成全他。

“他对得起我,我就愿让他称心。”

方焱曾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很满意,一度感觉自己丰富和幸福得让人羡慕。并且对给她这种生活的杜卫东心怀感激。

后来,也就是方焱回到泥河后,才渐渐地明白对杜卫东来说,出逃不是败走麦城,只不过换了一种继续辉煌的形式。三几百万对他来说九牛一毛,用这个来换她的大好青春,这买卖是太划算了。方焱说:杜卫东本质上是个生意人,商人自古是重利轻别离的,更何况,她和他,露水夫妻。

想到这儿她又突然明白,其实杜卫东早就料到她不会留下肚子里的孩子。因为杜卫东的最后一句话。

一切,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实在是顾不了你了,不要怨我。好好保重。

“这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抛弃和绝决。”

杜卫东告诉方焱他可能去马来或者印尼。方焱也曾经笃信,也是在泥河,她望着一树枣花,想起这句话的荒谬。以杜卫东的精明,既然决心舍了她,就不会告诉她实话。她想,杜卫东应该是去了中东的某个小国。杜卫东曾经无意中说起,他的一位叔父在伊朗还是阿富汗搞土建。

杜卫东还对她强调,一下了船,就给她写信或打电话。

“他应该是靠着那些老交情从陆路先到了西藏,然后出境投奔他叔父。”

走之前,杜卫东打开书桌的抽屉摸出一包东西放进了口袋,方焱知道,那是他一直存在这里的一把白色勃朗宁手枪。是他2010年底与崔同泰到新疆“出游”时那边的同道“送”的礼物。

不论方焱怎么猜测,杜卫东都逃离了她的生活。

“我算个什么东西呢?被甩了,连纸休书都得不到。”

在青年路尽头The-other咖啡馆,方焱曾低头摸着自己膨起的肚子。既恼怒又伤感。她曾经十分可怜她的禾姑奶奶,认为她被那样“退”回家门实在是可悲可叹,她认为那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可她自己呢?

天色渐暗,方焱的祖母从院墙东南角抱了柴火到东屋开始做饭。东屋的墙早已斑驳,门口两侧被雨水冲刷出的麦秸成了铅灰色,老太太踮着小脚往往锅里添水,然后拿舀子做容器洗鸡蛋。方焱大声吆喝不卫生,她祖母说: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什么卫生不卫生的,你天天卫生来卫生去,卫生成了个猴子——”

末后又妥协似的补充:我洗完用水涮涮就行了。

水里煮了蛋,水上热了馒头和鸡汤。方焱的祖母又另起小灶炒麦麸,炒热后加了醋,最后倒一个布袋里,扎好。到北屋交给方焱,让她捂在小腹上。方焱对这些东西不太待见,但祖母坚持让她这样做,一边唠叨“你的日子还长着哩,身子是最吃紧的。甭想这想那的,人嘛,活到哪儿算哪儿,想那么多没用的伤神儿。”

活到哪儿算哪儿是方焱的祖母常讲的一句话,方焱也相信她祖母确实是这样做的。她十六岁就嫁给了大她六岁的方焱祖父,十七岁开怀,先后生了十一个孩子,三个“没留住”。最让方焱受不了的是她祖母说起第二个孩子死后扔出去被狗吃掉时平静的神态,第一次听说时方焱的头发都要奓起来了,她祖母还在不温不火地讲述:

——哪是有什么毛病,就是饿,孩子小,粗东西咽不下去,大人饿得要死,一点奶都出不来……干着急,这样可不就活不了了,死的人死了,活得也半死不活,哪有力气埋?大人也都是挖开个浅坑撂上几锨土了事,孩子死了要扔到乱葬岗上,狗饿得红了眼,伸着紫红色的舌头,连活人都要吃……

这样的讲述成了她缅怀失去的几个孩子的一种方式,他们在她的讲述中一次次鲜活起来,面部表情和肢体活动有声有色,短暂的、有些称不上人生的人生变得繁复、漫长,有了许多可圈可点的故事。由此,她从来就同她的孩子们在一起,哪怕是死后被狗吞食的孩子(也许他(她)更多的得到了她的关注)。她的人生也丰饶和厚重起来,她的身体和一生都像即将收获的十月,饱满得散发着黄土地上各种作物和花草的馨香。

方焱在她的祖母这里得到了更多的关爱,她的母亲没有给她这么多,她母亲是位护士,一辈子同来苏水打交道,物质和精神在她这里都被苛求具备高度的洁净感,所以,她是容不了这样的女儿的。就像为了工作和荣誉容不了需要全方位教、育、照顾的小方焱。也因此,方焱从五个月就到了泥河,跟着祖母长到上初一,才转学到滨海县二中。

再次来到老屋,是方焱没有设计过的。同样没有设计过这样情节的是她的祖母,但后者并没有更多的感慨和想法,有也是淡淡地说出几句,口气同说起当年的禾没什么两样。起初方焱想她的祖母老糊涂了,她不明白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女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她不知道她在手术台上躺了三天三夜,利凡诺顺着导尿管流进她的肚子,她裸着下体躺在手术台上,她感觉自己就是头躺在砧板上的猪——胎儿迟迟不肯下来,她感觉她要死了,她甚至打好了遗嘱的腹稿。她看到她的胎儿像她的夭折的长辈一样被狗吞食。那个时候,方焱紧紧握着我的手,央求我对我的产科副主任同学说不行就剖,怕是下不来了。方焱还说,如果她死了,我得从杨sir那里拿出她的钱,这些钱中五十万给她的祖母养老,其余的让我保存,用于她和她的婴儿的火化、骨灰保存等的支出,包括她的家人。她还让我发誓,胎儿无论怎样,一不要让她看到,二不要告诉她结果,三不要同任何人说起。现在想,方焱实在是将我太高看了,也许当时,我站在她的身旁,握着她的手,被她当成了大树与高山。不过,就算是棵稻草,她也要紧紧抓住了。这也许是她定义的“阴缘”的一种吧——她不知道这件事给了我多大压力和精神负担,现在,仍在折磨着我。她过后在她的《阴缘》里写道:我的肚子像座活火山,我的血液岩浆一样沸腾,呼之欲出。我的整个身体像一条河,一条河漂在另一条河里,一条河流淌着另一条河。血水从手术台上流下来,流了一地。家属不在,没人当即下定决心签切除子宫的手术单的字,我站在床边,束手无策……这一切,她的祖母都好像不知道,她像度假者一样在回泥河的车上哼起了轻快的小调,到家时收拾房间行李竟然还有前所未有的麻利。

方焱在电话里几次同我说起这些,我知道她这不是在诉说,她已经没有更多的委屈与愤恨,但郁积在胸口的宿命感使她得时常发泄,她和她的禾姑奶奶不一样,在她的字典中,一切有根有据,经纬分明,这样的事她不是第一个做的,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只是,她感觉自己循着某种神秘的规律,朝着悲哀的方向不断迈进,终有一天,成了现在的样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将她的禾姑奶奶的命运不断地描绘进自己的轨迹与气质。相隔那么多年,世界早已物非人非,一个死去的灵魂有能力牵引另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吗?

4

那时候,泥河的天空无比的蓝。

逃荒者还没有蜂拥而至,泥河仍拥有质朴神秘的史诗般的旷远与深邃,站在泥河任何一个地方朝四下看,近是一副风情浓郁的乡村画,油油的绿和瓦瓦的蓝,黄黄的土地和袅袅的炊烟,农具悠闲地依住草棚,偶尔鸡犬相闻,远处海天间苍茫的水汽氤氲,大朵大朵的云彩来了去,散了聚,黄河水汩汩东流,鸭子藏在苇丛中,捉迷藏样的吱吜。一条黄泥路把远和近联结起来,泥河的人气儿一下子犹如细藤上缀了的花,大的小的,含苞的怒绽的,一朵朵点在路两旁,随风摇曳。

林同北在摇曳中抱着方焱的禾姑奶奶回了家。

在来泥河的前夜,禾自己裹了脚。

方焱的祖母仍然是认为禾心太盛。她不要自己比任何人低矮和短缺,父母、兄嫂,一切,不管是命运还是人为于她的亏欠,她要还给自己。在方焱祖母的回忆中,那一夜的下半夜尤其漫长。下河表弟家的西北屋是个小间,临时收拾一下做了禾的待嫁闺房,半截的炕铺了一床蒲草软席,表弟媳拿出平时从不舍得用的被褥给她铺上。禾盘腿坐在上面,劝退了众人,禾说,大伙儿都早睡吧,我又不是第一次做媳妇了,用不着打打扮扮,开脸梳头的,嫂子们脚小,走不动路,早起让大哥哥送我过去就是了。禾盯一眼屋里女人们的尖脚,笑了一下,这笑容倏忽而至,刹那而止。那晚的一切由此变得恍惚,不再真实。像禾迥异与平素的美貌一样。那一夜的禾异常秀美,白皙的脸庞在方焱祖母的回忆中有些耀眼,下晌就被盘起的头发黑的发光,显得脸和脖子更加的白。她的乌发、白脸、修长的脖子,细细的眼睛和尖下巴,将她身后已被岁月泛黄的年画美人沦落成粗劣不堪的现实,她则失去了真实的肉身感和这块地上的人们该有的黄土气息,变成平面的,不再有世俗的烟火气和沉滞感的一片从而俯身到了画上,与那时那刻的世界,一下决裂了。

灯亮了一夜,方焱的祖母将耳朵贴到门上——听不到一丝毫儿的响。

方焱的祖母认为禾的决绝是难以解释的,她不认为一个正常的人能一声不吭扛过这一切。她还记得她七岁时裹脚的情形:

——她的母亲用一贯的威严口吻命令她坐在水盆前脱掉鞋子将双脚放进发烫的水中后低头纳鞋底,七岁的女孩忐忑地设计着接下来该发生的一切:玩伴们有的已经裹了。才裹了脚的女孩们被勒令在家“休养”,一是行路确实不便,二是为了不让她们带给未裹脚的女孩子们真实的恐惧。今天挨到她了。接下来,她母亲会用一条又厚又长的裹脚布将她被掰断的足趾紧紧地缠裹起来,期间不允许乱动,不允许哭闹,更不允许自己偷偷松动,要解下来,那就是天大的忤逆了。水不太热了,她的母亲放下鞋底,下床来拿了碱搓洗她的脚,母亲的手挠着她的脚心,她不停地咯咯笑,她母亲说,笑什么,有你受的。方焱的祖母一生都记得她母亲当时呵斥她的眼神儿,她的母亲紧着眉头,抿着嘴唇,斜着眼看着她,一边不停地擦额头的汗水,她当时还想,数九寒天,她娘哪儿来的这么多汗呢?

刚开始的几天裹得不太紧,但已经极度不适,比起后来的一切根本算不上疼。随后又洗过两回脚,将裹脚布紧了又紧。这些让禾的祖母感觉裹脚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吧,没等她庆幸完,就被母亲按到盆里洗了第四回脚,紧接着剪了指甲,换了裹布。她母亲将她的两只脚揽进怀里,后来捧在手里举起来看了又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还说,嗯,香!

还将她的双脚亲了亲,贴在脸上。

方焱从小就听她祖母讲裹脚的经过,但是在多年后才在脑海中认真刻画当年那个给女儿裹脚的母亲脸上的表情。祖母的母亲的形象在那一刻变得猛烈而狰狞,她咬着牙,两腮咀嚼肌尖突,双手像钳子一样钳住女儿的小脚……

——“喀喀喀”脆响声落下,祖母的母亲有条不紊地先是掐着孩子的人中顺手把孩子的小身子一蜷,听着孩子缓过劲发出第一声嚎哭,她将身子一软,倚在炕沿上,抬手擦把汗将耷下来的头发掖到耳朵后头,细细地出完憋了好久的一口气,回头擤了把鼻涕。

“大人警觉着呢,一把脚抽进被窝,屁股上就被结结实实拧一把,不敢动。天冷,门后面的水缸都冻,早晨起来做饭得现用斧头砸开添锅。把脚放被窝外头,由着它冻,冻麻了,就好了,就不觉得冷了。后来慢慢地扶着炕沿走动,在家里出来进去的,到春上,就敢走了。你不知道第一次扒开裹脚布——里面的布和皮,都被血粘在一起了,用盐水泡才敢往下揭,指甲长进肉里,再小心掀着剪下来,那个罪呀……”

她的祖母感觉禾自己成功地裹了脚,是神助。拿她的原话是:神仙老爷在天云儿里搭手相助。

方焱查据过裹脚的起源和起因,但查来查去,好像没有一定的说法。原来听祖母说起,说是缠足兴起于清朝,说某个王爷家的格格脚有残疾,才让普天下女子都裹了脚,以掩饰自家的不足。当然,不必考据,一眼就看出这段解释的不足。一个王爷应该没有号令普天下人的权力。缠足有据可查的历史也远远溯过了清代。

关于缠足的起源,方焱实在没有能力查个究竟,有资料上说是始于隋唐,有的说始于五代,还有人说夏商时期就缠足,还有人说妲己就是小脚,可谓众说纷纭。无一足信。

确切的是,在某一个时期或者很多时期,女孩们长到五六七岁,十来岁,都要把脚指掰断,弯曲到脚底下,用布裹起来,这样裹缠多年,至成年方定型,有格外讲究或者“难缠”的,终生缠着裹脚布。

“难缠”一词是泥河人形容一个人格外无赖的词,难道起源于此?

无意中,方焱看到了《绝世金莲》一书:

“林语堂说:“缠足自始至终都代表性意识的自然存在。”

一双“可爱”的小脚,最让男人想入非非的莫过于想象一握在手的销魂。除了握在手里仔细鉴赏外,前人发现了种种玩莲的技巧,有爱莲者大献殷勤,帮女人洗脚、剪趾甲、磨厚肉、擦干、敷粉,借机搔弄趾间,抚握小脚,“趣味”尽在其中……

……前人玩莲之时,归纳出种种的握莲姿势……缠脚以后女性一双脚上骨骼畸形退化,肌肉萎缩,循环衰竭,但是痛觉触及神经,却在反复受伤刺激疼痛下变得更为敏感。双脚平日以裹布厚厚保护着,一旦解开来,柔嫩纤细的肌肤接受揉弄抚摸的时候,刺激较常人倍增,春情荡漾……

这是一种性虐的形式,借由缠足的过程,进行身体虐待,产生性兴奋……缠足不同于中国其他的性风俗,并没有一套繁复的学理,反而处处以道学的姿态出现,呈现出非性非淫的面貌,暗地里却是性虐待、恋物淫最强烈而具体的形式……

方焱由此认为,缠足,无非是男人们强迫女人们更好地当他们的玩物而已。还得玩好,玩得尽兴,玩者酣畅淋漓,被玩者心甘情愿。有不那么心甘情愿的,即冠以不遵刚常,不守妇道,无秩无序。进而大逆不道,严重者把它同败坏门风,杀兄弑夫联系起来。

孙道乾老头连带赔上了性命,在他的常识中,应该是非常值得的。

——想必,林同北在媒人介绍中已经知道了禾是大脚。知道是因为她未缠足的缘故被休回了家门。而现在,他就要娶了她了,她要成为他的女人。跟他过一辈子,和他的生命紧密联系在一起。他能体会这一切意味着的贬斥与他接受她无奈的原由和凄苦。这种无奈和凄苦的包含庞大复杂,不是只与禾有关,只与禾的大脚和他新近死了老婆有关。也许,他感觉他无法认清和走出他生活的这块土地、土地上的每棵草每朵花每个人每头羊每只鸡。但是,有一个称心的女人,对他,对他在泥河的生活,该是多大的鼓舞和奖赏啊!

——想必,看到禾晕倒在泥河镇西北的小桥上,填着棉絮的大鞋从脚上掉下来,他震惊进而惊喜了。他感觉他一把抓住了生活,抓住了泥河的每一缕风和哪怕深夜里的星光,泥河的太阳对于他,重新灿烂了。

“感性是最高级的理性。直觉是最严密的逻辑。”

方焱说。并且她认为是这一些她分析出和因不能了解而未分析到的一些理由,让林同北根本不用思考就把禾抱在了怀里。

他给予了禾在泥河镇一个男人能给予女人的最高待遇。方焱清楚林同北不会和她一样一度对缠足寻根问底,也更不会对缠足有上述这些理论的把握从而由此丈量自己的幸福。但是,一种文化或者说观念的形成从来是默默无声的,它不会对世人讲出她的来由和去向,它悄悄地潜入人们的意识,一个分子一个分子地破坏、修改、记忆,一代代人被这样培育过和培育着,几百年,成千上万年不断抽枝发芽,分蘗衍生,方向,也许有所改变,但脚步从未停止。

谁能一口否定林同北的观念中没有这些意识呢?况且,林同北已经是趟过了女人河的男人。谁能说得清一个女人会对一个男人有怎样的浸润与溶化?她的好她的坏又怎么能言说?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在方焱祖母的口中,禾嫁了林同北,是非常享福的。“像娘娘一样”的禾的死完全是个意外,是同林同北的前妻之死一模一样的意外。甚至,方焱的祖母认为禾命太薄了,不能承担那样的福份。

禾的死成了个谜。

按照方焱的祖母听来的说法,禾是为一只鸡死的。

禾在怀着身孕五个多月的时候,外出寻找自家的一只芦花鸡。这是特别能下蛋的一只鸡,肥墩墩的身子,身上有波浪和云朵状的芦色花纹。这只鸡在禾怀着五个多月身孕的某一天早晨被发现不见了。那个早晨,禾早早起来打开鸡窝,十五只鸡咯咯叫着跑出来,唯独不见了芦花鸡。禾弯腰听了听动静,碍着自己腰身不便回屋叫起林同北蹲在地上朝鸡窝里摸了几遍,没有。

禾决定外出寻找这只芦花鸡。

黄昏时被发现死在了泥河边,身下的黄土已经被染成紫褐色。

林同北的母亲对方焱祖父母的解释是禾起先怀上过两次,不知怎么回事儿流产了,后来的这次家里人格外注意,当然,就不想让她在那天出去找鸡,但她不听劝阻,可能是找到了河边跄了跟头摔坏了肚子,大出血来不及救治。

方焱在我面前翻新了这个说法。

“林同北的前妻就是葡萄胎死的,后来我的吱声儿姑奶奶也没有怀过孕,生过孩子。三个女人,一个都没有生出孩子。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这个男人的问题。我由此断定,林同北在生理上是有问题的,他的精子有问题,我敢保证,我的禾姑奶奶也是怀的葡萄胎,她不是外出找鸡跄跟头出血死的,她是患了葡萄胎,在找鸡时走到泥河边正好赶上畸形胎组织破裂,大出血死的。我可怜的姑奶奶,她一定喊救命了,可是,她已经走到泥河那么靠下的地方,都快到河口了,谁会听见?”

禾被找到时身子半蜷着,裤子被褪到膝盖处,大腿和小腹上粘满一串串血泡。禾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束苇草,怎么也掰不开,后来折断芦苇,一点点将草秆从手里抠出来,手心一片青绿;另一只手半握着——咽气前,她一定是在奋力托着自己的下腹部。无法想象,她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和挣扎,她是不是也像方焱躺在手术台上时感觉自己成了一条河?感觉天要塌了?或者,她看着汤汤的河水,感觉自己正漂浮在水里,越来越轻,顺河而下?

方焱在她的《阴缘》中写道:独属于女人的痛苦是隐秘的,她无法宣泄,无法被他人知晓,斗转星移,无论时代怎样变迁,谁主沉浮,女人,注定要用一生的时间品咂和消化这种痛苦。体味由此带来的趣味与深邃。是这种痛苦成就了女人,使之秀立于万物之间,成为有别于其他的物种。

在泥河的天空下,林同北这样抱着禾走向了注定的未知。这一切,林同北想过么?或者,他不愿想?禾想过么?两个同样看似不完满的生命会通过这样的仪式有一个崭新开端?禾是否在两次流产之后执意要给“对她好”的男人林同北熬下个一男半女?流产之后他没找医生看么?有没有想到自己是否会同林同北的前一个老婆一样为此死去?

现在看,禾似乎曾经面对过许多难题。但方焱和她的祖母都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说法,她的祖母说这是因为“心太盛”,方焱则认为这是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方焱常常说起“命”。

5

从2011年4月25日始,青年路上的The-other咖啡馆成了我的产业。在房产交易大厅,我从杨sir手里接过房产证五味杂陈,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了件愚蠢的事,或者愚蠢中带着卑鄙。

但我同方焱当初托付我一样,似乎没法选择。

在滨海市,我朋友很多,深交的想来也有几个。但将孩子抱在怀里亲了几下后,我首先想到了杨乙。虽然我们没有见过几次面,但凭直觉,她会收下这个孩子,会善待她。我立即电话她:

“喂,你好杨sir。”

“嗯。”

“方焱引产了,孩子出来是活的——”

“……”

“……”

“好,我这就过去。”

我知道结局是这样,但还是舒舒缓缓地松了口气。

杨sir给这个小女婴取名叫阿乙。我们最后一次在咖啡馆谈话是五月七日,是个晴天。咖啡馆门前的槐树花落了一地,那些半蝶形的花瓣撒落在高低起伏的人行道上,从我们坐着的杜卫东和方焱曾经坐过的靠窗的位子上看过去像一条落英缤纷的河。我的耳朵里面满满是“嘭嘭嘭”自己的心跳。

杨sir对我说她明天就走,我问去哪儿,须臾,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荒谬。杨sir不出声,朝我笑笑,她说她信不过方焱,还说“凭感觉,我是信得过你的,不过……”。她交给我方焱托她代存的存款单。说往后三年每年的六月三十号和年底她都会让一个人拿着我打给她的欠条的其中一张来收账,并且嘱咐我如果有什么要说的一定当即就得说了,因为她以后不会再同我有任何联络了。我想了好久:

“你得保证对阿乙好!”

“保证。”

“你得保证以后你要有了自己的孩子还继续对她一样好!”

“保证。并且,我不会自己生孩子。”

“为什么?”

“你懂。”

我这才想起来,我曾经同她讨论过这些问题。她说她喜欢孩子,但是不会自己生。我进一步问她时她回答我:“单靠一个女人是生不出孩子的。”我还想进一步问。她说:

“这么说吧,谁也不在我眼里。”

阿乙是我从手术室的垃圾筒里“救”出来的。我把她连同盛着她的医疗垃圾袋提起来时被告诫说“别动,活不了啦”。我战战兢兢,不敢让一个闭着眼、发紫的、浑身是血的但却喘着气的小东西再回到垃圾筒里。对于这种生死,我尚未像我同学那样司空见惯。我不认为我的同学和她的同事们是“硬心肠或品质败坏”,可我认为她见惯了那样的生死,神经已经麻木。死亡和香水一样,时间一长,就让人麻木,浑然不觉。

护士们一将方焱从手术室推出,我在她们一致的谴责和阻拦、恐吓(她们说即使活下来也是残疾)声中将孩子抱回了住处。甚至不顾穿着我同学照顾关系问我借来的防护服,我知道这个孩子将没有出生证明,也许,过不了几分钟几个小时几天,她就会死去。但我不允许自己看着她喘着气憋在塑料袋里。一想起这个,我的胸口就闷得难受,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我面对这个小东西,比没有把她弄回来时更束手无策。她把我弄晕了。

我凭着自己的经验给她洗了澡,清理了口鼻,我还凭着道听途说来的做法倒提起她的身子拍她的屁股,我拍一巴掌,没发出一点声音,再拍一巴掌,还是没有声音,她的小脑袋倒吊在脖子上,软弱无力,她的眼睛紧紧闭着,脸上忽然多出一层细密的水泡(也许本来就有,我没注意。)她那么小,胳膊和腿那么细,她的小手紧紧攥成拳头——她那么可爱——我想坏了,可能是要死了。这时我站在房间中间潸然泪下,我感觉委屈,感觉累,感觉绝望,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天哪,怎么办!

“你快哭啊,快,哭啊!”

我不停拍打她的屁股:

“我求求你,快哭吧,哭一声,啊,哭啊!”

她静静地,不肯哭一声给我希望。

“你快哭,快哭啊,求求你啦!”

我失声痛哭起来,我从没有这样绝望,无助,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做才让她哭。

我该怎么办?是抱到医院求助吗?还是打电话叫有经验的人来看看。还是先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方焱?或者——我想到了很多办法——后来我还是决定,抱她到医院,对,到医院,谁都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哇——”

就在我一手抱着她一手开门时,这个小东西在我怀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不错,是哭。我转过身,将她举到脸前,不错,是她哭了,她真哭了,她张着紫色的嘴唇,发出尽管微弱却充盈着喜悦的“哇-哇—”的声音,这是哭吗?对,对,这就是哭啊——

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好的声音吗?

亲爱的,小天使!

我上网查婴幼儿需要的一切记下来到附近超市一次购足。我站在婴儿用品专柜前将大的小的奶瓶,奶嘴,体温计,婴儿服,洗澡用布带盆,软帽,尿不湿,婴儿湿巾,护臀霜,洗头洗澡乳蜜,最贵的奶粉……我一件件挑选这些东西,我就是个母亲,我的孩子在家里嗷嗷待哺,我必须快,我得快回去……

我冲调了奶粉,拿温度计试到三十五度,我小心翼翼,几乎是抱着新奇的,试试看的心情一将奶嘴放到她的嘴边,她就张嘴含起,一会儿的功夫将半奶瓶喝得干干净净。

呀!呀!

大朵大朵的花绽放,在我心里,在房顶上,在四周的空气里,在这个世上,此时此刻,风中雨中云朵上,一朵朵快乐的花开起来,越开越多越艳——

我无法表达内心的激动,只好原地跳高,一次次跳起来,一次次跳起来,在我三十二岁的生命中,我从未感觉像今天这样快乐,这样满足,这样有力量,这样——

这样伟大!

真的,如果你没喂过孩子,千万不要试着体验我当时的喜悦和幸福,千万不要,因为,你那是白费功夫,你是不会体会到的——太可怜了!

我感觉自己像上帝一样伟大。不,比上帝还要伟大。

我给方焱送饭回来之后冷静下来,我养着她是不可能的。我必须想办法。

——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句话也是后来杨sir问我的。我说我必须找一个妥贴的人养着她,也许,她真如医生们说的,会有残疾,也许,她会死去。但是,我必须将她送到一个我放心的怀抱里。我对杨sir说,我能相信你吗?

——你可以问问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吗?

尽管,杨sir沉静的目光让我有些恼火,但我知道她说对了,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如果不相信她,也不会相信其他人。可我心里为什么这样忐忑呢?我感到我的心跳在加速,我望着杨sir沉静的脸突然感到玄晕,又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

可是,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方焱出院后由她的祖母陪着回了泥河。方焱上了车故作轻松地笑着向我摆手,说,那个什么,那个,我禾姑奶奶的故事,我回来后再细细讲给你。

不用了,方焱,我很累了。

几天后,方焱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林同北的侄女听说她“感冒”了后来看望了她。还说那女人和她祖母口中的吱声儿姑奶奶一样低眉细眼薄嘴唇,那女人拿了红糖和鸡蛋,进门同她祖母拉了会儿家常,拉着拉着将话头引到了禾和吱声儿身上,千头万缕的理笼几遍。只就丝毫不提她“病”的事儿,最后起身走到门槛那儿,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扑打着自己的衣裳对方焱说,好好养着吧,嗨!女人哪!

“真他妈神经病!”

方焱评价她。

接着方焱同我说起这几天回泥河的所见所闻,说泥河真的是世外桃源,说泥河的天如何的蓝,“风细细的”,还说你要从西边来,过了那个大弯子经过小石桥进泥河,一脚踏进来,你就知道了,泥河,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讲起隔壁的南方疯女子,讲起泥河有个叫小哨的男女人,说今年三十大几了,突然到上海做了变性手术,正在参加滨海市形象代言人海选。还说起她们家院子里的枣花,说泥河人爱枣树不爱柳树,说泥河镇曾经的五保户瞎碳儿,说了两个多小时(中间不明原因挂断过一次、我和她各换过一次手机电池。)后来问我:你还记得我说起过的那个叫梅的女孩么?

——哪个梅?我问她。

——就是谁,早先悦来客栈的女孩。

——噢,噢,噢,我想起来了。方焱一度跟我讲起她。

——你知道她现在干什么吗?

——她现在在滨海中心城区,开了家大酒店,还是叫悦来客栈。

最后我说不聊了吧,方焱你多休息吧,保重身体。

我听得出,方焱还有没说出的话。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还知道她不想自己说出来,因为她有话在先。她在等我主动说或者问她变了主意没有。

我不能问。

(责任编辑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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