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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史铁生

2015-11-22蒋殊

都市 2015年12期
关键词:园子史铁生轮椅

蒋殊

寻找史铁生

蒋殊

刚刚进入春天的那个下午,我来到地坛公园。其实之前人们多次提醒过我,甚至一些文人朋友都说:没什么神秘,就是一个普通的公园。

我还是去了,当然与史铁生有关。

如今的地坛早已不是他当初进入时那个如野地一样的荒芜园子,而是一个很平常也很漂亮的公园。

然而,也仅仅是一个如其它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处公园相似的公园。也因此,我第一次买了票踏进这个大门,心中还是倍感失落。

第一次知道地坛公园位置,是北京一位老师指引。那是一个晚上,我们就在地坛公园附近一家饭店,说话间话题就转移到史铁生那里。老师说他们是好朋友,如果史铁生还在,一定可以去见见。从饭店出来,他告诉我左手边就是地坛公园,又转身指指右手边雍和宫桥方向,说史铁生的家就住在那个位置。

史铁生与地坛的距离,如此近。

于是我执着地选择了这个上午,独自一人来到地坛。站在大门口,我在心里一次次丈量史铁生从家里到地坛的距离。那些年,他摇着轮椅,一次次从家里出来,经过雍和宫桥,跨过马路,来到地坛,开始他一整天一整天的沉思。也从这条路上从青年摇向中年,从中年摇向另一个世界。

也因此我更加不能释怀,心中神秘而高大的地坛,如何可以仅仅只是一个公园?我继续深入、寻觅。史铁生说过,他初进入的时候,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悉悉碎碎片刻不息,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荒芜就是没有人烟。如今的地坛,人来人往,与荒芜无关,也与衰败无关。史铁生笔下的荒芜,已经不存在了。我无数次站定,静听,再也听不到一丝可以代表荒芜的响动,蜂儿、瓢虫、蝉蜕、蚂蚁,不知道是藏起来了,还是被今天的现代声息赶走了。

我宁可相信,它们是跟着史铁生走了。

我的面前,一些人举着硕大蘸水毛笔在练字,一些人用身体拍打着树干健身,一些人在跳舞,一些人坐在阳光里看孩子玩耍,一些人走走停停发一阵呆散一阵步,还有一些人只是简单地穿园而过。这些场景和谐共处,互不干扰,然而都掩盖在跳舞人群播放的巨大音响中,谁也逃不出去。

恍惚中,我还是觉得看到史铁生的影子,甚至一进大门,我就无比犹豫,不知道先向左还是向右。我猜不出,当年的史铁生进入这个大门,摇着轮椅到底是先走到哪一边?

没有人可以告诉我。

史铁生走了,带走与他有关的一切。

从未专注地崇拜过一个人,对于史铁生,更多的是那篇《我与地坛》。喜欢这篇文字,因为里面有很多疼痛。我不是欣赏疼痛,而是因为极其理解这疼痛。这些疼痛里,有些是我体验过的,有些是我即将体验的;有些是我也多次碰到的,有些是我侥幸错过的。

这些深深浅浅的疼痛,组成了每个人的人生。史铁生帮我们理了出来,便让这疼痛成了我们共同的疼痛。读着他的文字,体验着作为人的我们共同的疼痛。这地坛,便不再是一个园子,以至于它的每一个角落,都写满疼痛,写满史铁生。

我来了,在每一处他应该走过的足迹里,寻找史铁生。

我不想说,我在寻找一些疼痛。

我认为,疼痛有时候可以治愈另一些疼痛。

我相信,快乐并不是生命中唯一被追逐的东西,有些疼痛感存在,或许才是完整的人生。因为,谁都躲不开疼痛,史铁生也说过,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所以与其等它突然袭击,不如主动寻找。

择一条长椅坐下来。眼前是一位老人,在地上专注地用蘸水毛笔写字。身后的小空地,是两位老人家带着孙儿或外孙,他们专注的眼神,全部在孩子身上。就像那位写字的老人,只专注地盯了地上的字。那些字被阳光一晒,风一吹,很快就消失了。然而他还是要盯着那片已经没了任何踪迹的空地看上一阵。

这是最安静的一个空间,然而我还是无法静下心来。当时,史铁生坐在这个园子里,一连几小时专注地想着关于死,专注想着怎样活。他有时开心,有时忧郁;有时伤感,有时又释怀。他甚至可以用一整个下午的时光,静静窥看自己的心魂。然而我一闭上眼睛,远处的舞曲便不经同意哗啦啦输进耳朵。在这样的园子里安静地想象这些事,除非夜深人静,否则已经变成一种奢侈。

属于史铁生的地坛,已经过去。因为他说过: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史铁生走了,这历尽沧桑的古园也成了一座现代化的公园。

此时,一位中年男人摇着一辆轮椅,快速而来。我突然一喜,一瞬间竟以为碰到史铁生。然而这个男人飞一般从我面前摇过,我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当年的史铁生。这样的速度,既不可能思考人生,更不可能体验疼痛。当年,史铁生摇了轮椅到这里来,仅为着这里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因此他绝不会这样快速,这样张扬,这样不着痕迹。

那时候,他总选择一处安静的角落,一棵老树下,一处荒草边,一堵颓墙旁,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默坐,呆想,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他纷乱的思绪。更多的,还是长久地思考生与死。

好几年之后的一天,史铁生忽然想清楚关于死的问题。他把死归结为是上帝交给人的事实。因此他不再急于求成去看待死,而是静静等待这个“节日”必然降临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2010年12月31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将这一天作为自己死的“节日”。2010年这最后的一天,对于他来说究竟有什么寓意?史铁生,这个铮铮铁汉为什么不愿意继续向前一步,带着他强大的内心感受一下2011年是什么样子?

然而我又忽然明白,史铁生的每一步,都是走在他回去的路上。遗憾的是明明还不到牵牛花初开的时节,他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在地坛,史铁生不仅思考出生与死这样重大的哲理问题,还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一条路。因了这条路,地坛便成了史铁生的地坛。

史铁生的地坛?然而或许,许多人并不这么认为。

那个上午,我在这个园子里走一阵,停一阵。我想问问这里的人们,是否知道史铁生?起初我开不了口,不知道该找谁问起。因为,十五年中与史铁生一样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一对老人,应该已经不在了。那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现在怎么样了?那个常常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瓶里装满酒的老头,或许也早已经去了吧?那个捕鸟的汉子呢?每天早晨和傍晚从这园子里通过的中年女工程师呢?还有那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一定也已跨过风华正茂的年纪了吧?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就是那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史铁生的朋友,他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落,现在还偶尔到这园子里锻炼吗?

一位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男士进入我的视线,他正在园子里闲逛。我走近,问他是不是这里的常客?他说当然是,在这园子里前前后后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我心内一喜,于是问他是否知道史铁生?他有些茫然,问我谁?我认真重复了一次:史铁生。他听清楚了,却坚定地摇头:不知道啊,他是谁?

他是谁?我只能告诉他,是一位作家。老者笑笑:不熟悉作家。之后转身离去。

问错人了罢。我继续向前。不远处的阅报亭,两位六十多岁的老者正在边阅读边讨论着什么。看上去,他们的年龄或许与史铁生相仿,于是再次冒昧打扰,然而两位又是相同的回答:不知道!答过之后,其中一位还用疑惑的眼神盯了我问:你要干嘛?

我笑笑:不干嘛,就是打听一个人。

我离开。他们俩还在身后诧异:史铁生?干什么的?

不太甘心,迎上朝我而来的一位中年女士。我小心地问:曾经,有没有在这个园子里见过一位摇了轮椅的男人?他叫史铁生,似乎,戴着眼镜。

很怕她回答不知道。于是进一步说,那个时候,他几乎天天来这里,总是一个人。

女士分明是听清楚了,如我担心的一样,边摇头边说:摇轮椅的男人多了,你看!

顺着她的眼睛,正有一位男士摇着轮椅过来。年龄,也如史铁生一般,但脸上绝没有史铁生该有的忧郁。

心内一阵悲哀,说不上是为史铁生,还是为文学。想再问一些人,却有些担心答案而不想再开口。

此时,一位老人匆忙跑过来,拉住我们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穿大红运动衣,拿着一个篮球。我与女士一并摇头。她带着要哭的表情继续跑着向前了,边跑边唤着一个名字。

突然想到史铁生的母亲。那些年,她不是也像刚才那位老妇人一样,一遍遍走进这个园子,一次次焦急地寻找她的儿子?那时候,正是史铁生极度任性与倔强的时候,他忽然在最狂妄的年纪残疾了双腿,他的苦闷人们都可以想象出,但只有母亲最清楚,并且需要双倍去承受。史铁生已经是成年人,所以母亲怕的不是有人拐跑了儿子,而是儿子自己把自己弄丢。于是那些年里,史铁生的母亲兼着痛苦与惊恐,步履茫然又急迫地一次次穿梭于这园中。伴随着母亲的这些举动,史铁生在园子里一天天冷静,一年年成熟,走过了狂妄,抛弃了倔强。然而母亲终究没有等到他成名那一天,提前去了上帝那儿。也因此,史铁生痛心地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那些倔强,因为到懂了的年纪,很可能就已经来不及了。

忽然觉得,我对这个从未来过的园子存在一种绕不开的感情,与其说是因为史铁生,不如说更多的来自于他的母亲;与其说我花了心思跑到这园中来寻找史铁生,不如说是在体验他的母亲。是的,儿子在最狂妄的年龄双腿失去功能,由此颓废、发疯、任性、倔强……而他的母亲,注定要承受比儿子更大的苦与痛。多年以后史铁生明白,他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苦的母亲。那么些年里,她一次次把儿子送出门,一次次站在自家院子里心神不定,又一次次跑到那个园子里寻找儿子的身影。其间的担忧、痛苦、绝望、痛心,或许只有母亲,甚至只有与她有着同样苦难的母亲,才能真正了解她的内心。

因此这地坛内所有与史铁生有关的疼痛,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的母亲。

“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我们不能责怪史铁生错了,我们的疼痛在于,总是要把自己的疼痛强加给深爱我们的母亲。

因为史铁生,我更愿意把地坛称为园子。这个园子里,此刻接近正午,有些人拎着一捆菜,从身边经过。跳舞的只剩下零零落落几个,在地上写字的老人也收了笔。只有少数人还在执着地停留。我相信,这其中或许一定也有着像当年史铁生一样的人,他们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在尘世繁华里静静锤炼自己的内心,思考着不一样的人生。只是他(她)是谁?在园中哪一个角落?我不会知道。

正如当年的史铁生,他一天天在这园子里翻江倒海地思考,汹涌的内心却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感受得到。

再去哪里呢?站在那座祭坛前,想象史铁生当年的场景。他说自己不能上去,所以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我不知道,史铁生当年从一遍遍张望里想到什么,悟到什么,然而肯定的是,这园子里的每一个物件,他都细细看过,认真想过。正如他说的,这地坛的每一棵树下他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片草地上都有过他的车轮印。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他都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都亮起月光。

“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今天,史铁生已经永远离开这个园子。那么,他在地下有知吗?会不会做梦?我相信,如果有梦,梦里一定有这个园子;如果还有一个身影,一定是他那苦难而伟大的母亲。

然而,每个角落都洒满史铁生气息的这个园子,竟然那么多人不知道他是谁。因他的文字而使这个地坛扬名全国,却找不到一丝关于他的踪迹。

哀伤,这本该属于史铁生的地坛。

然而他的地坛,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回去吧。

出大门时,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下查看门票的工作人员,她毫不犹豫:史铁生嘛,他写过这里的。

我的内心终于兴奋了:对,就觉得你们知道他。

她的北京味很浓:那怎么不知道?里面,有介绍。

我一喜,想退回去:里面有他的介绍?在哪里?

她有些不屑地看我一眼:哪里会有他的介绍呀,他只是写过这里罢了。我说的是地坛!

是啊,史铁生,他只是写过地坛而已。地坛里,怎么会有他的名字呢?他的名字,只嵌在如我一样人的心里。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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