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元稹的以赋为诗
2015-11-14王腾
王 腾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元稹堪称元和诗坛的领军人物之一,在当世就享有“元才子”的美誉。元稹诗文赋兼擅,因此他能在各种文体中旁推交通、游刃有余,其诗歌中大量运用赋的手法,文中或融入诗的意境,赋中又设置诗的格局,使各种文体在他手中交相辉映。本文主要探讨元稹诗歌对赋的借鉴吸收。
一 兼收并蓄:元稹对多种文体的掌握
元稹诗文兼善,作为元稹的挚友和诗敌,白居易在《元稹志》中评价他:
公凡为文,无不臻极,尤工诗。在翰林时,穆宗前后索诗数百篇,命左右讽咏,宫中呼为“元才子”。自六宫、两都、八方至南蛮、东夷国,皆写传之,每一章一句出,无胫而走,疾于珠玉。
元稹的诗得到皇帝的喜爱,在当时传播媒介并不发达的情况下,吟唱之广已由宫廷至南蛮、东夷国。虽然白居易此言有所夸大,但也说明了元稹诗歌在当时备受欢迎。再看官修史书对元稹创作的评价,《旧唐书·元稹传》云:
工为诗,善状咏风态物色,当时言诗者,称元、白焉。自衣冠士子,至闾阎下俚,悉传讽之,号为“元和体”……凡所为诗,有自三十、五十乃至百韵者,江南人士,传道讽诵,流闻阙下,里巷相传,为之纸贵。所谓“善状咏风态物色”,即是指元稹诗歌善于铺写物态,并指出元稹所创“元和体”以及其长篇律体引起的“洛阳纸贵”。又如《旧唐书·白居易传》赞曰:
元和主盟,微之、乐天而已。臣观元之制策,白之奏议,极文章之壸奥,尽治乱之根荄。
史官在承认元稹与白居易同为元和文坛的盟主后,具体到元白的特长,认为元稹制策和白居易的奏议具有极高的理论水平和致用价值,可见元稹的制策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得到肯定,白居易称赞“制从长庆辞高古”实非虚言。宋人刘麟《元氏长庆集原序》:
元微之有盛名于元和、长庆间,观其所论奏,莫不切当时务,诏诰、歌词,自成一家。非大手笔,曷臻是哉?[3](P855)清人浦銑《复小斋赋话》言:
唐宋小赋多为律所拘束,唯元微之体格博大、苏子瞻气局雄健、李忠定词旨激昂,可为鼎足。
两人承接史官之言,认为元稹不仅制诰、诗歌自成一家,而且论奏切中时弊,赋体体格磅礴,能与苏轼鼎足,可堪“大手笔”。
从以上诸材料,可见元稹在诗歌、制诰、文、赋的创作上造诣极高,甚至在通俗文学譬如传奇中,也有对后世戏曲产生重大影响的《莺莺传》,这在中唐诗人中是绝无仅有的。正如余恕诚先生所指出的:“唐代诗文‘体变新’的一条重要途径,是不同文体的相互借鉴吸收,是异质的相互吸收与融合。”元稹对多种文体的娴熟掌握,为他在创作中的诗赋交融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 以赋为诗:元稹诗中对赋法的借鉴
班固说:“赋者,古诗之流也。”已经对诗赋的密切关系作了揭示,白居易在《赋赋》中继承班固的说法言:“赋者,古诗之流也。……全取其名,则号之为赋;杂用其体,亦不出乎诗。”这样就不仅认同了赋的起源问题,还认可了在诗中可以杂用赋的成分。元稹也在《乐府古题序》中说:“诗之为体,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已将赋视为诗所衍生出的一体,这样的诗学观,对其诗歌创作中引入赋的写法有所影响。
(1)元稹古体诗对赋的吸收
唐代五古与魏晋古诗颇有不同,明许学夷云:“汉魏五言,深于兴寄,故其体简而委婉。唐人五言古,善于铺陈,故其体长而充畅。”认为古诗的主要写作手法从魏晋的“兴寄”转向唐代的“铺陈”,是导致古诗风格变化的根因。所谓的“善于铺陈”,即是汉大赋的主要特色,也就是实现“控引天地,错综古今”,“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手段。这一转变在元稹的古诗创作中得到很好的体现。
明人陆时雍在《唐诗镜》中用“流畅”、“语气侃侃”、“语气历落”、“率而真”等语评价元稹的五古创作,从这些评语可以看出,元稹的五古创作有着一气呵成的畅快感,这种畅快即源于诗中铺陈排比的运用。如元和五年元稹贬江陵途中所作的《青云驿》,诗云:
谓言青云驿,绣户芙蓉闺。
谓言青云骑,玉勒黄金蹄。
谓言青云具,瑚琏杂象犀。
谓言青云吏,的的颜如珪。
写别人口中的青云驿,连用四个“谓言”句式形成排比,极力铺写青云驿的房舍、驿马、装饰、驿使的美好,但是后文写自己看到的实际情况却是:
才及青云驿,忽遇蓬蒿栖。
延我开荜户,凿窦宛如圭。
逡巡吏来谒,头白颜色黎。
馈食频叫噪,假器仍乞醯。
向时延我者,共拾藿与藜。
乘我牂牁马,蒙茸大如羝。
写青云驿地之荒僻凄凉、房舍之简陋破败、守官之样貌老衰、生活之艰辛困苦、驿马之品种粗劣,两者对比,产生极大的反差。这显然是大赋中前后对比的手法。这种落差让诗人想起当年过青泥驿的情景,引发云泥名异而实同的感慨。但作者没有立即抒发,而是铺写想象之景:
复闻阊阖上,下视日月低。
银城蕊珠殿,玉版金字题。
大帝直南北,群仙侍东西。
龙虎俨仗对,雷霆轰鼓鼙。
元君理庭内,左右桃花蹊。
丹霞烂成绮,景云轻若绨。
天池光滟滟,瑶草绿萋萋。
写阊阖的上下、南北、东西、庭内、左右,突显阊阖的美轮美奂,这是汉大赋中京都赋的铺写手法。其后,诗人写阊阖中的仙人仙乐:
手持凤尾扇,头戴翠羽笄。
云韶互铿戛,霞服相提携。
双双发皓齿,各各扬轻袿。
又铺写“虫蛇”“麟”、“豢龙”、“凤凰”、“百鸟”、“野鹤”、“腥虫”、“山鹿”、“虎豹”、“麛”、“鹈”等动物的不同处境,反映现实生活中的不合理现象,最后引出感慨:
道胜即为乐,何惭居稗稊。
……
上天勿行行,潜穴勿凄凄。
吟此青云谕,达观终不迷。
全诗通过描写自己一次普通经历,抒发了对统治阶级歌舞升平、不问民生疾苦的抨击,对现实不公平现象的控诉以及对君子行藏居处的感悟。元稹利用铺陈排比、真实与虚幻的对比、篇末致慨等手法,这些方面正是元诗受赋法影响的体现。
唐代七古受赋的影响,语言意境和体制篇幅远远超过唐前七古,产生了诸如《帝京篇》《长安古意》等境界阔大的鸿篇巨制。刘熙载说:“唐初七古,节次多而情韵婉,咏叹取之;盛唐七古,节次少而魄力雄,铺陈尚之。”既肯定了初唐七古追求汉赋节次分明的押韵方式,又指出盛唐七古在内容上崇尚大赋的铺陈排比。唐代七古通过吸收赋中铺张扬厉的营养,拓展了自身的表现能力,这种表现力区别于以前诗歌对内心情感的显露,而是转向对客观世界的镜像描绘。“四杰”在这转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元稹的古诗创作学习初唐四杰,前贤早有论述。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云:“七古自晋世乐府之后,……唐初王、杨、卢、骆体,为元、白所宗。”袁枚也说:“元白七古长篇,得力于初唐四子,而四子又得力于庾子山及《孔雀东南飞》诸乐府。”可见,初唐四杰的歌行对元白七古创作有极大的影响,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中评价四杰说:“卢骆的歌行,是用铺张扬厉的赋法膨胀过了的乐府新曲……他们的使命是以市井的放纵改造宫廷的堕落,以大胆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缩,所以他们的歌声需要大开大阖的节奏,他们必需以赋为诗。”因此,元稹古诗的“以赋入诗”可以说是渊源有自。如其代表作《连昌宫词》便是一首典型赋化的七言古诗,此诗受到历代诗论家的点评,常与《长恨歌》对比,而以《连昌宫词》为胜。如:
洪迈《容斋随笔·连昌宫词》:元微之、白乐天在唐元和长庆间齐名,其赋咏天宝时事《连昌宫词》、《长恨歌》皆脍炙人口,使读之者情性荡摇,如身在其时,亲见其事,殆未易以优劣论也。然《长恨歌》不过述明皇追怆贵妃始末,无他激扬,不若《连昌宫词》有监戒规讽之意。
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五:白乐天作《长恨歌》,元微之作《连昌宫词》,皆纪明皇时事也。予以为微之之作过乐天。白之歌,止于荒淫之语,终篇无所规正。元之词,乃微而显,其荒纵之意皆可考,卒章乃不忘箴讽,为优也。
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三:而《连昌宫词》收场用意,实胜《长恨歌》。艳《长恨》而亚《连昌》,不知诗之体统者也。
前人以《连昌宫词》胜《长恨歌》者,多看重其“监戒规讽之意”、“卒章乃不忘箴讽”、“收场用意”的特点,《连昌宫词》末句“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谟休用兵。”本诗写连昌宫的变迁,篇末致讽,这是汉大赋中劝百讽一、曲终奏雅的手法。
《连昌宫词》在具体的诗歌布局、描物布景上也明显有着赋化的倾向。全诗从眼前景入手,写宫竹之茂密、桃花之簌簌,令人身临其境。接着引出宫边老人对诗人哭诉,其后五十余句皆为宫边老人追忆之言,诗人听完后问:“我闻此语心骨悲,太平谁致乱者谁?”宫边老人答道:“翁言野父何分别?耳闻眼见为君说”直至结尾二十余句是皆为宫边老人回答之语。黄周星在《唐诗快》卷七中评道:“通篇只起首四句,与中间‘我闻’二句,结语一句,是自作,其余皆借老人野父口中出之,而其中章法、承转,无不妙绝。”这种行文结构,显然是汉大赋中的主客对答的形式,如枚乘的《七发》、司马相如的《子虚赋》等都是使用这种形式引发铺叙。又如写宫中行乐:
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
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燃烛。
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
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
逡巡大遍凉州徹,色色龟兹轰錄续。
李谟擫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
写乐工有“贺老”“念奴”“二十五郎”“李谟”,写音乐和乐器有“弦索”“琵琶”“歌”“吹管”“凉州”“色色龟兹”“笛”“曲”,铺写宫中歌舞升平的生活,侧面烘托玄宗时的强盛,也为后文的破败埋下伏笔。再如写“安史之乱”后连昌宫的情景:
荆榛栉比塞池塘,狐兔娇痴缘树木。
舞榭欹倾基尚在,文窗窈窕纱犹绿。
尘埋粉壁旧花钿,乌啄风筝碎珠玉。
上皇偏爱临砌花,依然玉榻临阶斜。
蛇出燕巢盘斗拱,菌生香案正当衙。
寝殿相连端正楼,太真梳洗楼上头。
晨光未出连影黑,至今反挂珊瑚钩。
描摹宫中破败之景,植物有杂树野草丛生,动物有狐兔、乌鸦、蛇之类的肆虐,建筑有荒废的舞榭、文窗、香案等等,用繁富文笔铺写出一片萧瑟凄凉,与前文的“楼上楼前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形成鲜明对比。诗歌结句:“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谋休用兵。”借老翁之口,抒发诗人心中所想,也是全诗的主旨。《诗辩坻》卷三云:“《连昌宫词》虽中唐之调,然铺次亦见手笔。……曲终奏雅,兼复溯洄有致。……通篇开合有法。长庆长篇若此,固未易才。”毛先舒在高度评价《连昌宫词》的结构的同时,也看到了其铺次和曲终奏雅的手法的运用,这与元诗对汉赋的学习和交融是密切相关的。
其他古体诗如《梦井》中对梦境的铺写,又如《望云骓马歌》,翁方纲评价:“元相《望云骓(马)歌》赋而比也。”直接点明此诗的铺叙手法,王闿运在《论作诗之法》中赞道:“元相之赋《望云骓》,纵横往来,神似子美,故非乐天之所及。”所谓“纵横往来”除了对结构的赞美,也有对全诗铺叙得当的褒奖;又如乐府诗《梦上天》对梦境的描写,《冬白紵》、《华原磐》、《立部伎》的曲终奏雅等等,都体现了元稹古诗对赋法的学习。
(二)元稹长篇排律对赋的吸收
律诗和赋有着密切的关系,尤其是排律,林庚先生指出:“排律是最近于赋的诗体。”排律很注重铺排手法的运用,杨载说:“长律妙在铺叙。”顾亭鉴在《诗法指南》中述益王潢南语:“故作排律,其要有四:一贵铺叙得体,先后不乱……四贵气象宽大,从容不迫,斯为得体。”又说:“排律者,唐兴始有其体……于八句律诗之外,任意铺排,联句多寡不拘,不以锻炼为工,而以布置有序、首尾通贯为尚。”可见,古人已看重排律中的铺叙手法,并以排律中宽大的气象为贵,而这两者正是汉赋影响排律的体现。
元稹很早就开始创作长篇排律,其《代曲江老人百韵》题下自注:“年十六时作”,是其第一首长篇排律。诗中借曲江老人之追忆和描述,为读者展现了一幅开天盛世之图,和安史之乱后的衰败之景,通过今昔对比,抒发诗人的惋惜之情,这两种手法在上文均已提及,这里不再赘述。仅以文本之间的相互比较,直观地展示元诗在铺次上对赋体的借鉴与吸收,如《代曲江老人百韵》中写开天年间的闹市场景:
街衢连甲第,冠盖拥朱轮。
大道垂珠箔,当垆踏锦茵。
轩车隘南陌,钟磬满四邻。
出入张公子,骄奢石季伦。
鸡场潜介羽,马埒并扬尘。
韬袖誇狐腋,弓弦尚鹿月寅。
紫绦牵白犬,绣韂被花骃。
箭倒南山虎,鹰擒东郭夋兔。
翻身迎过雁,劈肘取回鹑。
竟蓄朱公产,争藏邴氏缗。
桥桃矜马鹜,猗顿数牛犉。
齑斗冬中韭,羹怜远处莼。
万钱才下箸,五酘未称醇。
曲水闲销日,倡楼醉度旬。
探丸依郭解,投辖伴陈遵。
如此的铺陈排比地描写京城之繁华、达官贵人之豪奢,和汉大赋的描写颇为相似。如左思《三都赋·吴都赋》:
其居则高门鼎贵,魁岸豪杰。虞魏之昆,顾陆之裔。歧嶷继体,老成弈世。跃马叠迹,朱轮累辙。陈兵而归,兰锜内设。冠盖云荫,闾阎阗噎。其邻则有任侠之靡,轻訬之客。缔交翩翩,傧从弈弈。出蹑珠履,动以千百。里宴巷饮,飞觞举白。翘关扛鼎,拚射壶博。鄱阳暴谑,中酒而作……富中之甿,货殖之选。乘时射利,财丰巨万。竞其区宇,则并疆兼巷;矜其宴居,则珠服玉馔。趫材悍壮,此焉比庐。捷若庆忌,勇若专诸。
以上两段加以比较,从结构上、内容上元稹排律对京都赋的吸收相当明显,相当于对《吴都赋》中“其居”、“其邻”、“富中之人”的缩写与提炼。方世举在《兰丛诗话》中言:“五排六韵八韵,试帖功令耳。广而数十韵百韵,老杜作而元、白述。然老杜以五古之法行之,有峰峦,有波磔,如长江万里,鼓行中流,未几而九子出矣,又未几而五老来矣。元、白但平流徐进,案之不过拓开八句之起结项腹以为功。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耳。其长处铺陈足,而其气足以副之。”虽然认为元稹排律缺少回环曲折,但是肯定了其善于铺陈,且气势与之相称。
在律诗的创作中,元稹的最大贡献是创作了次韵律诗,虽然在元稹之前,也有次韵诗流传,但一来数量很少、篇幅较短,二来作者均非有意为之、成就不高。严羽在《沧浪诗话》云:“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赵翼也说:“古来但有和诗,无和韵。唐人有和韵,尚无次韵;次韵实自元、白始。”可见,元稹是开风气之先者。元和五年,元稹在江陵任上所作《酬乐天书怀见寄》题下自注云:“此后五章,并次用本韵。”这是唐诗赓和中首次明确提出“次韵”这一概念,余恕诚先生认为:“依次用韵的‘次用’,即先见于赋题,然后才用于诗题。”并说:“‘次韵’作为难度很大的作诗方式,元稹不可能凭空创造,而应有所继承和借鉴。……受律赋题下限韵且依次押韵的启发,把赋中设难犯险横向转移到赋中的可能性极大,律赋用韵属于强韵,元、白的次韵也是强韵,由赋之强韵通向诗之强韵,可谓顺当而易行。”可见元稹的次韵律诗从命名方式、体裁来源、手法师承都与赋体文学有着密切的关系。项安世在《项氏家说》中评价:“元白之唱和,叙事丛蔚,写物雄丽,小者十余韵,大者百韵,皆用赋体作诗。”据统计,元白唱和诗今存六十六首,其中次韵诗占四十九首,且《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和《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两篇百韵唱和均为次韵诗。为明白元稹次韵诗的赋法,试举《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为例:
坐痛筋骸憯,旁嗟物候殊。
雨蒸虫沸渭,浪涌怪睢盱。
索绠飘蚊蚋,蓬麻甃舳舻。
短檐苫稻草,微俸封渔租。
泥浦喧捞蛤,荒郊险斗貙。
鲸吞近溟涨,猿闹接黔巫。
芒屩泅牛妇,丫头荡桨夫。
酢醅荷裹卖,醨酒水淋沽。
舞态翻鸲鹆,歌词咽鹧鸪。
夷音啼似笑,蛮语谜相呼。
江郭船添店,山城木竖郛。
吠声沙市犬,争食墓林乌。
犷俗诚堪惮,妖神甚可虞。
欲令仁渐及,已被疟潜图。
膳减思调鼎,行稀恐蠹枢。
杂莼多剖鳝,和黍半蒸菰。
绿粽新菱实,金丸小木奴。
芋羹真暂淡,飀炙漫涂苏。
炰鳖那胜羜,烹鯄只似鲈。
诗中自注此段:“此后每联之类,半述巴蜀土风,半述江乡物产。”诗人在这里不仅铺写巴蜀之地的自然环境恶劣,还将当地奇特的生活方式、歌舞艺术、饮食习惯等一一在诗中铺写,偶尔加入议论,避免了大赋中词藻盲目堆砌的弊病,显得更为流畅。虽然由于次韵的需要,不能随心所欲地发挥,导致缺少灵动之感,这由诗中频频自注便可看出。但是,诗人在严苛的声律束缚下,仍能写出这样的鸿篇,并基本做到“韵同而意殊”,因此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评道:“然二人创此体后,次韵者固习以为常,而篇幅之长且多,终莫有及之者。至今犹推独步也。”元稹另有《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一诗,亦有较为明显的铺叙手法的运用。
除了长篇巨制,元稹与友朋的短章和诗中还直接参用了赋的语言。如《卢十九子蒙吟卢七员外洛川怀古六韵命余和》云:
闻道卢明府,闲行咏洛神。浪圆疑靥笑,波斗忆眉嚬。蹀躞桥头马,空濛水上尘。草芽犹犯雪,冰岸欲消春。寓目终无限,通辞未有因。子蒙将此曲,吟似独眠人。
此诗写作者和卢员外《洛川怀古六韵》,原诗及作者已不考,我们无法知晓原诗的内容。元稹由洛川联想到曹植的《洛神赋》,并在诗中加以表现是顺理成章的,《才调集补注》卷五:
“浪圆疑靥笑”,《洛神赋》:“靥辅承权”,……“空濛水上尘”,《洛神赋》:“凌波微歩,罗袜生尘。”“通辞未有因”,《洛神赋》:“托微波而通辞。”
历代赋家为了满足赋体表达客观世界的需要,在语言上花费了巨大的心力,这些语言为诗歌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营养,对诗歌语言的丰富和革新有积极的作用。
元稹在诗歌创作时,自觉吸收这些养分,律诗如《江边四十韵》中对动物的铺写、《春六十韵》中对东西南北、人物景象的铺写;又如元稹自言写“近世妇人晕淡眉目,绾约头鬓衣服修广之度”的艳诗,如《会真诗三十韵》《梦游春七十韵》《莺莺诗》《赠双文》等对幽会环境、女子形象的铺写都体现了赋对元稹诗歌的影响。
(三)元稹组诗与赋体
白居易在《禽虫十二章》序中云:“顷如此作,多与故人微之、梦得共之。微之、梦得尝云:‘此乃九奏中新声,八珍中异味也。’有旨哉,有旨哉!”余恕诚先生说:“看来所谓的‘新声’、‘异味也’,正是因为其中融入了赋以及受赋影响的小说等其他问题成分,遂带来了某些新变。”这种新变,余先生将其总结为“赋体罗列性的特征”。关于组诗与赋的关系,王士祯引王梦楼的看法云:“近日王梦楼太史云:‘子美《秋兴》八篇,可抵庾子山一篇《哀江南赋》。’此论亦前人所未发。”因此,可以说组诗是融赋入诗的一种表现形式。
据李正春《唐代组诗研究》一书统计,元稹现存组诗367首,在唐代诗人中仅次于白居易和杜甫,但应有不少佚诗(如《旧唐书·元稹传》中提到的《寄思玄子》二十首等)。这些组诗体裁丰富、题材多样,如上文提到的《虫豸诗》,此组诗共七题,每题一序三首,合计二十一首。元稹在诗序中云作诗缘由:“其土民具能攻其所毒,亦往往合于方籍。不知者毒辄死。予因赋其七虫为二十一章,别为序,以备琐细之形状,而尽药石之所宜,庶亦叔敖之意焉。”诗以巴蛇、珞蜂、蜘蛛、蚁子、蟆子、浮尘子、虻为题,题序以散文语言简述各种毒物的种类、习性、毒性、治毒之法,诗歌内容则以韵文或详细摹写毒物的形貌体性、对人的危害,或引入议论,借毒物比喻现实生活中的小人,表达对奸险之人的痛恨。如吴伟斌《元稹考论》第三编《元稹诗文考论》就认为:“诗中的巴蛇显然是指淮西和河朔吴元济、王承宗、李师道等世代相袭的叛镇而言。”二十一首诗及序横向并列,纵向承接,的确有赋的意味。且诗中的一些词汇诗句也来源于赋,如“构脾分部伍,嚼蕊奉君亲”一联,化自晋郭璞《蜜蜂赋》:“繁布金房,叠构玉室。咀嚼华滋,釀以为蜜”等等。组诗在内容上比单篇诗歌大大扩充了容量,更容易发挥赋体铺陈排比的特点。试以元稹的纪行组诗为例说明,如《使东川》一诗,其诗序云:
元和四年三月七日,予以监察御史使东川,往来鞍马间,赋诗凡三十二章。秘书省校书郎白行简,为予手写为东川卷。今所录者,但七言绝句、长句耳,起《骆口驿》,尽《望驿台》二十二首云。
这组诗作于元和四年,整组诗共十九题二十二首,每诗或通过题目、诗歌内容,或是题下自注标明当时所在的地点,如“骆口驿”、“行至汉上”、“褒城驿池岸竹间”、“宿汉川驿”、“南秦”、“嘉川驿”、“蜀门夜行”、“江上”(按:指汉江)、“西县白马驿南楼”、“青山驿”、“嘉陵驿”、“百牢关”、“嘉陵江”、“西县驿”、“望喜驿”“峨嵋”、“望驿台”等,在纪行中写景抒情,既抒发了心中之块垒,表达了对有朋之思念,又展开了一幅东川画卷,带领读者进行了一次东川游览。这种写作形式与赋体中的纪行赋颇为同调,如东汉班彪的《北征赋》,《文选》与《历代赋汇》均将其列为纪行赋的首篇,可见其为纪行赋上品之作。《流别论》曰:“更始时,班彪避难凉州,发长安,至安定,作《北征赋》也。”观其赋中一一标明了自己的行迹:
朝发轫于长都兮,夕宿瓠谷之玄宫。历云门而反顾,望通天之崇崇。乘陵岗以登降,息郇邠之邑乡。……登赤须之长坂,入义渠之旧城。……过泥阳而太息兮,悲祖廟之不修。释余马于彭阳兮,且弭节而自思。……越安定以容与兮,遵长城之漫漫。……登鄣隧而遥望兮,聊須臾以婆娑。閔獯鬻之猾夏兮,吊尉邛于朝那。……隮高平而周览,望山谷之嵯峨。……
全赋以行程为线索,将途中的地点与眼前之景、史实相联系,借此抒发自己的情感和议论。元稹的《使东川》在结构和内容的设置上和《北征赋》基本一致,可说是诗歌吸收纪行赋后的新变。元稹的纪行组诗还有《西归绝句》十二首,诗中写自己奉诏回朝,沿途的所见所感,其一和其二写诗人频频看见路边的记里程的土坛,“渐知身得近京城”,到达武关时得友人书信,“两纸京书临水读,小桃花树满商山”;其三到其八写“只去长安六日期”,与故人重游旧地的感触;其九至其十二写诗人“今朝西渡丹河水”感无限愁思、“寒窗风雪拥深炉”时思故人可在人世、终于“玉尘随马度蓝桥。”诗歌写自己从江陵奉诏回长安,将路上的情思与行程紧密联系,情景交融,相得益彰。《诗境浅说续编》评《西归绝句》其二云:
微之五年远役,归至武关,得书而喜,临水开缄细读。前三句事已说尽,四句乃接写武关所见,晴翠商山,依然到眼,小桃放红,如含笑迎人,入归人之目,倍觉有情,非泛写客途风景也。
正是诗中将纪行、叙事、写景融会贯通,才能得到如此成功的效果,《唐贤三昧集》说此诗:“深情人乃能作此语。”也是盛赞其在纪行诗中成功蕴含了强烈的抒情成分,使全诗摇曳生姿。这种组诗纪行的手法,应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北征赋》、《东征赋》等纪行赋的影响。除了以上所举的例子,还有如《有鸟二十章》、《景申秋八首》、《表春十首》、《解秋十首》等对动物、环境的铺写排列,也都体现了元稹组诗与赋的密切关联。
三 元稹以赋为诗的原因
刘勰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中唐的诗赋交融有着深广的时代背景,余恕诚先生的《唐诗与其他文体关系》一书从文体间的交流互动、唐人的文体创新精神、赋与诗的关系等方面已作了较为详尽的揭示。清人陈启源《毛诗稽古编》云:“人当衰乱之时,道太平之乐,必言之娓娓不休。班张之赋,喜述西京之盛时;元白之诗,多咏开元之胜事,皆此意也。”陈将元、白之诗与班、张之赋相提并论,可见其看到了元稹诗对汉大赋的借鉴。元稹所处的中唐,藩镇割据,中央无力权衡统治;皇帝宠信宦官,宦官则恃宠而骄、专权乱政,导致朝政黑暗腐败。元稹作为有识之士,思考致乱之由,追溯而至盛唐。因此,元稹诗中对盛唐歌舞升平的种种铺叙,其中包含了作者无声的控诉和对祸乱之根的探索。元稹自述孩时对德宗朝所见所闻的感想云:“仆时孩騃,不惯闻见,独于书传中初习,理乱萌渐,心体悸震,若不可活,思欲发之久矣。”这种欲发之情促其形成后来的新题乐府,更是直接表露在《连昌宫词》等诗的劝百讽一、篇末致讽上;而一些咏物诗需要借助多种意象表达对奸邪群小的鄙视、对众多不合理现象的批判,也需要用到汉大赋的铺陈罗列。总之,元稹在诗歌创作中发现了赋体手法适合表达其内心之思想、符合他“不虚为文”的诗学理论、满足他炫博逞才的心理需求,因此,他在诗歌创作中自觉融入赋的手法。且当时的律赋创作已经走入僵局,元稹的诗学才能和当时“破体”为文的潮流,驱使他以诗入赋。
杜甫诗歌的影响,是导致元稹融赋入诗的又一重要原因。元稹是文学史上第一个大力推崇杜甫的诗人,元稹对杜甫的总体评价得到后世的一致认可,胡应麟说:“凡唐末、宋、元人,不皆学杜,其体则杜集咸备。元微之谓:‘自诗人来,未有如子美者,’要为不易之论。”但对于元稹对杜甫长篇排律的评价“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后世有不同见解,贬之者如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其十):“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但元好问此诗是反对元稹将杜甫的排律技巧作为杜诗的精髓,而忽视杜诗其他更为重要的成就。其实,元稹对杜诗的各个方面都有精确的掌握,只是在这里突出李杜诗歌在排律上的差别,并据此扬杜抑李。褒之者如管世铭曰:“少陵排律,排比铺张之内,阴施阳设,变动若神。元微之素工此体,故能识其奥窔。而李之逊杜,实际在此处。元遗山以讥微之,亦好高而不察实也。”管氏之论更为就事论事,不仅看到元稹以排律为例而得出李杜之优劣,也看到元稹由于自己对排律的喜好,所以更能发现老杜排律之精良。元稹在《叙诗寄乐天》一文中,叙述自己初读杜诗时的感受:“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可见,少时元稹已对杜诗已有多层面的认知,不可能犯下“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错误。元稹欣赏杜诗的铺陈排比,更在实践中将其发扬光大。杜甫诗对赋的借鉴吸收,更是得到历代诗论家的肯定,严羽评价道:“少陵学富力厚,诗多似赋。”黄生云“杜公本一赋手”。正是对杜诗的敬慕和学习,为元稹融赋入诗指明了道路。
中唐时期的诗歌唱和,也是促进元稹以赋入诗的重要原因。唱和诗在中唐得到较大发展,尤其是元白之间的酬唱,不仅数量繁多,更有不少佳作,还开创了“次韵诗”的新形式。据目前可考的唱和诗统计,自贞元十八年至大和三年,元白唱和诗共135组。而且,元稹和白居易在创作这些唱和诗时,并不是抱着纯粹游戏的态度,而是带有挑战和切磋诗艺的目的,甚至达到“酬答朝妨食,披寻夜废眠”(《江楼夜吟元九律诗成三十韵》)这样废寝忘食的程度。正如陈寅恪先生所总结:“(元白)二公之于所极意之作,其经营下笔时,皆有其诗友或诗敌之作品在心目中,仿效改创,从同立异,以求超胜,决非广泛交际率尔酬唱所为也。”这样高强度的写作,促使元稹的视野更加开阔,对生活的观察更加细致,因此,元稹的诗中有很多对地方习俗、生活习惯的铺叙。同时,这些唱和诗很多具有“以诗代书”的艺术特色,元稹用这种代书诗歌描写多姿多彩的世俗生活体验,语言通俗而图景鲜活,“有汉大赋的铺排却少了汉大赋的虚幻夸诞与堆垛”。可见,这是元诗对汉赋铺排手法的学习与改造。
四 小结
综上所述,元稹在当时的文体交融、求新求变的文学背景下,以其杰出的文学才能,在诗、赋、制诰、传奇等文体中皆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并对文体改革(新)做了积极有益的尝试。有趣的是,元稹的次韵诗歌对后世赋的创作也有了一定影响,产生了“次韵赋”这一新的体裁,王芑孙的《渊雅堂全集》云:“次韵之赋亦起于宋,而盛于明。宋吕纲《浊醪有妙理赋》,次东坡韵;明祁顺、舒芬、唐龙诸人《白鹿洞赋》次朱子韵,乃用元白和诗之例矣。”宋人将元稹所创之次韵诗的体例,用于赋的创作中,可看作是元稹对诗与赋交融的又一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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