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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的情诗

2017-02-06王文尧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6年12期
关键词:崔莺莺元稹张生

王文尧

元稹(779-831),河南洛阳人,唐朝著名诗人。元稹在家排行老九,所以,白居易他们也叫他元九。元稹8岁丧父,少年困顿,由母亲郑氏领着寄居在舅舅家中,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幸亏母贤能文,亲授书传,是母亲给了他良好的教育。元稹聪慧,9岁能诗,15岁就登明经科,只要再经吏部试后就可入仕。贞元十五年(799年),杨巨源推荐21岁的元稹到自己故乡河中府西河县(今山西汾阳)县衙担任小吏文书。因为工作清闲,元稹就四处闲逛。23岁那年的十一月下旬,他到蒲州东郊游览,夜宿普救寺。盘桓数日,遇当地军队哗变,为救远房亲戚(姨母)崔氏而认识了表妹崔莺莺和丫鬟红娘。在普救寺,元稹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崔莺莺,并向她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最终,崔莺莺投入了元稹的怀抱。

1

我试着在历史的长河中,能定位到元稹的人生脉络——

杨巨源,唐朝诗人,他是山西永济人,种种迹象表明,杨巨源和元稹的关系非同一般。这个杨巨源,就是《莺莺传》里面的张生公开莺莺情书的见证者之一,还记得当时杨巨源写的那首《崔娘诗》吗?

还有李绅,怎么这么眼熟啊?对头,他就是《莺莺传》里的李绅李公垂。在《莺莺传》中,元稹最后这样写道:“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原来,公垂是李绅的字,李公垂就是李绅。靖安里就是元稹在长安的家。这年九月,李绅住在元稹家,元稹又给李绅讲了一遍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李绅大为惊奇,写了《莺莺歌》,而且还给元稹的传奇故事命名为《莺莺传》。而这个李绅,也是大诗人,我们是背着他的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长大的。李绅是元稹的知音好朋友。时间、地点、人物,都可以在历史中找到。原来这些也不是虚构的,都是真实发生,实有其人啊!

然后,我就在历史的故纸堆里找另一个关键人物:张生,张君瑞。查无此人,更无此著名诗人。当初,和元稹、杨巨源等一起听张生讲传奇、看情书的人都是真人,就是这个张生却非常蹊跷地隐身了,岂不怪哉?

张生啊张生,你在哪里?张生啊张生,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换个思路来想这个问题吧。

传奇《莺莺传》,绝对是一篇货真价实的报告文学。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均是可信的,真实的。旁观者都是真实的,唯有主人公是子虚乌有的,这说不过去,张生也应该实有其人才对。谁认识了解张生?元稹,他应该最了解。可元稹的这些赫赫有名的朋友们,都不认识,都不知道,都没见过,岂不怪哉?

以元稹的一贯作风,他的好朋友张生女友的情书,几乎照单全收,一字不落地全部收录在传奇《莺莺传》中。那么,张生写的《会真诗》三十韵,就不可能视而不见,见而不收,收而不传啊?这不科学,这也不合情理。是张生写得太臭?连元稹都看不下去,所以,它才自己续了《会真诗》三十韵,越俎代庖,以假乱真,以次充好,硬生生地放在了传奇《莺莺传》中,而把张生的原版诗擦了屁股?这更说不通啊?!你想啊,莺莺不是一般的文艺女青年啊,当初张生写的《会真诗》三十韵是入了崔莺莺法眼的,可见那不是一般水平啊!如果是一般水平,狗屁不通,怎么可能俘获莺莺的芳心呢?显然那诗传神动人,甚至都让莺莺春心荡漾,不能自持过,非如此,大概也就没有普救寺这段传奇了。那么,这样好的诗怎么就没有收录在《全唐诗》里呢?找来找去,《会真诗》三十韵,只有元稹写的那一版。难道元稹在自说自话,借尸还魂吗?难道崔莺莺看到的和我们今天看到的都是一样的《会真诗》三十韵吗?难道还有第二个元稹能写出如此夺人魂魄的《会真诗》三十韵吗?不可能,绝不可能!如果张生的诗比元稹的好,元稹断不会漠视;如果元稹的诗都比张生的好,则莺莺绝不会因诗而以身相许。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首《会真诗》三十韵,独一无二!如果是这样,那张生不就是元稹老先生自己吗?元稹啊元稹,这玩笑你可开大了。

事关重大,不能信口开河。既然《莺莺传》因诗而起,因诗而传,不如我因诗去寻真正的张生。

我翻看《全唐诗》,我找见元稹的诗。这一看啊,全明白了。

《明月三五夜》: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不是崔莺莺写给张生的诗吗?可在《全唐诗》中,白纸黑字,作者:元稹。

崔莺莺没有写过诗!自始至终都没有写过!崔莺莺不是诗人!否则,仅这一首《明月三五夜》诗,她也应该位列唐朝女诗人行列,不是大名鼎鼎的女诗人薛涛,最起码也是“蓬鬓荆钗世所稀,布裙犹是嫁时衣”的葛鸦儿吧?仅凭一诗位列唐代诗人行列的大有人在啊!可是,唐朝的诗坛上没有崔莺莺此人。莺莺写给张生的约会情诗《明月三五夜》作者原来竟是元稹本人!

如果是这样,那就解我一大疑惑。前文所说,每看《莺莺传》一到张生逾墙而来又逾墙而去,我就纳闷儿?为什么呀?凭什么呀?你莺莺写的诗,白纸黑字,“明月三五夜”不就是十五月圆之夜吗?“待月西厢下”,不就是十五的晚上你在西厢等吗?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还没有反锁卧室,“迎风户半开”嘛;“拂墙花影动”,这不明明白白就是暗示人从那棵杏树上跳进去嘛,可是,当“玉人”真的站在眼前时,莺莺却劈头盖脸数落了半天张生,没办法,张生才又灰溜溜地从杏树上“拂墙”而去。莺莺“不看菜谱看上兵法了”,着实耍了张生一回。这不奇怪吗?你邀人来,你又驱逐而去,有这么偷情的吗?不合常理。

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原来,这《明月三五夜》就是元稹在听了红娘说莺莺文才了得之后而写的一首试探莺莺的诗。元稹肯定这样想啊,一个17岁的小姑娘,能有多高的文才啊?先写一首浅显直白的投个石,问个路。于是,大笔一挥,草就《明月三五夜》,托红娘捎给莺莺。莺莺一看,肯定脸红耳热心跳啊。这是什么人?流氓啊。红娘啊,你把那诗还是给先生还回去吧。

莺莺何许人也?她一定看懂了!为防不测,明月三五夜她让红娘睡在床上等着,守株待兔。

而那边的元稹心里还在打鼓,当得到红娘送回来的《明月三五夜》时,元稹一定以为是莺莺看懂了,莺莺知道了,莺莺默许了。于是,他就受到了鼓舞,得到了尚方宝剑,干出了逾墙偷情的勾当。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好不容易跳墙而入,不仅没有抱得美人归,反而是上了一堂心惊肉跳的思想政治课,你说衰不衰?

元稹啊元稹,咱不管怎么说,也是读书人,大知识分子,这知书达理的人怎么能干出偷鸡摸狗跳梁小丑的勾当呢?这人是不是丢大发了?

看来元稹真是爱上莺莺了。为了莺莺,斯文可以扫地,颜面可以擦鼻涕。爱,是伟大的;爱,也是可怕的。爱上了,一切也就理解了。爱就爱了,元稹啊元稹,你绕这么大的弯儿干吗?

如果是这样,那就将解开我心中的另一个谜团。

元稹在普救寺的时候,一直想拥有莺莺的诗文而不得,甚是遗憾。直到在长安收到一封莺莺写来的信时,才如愿以偿,元稹如获至宝,还公开了那封信。那么,如果《明月三五夜》一诗是莺莺所写,又是莺莺所书,哪元稹还喟叹什么?遗憾什么?索取什么?你不是早就得到莺莺的真迹了吗?为什么还要向莺莺磨缠亲笔手书呢?这不自相矛盾吗?

唯一的解释是,《明月三五夜》本就出自元稹之手!他把自己对莺莺的诗歌挑逗,嫁祸于莺莺,他把自己的跳墙丑行说成是莺莺对他的主动示好,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元稹可谓用心良苦啊!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明月三五夜》的试探效果还是有的。至少元稹知道了莺莺懂诗文,而且水平还不低。于是,元稹又向莺莺发起了更猛烈的诗歌轰炸。元稹让红娘又捎来了《古艳词二首》:

之一

春来频到宋东家,垂袖开怀待好风。

莺藏柳暗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

之二

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

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惹阮郎。

这诗就写得隐晦了许多,大概只有莺莺能产生共鸣。诗中艳情自不必说,一个17岁的少女,如花似玉,情窦初开,何况她识文断字,对诗歌有甚好的感悟,莺莺看后,能不动心?能不心猿意马?能不春心荡漾?更要命的是,元稹非常巧妙地在每一首诗当中都嵌进了一个“莺”字,合在一起,正是“莺莺”的小名。这是何等的痴迷人心,又是何等的匠心独运啊?这种暗流涌动式的挑逗和从心底发出的对“莺莺”的呐喊和呢喃,都是具有极大诱惑力和杀伤力的。正因如此,莺莺这个字眼,就成为了元稹诗歌的重要基因,更是成为了揭开元稹就是张生的独特基因密码。“揄扬陶令金缘酒,结托萧娘只在诗。”正是这两首诗玉成了他们的爱情。莺莺读懂了,莺莺心动了,莺莺行动了。可以说,元稹和莺莺的相遇,也是天大的机缘巧合,才子佳人一相逢,不演绎一番轰轰烈烈的爱,枉为人,亏一生,真没用。

这让我想起了台湾诗人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我遇见你

在这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

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

莺莺是幸运的,正是在自己最美丽的时刻,元稹出现了。而她的元稹也没有无视地走过,而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动在诗里。她的元稹不允许那“颤抖的叶”和“慎重地开满了”的“花”在他眼前凋零,她的元稹更不允许他们“无视地走过”、错过。在红娘的帮助下,元稹和莺莺于贞元十六年(800年)农历二月十八日夜终于私合了。那是怎样的一个晚上啊!

元稹在随后的《莺莺传》一诗中描绘了他们相亲相爱之初夜幽会的情景: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枕头黯淡妆。

夜合带烟笼晓日,牡丹经雨泣残阳。

低迷隐笑原非笑,散漫清香不似香。

频动横波娇不语,等闲教见小儿郎。

然后,他们秘居了一个多月。

那是怎样的一个多月啊!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夜色,月光,寂静中的期待,期待中的激情,激情中的疯狂,疯狂中的欢欣,还有钟声,还有惊醒,淡淡的晨雾,轻轻。这一个月,注定是元稹的宿命。

初恋是美好的,不仅朦胧纯洁,而且真挚热烈,普救寺的西厢让他们饱尝了初涉爱河的无比甜蜜和幸福温馨,因而这对鸳鸯也是难舍难分。元稹在他们相爱的第二年写了《会真诗》三十韵,还描绘了他们海誓山盟的爱恋场景: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流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慢脸合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

……

海可枯,石可烂,唯有他们缱绻缠绵的爱情永远不会变,如漆似胶的感情将他们美好甜蜜的爱情推向了高潮。我敢断言,那时的莺莺,肯定满脑子想的都是这样的话: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爱,陶冶了人。

热恋中的人都是诗人,元稹更甚。他继续给莺莺写情诗。不过,这回用的不是莺莺的小名,而是“双文”。这是莺莺的大名吗?还是对“莺莺”这个小名叠词的昵称代词呢?不得而知。反正元稹写了这样的热恋艳词,请看《赠双文》:

艳时翻含态,怜多转自娇。

有时还自笑,闲坐更无聊。

晓月行看堕,春酥见欲销。

何因肯垂手?不敢望回腰。

感谢唐朝,让这样的幽会艳词和《会真诗》三十韵一样,完整地保存流传下来。这些诗要是拍成电影,那还不都是三级片啊!要是都写成长篇小说,那还不都是黄色小说吗?要是在文字狱时代,这些诗还不都让元稹掉一百回脑袋吗?

到此为止,这些诗歌在《全唐诗》和《元稹诗集》中都能找到,作者无一例外,都是元稹!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元稹就是张生,张生就是元稹。这太可怕了吧?这一切原来都是真的。那个始乱终弃的张生原来就是元稹本人啊!

2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

后来,元稹还是要去参加国考,他丢下了莺莺,直奔长安。

元稹这一赶考就是三年,考了两届,期间,失败、失落,让身处长安的元稹倍感寂寞,于是,返回蒲州到崔莺莺的怀抱寻求慰藉。那个时候的年轻人和现在也差不多,有爱情,没工作;有追求,没饭吃,都是最痛苦的事情。

元稹肯定是矛盾的。莺莺无疑是元稹的最爱。仕途追求一定是元稹的必须。失意之时,爱情一定是最温馨的避风港;得意之时,人生机遇一定是压倒一切的筹码。爱情诚可贵,前途价更高;二者不兼得,权将美人抛。回到长安,元稹又迷惑了。那时的长安,应该是全世界最繁华富庶的大国首都了,花花世界,鸳鸯蝴蝶,每一阵风吹过,都会让人半天缓不过神儿来,机会,诱惑……简直太多了。元稹也肯定权衡过,掂量过,摇摆过。一会儿满脑袋全是他的莺莺,一会儿满眼又都是首都的繁华。一会儿莺莺,一会儿繁华……唉,这北漂的日子不好过,蚁族难熬啊!

就在那样的岁月里,好朋友李绅又出现了,这次不是给元稹找工作,而是一次引荐,而这次引荐直接彻底改变了元稹的人生轨迹。李绅给元稹介绍认识了京兆尹韦夏卿。京兆尹是何物?那可不得了,那是大官儿,相当于现在的首都市长。谁和他攀上了关系,那还不是前途一片光明?当时,经常来京兆尹家套近乎的还有大诗人柳宗元和刘禹锡等人。再倒霉的人,命运女神在不瞌睡的时候也会看他几眼的,有的人,只要被看一眼,就会让女神吃惊。元稹就是这样的人。他没有让李绅失望,没过多久,他就泡上了京兆尹的女儿韦丛。为了自己的前程,元稹最终还是抛弃了日夜盼望他回去的崔莺莺。这个过程肯定也是既甜蜜又痛苦的,甜蜜的是首都市长的女儿成了自己的未婚妻,痛苦的是普救寺里的最爱莺莺将被抛弃。平白无故就把莺莺甩掉,于心何忍啊!那种痛苦大概只有元稹自己才能体会。诉说不得不诉说的心事,不能言说又不得不说的恋情,那是真爱,那是至爱,那是最爱啊!罢罢罢,谁让咱是穷人呢,谁让咱地位卑微呢,谁让你是我的挚爱呢?对不起了,莺莺,我必须和你分手,我必须忘记你,你爱我,你就能理解我。元稹,放弃莺莺吧,为了前途命运;元稹,不能放弃莺莺啊,始乱终弃,那还是人吗?然而,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起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罢了,莺莺,你这个尤物;罢了,莺莺,你这个妖孽。我必须有一个理由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啊!元稹啊元稹,你还是人吗?不是,我是诗人。诗人必须写诗,诗人只好写诗。于是,元稹泪流满面、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不分好歹地提笔跟莺莺决裂,写下了《古决绝词三首》:

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七月七日一相见,相见故心终不移。哪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如?春风缭乱伯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君情既决绝,妾意亦参差。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

噫!春冰之将泮,何予怀之独结?有美一人,于焉旷绝,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别!水得风兮小而已波,笋在苞兮高不见节。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之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若雪?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已焉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夜夜相抱眠,幽怀尚沉结。哪堪一年事,长遣一宵说?但感久相思,何暇暂相悦!虹桥薄夜成,龙驾侵晨列。生憎野鹤性迟回,死恨天鸡识时节。曙色渐曈曈,华星欲明灭。一去又一年,一年何时彻?有此迢递期,不如生死别。天公隔是妒相连,何不便教相决绝!

我不能相信这是元稹写给莺莺的决绝诗。三首古决绝诗叙二人分手之事,陈寅恪云:“双文非负微之,微之实先负之。而微之所以敢言之无忌惮者,当时社会不以弃绝此类妇人如双文者为非,所谓‘一梦何足惜者也。……呜呼!微之之薄情多疑,无待论矣。”(《元白诗笺证稿》)大家就是大家,连骂人都这么雅。微之,就是元稹,那是他的字。

24岁那年,元稹与比他小四岁的韦丛结婚了,决绝地斩断了他和莺莺的情丝。

25岁时,元稹与白居易同科及第,并结为终生诗友,世称“元白”,诗作号为“元和体”。白居易是元稹一辈子的莫逆之交,他两人之间的应和之诗,数量之多,诗情之厚,可以说空前绝后。如果单单看两人的往来诗作,无不以为是一对热恋情人。莫非元稹把白居易当成了自己的莺莺来假戏真做吗?绝不可能,绝不应该。何况莺莺已经淡出元稹的视野,忘记她吧!

28岁时,元稹列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第一名,授左拾遗。举明经书判入等,补校书郎。元和初,应制策第一。元稹仕途的春天来到了。金榜题名,人生大喜。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诗人孟郊如此,元稹也不例外。元和四年(809年),31岁的元稹升为监察御史,他的事业走进了上升通道。然而,就在此春风得意之时,27岁的韦丛病故了。他们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七年,韦丛给元稹生了五个子女,却仅有一个女儿活了下来。资料记载,韦丛相当贤惠,嫁元稹的时候,她是贵族千金,过着无忧无虑的奢华生活,而元稹当时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功名未建,刚入仕途的小吏。嫁给元稹以后,却不贪富贵,不慕虚荣,和元稹一直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世界上的爱,只要和油盐酱醋搅和在一起,就很少能谈得上甜蜜,生下来,活下去,这大概才是生活的真谛。这种突然变故,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人间悲剧,一幕幕上演,不知道让元稹经受了多么巨大的悲痛啊!元稹给韦丛写过许多悼亡诗篇,最著名的是《遣悲怀三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诗写得催人泪下,感人至深。要说命运的话,韦丛真是薄命。七年的恩爱夫妻真是艰难困苦,跌宕起伏啊!把人间的悲哀都浓缩在七年,让一个高贵小姐去承受,情何以堪啊!然而,韦丛后悔不?遗憾不?不知道。我以为仅凭这《遣悲怀三首》韦丛就是值得的。一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就会让世人记住韦丛,记住韦丛的贤惠仁德。人们常常拿元稹《遣悲怀三首》和苏轼的《江城子》相提并论,大概古往今来,丈夫写给妻子的悼亡诗无出其右者。

元稹是多情种。元和四年(809年)他以监察御史身份到成都,因慕女诗人薛涛芳名,便差人约请薛涛,并请薛涛在一卷“四友图”上题跋,薛涛一挥而就《四友赞》,元稹惊服,顿生爱慕之心,于是,元稹与比自己大十一岁的薛涛还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姐弟恋。元稹调回长安入翰林院后,还写书信给薛涛表达他的相思之苦:“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薛涛也写了一百多首诗给元稹,其中云:“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后来,元稹与他人完婚,薛涛则终身不嫁。

元和五年(810年)三月,元稹和人打架,得罪宦官,被贬江陵府士曹参军。刚到江陵时,因为他刚刚丧偶,好友李景俭请他狎妓嫖娼,临别时,元稹作诗赠妓:

花枝临水复临堤,也照清江也照泥。

寄语东风好抬举,夜来曾有凤凰栖。

风流之态,堪称宋代以艳词传世的柳永的师祖。在江陵,元稹又娶一个名叫安仙嫔的女子为妾,并生下三个小孩。元和九年(814年)十月,安仙嫔也突然撒手西去。元和十年(815年),元稹、柳宗元等人因为刘禹锡的一首《再游玄都观》再遭贬谪。元稹赴任通州(今四川达县)司马。到任后,又走桃花运,与裴淑结婚。

长庆元年(821年),元稹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承旨。这时他已是一个和白居易齐名的诗人,穆宗皇帝也很喜欢他的诗,致使宫中人人都知道方今有个元才子。

次年二月,元稹当上了宰相,这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时候。可惜,只当了三个月,他就和裴度两虎相斗,两败俱伤,同遭罢免。元稹被外放到同州当刺史。这以后他还担任过浙东观察使、武昌军节度使等职。

元稹一生仕途坎坷,婚姻不顺。人生浮沉之际,风流潇洒之时,他还会想当年普救寺那个女孩崔莺莺吗?或者,哪怕是偶尔想一下呢。其实,莺莺是元稹永远的痛,莺莺须臾都没有离开过元稹的心。只是他不能说,他只好写诗,他只能写诗。

他写《杂忆五首》:

今年寒食月无光,夜色才侵已上床。

忆得双文通内里,玉栊深处暗闻香。

花笼微月竹笼烟,百尺丝绳拂地悬。

忆得双文人静后,潜教桃叶送秋千。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山榴似火叶相兼,亚拂砖阶半拂檐。

忆得双文独披掩,满头花草倚新帘。

春冰消尽碧波湖,漾影残霞似有无。

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

这回他直呼其名双文了。可那诗里面定格的不还是17岁莺莺的娇羞模样吗?!

再后来,他又写《离思》五首:

其一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漫篸绿丝丛。

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其二

山泉散漫绕街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其三

红罗著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麴尘。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其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其五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许多人认为这《离思》五首是元稹怀念妻子韦丛的,也是悼亡诗,特别是第四首,那“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千古绝唱。我不这样认为,不要说在元稹那里把悼亡诗称为《遣悲怀三首》,把长相思称为《离思五首》,分得很清楚,就是混为一谈,那也是一个在悼人,一个在悼情。退一万步说,“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是人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是情话啊!可见《离思》就是元稹在思念那无可替代的崔莺莺啊!世事沧桑,星移斗转,当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不堪回首的时候,唯有他的莺莺永远那么美丽,永远那么动人,永远那么17岁,无人取代,无人可比,无人超越。只是不可言说,只能默默地埋在心底。元稹不是寻常人,吟得诗句惊世人。一句曾经除却后,再无真爱无真情。莺莺是幸运的,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将是莺莺不朽,将是莺莺永存,将是莺莺永远美丽动人。不是有人信奉不求天长地久,但愿曾经拥有的爱情吗?莺莺得到了。虽然短暂,但是美好;因为短暂,所以永恒。只是苦了元稹啊!爱是不能忘记的,虽然可以背叛,往往会更加刻骨铭心。只是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错过了,失去了,丢弃了,就只好用一生去追悔,一生去救赎,寄希望于如果有来生。难怪元稹们从首都到省城,一进歌城就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要不就唱《当爱已成往事》。人啊,你怎么不记,得到时不珍惜,失去了好后悔。就连元稹不也是难为水处思沧海,不是云时梦巫山吗?放过元稹吧,如果他一辈子就没有见过沧海,我们的情感世界该多寂寞啊,就因为他错过了,他才用一生的悔恨和泪水给我们凝练成这样的不朽绝句,不要以为那是铮铮誓言,背后全是泪水。我的诗云:

世人大多是韦丛,

柴米油盐过光景。

莺莺千年能几个?

曾经沧海巫山云。

爱就爱了,老元啊,咱当初磊落一些多好啊,大丈夫敢作敢当。莺莺啊,咱无怨无悔。不是说千年等一回嘛?变了吗?没有变!变的只是岁月,那元稹对你的爱没法变,和诗一起永固了。

元稹肯定是有心理障碍的,以致后来心理总被忏悔的阴影笼罩着,只要一听到黄莺鸟的鸣叫,他就情不自禁地心底颤抖,回首往事。41岁的时候,他写过《春晓》:

半欲天明半未明,

醉闻花气睡闻莺。

猧儿撼起钟声动,

二十年前晓寺情。

二十年过去了,几度宦海沉浮,几度生离死别,几度风雨沧桑,那个普救寺怎么就过不去呢?看那半明半未明的月夜,看那花,看那莺,还有那每天惊起他们的晨钟,一切都那么真切,一切都那么亲切,这哪儿能忘啊?

直到五十一岁,他还在怀念,写了一首《十七与君别》来表达他对莺莺的思念之心和痛悔之情。遗憾的是,这首诗已丢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无从查找。好在从白居易的《和微之十七与君别及陇月花枝之咏》中,可以窥见老元稹的内疚之情和内心独白:

别时十七今白头,恼乱君心三十年。

垂老休吟花月句,恐君更结后身缘。

埋在心底的爱,不能言说,不能表白,又不得不言说出来,只好给老朋友写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白居易不仅担心那个17岁的小姑娘“恼乱君心三十年”,三十年来你给她“吟花月句”,更担心你元稹来生来世,生生世世和这个小姑娘放不开啊!姜都是老的辣!看白居易说得多准,看得多透啊,这不一千多年了,我们还在念叨元稹和莺莺的爱嘛!我看,今后不管几千年,还得念叨下去。我们可以消失,他们已然不朽。

十七与君别,一步一回头。

晓寺钟又起,千年爱无休。

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年),53岁的元稹暴卒于武昌任所。当地百姓说,元稹是被雷劈死的。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绘画:王叔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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