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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诗史”视阈下黄遵宪诗歌的叙事艺术

2015-11-14李柏霖

中国韵文学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诗史诗人诗歌

李柏霖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晚清诗人黄遵宪(1845-1905)身遭时代之剧变,在“上感国变,中伤种族,下哀生民”的爱国情感和现实主义创作精神的驱使下,自觉继承了由杜甫开创的“诗史”创作传统,有意识地将鸦片战争以来的历史事件熔铸到诗篇之中。因此梁启超称“公度之诗,诗史也”。历来研究者往往注重从“诗史”说出发去探究黄遵宪诗歌表现了怎样的内容,对其怎样进行诗意化的历史叙事则鲜有涉及。鉴于此,本文从叙事方法的角度入手,对“诗史”视阈下黄遵宪诗歌的叙事艺术进行探析,以期全面诠释黄遵宪“诗史”的内涵。

一 感事诗的诗题、片段呈现、“联章组诗”叙事

感事诗是黄遵宪“诗史”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强调“感事”就是“诗人把具体的历史事件拉到‘后景’,而把个人的主观感受推到‘前景’”,“靠突出抒情因素而保留叙事意识来尽量避开中国诗歌语言、诗歌形式叙事功能不发达这一先天性缺陷”。黄遵宪往往巧妙地借诗题、事件片段呈现、“联章组诗”这些叙事方法来为自己真实情感的抒发提供事件背景与依托,并以此来最大化地体现自己的叙事意识。

黄遵宪常常以包含叙事信息的一段话作为题目,以交代创作缘起、旨意、对象等。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感事诗叙事性不足的缺陷,显示出诗人在创作上重“事”的倾向。像《七月二十一日外国联军入犯京师》、《读七月廿五日行在所发罪己诏书泣赋》、《闻驻跸太原》……这些题目交代了许多具体的信息,如时间、地点、人物、行为等,具有明显的叙事性。每一个题目都包含一个具体的历史事件,具有深刻的内涵和表现力,并为诗歌正文的写景、抒情、议论提供了背景与依托,形成了诗题与诗歌正文的互为呼应、互相补充的关系。黄遵宪还有一些诗题,不仅自身具有一定的叙事性,组合起来又可构成一条反映事件发展过程的线索。如《乙丑十一月避乱大埔三河虚》、《拔自贼中述所闻》、《潮州行》、《喜闻恪靖伯左公至官军收复嘉应贼尽灭》、《乱后归家》这组诗题就大致概述了诗人因太平军汪海洋部攻破嘉应州城,而被迫与家人离开家乡躲避战乱的整个经历。另外,黄遵宪还会使用字数较多的题目来饱含深情地讲述一件引发自己创作冲动的事件,如《十月十九日至沪初随何大臣(如璋)使日本即于是日由上海东渡今十二年矣》这一长题,既详细叙述了作诗缘起,又有效传递了诗人对时间流逝的感慨及对友人的思念之情,这样便为引导读者进入诗歌情境做了充足的铺垫。再如《人境庐之邻有屋数间余购取其地葺而新之有楼岿然独立无壁南武山人为书一联曰陆沉欲借舟权住天问翻无壁受呵因足成之》这一长题中,诗人巧妙地将丘逢甲的“陆沉欲借舟权住,天问翻无壁受呵”这两句题诗融入到了题目所叙述的事件过程中,这就与诗歌颔联“陆沉欲借舟权住,天问翻无壁受呵”形成呼应,强烈表达了自己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内心的无奈与抑郁之情。

在诗歌创作过程中,黄遵宪还常常选择能够体现事件一个场景或片段来达到叙事言情的目的,换言之就是以片段化的方式呈现某一历史事件。在《潮州行》一诗中,诗人选取了自己和家人在乘船前往潮州避难时却不幸遭到太平军堵截袭击这一扣人心弦的片段,进行浓墨重彩的刻画,其在逃亡过程中焦灼不安的心情在这一场景描写中也得到了有力的凸显。戊戌变法失败后,维新党人遭到了清政府的残酷迫害,身在上海的黄遵宪也因有人告密说他藏匿康有为与梁启超而身处困局。当清政府官员蔡钧奉命派兵二百余人持枪包围了诗人的寓所时,黄遵宪心情悲愤,夜不能寐。《纪事》这首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的,诗云:

贯索星连熠熠光,穹庐天盖暮苍苍。

秋风鼓吹妃呼豨,夜雨铃声劬秃当。

十七史从何处说,百年债看后来偿。

森森画戟重围柝,坐觉今宵漏较长。

黄遵宪并没有对事件经过进行详细叙述,而是将自己的困苦境遇和不平的心境浓缩在了秋夜彷徨,仰观天象的场景中。通过对场景的层层描绘,来渲染内心强烈的失落感和挫折感。在《悲平壤》、《东沟行》这两首反映甲午战争的诗歌中,诗人以流动的视角将中日交战的具体过程融会在了一幅全景式的战争图景中。而诗人对战役的看法和内心的悲愤之感也融汇到了规模宏大、形象逼真的战争画面描绘中。《读七月廿五日行在所发罪己诏书泣赋》是诗人阅读光绪皇帝所发罪己诏书后,所作的一首诗:

读诏人人泣数行,朕躬不德股肱良。

三年久矣祈群望,此罪明知在万方。

表里山河故无害,转旋日月定重光。

婆娑凤尾亲批诺,遥想天颜惨不扬。

诗人通过对群臣阅读光绪皇帝罪己诏书后伤心垂泪以及慈禧太后批复诏书这两个事件片段的精心选取,于简练叙事中巧妙寄寓了自己对光绪皇帝的同情与忠爱之情。可以说,黄遵宪精心选取的场景片段不仅能够深刻地体现事件的内涵,而且融合了自己深刻的情感体悟,使诗歌呈现出叙事、抒情浑然一体的面貌。

“联章诗”是黄遵宪感事诗中颇具特色的叙事表现形式,之所以称为“联章诗”,是因为诗人在创作这些组诗时,是将其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安排、布置的。组诗中的每首诗都是整组诗歌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它们在一个特定主题的系连下,以一定的结构方式“聚合”成一个统一的艺术整体。就像陈平原先生所说:“(联章诗)不再是同一题材的反复吟咏,层层渲染;而是有明确的叙事意识,把组诗作一结构整体来安排,借首与首之间的连接,来表现事件的发展过程,把‘史’真正落实到‘诗’中。”

黄遵宪好为组诗,这些组诗既有绝句、律诗的联章,又有古诗的联章,而且少则数首,多则十几首、几十首为一组。其中主要包括:《乙丑十一月避乱大埔三河虚》(8首)、《拔自贼中述所闻》(6首)、《香港感怀十首》、《羊城感赋六首》、《马关纪事》(5首)、《台湾行》(4首)、《感事》(8首)、《己亥杂诗》(89首)、《己亥续怀人诗》(24)首、《天津纪乱十二首》、《京乱补述六首》等。通过这些主题鲜明的组诗,中华民族在鸦片战争以后所遭受的凄风苦雨、诗人坎坷曲折的人生历程以及复杂多变的情感历程得到了丰富生动的展示。而从章法来看,黄遵宪组诗的“组合”不是随意拼凑而成,它们之间相互衔接,彼此照应,有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如《台湾行》(4首)主要反映了清政府在甲午战争后,割让台湾岛于日本这一历史事件。第一首中,黄遵宪先以沉痛的笔调交代了清政府割让台湾岛这一历史事件,表达了自己悲痛激愤的心情和台湾人民誓死反对割让台湾的决心。第二首中,诗人回忆了台湾人民得知割台消息后,坚决反对清政府割让台湾之举,并且拥立巡抚陈(唐)景崧为总统谋求自立的历史过往,诗中流淌着一股强大的悲壮慷慨之气。第三首诗中,黄遵宪写日军以武力进攻台湾,台湾军民无力抵抗,最终俯首投降的惨状,而诗人对战局失败的惋惜郁闷之情也在叙述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第四首中,诗人于无可奈何中抒发深刻感慨,评议了台湾军民反抗日军侵略失败的主要原因。四首诗围绕台湾割弃这一主题形成一个整体,而诗人复杂的情感变化也在这一诗歌整体中得到了清晰地反映。再如《感事》(8首)是黄遵宪有感于戊戌政变而作的一组诗,诗的第一首从慈禧太后幽禁光绪皇帝并重新“训政”之事叙起,诗境哀婉凄凉,为后面七首的发端。第二首承接第一首,言维新运动失败的直接原因在于袁世凯对维新事业的出卖,而且诗人表现出了对谗恶的强烈愤恨。第三首、第四首、第五首写清政府残酷镇压维新派的各种举动,诗人对惨遭迫害的维新人士的同情溢于言表。在最后三首中,诗人则主要表达了自己对戊戌政变的反思与感慨。整组诗首尾完整,层次清晰,意脉连贯,抒情深刻。应当指出的是,黄遵宪以“联章组诗”来进行完整的叙事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抒发个人情感,因而所写事件是粗线条的,亦缺乏对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的塑造。

二 以人物塑造为内核的特写式叙事

“以人物塑造为内核的特写式叙事”是指以一个历史人物为中心来选择、提炼典型事件,并借助叙事来塑造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而从反面来说,只有把人物放置于围绕他们发生的历史事件中去,在特定的时空中去展示他们的性格特征和真实生存状况,这样才可以揭示时代与社会的特性,最大程度地还原人物的历史面貌。

描写人物时,黄遵宪注重选取、提炼典型事件来凸显人物的性格特征。在《冯将军歌》、《降将军歌》《度辽将军歌》、《聂将军歌》中,诗人多次直接再现了重大历史事件。《冯将军歌》写1885年中法谅山之役;《降将军歌》描写了北洋水师在威海卫战役中投降日军一事;《度辽将军歌》再现了田庄台战役中清军溃败的惨象;《聂将军歌》则写八国联军入侵大沽炮台,清军奋力抵抗的经过。诗中人物的性格,就是在这些历史事件的演绎中呈现出来的。也只有在这些具体的历史事件中,我们才能够直观历史人物的性格特征:冯子材的勇猛刚毅、丁汝昌的守信重诺、吴大澄的好大喜功、聂士成的忠诚英勇,才能理解是何种性格因素影响着着人物的行动。可以说,离开了人物的经历和事件的依托,诗中人物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展现其形象及性格特征的舞台便会轰然倒塌,人物的历史感与真实感也就无法还原。当然,为了避免历史人物的性格淹没在大量史事中,黄遵宪非常注重选择高度集中、精炼的典型历史事件来构成主要矛盾冲突,让人物性格特征在典型事件的进程中丰满起来。上文所提到的一系列历史事件就是诗人精心选择的能够高度浓缩、凝练地塑造人物形象的事件。而且诗人不是凭空捏造事件,而是依据史料来选择典型事件的,因而历史人物形象的真实性并不会因为诗人“去粗存精”的艺术加工方法而受到削弱,恰恰相反,读者能在诗人所叙述的典型事件中更为深刻、真切地体会到人物的核心特色。但是,这也并不是说历史人物是为演绎历史事件而存在的,为了不让人物成为单纯讲述历史事件的“说书人”,黄遵宪非常注意以人物为中心来叙述事件。如《冯将军歌》中,“将军”这一代称在全篇中连缀使用,共出现有十六次之多,不仅“刻画将军虎虎如生”,而且在人物的具体行动中事件的发展也得到了全面展示。在《聂将军歌》《度辽将军歌》中诗人也多次使用“将军”这一代称,来显示人物行动与事件发展的密切联系。而在《降将军歌》中诗人则直接化身为历史人物,为主人公“丁汝昌”代言:“船头立者持降旗,都护遣我来致词:我军力竭势不支,零丁绝岛危呼危,……六千人命悬如丝,我今战死彼安归?……全军旗鼓我所司,本愿两军争雄雌,化为沙虫为肉糜,与船存亡死不辞。今日悉索供指麾,乃为生命求恩慈,指天为正天鉴之。”这段独白不仅揭示了人物内心隐秘、矛盾的情感,而且交代了丁汝昌率军投降一事的内在“隐情”。总之,黄遵宪在《冯将军歌》《降将军歌》《度辽将军歌》《聂将军歌》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紧密地依托于历史事件,但也没有湮灭在历史事件中,这不得不说是得益于黄遵宪以典型事件来塑造人物,并以历史人物的行动来展现事件发展过程的叙事方法的运用。

黄遵宪善于用细节叙事来强化客观事实,突出人物形象。为了反映事件的真实状态,塑造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寄寓自己的爱憎情感,黄遵宪着力描写的诸多内蕴丰富、细腻逼真的细节来刻画人物性格,强化叙事效果。比如《冯将军歌》中的“中原荡清更无事,每日摩挲腰下刀”;“手执蛇矛长八丈,谈笑欲吸匈奴血”;“将军一叱人马惊。从而往者五千人”,这些惟妙惟肖的动作、神态描写不仅细致地刻画了冯子材将军极具个性魅力的英雄形象,而且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对冯子材这一英雄人物的赞美之情。《聂将军歌》中黄遵宪用“将军墨墨泪如雨,呼天欲诉天不闻”,“将军仰天泣数行,众狂仇我谓我狂”的神态描写将聂士成因剿杀义和团而遭到政府谴责后内心的痛苦与压抑刻画得生动逼真,而黄遵宪对英雄末路的同情与惋惜之情也包裹其中。《降将军歌》中,“可怜将军归骨时,白幡飘飘丹旐垂。中一丁字悬高桅,迴视龙旗无孑遗,海波索索悲风悲”这一环境描写,纯从细处着笔,格调悲凉,每一意象都蕴含着无限的悲情。借助对环境的精细渲染,丁汝昌这一人物的悲剧命运也得到了有力的揭示。除了借助动作细节、神态细节、环境细节来展开叙述、塑造人物,黄遵宪还精心设置了物件细节来参与叙事,点染人物。在《度辽将军歌》中,刻有“度辽将军”四字的“汉印”这一物件细节在诗中反复出现,贯穿全篇始终,在叙事和刻画人物方面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钱仲联先生认为“以印为线索绾合,趣极妙极”。如果典型历史事件是在构建人物的骨骼,那么细节描写就是血肉,没有诗人对动作细节、神态细节、环境细节、物件细节的精心描写,冯子材、丁汝昌、吴大澄、聂士成这些历史人物形象的塑造也会受到极大的削弱。

黄遵宪的“特写式叙事”还表现在聚焦与非聚焦的合理运用。杨义先生认为:“所谓视角是从作者、叙述者的角度投射出视线,来感觉、体察和认知叙事世界的;假如换一个角度,从文本自身来考察其虚与实、疏与密,那么得出的概念系统就是:‘聚焦’和‘非聚焦’。”他还进一步指出:“聚焦和非聚焦是相对的,是相反而相成的。在中国传统术语中,聚焦为实、为密,非聚焦为虚、为疏。不把一部分事情虚化和疏淡,就不可能集中笔墨去聚焦;反过来,不在一些事情上周密实在地聚焦,所谓虚和疏的非聚焦也就失去了立足点。”黄遵宪以特写的方式来塑造人物形象就十分注重聚焦与非聚焦的选择。如《冯将军歌》中,诗人对冯子材在战场上率师纵横驰骋的英勇形象进行了浓墨重彩的刻画,对敌军的状况,则以“敌军披靡鼓声死,万头窜窜纷如蚁”两句带过。这样的聚焦与非聚焦的选择不仅可以突出冯子材英勇善战的形象,而且可以借对冯子材的礼赞来鼓舞已堕之士气。在《降将军歌》中,黄遵宪几乎没有花费笔墨去写丁汝昌领导的北洋水师与日军在威海卫展开的正面交锋,而是选择了丁汝昌被日军围困于刘公岛后矛盾挣扎的内心世界加以聚焦。四面楚歌的战争环境、困守将士的生存状态以及丁汝昌孤立无援的政治处境都通过聚焦得到了集中表现。而聚焦的确立,在挖掘出丁汝昌在绝望中自杀的深层心理的同时也折射出了在丁汝昌重信守诺的人格魅力。在《度辽将军歌》中,黄遵宪对吴大澄狂妄自大且迂腐不化的性格特征的聚焦,已经使读者可以较为直接地对人物的行动加以判断,因此诗人只是以“待彼三战三北余,试我七纵七擒计。两军相接战甫交,纷纷鸟散空营逃”简单交代了战争的结果。同时,诗人对战争形势的疏化处理,也能够触发读者广阔的想象力,对聚焦的内容加以映衬和升华。在《聂将军歌》中,黄遵宪重点写了聂士成镇压义和团、抗击八国联军且英勇就义的光辉故事,突出了其忠诚勇武的高尚品行,但是对聂士成残酷剿杀义和团并伤及无辜百姓的不仁之举却进行了虚化处理。《拳匪纪事》中就曾记载:“聂军门遂发令开枪,继以大炮,当时轰毙团民六七百名,轰毁乡村五座,死伤居民无数。”可见人物形象的正面与否也是聚焦选择的结果,而选择则凝聚着诗人的价值取向。总之,聚焦与非聚焦的安排是黄遵宪用以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的叙事技巧,而且聚焦与非聚焦的共构互补使黄遵宪的“特写式叙事”呈现出饱满的艺术张力。

三 始末清晰的完整叙事

所谓“始末清晰的完整叙事”,就是以一个历史事件作为叙述中心,深入历史事件的内部,详细地交代事件的前后始末和发展过程。这种叙事方式以叙述完整事件为主,讲究情节发展的线性时序、因果关系和连贯性,能够完整客观地再现一段具有重要意义的历史过往。《逐客篇》、《罢美国留学生感赋》、《流求歌》、《锡兰岛卧佛》、《番客篇》、《越南篇》这些长篇叙事诗就突出体现了黄遵宪对叙事完整性的追求。

在黄遵宪的长篇叙事诗中,场面的叠加往往能够形成一种完整的叙事。细读黄遵宪的《逐客篇》、《锡兰岛卧佛》、《罢美国留学生感赋》、《番客篇》这些长篇叙事诗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即事件的发展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个繁简不等的场面的叠加、转换构成了事件的完整进程,而且诗人强烈的爱憎情感也渗透在一个个精彩的场面中。例如在《番客篇》的前半部分由“礼堂、迎宾、结亲、喜宴、观戏、休憩”六个精彩场面连缀而成,诗歌的后半部分则将对婚礼的座上客的介绍浓缩在了一个个精心结撰的场面中。这样,黄遵宪就用数个叠加的场面完成了对南洋华侨举办婚礼这一故事框架的填充,而且每一个场面中都浸透着诗人对海外华侨的深情厚谊。再如《罢美国留学生感赋》向我们描述了赴美留学生被裁撤归国这一历史事件的前后始末。诗歌的叙事情节可以切割成若干个相对独立的场面:清政府选拔留学生;留学生在美国学习生活;清朝官员吴惠善苛责留学生;吴惠善奏请裁撤留美学生;留学生乘船回国。这些场面以时间的推移为线索连缀在一起,使诗歌的叙事脉络极为明朗。同时,这些凝合着诗人悲愤心情的场面也暗示了清朝官员的各种丑态及国家趋于衰败的态势。值得注意的是,黄遵宪在场面描写过程中,往往会使用一些口语化的语句,如《罢美国留学生感赋》中的“千花红毾登毛,四窗碧琉璃,金络水晶柱,银盘夜光杯。乡愚少所见,见异辄意移。家书说贫穷,问子今何居。……”再如《番客篇》的“白人絜妇来,手携花盈筐,鼻端撑眼镜,碧眼深汪汪。头裹波斯帽,食饮如渴羌。……。”这些清新流利、平易晓畅、恺切动人的口语化描写,既使诗歌具有了写实的魅力,又给人以独特的艺术感受。而这种真实自然的叙事效果的形成固然得益于诗人以形式较为自由的歌行体作为表现载体,但更为重要的还是与黄遵宪追求“我手写我口”的诗歌观念和不避俚俗、力求创新的创作态度密切相关。

为了自然、完整的展现历史事件的发展过程,黄遵宪在叙事时间的处理上以事件的顺序为主,按照事件发展的自然时序,循序渐进地将事件的前后始末叙述出来。但是如果仅采用直线式的叙事方式,不仅会使叙事落入直陈时事的窠臼,而且不能充分反映时势的复杂多变。因此黄遵宪采用加快叙事时间的运行速度以及插叙、补叙来叙事。这些时间操作方式与顺序有机结合并融为一体,使诗歌内容更为深广,表现也更为摇曳多姿。《逐客篇》开头云:“呜呼民何辜,值此国运剥!轩顼五千年,到今国极弱。”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凝聚在短短的四句诗中,巨大的叙事时间跨度不仅体现了诗人强烈的历史反思意识,而且有效增强了叙事的感染力。还有像《罢美国留学生感赋》:“汉家通西域,正值全盛时。南至大琉球,东至高句骊,北有同盟国,帝号俄罗斯,各遣子弟来,来拜国子师。……于戏盛德事,慨想轩与羲。自从木兰守,国势弱不支,环球六七雄,鹰立侧眼窥。”《锡兰岛卧佛》:“大风西北来,遥天海波黑,茫茫世界尘,点点国土黑。虽曰中国海,无从问禹迹。近溯唐南蛮,远逮汉西域,旧时职贡图,依稀犹可识。”《越南篇》:“于戏我大清,堂堂海外截。封供三番属,有若古三蘖。流求忽改县,句骊不成国。右臂既恐断,两足复悲刖。今日南越南,戎夏又交捽。茫茫吊禹迹,眼见日乖剌。”在这些诗歌开头令人眼花缭乱的时间流转中,诗人完成了对昔日强国今日之惨状的描写,并将自己对古今变化、国家盛衰的无限感慨融入到了对时间的大跨度、高速度的精心操作中。这种“以时间整体观为精神起点,进行宏观的、大跨度的时空操作”的叙事方式一般出现在小说的开头,黄遵宪能够将其运用到诗歌创作中,可见其叙事才能和创新力的卓越。补叙是指根据情节需要,对前面所叙述的事件做一些补充性的叙述,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表达主题,使叙事完整,行文跌宕起伏。例如《逐客篇》叙述了美国议院决议驱逐华工这一事件之后,在结尾补叙道:“慨想华盛顿,颇具霸王略。檄告美利坚,广土在西漠,九夷及八蛮,一任通邛笮。黄白红黑种,一律等土著。逮今不百年,食言曾不怍。”这番补叙与前面的叙事形成强烈的今昔对比,烘托了诗歌的悲剧氛围。再如《罢美国留学生感赋》在叙完留美学生被裁撤回国一事后,又补叙了康熙时期,政府大力提倡学习西学的状况。这段补叙讽刺了晚清政府的腐败昏聩,有力地传达出黄遵宪对清政府裁撤留学生回国这一举措的批判及否定态度。插叙是指在叙述某一中心事件的过程中,为了帮助读者深入了解叙事内容,暂时中断叙事线索,插入一段与情节相关的内容的叙述,然后继续按叙事线索叙述。例如《流求歌》中,诗人在叙述日本吞灭流求国这一事件时,插入了对日本明治维新情况的概述。这一内容的插入,不仅揭示了日本能够吞灭流求国的深层原因,而且从侧面透露出了诗人对改革维新的渴望。再如《番客篇》中,黄遵宪通过“蒜发叟”之口对参加华侨婚礼的座上客依次进行介绍的同时,插入了对他们从艰苦创业到收获成功的人生历程的叙述。这些插叙彰显了南洋华侨的创业事迹,烘托出诗人对南洋华侨吃苦耐劳、勇敢坚毅的创业精神的赞扬和敬佩。还有《锡兰岛卧佛》中,诗人在介绍完卧佛后,又插入了一段关于印度佛教传播历史的叙述,然后才转而叙述佛教对当时世界的影响。这种结构安排方式,既给叙事过程提供了特殊信息,又使叙事气势显得曲折不平。总之,诗人对叙事时间的恰到好处的处理,不仅不会改变整个叙事文本的时间顺序形态,而且能够在突出叙事重点,明晰因果链条的基础上使叙事充满活力。

作为一个注重在诗歌创作中凸显率真自我的诗人,黄遵宪不只追求所叙述事件的完整性,在叙事过程中他还时常会摆脱叙事者的身份,有意识地、大规模地、不遗余力地发表议论,抒发情感。黄遵宪的长篇叙事诗中有多处精彩的议论,以下仅举几例来说明。《逐客篇》中,诗人在诗歌结尾议论美国政府驱逐华人一事道:“吁嗟五大洲,种族纷各各。攘外斥夷戎,交恶詈岛索。今非大同世,祇挟智勇角。芒砀红番地,知汝重开拓。飞鹰倚天立,半球悉在握,华人虽后至,岂不容一勺。……不如黑奴蠢,随处安浑噩。堂堂龙节来,叩关亦足躩。倾倒四海水,此耻难洗濯。他邦互效尤,无地容漂泊。远步想章亥,近攻陋卫霍。茫茫问禹迹,何时版图廓?”可以说,黄遵宪将自己对现实的深刻认识与强烈的爱国情感熔铸成为了这段充满现实主义精神的议论,其目的在于批判种族主义的危害,唤起清政府改革自强意识的觉醒。其他如《罢美国留学生感赋》中,诗人在叙明留学生被遣送回国的原因后议论道:“愿言华学生,留为国光辉,此来学日浅,难言成与亏,颇有聪颖士,利锥非钝槌,忽然筵席撤,何异鞶带递。本图爱相助,今胡弃如遗?”这段议论言辞精炼、实事求是、说理透彻,从各方面指出了清政府裁撤留学生回国这一举措的弊端。《锡兰岛卧佛》中黄遵宪则多次以辛辣、嘲讽的语气发表了自己质疑与排斥佛教的议论,如“西天自在王,高据黄金榻,千百氈裘长,膜拜伏上谒,西戎犬羊性,杀人日流血,喃喃颂经声,竟能消杀伐,藏卫各蕃部,无复事鞭挞。”从上述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黄遵宪观点鲜明、感情强烈、笔势纵横、言辞精炼的议论与诗歌的叙事内容相互融合,使叙事诗慷慨激烈且具有鲜明而强烈的时代气息。

四 结语

从“诗史”视阈出发,我们可以看到黄遵宪的叙事诗,方法多样,运用灵活。这一方面与诗人感时抚事的创作心态有关系,另一方面也得益于诗人对诗性叙事的积极探索与自觉追求。对于感事诗,黄遵宪注重从叙事结构形式入手去实现诗歌的叙事功能;对于人物特写类叙事,黄遵宪则以典型事件的选择、细节描写塑造人物,叙述事件。而场面的叠加、对叙事时间的操作以及大量议论插笔,则是黄遵宪对客观事件进行完整叙事时所采用的叙事策略。总之,黄遵宪将一个时代的历史事件匠心独运地组织在多种叙事方法中,使其“诗史”作品摆脱了单调、枯燥的直陈时事的面目,而具有了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1]黄遵宪.钱仲联笺注.人境庐诗草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梁启超.饮冰室诗话[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3]陈平原.说“诗史”兼论中国诗歌的叙事功能[A]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4]王蘧常.国耻诗话[M].上海:新纪元出版社,1947.

[5]钱仲联.梦苕庵诗话[M].济南:齐鲁书社,1986.

[6]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7]黄遵宪.陈铮编.黄遵宪全集(第一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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