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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骨与绮靡:陆机的两种不同诗风及成因

2015-11-14

中国韵文学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诗风陆机风骨

崔 淼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西晋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个特殊时期,它上承汉魏诗歌的风骨辞采,下开南朝诗歌的清靡华艳,在艺术的不断尝试与变革中体现出自身的特色。《文心雕龙·明诗》云:“晋世群才,稍入轻绮……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宋书·谢灵运传》云:“降及元康……缛旨星稠,繁文绮合。”虽有左思、刘琨那样语言质朴、崇尚风力的作者,但西晋诗歌给人的总体印象依然是艺术追求胜于情感表达,缺乏建安时期的风骨慷慨以及正始时期的寄托遥深。而陆机由于被钟嵘《诗品》称为“太康之英”,似乎就成了西晋繁缛柔靡诗风的代表,论者亦以此作为评价陆机诗风的基调。《文心雕龙·才略》云:“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诗品》云:“才高词赡,举体华美。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沈德潜《古诗源》云:“士衡以名将之后,破国亡家,称情而言,必多哀怨,乃词旨敷浅,但工涂泽,复何贵乎?”不管语气如何,才高辞繁、骨气柔弱已然成为不同时代评论者的共识。但是,如果仅凭文采取胜,陆机何以能够获得历代诗人、论者持续不断的关注?唐太宗只为《晋书》中的四人写了论传,陆机即是文学领域的唯一代表。《诗品》称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文章之渊泉也”,又是何其超群的评价。其实,如果梳理历代诗论,似乎又能够发现关于陆机诗歌的另一种观点。卢照邻《南阳公集序》云:“二陆裁诗,含公干之奇伟。”《河岳英灵集》云:“元嘉以还,四百年内,曹、刘、陆、谢,风骨顿尽。”王夫之《古诗评选》云:“如此作者,风骨自拔。”这不是说陆诗有气质,有风骨吗?甚至堪与建安风骨的代表曹植和刘桢并列。其实这看似矛盾的评论正反映了陆机诗风的两种特质:一方面讲究辞采,文辞繁复,呈现典雅绮靡之态;另一方面情感深沉,风骨挺拔,呈现慷慨沉郁之姿。故唐太宗论赞云:“文藻宏丽,独步当时;言论慷慨,冠乎终古。”注意到陆诗风骨与辞采兼备的特点,这个评价是比较公允全面的。当然,至于这种兼备能够到达什么程度,在艺术上是否完美,是可以商榷的问题。要言之,全面认识陆机诗歌风格,追溯推动这种诗风形成的各方面因素,不仅关系到对其本人诗歌成就的判断,也关乎对西晋诗歌价值与地位的评价,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

一 陆机的两种主要诗风

一、慷慨沉郁

慷慨是汉魏作者常用的词汇。古诗《西北有高楼》云:“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李善注引《说文》云:“慷慨,壮士不得志于心也。”《文心雕龙·明诗》评建安诗歌云:“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时序》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因此慷慨含有感慨激昂之意。而这种情绪来自于“不得志于心”,那么其中又含有抑郁忧愤之气。作为一种诗歌风格,可以理解为用劲健质朴的语言抒发感慨不平之情。陆机本人也经常在诗中使用慷慨一词。如“慷慨遗安愈,永叹废寝食”(《赴洛二首》),“长吟泰山侧,慷慨激楚声”(《泰山吟》)等。慷慨诗风较多出现在其有关赠答送别、天道崇替、功名迟暮以及军旅行役的作品中。如《赠冯文罴》诗,冯文罴与陆机同事愍怀太子,冯调任斥丘令,陆机用“伫立望朔涂,悠悠迥且深。分索古所悲,志士多苦心”表达自己“慷慨谁为感,愿言怀所钦”的惜别之情,语言质朴,画面开阔。清吴淇评曰:“其一片慷慨,久郁于怀,特借熊以发耳。”《猛虎行》写陆机为树功名而不得不与世浮沉的矛盾心情。“急弦无懦响,亮节难为音。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襟”一句很能表现作者抑郁不平之气,语言劲健。陈祚明评其“并得古诗风调”,当即指此慷慨之风。《饮马长城窟行》沿袭古辞风味,表现出征北方战士奋勇杀敌、不以“驱马陟阴山,山高马不前”的险恶环境以及“师克薄赏行,军没微躯捐”的黯淡前途为虑的慷慨志气。“猃狁亮未夷,征人岂徒旋?未德争先鸣,凶器两无全”,既有视死如归的气魄,又含悲凉慨叹之音。

沉郁最早见于屈原的《九章·思美人》:“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菀即郁。钟嵘《诗品序》评梁武帝云:“体沉郁之幽思。”陆机自己在《思归赋》中亦云:“伊我思之沉郁,怆感物而增深。”陈廷焯云:“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综合来看,沉郁表达的是作者深沉郁结的情思,作为诗歌风格常与悲凉哀婉相联系。沉郁风格与慷慨风格涵盖的题材大体相近,但情绪低沉,忧思和萧瑟的程度更深。用《苦寒行》和《饮马长城窟行》相比较,同样表现军旅征战,后者表现的是将士慷慨赴死的志气,而前者则用“凝冰”、“积雪”、“阴云”、“悲风”、“寒鸟”、“玄猿”等极力渲染北方艰险的环境和将士“惨怆”的心情,色彩阴冷,感情抑郁。故陈祚明评其“‘阴云’四句,萧蔘悲动,士衡句如此者少”,在对陆机诗风一边倒的繁缛柔靡的评价下,能够看到此诗沉郁悲凉的特色,可谓独具慧眼。在思乡怀人的赠答诗中,沉郁的风格更加明显。如《为陆思远妇作》《为顾彦先赠妇二首》,虽是代言,但“岁暮饶悲风,洞房凉且清”,“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日月一何速,素秋坠湛露。湛露何冉冉,思君随岁晚”等句,却将相思怨别之情写得深沉哀婉。与弟陆云惜别的《豫章行》和偶遇乡人的《门有车马客行》叙写离情乡思。后者在叙述故乡亲友零落后云:“市朝互迁易,城阙或丘荒。坟垄日月多,松柏郁芒芒。”对人生短暂、世事沧桑悲慨已极,表面上却只作客观描绘,深得“神余言外”之旨。

有时一首作品慷慨沉郁兼而有之。如《长歌行》,既有感叹“荣华夙夜零,体泽坐自捐”的低沉,又有“慷慨亦焉诉,天道良自然。但恨功名簿,竹帛无所宣”的不平与感慨激昂,表现出作者矛盾复杂的情感世界。陆机此类诗作,在艺术上较为劲健质朴,含蓄深婉,感情真切饱满,画面苍茫开阔,较少使用对偶和华丽辞藻,重视气韵和风骨,带有汉魏古诗的风调,对于此类作品论者常以“古直”、“悲凉”等论之,是陆机诗风中重要但受到忽视的一个方面。《赠弟士龙》《赴洛二首》《又赴洛道中二首》《短歌行》《梁甫吟》《月重轮行》《日重光行》《泰山吟》《挽歌三首》及《拟古十二首》中的部分篇章等都属此类风格的作品。

二、典雅绮靡

《文心雕龙·体性》中有“典雅”一体,体即风格。篇中云:“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雅与奇反”。《文镜秘府·论体》云:“至如称博雅则颂论为其标,语清典则铭赞居其极。”《诗品》评嵇康云:“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评应璩云:“善为古语,指事殷勤,雅意深笃。”由此可知“雅”属诗经六艺,典雅的风格来自于对儒家经典的学习与吸收,语言应雅正古奥,庄重含蓄,不为新奇轻浮之语。如上述《文镜秘府》所举“颂论铭赞”,都是严肃庄重的文体。陆机有不少宴饮赠答的四言诗即属于此种风格。如《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赋诗》《皇太子赐䜩诗》歌颂晋朝勋业和愍怀太子德行,雍容典雅。不少词语源于《诗经》《尚书》。如前者“乃眷斯顾,祚之宅土”,李善注云:“《毛诗》曰:‘乃眷西顾,惟此与宅。’”后者“福禄来格”语出《诗经·大雅·凫鹥》“福禄来成”。不过此类作品大都是应酬之作,堆砌古语,行文板滞,艺术成就并不很高。不过,一些和平辈之间的酬唱及感时伤世之作,倒是能够写出真情实感。如《赠潘尼》赞美潘尼归隐之志云:“舍彼玄冕,袭此云冠。遗情市朝,永志丘园。静犹幽谷,动若挥兰。”用幽谷芳兰衬托潘尼的高洁,语言典雅清丽,生动自然。王夫之评曰:“取之广远,会之清至,出之修洁”,可谓得之。《塘上行》《君子行》《秋胡行》则注重说理,表现对天道人事、福祸缘由、功名命运的体悟。《塘上行》以“江蓠”易萎为喻,表现“天道有迁易,人理无常全”、“愿君广末光,照妾薄暮年”的仕途困顿之情。“发藻玉台下,垂影沧浪渊。霑润既已渥,结根奥且坚。”体用比兴,寓理于景。宋徵璧《抱真堂诗话》评云:“俱《三百篇》之遗”,指出此作典雅比兴的特色。《君子行》《秋胡行》带有玄言色彩,但兼采历史故实,显得充实深邃而并不乏味。如前者用伯奇掇蜂和颜回见疑的典故,表现“人道险而难”、“朗鉴岂远假,取之在倾冠。近情苦自信,君子防未然”的哲理,借事悟理,含蓄悠远。

绮靡源自陆机《文赋》中“诗缘情而绮靡”的著名观点。对于绮靡人们有很多不同的理解。这里采用姜剑云先生“其两个字中的每一个字都有各自词素特定的含义”的说法,将“绮”字解释为华丽,将“靡”字解释为“细密”。李善注云:“绮靡,精妙之言。”“绮”,《汉书》颜师古注云:“绮,文缯也,即今之细绫也。”是一种有花纹的绢帛。“靡”,《方言》云:“东齐言布帛之细者曰‘绫’,秦、晋曰‘靡’。”郭璞注云:“靡,细好也。”此外,《文心雕龙·时序》云:“结藻清英,流韵绮靡。”故绮靡合言尚可指诗歌韵调流丽动听。绮靡一般被认为是陆机最典型的诗风,表现在四个方面。首先是词汇丰富华丽,即钟嵘所谓“词赡”。《君子有所思行》用“清川”“华薄”“绮窗”“兰室”等表现洛阳宅第的华丽;《日出东南隅行》用“玉泽”“翠翰”“金雀”“琼佩”等形容女子的美貌与服饰;《前缓声歌》用“翠盖”“琼鸾”“玉衡”“鸣和”等描绘仙人的仪仗。这些词汇声色相宣、艳丽精美。吴淇评《日出东南隅行》云:“此诗写艳,可谓尽态极妍,令人目眩”。其次是对仗精工。陆机有意识地讲究对仗技巧,如《又赴洛道中二首》“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拟青青陵上柏》“飞阁缨虹带,层台冒云冠”,《悲哉行》“和风飞清响,纤云垂薄阴”等句,从词性、色彩、练字、意境来看,都对得严密工整,可以看出作者的苦心。第三是声韵和谐流丽。西晋时期虽然没有明确提出“四声”、“八病”的声韵法则,但诗人普遍开始注意声韵安排。从声看,陆诗中有34首使用了双声叠韵词如:缠绵、惆怅、窈窕等,32首使用了重叠词或叠音词如:嘈嘈、靡靡、冉冉、萋萋、泠泠等;从韵看,陆诗的用韵非常丰富,不仅有平有仄,仄韵当中还特别注意入声韵单押。另外相对于汉魏诗歌的一韵到底,陆诗常使用转韵技巧,有相同声调内的转韵,也有平仄韵互转。这些声韵技巧的使用,不仅使诗歌音调悠圆,更重要的是使声与情更加和谐,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第四是写景铺排细密。陆机习惯“寓目辄书”(《诗品》评谢灵运语),对眼前的景物作全景式铺排,采用“赋”的手法进行细致繁复地描绘。如《悲哉行》以芳春佳景反衬自己北游异乡的伤情。写鸟,就有时鸟、时禽、鸠鸟、仓庚;写草木,就有蕙草、幽兰、长秀、女萝、蔓葛,从声、色、动、静、远、近等不同角度反复渲染,充分体现了铺排细密的特色。故陈祚明评其有“写尽”之感。

绮靡是陆机得到的最多的诗风评价,由于这是诗歌在艺术追求上的起步,难免有一些稚嫩和缺陷。比如陆机的对仗有时一个意思拆成两句,即后人论律诗对仗所谓的“合掌”之病,亦同刘勰所云之“析文以为妙”,如《赴洛二首》:“慷慨遗安愈,咏叹废寝食”,上下两句都是因叹息而寝食难安之意。而写景的铺排细密又容易造成物象的罗列堆积,缺乏灵动和韵味,而遭来不少非议。沈德潜《古诗源》评其:“遂开出排偶一家。”但这样的作品在陆机全部诗作中并不多,不应因此掩盖其艺术上带有创新的成功之作。追求绮靡代表着西晋文学精神的自觉和诗歌艺术的发展,应当得到肯定。且绮靡在两晋南朝的评论话语中是褒义词,包含着华丽、清丽、清新等多种内涵,试看陆诗《当置酒》“日色花上绮,风光水中乱”、《悲哉行》“和风飞清响,纤云垂薄阴”,《班婕妤》“春苔暗阶除,秋草芜高殿”等句,语言虽经雕琢,却显得清新自然,不可因前人的一些指摘就将“绮靡”归于浮艳空洞的南朝宫体一流。

总体来看,慷慨沉郁重风骨劲健,偏重于情感和内容的表达;典雅绮靡重辞采富赡,偏重于艺术和形式的雕琢,形成了陆机的两种主要诗风。有时两种诗风有某种程度地交织,体现了陆诗风骨辞采兼备的特色。

二 不同诗风的形成原因

首先是交错的时代环境。

从政治环境看,晋代是一个风云诡谲的时代。陆机主要的政治和文学活动集中在武帝朝末期和惠帝朝。名士们在贾谧专权、八王乱政等事件中举步维艰,朝不保夕。陆机先后从事互为政治对手的杨骏、贾谧、赵王司马伦等,在充满个人恩怨的政治斗争中,言辞稍有不当便可招致罪名。他因担任中书郎被齐王司马冏怀疑参与司马伦《九锡文》和惠帝《禅诏》的起草而欲加罪就是一例,《见原后谢齐王表》云:“臣本以笔札见知,虑逼迫不获已。”另一方面,陆机虽仕晋,但亡国破家之恨始终挥之不去。《叹逝赋》“悼堂构之颓瘁,愍城阙之丘荒”暗示了这种情绪。他在《吴丞相江陵侯陆公诔》《吴大司马陆公诔》中多次以自豪的语气提及父辈。而《辩亡论》《五等诸侯论》的纵横捭阖则显示出其对施展政治才华的渴望。说到底是想重振南人的气势,为故国和家族延续尊严。而亡国之臣和青年才俊的微妙身份,使陆机在前述的政治环境下很容易受到猜忌,故此种心理只能采用非常隐晦的手法表达。如《羽扇赋》虚拟了一个宋玉使用南方羽扇先遭诸侯嘲笑后被称善的故事。又如《赴洛二首》“忧苦欲何为,缠绵胸与臆”,《赠从兄车骑》“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长安有狭邪行》“守一不足矜,歧路良可遵”等,均表露了对前途的忧虑、选择的矛盾和个人的抱负,却未直言,而是通过环境渲染、比兴寄托的手法来表达。环境的压抑和诗人高远的志向相激荡,形成慷慨沉郁之风。政治环境的另一特点是用人制度的不公。西晋沿袭魏时的九品中正制,门阀士族可以凭借祖荫而获取官职,而对于想实现政治理想的寒士来说,在短暂的伐吴活动后,在事功上取得建树的机会已经很少,而展现学识文采则成了获取功名的有效途径。如《晋书》记载傅玄、张华都属于少时孤贫的寒士,也都因为博学善属文而被推举。这就是“晋虽不文,人才实盛”(《文心雕龙·时序》)的原因。陆机孜孜不倦地写诗给太子、给贾谧,在这些充满奉承的华丽辞藻背后,隐藏着一个异乡人希冀获得政治人物肯定的无奈与辛酸,亦对其典雅绮靡的诗风有所影响。

从文学环境看,西晋诗歌一方面承接建安、正始时期的余风,一面又在文学自觉的道路上开辟新的道路。建安、正始诗歌以慷慨悲凉、寄托遥深为特色。《诗品》指出陆机“其源出于陈思”,眼光独到。陆机与曹植在才华横溢、政治窘迫、志士失意等方面确有相似之处,也与阮籍、嵇康相类。因此,建安、正始诗歌那种对年华早逝、时序更替、功名迟暮的感慨,对政治环境的忧惧愤懑势必对陆机的诗风产生影响。而从西晋本身着眼,虽然司马氏表面依然维护名教,但玄学的兴盛、统治阶层的奢靡、政局的反复无常,已经严重冲击了儒学思想。文学创作进一步摆脱了政教观念,开始关注儿女风情、世俗生活,有学者认为“西晋文学思想的主潮,就是一种娱乐的文学观”。文士间争奇斗艳在所难免,所谓“辞程才以效伎”,导致文学创作对于辞藻、对仗等形式技巧的探索不断深入。此外,赋这种文体经过从汉代到西晋的发展已经高度成熟,其铺采摛文、用事析文之风也影响到诗歌创作。如沈德潜《古诗源》云:“苏、李十九首,每近于风。士衡辈以作赋之体行之。”这些必然使诗人注重对诗歌艺术本身的追求。这样,建安、正始之慷慨沉郁与西晋之典雅绮靡就在陆机的诗歌中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碰撞。

此外,不同的生活环境也对陆机的创作心理和诗风有所影响。羁旅辗转及仕途坎壈时的作品如《赴洛二首》《又赴洛道中》《于承明作与士龙》《长歌行》《短歌行》等,思乡忧生之情转深,诗作较为沉郁,而生活和为官相对稳定时期的作品如《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赋诗》《皇太子赐䜩诗》《答贾谧》《答潘尼》《赠潘尼》《当置酒》《拟古十二首》等,则较为闲雅且对艺术上的追求更为突出。

其次是复杂的哲学思想。

陆机的思想中兼具儒道二家。《晋书》本传中记载其“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可见陆机从小接受的是正统的儒家教育。从陆机一生的行迹来看,他也是以儒家修身济世、立功扬名、孝悌忠信等观念为人生的主要指导思想。他希望可以在他乡重振父祖英名,施展自己的政治才华,他同时又希望能和手足常聚,共叙亲情。但这两点恰恰对于他来说都是异常艰难的。陆机建功立业的愿望异常强烈,《谢平原内使表》中就表达了重获政治生命后“喜惧并参”的激动心情。但作为亡国之臣,陆机在西晋尽管得到张华这样重要人物的赏识,在舆论环境中却仍被轻视。《晋书》载“范阳卢志于众中问机曰:‘陆逊、陆抗于君近远?’”当面被呼父、祖名姓,羞辱之深可知。此外他“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期待安定的政治秩序,故周旋于各色政治人物之间时,对于违反儒家纲常的现象有所不满。如击败赵王伦后,“(齐王)冏既矜功自伐,受爵不让,机恶之,作《豪士赋》以刺焉”。《豪士赋》云:“守节没齿,忠莫至焉”。特殊的身份和自觉的操守,使陆机仕途并不得意,受成都王司马颖重用前长期不获高位。另一方面,频繁的官职调动又使他远离故土与亲友,充满乡关之思。这种内心与现实的冲突,就使得陆机经常处在一种志士失意、时序纷替、羁鸟离林的心境中,文学创作成为其政治事业和人生理想的折射,忧惧愤懑、慷慨沉郁之情也就油然而生。

同时,西晋又是玄学兴盛的年代,士人们受道家影响,形成无为、玄虚、任自然的思想。尽管不能真的置身事外,但是他们在脑海里还是经常思考着生死、天道等玄远的话题,希望能够齐生死、忘物我。陆机思想中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如《遂志赋》云:“任穷达以逝止,亦进仕而退耕”,《列仙赋》云:“因自然以为基,仰造化而闻道。性冲虚以易足,年缅邈其难老”,《叹逝赋》云:“解心累于末迹,聊优游以娱老”。在这里那个慷慨激昂、志匡世难的陆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厌恶了人世险恶,超然物外、游心太玄的陆机。这样的思想给陆机的诗歌创作带入了典雅的因素。这里的典雅不仅是指内容上取材经典,更是指一种平和温婉的心态,一种对于哲理的悠远玄思。陆机的不少赠答诗和玄言游仙诗就表现出这样的风格。如《赠潘尼》云:“道之所混,孰后孰先”,王夫之认为此诗虽“诗入理语”,却因出自作者“自得”而清雅修洁。这种雅洁即来源于上述玄学心态。另一方面,体带玄虚,使诗人减少了对现实内容的关注,将注意力转向形式的钻研。有学者指出:“因为一味追求玄冲,他们的文学中已不复具有充实的思想内容和激情,文学之‘质’为玄冲意识所削弱。所以‘文’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形式化的东西。”陆机《失题诗》云:“玄冲纂懿文,虚无承先师。”这似乎可以找到陆机乃至西晋文士创作繁缛绮靡的“懿文”背后的一层动机:对现实的忧惧、天道的向往,使他们走上了淡化现实而追求艺术的道路,这样作为文人似乎可以更好地保全自己,远离是非。拟古诗成为这种心态的很好载体,陆机很多模拟古乐府、《古诗十九首》的作品便呈现绮靡诗风,如《日出东南隅行》《前缓声歌》《拟西北有高楼》《拟青青河畔草》等,这些作品与现实较远,而成为一种纯艺术的训练。

第三是自觉的文学意识。

陆机之所以能够兼顾风骨与辞采,和他自觉的文学意识有着密切关系。所谓文学意识是指“为了艺术的与审美的,自觉为文的精神”,它区别于出自原始冲动、径道其情的诗性精神。这种文学精神是西晋文学自觉意识的反映,促使陆机深入探讨文体、文风、创作方法等文学要素,故其不仅是作家,又是文学理论家,《文赋》即是其文学精神的理论体现。这种探讨使陆机形成了丰富的文学观念,并自觉地在其指导下进行文学创作。这对陆机的多样诗风也起到促进作用。

从文体观念来看,《文赋》中对文体的分类比曹丕的《典论·论文》中的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多出碑、箴、颂、说四种,减去议、书两种,实际多出两种。且对每一种文体的风格阐释较《典论》大为丰富,如《典论》论诗赋只云“欲丽”,而《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每一体就用了四个字。特别是指出“其为体也屡迁”,可见陆机辨体之细。缘情,是指写诗缘于作者情感的触发;绮靡,是指诗歌风格华丽细密。前者侧重情感,触物起兴。《遂志赋》云“声为情变”,《怀土赋》云“何物不感”,《文赋》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后者侧重辞采,声色相协。《文赋》云:“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这个描述实际已经囊括了陆机的两种诗风。形成这两种诗风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陆机善于体认不同文体的风格。比如四言诗,西晋人普遍认为是诗歌庄重典雅的正统形式,挚虞云:“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陆机用于酬唱赠答的四言诗,用词便很雍容典雅。而至于五言抒情诗,由于这是作者抒忧泄愤的载体,往往形成慷慨沉郁之风。因此,虽然陆机没有对各体诗歌的体式特点作出直接阐释,但通过他的作品,我们能够明显感觉到他创作时对于何种体式应采用何种风格有着明确的判断。

从创作观念来看,陆机提倡应、和、悲、雅、艳。这五种观念可以分为两组。悲、雅侧重内容方面,指作品应当有激荡人心的情感并且格调雅正,防止“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应、艳侧重形式方面,指作品应当有丰富艳丽的辞藻,防止“或讬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这其实与陆机的两种诗风是相对应的。陆机慷慨沉郁的作品就体现着激荡人心、悲凉哀感的情感特征。陆诗中多次出现“悲”“哀”二字,如《赴洛二首》“载离多悲心”,《苦寒行》“悲风鸣树端”,《拟东城一何高》“哀响逐高徽”,《梁甫吟》“哀吟梁甫巅”等。至于典雅绮靡之作则辞丰采艳。而最能体现陆机风骨与辞采并重观念的就是一个“和”字。陆机反对“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即只有精致的语言而缺乏光华的气势,而光华来源于风骨,《文心雕龙·风骨》云:“刚健既实,辉光乃新。”风骨光华,辞采绮靡,这样才能使诗歌在内容与形式的相互映衬中取得和谐。陆机的另一个重要的创作观念是在模仿前人的基础上提高写作水平乃至于与古人争胜。因此在创作时,陆机一方面用心揣摩古辞的情感与风格,甚至不惜虚构情感体验,使拟作与前人保持一致,如《拟古十二首》对《古诗十九首》的逼肖。所谓“必所拟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另一方面陆机又不满足于此,认为“虽杼轴于予怀,怵佗人之我先”,追求“或袭故而弥新”的效果。《拟古十二首》虽主题与《古诗十九首》一致,但语言则力求新颖。又如其乐府诗大多与古辞主题、风格相类,但同中有异。《猛虎行》古辞表现游子洁身自好的志向,陆机却变“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为“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表现自己周旋世俗的志士苦心。《日出东南隅行》古辞通过服饰、观众侧面衬托罗敷美貌,陆诗则发展为对女性外貌作细致的正面描绘。这种在模拟基础上追求不同情感风格和丰富艺术手法的观念,是使其诗歌“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沉郁与绮靡兼具的一个重要原因。

从创作经历来看,陆机的文学观念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陆云《与兄平原书》云:“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絜而不取悦泽。尝忆兄道张公父子论文,实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二陆兄弟于太康末入洛始见张华,那么陆云所说的往日论文,应当在入洛前或入洛早期,其所论属于兄弟二人早期的文学观念。先辞而后情,是指写作时首先注重词语的锤炼,对情感的关注放在其次。尚絜而不取悦泽,“絜”,《文心雕龙·定势》作“势”,是指重视文章风格特点而不过分堆砌辞藻。这看似矛盾,实际陆机的部分诗作对“辞”的重视表现为锤炼词语使之生动、准确,而非突出藻饰的一面,故曰“不取悦泽”。注重作品内在自然形成的风格趋势、不重华辞丽藻,应当是二陆兄弟早年的诗文风格,故《诗品》评曰:“不贵绮错”。据姜亮夫先生《陆平原年谱》推断的陆机入洛前的诗作,如《豫章行》《饮马长城窟行》《月重轮行》《日重光行》和一部分拟古诗等都具有此种特点。而陆机“欲得”的张华父子的文学观念,则应是先情后辞,尚悦泽。从张华的创作来看的确如此,《诗品》评张华云:“其体华艳,兴托多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也就是说,虽然张华把传达情感放在第一位,但也非常注重辞藻的华美艳丽。如《情诗》《杂诗》《轻薄篇》《游猎篇》等作,对物象进行精细描画,且常按照时间或空间顺序排比罗列,兼有大量用事与对仗,就不免显得气骨柔弱。陆机入洛之后,此种风格的诗作开始增加,如表现宴饮赠答及描绘都市景观的《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赋诗》《皇太子赐䜩诗》《答贾谧》《齐讴行》《长安有狭邪行》等。应该说,二陆兄弟早期的文学观念有利于抒发饱满鲜明的情感,形成风骨挺拔、深沉劲健的诗风。而张华父子的理论主张,实际是更重视辞藻雕琢,促进了陆机诗歌典雅绮靡特征的发展。

陆机处于魏晋诗歌向南朝诗歌过渡的历史时期,故既有所谓繁缛之风,又兼具风骨之态,是风骨与辞采、慷慨沉郁与典雅绮靡的结合。如忽略此点,当影响对西晋诗歌风格的全面评价,形成此时期诗歌或偏文(如张华、陆机等人作品),或偏质(如左思、刘琨等人作品)的印象。当然,由于各方面的原因,陆机这种风格的糅合也许不能与他所“源”的曹植那样真正做到“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但确较同辈诗人胜出一筹,且泽被后世。对于陆机,美之者称其“百代文宗,一人而已”,“字字有力,语语欲飞”,贬之者称其“一味排比敷衍,间多硬句,且踵前人步伐,不能流露性情”。这些截然相反的意见正显示了陆机诗歌风格的多样性,有待于我们作出更加深入、准确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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