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数字意象的语用修辞功能研究
2015-11-14郭放杨梅
郭 放 杨 梅
(山东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一 意象的概念
《诗经》是中国诗歌艺术的光辉起点,也是中华文化的源头之一。《诗经》的思维方式和表现手法充分体现了中国诗歌形象性和具体性的特点。而意象的运用便是形成这一特点的主要因素。《诗经》运用了大量的象征性、隐喻性的意象来抒发思想感情,开创了中国诗歌“立象以尽意”的传统。意象是中国人传统的形象思维的产物,反映了中国人直观感悟和整体性思维的特点。《周易·系词》就有“立象以尽意”的说法。意象是诗歌的主要表达方式,也是诗歌的核心和灵魂。意象帮助诗人解决了“言不尽意”的困惑,把诗人难以言说的情感加以赋形和固化。意象之于诗歌,犹如旋律之于音乐、姿态之于舞蹈、图像之于绘画、塑像之于雕塑。诗人把难以言状的无形情感赋形到外在的有形象可描绘的具体物象上去,即一个意向与一个符号的相遇、感应和契合,这便产生了意象。意象是被诗人主观情趣观照和贯注的客观物象,是内在情趣的外在象征和标志。意象是心与物相互交融的生成转换过程,是主观的“意”和客观的“象”的交融契合。“意”与“象”的关系是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意”是内容,“象”是表现形式和载体。所以,意象是内在与外在、主观与客观、无形与有形、抽象与具体的统一。
二 《诗经》的数字意象
《诗经》中运用的意象按照内容可分为自然意象和社会意象。自然意象以自然景象为象,包括日月风雨、动植物意象等等;社会意象以社会现象为象,包括人类物质生活景象和精神世界景象,如数字意象、色彩意象、成语典故意象和隐喻意象等等。其中,数字意象的运用是《诗经》的一大特色。《诗经》的数字意象通过与名词和量词的组合而起到连珠缀玉的作用。卓雅的研究表明,《诗经》使用了从“一”到“十”的所有数字,以及“百”、“千”、“万”、“亿”共十四个数字意象,涉及 133篇诗歌的 425处。可见,作为我国诗歌艺术的滥觞,《诗经》开创了数字入诗的先河。
《诗经》的数字意象可分为实数和虚数两类。实数具有实指功能,表示数字本身的数量和意义,如《豳风·七月》中的“七月流火”和《小雅·采薇》中的“驾彼四牡”等等。虚数具有虚指功能,即模糊语义,如《卫风·氓》中的“二三其德”等。这些具有模糊语义的数字意象具有重要的语用修辞功能,赋予了诗歌“言外之意”,增加了诗歌的审美妙趣。本文着重分析《诗经》模糊数字的修辞格和语用功能。
三 《诗经》数字意象的语用修辞功能
《诗经》中的模糊数字通过修辞手段实现了其虚指功能和语用意义。修辞和语用是紧密联系的。莫里斯(Morris)(1938)提出语用学概念时,把修辞学当作语用学的先行学科。修辞学和语用学具有渊源,都是对含义的研究,且都属于句子及句子以上层面的问题。目前,语用学的一些研究成果,如合作原则和礼貌原则已被用来丰富修辞学的研究内容。下文举例分析《诗经》数字意象的修辞格,并阐释这些修辞格的语用功能。
(一)《诗经》数字意象的修辞功能
《诗经》数字意象体现出的修辞手法很多。有的诗句兼有几种修辞格。这里不再一一赘述了,仅择取典型的例子做些阐述。
1.比兴
《诗经》中的比兴就是其创作手法“赋、比、兴”中的“比”和“兴”的融合。“比”即类比、拟物,指用具体生动、鲜明浅近的事物来比拟人的难言之情或独特之处。“兴”,先言它物以引起所咏之物。比兴,即兴中含比。《诗经》中运用数字意象比兴的诗句很多,如《召南·摽有梅》中的“其实七兮”、“其实三兮”。表义指树上的梅子数量从七成减少到三成,实指少女青春的消逝,催促青年男子赶紧求婚。“梅”与“媒”同音,故诗人以梅起兴,以梅的盛衰比拟人的青春易逝。
又如《齐风·南山》中的“葛屦五两,冠緌双止。”诗句以葛鞋和帽带的搭配成双起兴,暗示了世人都有各自固定的配偶,比拟和讽刺了齐襄公的恶行。从结构上讲,此句中的两分句句法相似、字数相等,也属于对偶的辞格。
再如《王风·兔爰》的“我生之后,逢此百罹。”此诗以自在的兔子和落网的山鸡起兴,用狡兔喻指小人,以山鸡喻指君子,以小人逍遥、君子遭难比拟人民的深重苦难。
2.夸张
《诗经》中的夸张分为扩大夸张和缩小夸张。扩大夸张指把事物在尺寸、数量等方面夸大,以达到“大”和“多”的效果。如《小雅·无羊》中的“三百维群”形容贵族的羊很多,一群就有三百多只。“九十其犉”形容贵族的牛多,七尺的牛有九十多头。原诗的“三百”和“九十”都是虚数,形容牛羊众多。
缩小夸张指把事物在尺寸、数量等方面缩小,突出其“小”和“少”。如《卫风·河广》中的:“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此句用缩小夸张的手法把黄河的宽度缩小为一根芦苇可以渡过的距离,表达了客居卫国的宋人归心似箭的思乡愁绪。又如《小雅·采绿》的“终朝采绿,不盈一掬”。诗人因思夫心切把原本轻易可得的绿草夸张地缩少成了一早上竟采不满一捧。
从语用的角度讲,夸张违反了合作原则中质的准则,因为夸张的话语所提供的信息不真实。但这种对于常规的偏离(deviance)往往能出其不意,令人耳目一新。
3.对比
对比就是将两个相互对立的事物或一个事物的两个对立方面进行比较,以便突出和强调某一事物或某一方面。如《唐风·无衣》中的“七兮”、“六兮”。数字“七”和“六”是虚数,形容衣服多,与下文的“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形成对比。这是丈夫悼念亡妻的诗句,意思是自己的衣服虽多,都不如妻子做的衣服好。又如《鄘风·载驰》中的“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意思是你们的千百个主意都不如我自己的决定。此诗是卫国许穆公夫人要求参政的爱国诗篇。再如《邶风·凯风》中的:“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此句借黄鸟起兴,使黄鸟的婉转声音和下文的“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形成鲜明对比,意在指出孩子虽多但没有一个能对母亲恪守孝道、温润而泽的。
4.层递
层递是将语句按照由小到大、由浅入深、由轻到重、由低到高的程序排列的辞格。例如《王风·采葛》的“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与下文的“如三秋兮”、“如三岁兮”构成了层递。从“三月”到“三秋“,再到“三岁”,时间间隔从小到大,由短暂到漫长,意义层层深入,思想性和主题性越来越突出,把恋人的思念和怅惘表达得丝丝入扣、动人心弦。这几句诗也用了夸张的辞格。从语用的角度看,诗句违反了质的准则,不合情理地把“一日”夸大到“三岁”的长度。但这正是修辞所要达到的艺术效果——突出所思之切。
5.错综
根据陈望道研究表明,错综即把反复、排比等形式整齐、词面相同的语言,说成形式参差、词面别异的修辞手法。如《魏风·伐檀》的“胡取禾三百廛兮”与下文的“胡取禾三百亿兮”、“胡取禾三百囷兮”构成了错综的修辞格。确切的说,这属于错综辞格的抽换词面法,即改变反复句式中的某个词,使语句的词面发生变化,但语句意思不变。“廛”和“亿”、“囷”都是“束”、“捆”的意思。这样不仅避免了单调呆板,还达到了参差不齐、错落有致的效果。
6.委婉
委婉指不直截了当地说,而是用委曲含蓄的话来表达的辞格。如《唐风·葛生》的“百岁之后”中的“百岁”是委婉语,意指“死后”。从语用的角度看,委婉语为了遵循礼貌原则而违反了合作原则中的量的准则,即为了把不礼貌的表达减弱到最低限度而未能提供足够的信息,造成“言不尽意”。
(二)《诗经》数字意象的语用功能
《诗经》的数字意象不仅有修辞功能,还具有重要的语用功能。数字意象的修辞功能是其语用功能的基础和前提。语用功能通过其修辞功能才得以体现和强化。所以,修辞功能是方式和手段,语用功能是目的和归宿。《诗经》的数字意象正是通过比兴、夸张、层递、对比和错综等修辞格的运用才实现了语用功能,向读者表达了诗歌的含蓄意蕴,取得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具体来讲,《诗经》数字意象通过修辞格的运用实现了以下几方面的语用功能。
1.刻画和突显意象
诗歌创作主要采用形象思维。数字是抽象思维的思维材料和载体。它弥补了以具体形象为思维材料的形象思维的不足。数字给人以轻灵活脱之感,能够化实为虚,虚实互补,体现诗歌的含蓄蕴藉和“象外之象”。诗歌通过使用数字这种一般化、抽象化的语言符号刻画了具体特殊的意象,达到了以少胜多、以虚代实、词约义丰的目的。
数字给人一种直观可感的心理视觉印象,能够提升语言的形象性。如《秦风·黄鸟》以“百夫之特”形容一个人的本事大,一人有一百个人的才能。但这样的杰出人士却遭到陪葬的噩运,令人痛心。作者用“百夫”作为背景的陪衬和对比的映照,烘托出悬殊的比例,从而突显了意象。又如《卫风·河广》中的“一苇杭之”和《小雅·采绿》的“不盈一掬”,两句用虚实结合的手法把事物进行缩小性的夸张,刻画了“乘芦苇筏子可渡的黄河”和“不够一捧的绿草”的意象,夸张违反了语用学里的质的准则,造成言语内容的不真实。正是这种“不真实”创造了所指与能指之间的“偏离效应”,赋予了词语超越常态的意义。这种违反逻辑的超常表达有助于激发读者的联想,突显意象,增加诗歌的“奇趣”。
2.创造意境
意境是作者的主观情志和客观物境相互交融而构成的艺术境界。意境与意象的关系是“境生于象而超乎象。”意象是构成意境的材料和单位,意境是意象组合后的升华。两者是实与虚、部分和整体、具体与抽象、有限与无限的关系。《诗经》数字意象所创造的意境超越了虚实相生的有限景物描写,引领人们进入无限的时空,激发人们对历史、人生和宇宙的玄远哲思。
数字意象对于深化和开拓诗的意境起着重要作用。如《秦风·蒹葭》中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描写了在水的另一边的思慕对象。数字“一方”点明了“伊人”所处的距离之遥,为创造意境埋下伏笔。全诗以时空的搭配和鲜明的意象创造了“伊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意境。诗歌以白露“为霜”“未唏”“未已”表明了时间的延续,以“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表明了空间的位移。诗的境界是情趣与意象的融合。全诗以“时空合一”的方法与“蒹葭”、“伊人”、“白露”和“水”等具体意象烘托出了凄婉缠绵的意境,实现了情趣与意象的融合。
又如《小雅·采薇》中的“一月三捷”描绘了周朝士兵在征战途中多次行军转战的情景。通过数字“一”和“三”构建了一个有限的时空,以“一月”为时间背景,映衬了空间上屡次转战的艰苦。此诗从一个戍卒的角度,感怀战争造成的生活虚耗和生命流逝。全诗营造了一种“悲叹生命流逝”的意境。而“一”和“三”所形成的数量反差对于开拓这一意境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3.增加多种感官的审美情趣
格士塔心理学派的创始人之一阿恩海姆指出:“数字是一种知觉实体或一种视觉(在一定程度上又是触觉和听觉的)对象。”数字既是视觉意象、又是听觉意象和触觉意象。诗歌中的数字意象通过知觉现实把某种数量的抽象性质以感性形式呈现出来,给人创造了多维度的想象空间,唤起人们多种感官的审美体验。
从视觉的角度看,数字意象在形式上给人以“简约之美”和“工整之美”。数字化的语言凝炼生动、简洁明了。《诗经》的数字意象多出现在四言句式中,形式工整,前后对称,如“一月三捷”、“千禄百福”等。这些四言句多是简单数字和名词组合而成,给人以词约义丰、对称均衡的美感。四言中的对偶句形式相同、字数相等,尤其给人视觉上的“美感”,如“葛屦五两,冠緌双止”。即使有长短句参差的诗句,也是几章回环往复。如《魏风·伐檀》中的数字意象出现在七言句“胡取禾三百亿兮”中。这些七言句和四言句、五言句参差交错,三章重叠,反复吟咏,给人以工整有序、错落有致的立体感。
从听觉的角度看,数字意象在声音上给人以“韵律之美”。数字化语句中的韵律是构成“音韵之美”的重要因素。《诗经》的押韵有句句押韵、隔句押韵和交错押韵三种形式。句句押韵的例子如《魏风·硕鼠》的“三岁贯女”。“女”(通“汝”)同句尾的“鼠”“黍”“顾”和“土”都押韵。隔句押韵如《秦风·蒹葭》的“白露为霜”的“霜”和“在水一方”的“方”押韵。有的诗句在句尾加“兮”或“之”构成韵字和虚字组成的两字韵脚,即富韵,如《召南·摽有梅》除了“兮”字押韵外,“其实七兮”的“七”与“迨其吉兮”的“吉”也押韵。节奏也是构成“音美”的要素之一。四言句节奏短促、铿锵有力、使人激昂亢奋。双声叠韵和重章叠句读起来回还往复,节奏徐缓舒卷,给人以婉转和谐的“韵律之美”。
从认知的角度看,数字意象在内容上给人以“含蓄之美”。这里的“含蓄之美”通过模糊数字的隐喻义和象征义来体现。有些讽喻性的话语不便直接说出,用数字来表达更能体现诗歌的含蓄蕴藉和“言外之意”。如《卫风·氓》中的“二三其德”指遗弃妻子的男士变心缺德,三心二意,爱情不专。这是一首弃妇自诉悲惨命运的诗歌。女主人公不便直接列举男士的丑恶德行,而用数字来暗指了男士的负情背德。
四 结语
作为中国诗歌的发轫之作,《诗经》开创了中国诗歌“立象以尽意”的传统和数字入诗的传统。《诗经》中具有模糊语义的数字意象通过多种修辞手法实现了其虚指功能和语用功能。《诗经》数字意象的修辞功能和语用功能是密不可分的。修辞和语用学具有渊源,有交叉和重叠之处。两者相辅相成,互为补充。语用学的原理为修辞格的理解和阐释提供了新的方法和视角。修辞现象由于涉及话语含义,也是语用学的研究对象之一。修辞是语用的前提和基础,语用是修辞的目的和归宿。正是通过使用以上各种修辞手段,《诗经》数字意象才能实现其刻画和突显意象、创造意境、增加审美情趣等语用功能。
[1]卓雅.《诗经》中的数字文化及其审美意蕴[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09.
[2]陈科芳.《修辞格翻译的语用学探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3]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
[4]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5]朱光潜.《诗论》[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
[6]鲁道夫·阿恩海姆著,滕守尧译.《视觉思维——审美直觉心理学》[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
[7]王力.《诗经韵读 楚辞韵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8]王德春.《现代修辞学》[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