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扇之美
2015-10-26李凝昕
李凝昕
人教版语文教材八年级下五单元有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其中“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一句,教材注解为“月儿转过朱红色的楼阁,低低的挂在雕花的窗户上,照着没有睡意的人(指诗人自己)”。将“朱阁”理解为“朱红色的楼阁”,即“红楼”,指华美的建筑,是无可非议的;然而“绮户”的“户”字自产生以来基本义项都是“门”,以及由“门”这个义项衍生的其余含义,遍查古代汉语词典和现代汉语词典,均無“窗户”这个义项。显然,教材编者想当然地将“户”理解为“窗户”是出于现代汉语的常用义考虑,另一个可以理解的原因是,人们在对词境的阅读想象中,无眠之人应当是在床上辗转难眠之际,然后透过窗户看月华在中天流转,直至西沉斜挂窗外,与窗内的无眠之人相对,勾起心中“月圆人缺”的怅恨。平心而论,这样一幅人月对望的画面美则美矣,却是一种经验式的误读。
首先,从“窗”和“户”两字的字源来区别。
“户”字产生较早,是个典型的象形字。甲骨文、金文恰似一副单扇门的形状。()《说文解字》解为“户,护也。半门曰户”。意思是说造门是为保护自己。
“窗”也是象形字,甲骨文中的“窗”即“囧”,读作jiǒng,是开在屋顶的窗,《说文解字》释为:“囧,通孔也。”在上古穴居时代,“囧”兼具排出烟气和射入光线的双重作用,后来随着居住条件的改善,烟囱和天窗分了家,“囧”演变为“囱”字,专指烟突;人们再在“囱”上增加了一个“穴”,演变为本义转注字“窗”来特指窗户,篆文写作“”,像窗洞中央加了木格。另一个字“牖”本来特指在墙上开出的窗,这个字因字形复杂最终也为“窗”字所替代。
其次,联系时代背景加以考证。
在古汉语词典中称“雕花的窗户”为“绮疏”。而“绮户”应当是“雕花的门”。这种门其实就是宋代特别盛行的“隔扇”。在苏轼的小品文《记承天寺夜游》中就有“月色入户,欣然起行”的句子。那么古代的绮户究竟是怎样的,才会透进月光,照人难眠的?让我们从中国古代门窗艺术的美学原理入手进行考究。
“没有一个民族,会像奇妙的中国人那样重视门。”赵广超先生在《不只中国木建筑》中如是说。由于农耕生活的影响,中国古代先民形成了对自然和土地无限的亲近与依赖。表现在建筑设计的细节上,就是中国古代的门窗除了通行、采光、通风功能以外,还兼有借景的功能。古代的门窗多为木结构,往往通过雕镂琢磨,将自然景物引入室内,寓无限意境于有限景物之中。与之相比,现在的门窗仅仅是生存的门窗,现当代的门窗造型几乎100%实用,其艺术比重不到1%,原来的“门窗是生命的门窗”消失了。
宋代时,唐人的宽阔胸襟和极目万里的视野,以及醇厚丰满、雄浑大气的文化韵味已经被内省、精致化、收敛的倾向所消磨和取代。文人的眼睛开始被梧桐、芭蕉、庭院落花所牵引,文化的魂魄低着头一咏三叹,慢慢走进精致细微和敏感的内心世界中去。门窗建筑更是精雕细琢,无所不用其极。
隔扇门是兴于唐代、盛于宋代的一种较为轻巧华丽的门制。宋代隔扇得到广泛使用。隔扇分为两类,其一为短隔扇,另一类是落地式的,用来分割天井与过厅两个空间,由扇额、格心、扇腰、裙板、扇脚五部分组成。扇额、扇腰多有雕花装饰,一般扇腰比扇额板更细腻精美一些。重头戏在格心,一般用木条拼成的各式花纹和图形,如冰纹、葵纹、八角纹、垂鱼、如意、海棠、菱角、回文万字、十字川龟、软角万字、十字长方、宫式等等,竭尽变化,精美绝伦。
隔扇之美将实用性和灵动的美有机自然地融为一体。隔扇的镂空部分由于房檐的遮护,不用担心雨雪,却可以将阳光尽可能多地引向室内,而缺少遮护的下半部则多用不雕花的平素实板,起遮挡雨雪的作用,而阳光、日光透过隔扇、隔帘,画影在微风和滴漏中缓缓推移,产生动与静、真与幻的美妙图景,引发无穷人生和哲理况味的感悟。
由此我们可以推想,苏东坡在公元1076年的中秋之夜通宵达旦地欢饮之后,为与亲人的离愁和人生的诸多不如意所困扰,为入世与出世的两难抉择而煎熬。人世的不尽人意与圆满的月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是夜月华的流转更牵引出他无尽的想象。他推己及人,想到在这轮圆月的照耀下,如同“长安一片月,多少人难眠”一般,在人世间,在林立的朱楼中,在疏格迷离的扇扇绮户后,世间有多少无眠之人如他一般为思念所苦,彻夜难眠。这样的哲理诗情才凝聚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千古佳句。
近年来,人们针对语文的精确与朦胧有颇多争议。由此看来,精确是建立在对文本准确的解读基础上的,这就需要我们避免习惯性的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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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①赵广超:《不止中国木建筑》,三联书社,2006.4.
[作者通联:重庆外国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