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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侃治学观念探究

2015-09-29孙慧娟

文艺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师古黄侃文选

○孙慧娟

黄侃治学观念探究

○孙慧娟

从古至今,文学创作总是在继承与发展中不断前进的。后世涌现出的理论家,或主张师古,或力主创新,众说纷纭,各呈异彩。民国时期国学大师黄侃先生在这方面的见解颇值得我们借鉴学习。黄侃(1886-1935),字季刚,晚年自号量守居士,湖北省蕲春县人。我国著名语言文字学家,训诂学家。曾在北京大学、中央大学等校任教长达二十三年之久。他一生致力为学,曾先后师从章太炎、刘师培,长于小学并兼及文学、经学,在文字、音韵、训诂方面造诣极深,与章氏齐名为“乾嘉小学之集大成者”,被后人称为“章黄学派”。从后人整理的其在北京大学任教时的讲义也被誉为现代龙学的奠基之作《文心雕龙札记》(以下简称《札记》)中可以看出,黄侃先生通过对《文心雕龙》的解读提出了自己独具特色的文章创作理论,但是很少有学者从此方面进行发掘。笔者通过对《札记》的深入剖析,发现关于文章创作的继承与革新这一理论,黄侃先生的看法新颖独特。他大力倡导师古,认为文章创作须向古人学习,才能有所创新,他尤重博学精读,其自身勤学苦思的精神深为学界推崇。然而,以五十之前不著书为戒的他却在知命之年溘然离世,学人深以为憾,但是他的学问成就足以光耀后代。今拟以《札记》为依据,并结合相关文献对黄侃的治学观念予以论析。

一、以古为师,方能趋新

黄侃一生强调以古为师,曾曰:“文士撰述,必本旧言,始则资于训诂,继而引录成言,终则综辑故事。”①“盖欲去郑声,必先为雅曲”②。《札记·通变》篇指出,通变,此篇大旨,示人勿为循俗之文,宜反之于古。反之于古,黄侃是有特别主张的。

黄侃先生师古以《文选》为宗旨。《文选》是我国最早的诗文总集,作为文章写作的范本由来已久。黄侃一生钟爱《文选》,曾言:“学文寝馈唐以前书,方窥秘钥,《文选》《唐文粹》可终身诵之。”③又精研《文选》,著《文选平点》,成就卓越,被其师章太炎赞为知选学者。窃以为黄氏推崇《文选》的原因有四点:

一是与师承有关。黄侃师承刘师培,刘氏是《文选》派的倡导者,论文重魏晋而轻唐宋。故黄侃也宗其师风以《文选》为宗,成为《文选》派的代表人物。

二是自身文学观念使然。黄侃是《文选》学的大师,恪守《文选序》中揭橥的宗旨而论文。以“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为旨归,认为唐宋之文不足为法。再加上清代朴学兴起,黄侃熟悉典章制度,名物训诂,对文字、声韵有精深研究。他严于考证,注重征实,强调文采。黄氏之所以推崇《文选》也与此有关。

三是针对桐城派姚永朴等人立论。黄侃所处时代,有三大流派左右和影响文坛:一是以姚永朴为代表的桐城派;二是以章太炎为代表的朴学派;三是以刘师培为代表的《文选》派。由于师承和自身文学观念,黄侃对姚等人效法唐宋散文的做法不以为然,认为其片面强调“义法”“雅洁”忽视“丽辞”“文采”“音韵”而致内容狭隘、空疏朴陋。

四是《文选》本身的价值。《文选》影响极为深广。古代以诗赋取士,因而《文选》就成为人们学习诗赋的最适当的范本,甚至与经传并列,有“《文选》烂,秀才半”的谚语。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我们在学习诗文写作的过程中,仍然可以《文选》为范本,吟诵模仿,积以时日,必有成就。《文选》作为文学作品的精粹选本,以其珍贵的历史价值和资料价值成为我国古典文学的瑰宝。

当然,时至今日,流传的经典不止《文选》一部,而我们要学习的是黄侃先生向古人学习的精神。文章写作有继承才有发展,师古才能创新。千百年来,文学创作者有如四时之序息息不停,文学作品卷帙浩繁,有如烟海。我们应承接前修,撷其精华,借以成文。“故不读《三百篇》,不知汉魏诗之工也;不读汉魏诗,不知六朝诗之工也;不读唐诗;不知宋与元诗之工也。”④前者启之,后者承之益之,前者创之,后者因之扩之。刘勰《文心雕龙·宗经》篇指出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⑤由此可知,要创佳制,必然师古,在继承中发展,在发展中继承。文章若无继承,有如树木无根,河流无源。

二、学古有所承有所不承

黄侃虽言师古,但也重创新,重视文由己出。文章之事,“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善文章者,必能出新。古往今来,为文者卓然自命,兢兢于立不朽之作而垂后世,其名见诸史册者,都以“新”而立于文人之林。而那些只顾死守蹈袭,徒以效颦效步为能事者,终究还是被历史所吞没。文章不新,无以发展。“《三百篇》一变而为苏、李,再变而为建安、黄初,再变而为晋,期间屡变而为鲍照之俊逸,谢灵运之警秀,陶渊明之澹远。随波日下,历隋唐以迄宋、元、明、清益势不能不变。”⑥

那么在师古与趋新的问题上,怎么权衡把握呢?黄侃在《〈后汉书〉论赞》一文中言“师古而不为所役,趋新而不畔其规”⑦。其言真意在于文固贵出于己,然亦必求合古人之法,又不能为古所役,需活用文法。

黄侃先生认为,文章写作的继承与革新“非变古以从今,乃变今以合古;古今之文章,非不变者也,然须变化于规矩之中”⑧。写文章求创新,但创新的前提须合古人所定之“规矩”,唯此才能学有本源,不走偏路,他在《札记·通变》也曾言:“文有可变革者,有不可变革者。可变革者,遣辞捶字,宅句安章,随手之变,人各不同。不可变革者,规矩法律是也,虽历千载,而粲然如新,由之则成文,不由之而师心自用,苟作聪明,虽或要誉一时,徒党猥盛,曾不转瞬而为人唾弃矣。”⑨

其中,不可变革者是我们有所承的,可变革者是我们有所不承的。所承者黄侃先生以“规矩”名之。黄侃所言“规矩法律”是文章创作的标准和原则,是不可更易的。它有别于意义较宽泛的“法”,如具体写作中的技法,结构安排上的章法,表现过程中的手法,修辞造句中的词法等等。刘勰《文心雕龙·通变》篇所言:“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⑩“有常”和“故实”就是为文所必须依循和借鉴的规范。在《知音》篇中刘勰又把“位体”“置辞”“通变”“奇正”“事义”“宫商”六点作为写作法则,认为“独有此律,不缪蹊径”。早在先秦时代,儒圣孟子就曾言:“夫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⑪后来桐城派林纾《书〈黄生札记〉后》也曾言,古人程法如此,欲极力避之,亦无可避。姚永朴在其所著《文学研究法》言义法为文学家所最重。其中有一个很精当的比喻:“使为文而不讲义法,则虽千言立就,而散漫无纪,何足贵哉!文之有法,犹室之有户也。谁能出不由户,而文顾可无法哉?”⑫

以上诸论可谓切中肯綮。文有文法,章有章法,为文者虽因文异而各有变化,但大体须依此而行。拿文体来说,章表书记、诔碑铭箴、诗赋词曲等都有各自一定的规范,“大赋”讲求文采、韵律,其特点是“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侧重于写景,借景抒情,语句以四、六字为主,追求骈偶,严格声律,文辞上讲究藻饰和用典。所以说创作大赋须依此“法”,大体不能离其宗。正如黄氏所言,掬古人之术,“以此求新,人不厌其新,以此率旧,人不厌其旧”。文学发展历经千载,文章之法是无数前辈从写作实践中总结而得,无论是创作原则还是作文规律,抑或是写作方法,后人再怎么出新,也难以逾越这些早已成型的“规矩”。文之有法“犹奕师之有谱,曲工之有节,匠氏之有绳度,不可不讲究之而自得也。”因此欲骋文章写作之无穷之路,须饮文法之不竭之源,在此基础上才可谈变通,不能背而驰之践踏规矩法度。

既然“规矩法律”难以更易,那么如何对待文法呢?黄侃于此批判了对待文法的两种态度,一种是拘,一种是放。拘就是过于死守文法,为其所缚,放就是完全无视文法,自立规则,盲目趋新。显然二者是各走极端,都不是习法之正轨。文章写作虽有恒久不易之规,却无一成不变之法,魏际瑞在《论文》中言:“不入于法,则散乱无纪;不出于法,则拘迂而无以尽文章之变。”文章写作有技巧和方法,其实同体式一样,“定体则无,大体须有”。那些被抽象、归纳出来的文章作法是指导写作的规矩,具有普遍的效力,任何人都不可能绕而行之。然而文章又是最富个性化的写作方式,不可能千人一面,它的纷繁,证明不存在一成不变之法,“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只有“随性适分”的运用文法,因文而异,因事而异,因人而异,才能自如地纵横于文苑。

黄侃认为文章写作中最善于变化的是遣词捶字,宅句安章。遣词捶字,是指文章创作中推敲词语与精心造字,黄氏施以一“遣”一“捶”字,也意在言明此过程之艰难。字词是构成文章的基本元素,优秀的文章少不了美词秀句的点缀。要使文章精美简洁,情采相映,须恰当准确的选词措字,然而这绝非易事。我国古代的文章理论和文章写作实践都非常重视文字的锤炼。许多诗家、文人执着于文字锤炼,在诗坛艺苑中留下了经久不衰的佳话。所谓“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可惜一生心,用在五字上”等都说明捶字遣词之难,然而无此过程,便无以铸就精品。古有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用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施一“绿”字而尽得风流,这就是所谓的“一字出奇七字奇”。的确,在精警生动的语句中,一字灵秀能使全句出奇,一句美妙能为整篇增色。这正是诗家所乐道的画龙点睛,鳞甲飞动,一字之奇,全局皆活。

宅句安章,是从整体着眼文章的结构,属于布局谋篇的范畴,黄氏论文非常重视章句,认为这是为文之始基。其在《札记·章句》言:“凡为文辞,未有不辨章句而能工者也;凡览篇籍,未有不通章句而能识其义者也;故一切文辞学术皆以章句为始基。”⑬一语点明章句在文章创作中的意义。那么什么是章句呢?刘勰言“宅情曰章,位言曰句”,安排情理的位置叫作章,摆布言辞的处所叫作句。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章句是构成文章的基础,不论要写好什么样式的文章,章句安排得好,做到首尾圆合,精密匀称,文章才能中心突出,脉络通贯,不显阻滞。文章主旨、情理、事义、声调皆因章句而显,故裁文匠笔,欲要篇之彪炳,则章须无疵,欲使章之明靡,则句必无玷。也有文人以建筑之事喻宅句安章,认为首先须搞好设计,画好图纸,选好材料,这样逐层进展,才不致使工序草率凌乱,可谓言尽其妙。可见,如何把词、句、章安排得妥当合宜是写好文章的前提。

古往今来,佳作如林,各类文章自有千秋,语句词汇千变万化,结构方式各不相同。正如黄氏所言,“随手之变,人各不同”。同是经典,或写物色,或述人情,或摹世态,绝无尽同。如同描山水,王维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幽淡雅,舒缓和美,白居易有“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鲜艳缤纷,流韵和畅;王安石有“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的红绿相映,韵律奇特;有浓墨重泼,气足声朗;有色彩明丽,轻快悠然;有色调清冷,幽微短促……在结构上,有的飘忽而来,压倒一切;有的故起逆势,借以激起下文的壮阔波澜,所谓“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正是因为这样的富于变化才使文坛各放异彩,绚烂多姿。相反,若满眼尽同,僵化呆板,加之多用陈词滥调,那么就会使文章了无生趣。

总之,黄侃先生在师古与趋新的权衡把握上,与北宋吕本中“活法”一说有相通之处。吕本中《夏均父集序》云:“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活法矣。”⑭清代袁枚《随园诗话》论曰:“后之人未有不学古人而能为诗者也。然而善学者得鱼忘筌,不善学者刻舟求剑。”⑮以上皆言师古贵于使活,熟语贵之使新,字字古有,言言古无,吐故纳新,语如己出,方可神理俱存。

三、师古与趋新之正途

1.博览精阅

博学精读是黄侃先生一生践行之法,他在《札记·通变》在“先博览与精阅”下评:“博精二字最重要,不博则师资不广,不精则去取不明,不博不精而好变古,必有陷泞之忧矣。”⑯

为文者须以博览为先。黄氏论文重博观。其一生读书极多,淹博古今。涉及经、史、子、集、儒、玄、文、史各个领域,知识异常丰富。《黄侃日记》记载着很多黄侃访书、购书、读书、校书、评书的事情。如:1929年6月19日至7月4日,读迄《大戴礼记》;7月4日至9日读讫《尚书大传》;9日接着读《韩诗外传》,至17日读讫;18日至23日读讫《春秋繁露》;23日接着读《白虎通疏证》,至8月12日读讫;12日又读《通纬》,用《古微书》、武英殿《易纬》八种、《学律讨原》本、《尚书大传》本和玉函山房辑纬书对看,至月末读讫。在此期间,还夹杂着读其他的书籍。其勤奋广博的治学精神令人叹服。他也常告诫后学要勤奋读书,曾对弟子殷孟伦说,三十岁之前要读完唐以前的古代典籍,尤其是《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和《昭明文选》等,另外再加上《文心雕龙》《新唐书》等可终身诵读。另外,黄氏对历代名家诗、文、词,杜诗、李义山诗,北宋诸家词均有涉猎和研究,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偶有所得,或行之于书端,或形成于散记,蔚然自成一家。

的确,作文者每于临文缀篇之时,常有文辞枯竭才思不敏之困,怀“书到用时方恨少”之憾,此皆因读书甚少之故,正所谓“浅见者临文而踌躇,博闻者裕之于平素”。“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作文亦如此,没有万卷书存于胸中,也就不可能产生神来之笔。如若我们平日博览通阅,积学储宝,期以岁月,在操觚为文时,不致贫窭无词。刘勰有言“博闻为馈贫之粮”,“将赡才力,务在博见”。宋代苏轼论文曰:“凡人为文,当博观约取,如富人之筑大第,储其材用,既足而后成之,然后为得也。”⑰桐城派方苞言曰:“三传、国语、国策、史记,为古文家正宗,然皆成一体,学者必熟读全书,而后能辨其门径,入其窔穾。”⑱诸如此类,皆言博观乃为文之首,是解决运思困顿,下笔为难的良药。

黄侃不仅以博览为要,且极重精阅。他读书时,必施圈点,虽卷过数百,必点完方休。平生最忌“杀头书”,即随便翻阅,点读数篇辄止的读书方法,临终前犹勉力圈完《唐文粹》。章太炎在《黄季刚墓志铭》言黄侃:“诵四史及群经义疏皆十余周,有所得,辄笺识其端……得书,必字字读之,未尝跳脱。”⑲汪东《蕲春黄君墓表》:“其为学,严定日程,贯彻条理。所治经、史、小学诸书,皆反复数十过,精博熟习,能举其篇、页、行数,十九无差忒者。”⑳黄氏治学精研,所治经、史、语言文字多部书籍反复数十过,如《文选》已十过,《汉书》亦已三过,注疏圈识丹黄烂熟,《新唐书》先读,后以朱点,复以墨点,亦是三过,《尔雅》《说文》《广韵》三书等则不能记遍数,尤《广韵》一书,最所精究,日必数检。《清史稿》全书一百册,从头到尾部一卷一卷详加评注圈点。他精读《文心雕龙》,考证、评注等过百处,在指导弟子陆宗达时,使其前后三遍标点《文心雕龙》,时间长达数月,以上足可见黄氏治学之精。其亲历亲为,所得经验,启迪甚殷。

黄侃先生以自身学问成长之路垂范后人,博览与精阅须并立而行。不可偏于一方。不博则学业不广,不精则难以品评选择,聊聊数语阐清博精二者之间关系以解困于士林学子。博即广,精即深。博览之中有精阅,久之方可成一家之言,精阅须以博览为基础,才能旁征博引,融会贯通。若专力在博,则有芜杂繁缛之患,若用力于深,则易流于井蛙之见。学者欲深其学问,博览精熟必两相为用。

2.模拟脱化

博览与精阅是为文的基础和准备,即储材阶段。在真正入手为文时,以模拟为先。然而在模拟作文时,又不能为成文所囿,主张新见,活脱为文。

模拟是初学作文者常用的方法。黄氏在《札记》中详细探讨了初学者入手作文要恰当地模拟昔文。清著名文人梁章矩在其《退庵随笔》中记李文贞授诗,则命人先将十九首之类,句句模仿。梁认为模仿最是初学一妙诀,名家作诗作文,皆从此门入。

模仿又涉及着古今之文和情势之间的关系,故须分别对待。黄氏又分两类而论:对于古今相同之情事,因为古作之言,今亦无异,所以无需注意太多,只要模仿即可。对此黄侃于文章举例示之,如序山川,写物色,古今所同。“远视黄山,气成葱翠,适当秋日,草尽萎黄,古作此言,今亦无能异也。”㉑而对于古今情事有相殊者,则要分别注意古无而今有以及古有而今无的状况,遣词造句须慎重对待。“古无而今有,则不宜强以古事附会,施床垂脚,必无危坐之仪,髡首戴帽,必无免冠之礼……古有而今无,也不宜以今事比之。古上书曰死罪,而后世但曰跪奏,古允奏称制曰可而后世但曰照所请,若改以就古,则于理甚乖。”㉒仔细审之,此言确为精当。“古今同异之理,名实分合之原,旁及训故文律,悉能谙练”,只有深谙此道,方能“拟古无优孟之讥,自作无刻楮之诮”。

对于什么样的模拟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模拟,黄侃也有评述。他引述唐代史学名家刘知几《模仿》篇,认为模拟之体有二,“一曰貌同而心异,二曰貌异而心同。貌异心同,模拟之上,貌同心异,模拟之下,卒之以拟古不类为难之极㉓”。黄侃认为貌同心异的模仿,不可谓之模仿,但能谓之纰缪。“拟作之文,贵得其神理,而遗其面貌;不善拟者,面貌虽似,不得谓工;善于拟者,面貌不似,神理具在,此高下之分,工拙之辨也。”㉔“拟人之作,必先抛去本文,直如创作,迨文成之后,再验以原作,核其工拙,则无不是处矣。”㉕

黄侃言拟作要得神理,这是模拟需要达到的标准,他以“脱化”概之。“脱化”一词源于徐增的《而庵诗话》:“作诗之道有三,曰寄趣、曰体裁、曰脱化。今人而欲诣古人之域,舍此三者,厥路无由。”㉖“脱”意即有取于古昔他人之处;“化”乃变化之义,以己意变而化之。脱化当以变化活用为贵,妙在人巧天工,不着痕迹。用己之意,翻奇出新,引取陈言,同而不同,此乃模仿之极境,方可称之为脱化。谢臻《四溟诗话》言“凡袭古人句,不能翻意新奇……乃有愧于古人矣。”㉗此言意为若拟古人,不能“脱化”,必陷剿袭之泞,贻笑大方,故脱化当学其精要、学其内在、学其神韵。

“脱化”与北宋江西诗派所倡言的“脱胎换骨”和“点铁成金”类似。也是强调在学习模拟古人的作品时,从意和辞两方面斟酌用之,创造出既能得古人真髓、又不同于古人、有自己特色的作品。

除黄侃外,诸多大家也有模拟心得。他的老师刘师培说:“凡学古人之文,必须寻绎其神理与风韵,若面貌毕肖,而神理风韵毫无,不足与言拟古矣。”㉘宋代朱熹曾说:“古人作文,多是模仿前人而作之,盖学之既久,自然纯熟。”㉙每有前辈作的好文章,都要拿来拟作一篇,久之自然左右逢源,也是朱子的思想。晚清文学家王闿运曾在《湘绮楼文集》言学文宜取古人成作处处临摹必求其似。“文有时代,而无家数。今所以不及古者,习俗使之然也……故知学古渐渍于古,先作论事理短篇,务使成章,取古人成作处处临摹,如仿书然,一字一句必求其似。如此者家书帐记,皆可摹古。”㉚桐城散文大家姚鼐对模拟与脱化也有精当论述,曾言文若不经模拟,不能脱化。又在《姚姬传与伯昂从侄书》中说:“学诗文不模拟,何由得入。须专模拟一家已得,似后再易一家。如是数番之后,自能熔铸古人,自成一体。若初学未能逼似,先求脱化,必全无成就。譬如学字,而不临帖,可乎?”㉛综合以上,我们可知学作文模拟是入门之法,达到脱化,是成文的重要标准。

以上是对黄侃先生关于文章继承与革新理论的简要分析。细审其言,皆属切当之论。古圣先贤的言论著作传于后世,泽被千秋,后学者宜珍视品藏,以之为鉴。然虽言师古,但要以新为贵,唯此才能无剽袭之嫌。从黄侃先生短暂的一生来看,他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与其善于师古更善于创新不无关联。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

①②⑨⑬⑯㉑㉒㉓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29页,第43页,第44页,第27页,第153页,第130页,第129页,第129页。

③⑦㉔㉕程千帆,唐文编《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和学术》[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09页,第101页,第59页,第58页。

④⑥叶燮《原诗》[M],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39页,第12页。

⑤⑩林杉《文心雕龙批评论疏鉴》[M],呼和浩特: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2页,第120页。

⑧⑲⑳张晖《量守庐学记续编》[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59页,第2-3页,第58页。

⑪杨伯峻《孟子译注》[M],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48页。

⑫姚永朴《文学研究法》[M],黄山书社,1989年版,第24页。

⑭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M](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页。

⑮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49页。

⑰⑱㉙㉚㉛朱任生编述《古文法纂要》[M],台湾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第103页,第247页,第250页,第248页,第249页。

㉖徐增《而庵诗话》[M],文明书局,1916年版,第57页。

㉗谢榛《四溟诗话》[M],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3页。

㉘陈引驰编校《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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