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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怀的诗学及其他

2015-09-28西渡解志熙

文艺争鸣 2015年3期
关键词:冯至陈超关怀

西渡 解志熙

[摘要]“诗人之死”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但每每遇到此事,还是会引起大家的关注。诗人、诗评家陈超的去世,引发了大家对“诗人之死”的再一次关注与思考。诗人西渡在陈超去世以后,也写了一首悼念陈超的诗作。这首诗既表达了对陈超的追怀悼念,也表达了他对当前诗歌创作中诗艺和精神的某种改变的不同看法。

西渡将写好的诗发给他的导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清华大学解志熙教授。师生二人往来邮件十封,在这些严肃的通信中,他们就“诗人之死”、诗人的“浪漫性”气质、诗艺、以及“关怀诗学”等诗歌创作与研究中的重要问题,进行了细致而深入的探讨。

解老师:

近作悼陈超诗一首,敬呈解老师批评。久不动笔,诗艺荒疏,望老师不吝赐教。

陈超的去世,刚听到消息时我很震惊,但细思之下却也并非无迹可寻。从海子以来,诗人死于意外的多达十多二十起,令人痛心。我和陈超交往不算很密,但他为人谦和稳重,我在心中一直视如兄长,虽然对他的批评和诗,我都有所保留。

在诗中,我对这一切都无所隐而直陈之。近年来时局多变,颇富戏剧性,有人欢喜有人忧,而我总觉得迷茫,不知道中国未来会向何处去,心中五味杂陈,诗中对此也有表现。当代诗只在语言和技巧上做文章,越写越玄虚,我对此久感不满。这当中也包括我自己的写作。所以,我这几年很少动笔。陈超去世以后,陆续看到不少悼亡之作,但诗人们似乎仍在自己的惯性之内写作,这样一个事件似乎并未引起诗艺和精神的某种改变,我觉得这样的写作必定是有问题的。这首诗算是我的一个自我突破的努力。

西渡 上2014年11月29日上午10时

附:

你走到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悼陈超

你走到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证明

人与人之间的了解永远那么少;

没有人知道你在受苦,你身边的

亲人和学生对你多年的隐痛也无法

感同身受。

你我见面不多。有一次在大连

你拿着麦克学《红灯记》王连举的唱腔,

引得满屋的笑声。我却感到寂寞

独自怀念戈麦,心想时代真是变了

另一次也是在会上,晚上在你的

房间,你和唐晓渡谈到另一位诗人的

诗作,你说,“爱才是诗的真正源头,

恨是消极的感情,诗人不能被它左右。”

这话深得我心,从此把你视为

可敬的兄长。你邀请我带孩子家人

到石家庄玩儿,趁孩子还没上学,

如今他十八了,但我仍然没到过你的城市,

而它和我们已经一起失去了你。

最近一次是在北大,吃饭的时候

你拿着厚厚的两大本会议论文集

指着里边的文章对我说:“这么多文章

只有你真在和老先生讨论学术。”我也自矜

地说,“除了学术,我不懂得谈论什么。”

从那以后,有三年多,我没有见你。

此外,只接到过你两次电话:

一次是为了给你的新书写推荐语,

你打电话来道歉,说是让我为难了,

因为事先我并没有看到你的新书。

还有一次,你问我有没有可能

在我所在的出版社重出你的

《探索诗鉴赏辞典》,这多少让我

感到吃惊,但我却无法从命。

说到你视为生命的诗歌批评,我必须

坦率地说,它始终未能让我完全服膺,

我私下认为,受制于某种宏大的话语

和被人为荒废的童年,你和你的一代人

未能培养起健全的感性,因而难以

真正深入诗的奥秘。也许,这只是因为

我们对世界的感受有太多差异。有一次,

你和朋友谈到自己的诗,“写得也不比谁差”,

我感到惊讶,那时候我还没有读过你

任何一首诗。

关于死,我也曾经

认真考虑,在戈麦自沉后的一段时间。

但我还有不舍,“父母在,不远游”;

还有不甘:这世界不该就这样交给他们,

我们活着,像一颗颗嵌入时代肉身的钉子。

而我一直以为你是对死亡的诱惑

具有免疫力的人,那么多人需要你,敬重你;

我也不愿意相信一个总把别人放在自己

之前的人,会为了自个儿解脱轻易放弃。

你走后,我梦见你在医院的走廊里

醒过来,对哭泣的妻子说:“我也不想如此。”

在梦中,我禁不住流下眼泪。多年来,

我们已谙熟于与死亡周旋,学会了

无所畏惧。我反对自杀,这信念

近来越来越强烈。戈麦说,“生命太长”,

他自沉的时候二十四岁;

而一位活过了八十岁的老诗人说:“对于

我们的灵魂来说,一生的时间太短!”

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还有那么多书没有读

(那意味着多少灵魂的兄弟)

还有那么多未尽的责任!

还有,还有那么多的诗没有写出!

既然,诗人从来就一无所有,我们只有

和他们比我们的命;文明和野蛮

谁的命更硬,谁的气更长?你也许会笑着说,

你这是在赌我们所生活的这片土地的气数!

然而,说到底这些并不要紧。就算不能讲课,

不能写文章,不能写诗,又算得了什么!

文明和野蛮,世界的好和坏又算得了什么!

虽然它的变故还时时牵动我的神经,

但多年来生活的教训使我省悟,天

并非扛在阿特柔斯一个人的肩膀上。歌德说,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幸福尽他的职责,

好的社会来自于好的个人。”

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吗?不,也许只是为了

活下去。我们心爱的诗有权利活下去

如同秘密传递的火焰,我们只是它的肉身。

五点钟陪孩子一起打球才是重要的,

在秋日的雾霾中陪妻子一起散步,才是重要的;

在有风的日子,看银杏叶在眼前一阵阵坠落,

才是重要的;这毒雾弥漫的人间,毕竟

也还有几分美好。但我终于无法知道

连续七天的失眠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那在高处诱惑你的,又是什么。

“死是早晚的事,不必着急”,那时

安慰我的朋友对我如此说;现在,

我并不急着向你打听那边的世界究竟

如何,“天堂没有雾霾,天堂没有忧郁症”,

一个朋友在微信中这样说。

但天堂也没有亲人和兄弟。我还要活着

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上,陪伴亲人

和不多的几个朋友。尊敬的兄长,让我们就此

握手,再见。再见,我的手留住了你的温暖,

就像每一次诗酒聚会后的短暂分别。

2014.11.23

西渡:

诗人薄命,自古已然,近代尤甚。几年前我在纪念故诗人刘梦韦的一篇文章之末,曾经慨乎言之——

“文章憎命达”,而诗人尤其多薄命——单是1926年去世的新诗人就至少有杨世恩(字子惠)、刘梦苇、王以仁、白采(后两位也写小说)四位,除了白采年逾三十外,其他三位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记得前几年某报介绍美国加州大学“学习研究所”研究员考夫曼,说他研究了1987位已故美国、中国、土耳其和东欧作家,得出了“诗人最易英年早逝”的结论。但愿这只是过去的事实而非铁定的“规律”。

这并不一定因为诗人比一般人更不幸,而可能因为诗人比一般人的感受力更敏锐也更脆弱——正因为他们有过人的感受力,所以他们才能写出感人至深的诗篇,但也正因为有非常敏锐的感受力,所以诗人的神经就较一般人更敏感、更脆弱,并且对自己和社会都倾向于苛求,如此既不能忍受也无法改变,于是在备感难耐之下,也便容易走极端了。而自浪漫主义以来,诗人的独特感受力和过人的天才,得到了高度的赞扬,诗人更觉得自己非同常人,所以也便不能忍耐常人所忍耐的一切,于是不是自杀便是癫狂。在中国现当代文坛上,诗人的此种“浪漫性”及其感受力一直备受推崇。其实“浪漫性”是难以持久的,敏锐的感受力也往往是双刃剑,其结果便是你所看到的“从海子以来,诗人死于意外的多达十多二十起”。这确是让人痛心的事,而诗人对“浪漫性”的信仰和对感受力的依赖,很可能是他们自戕的根源之一。西方自从现代主义以来,诗人渐趋正常,情况似乎好一点,在中国现当代诗坛上,却少见这种浪漫才性和感受力的转换——这是我的一个粗浅的观察,不知以为然否?你大概还记得,当你要来读博士时,我曾经要求你来一下,看你“是否正常”,而看看谈谈的结果是,我发现你是诗人中少见的“正常人”,所以才放心招收了你啊。

一个正常人也能当一个好诗人么?我坚信可以。当然,所谓“正常人”并不是麻木不仁,而是要像常人一样承受欢乐、忍受痛苦、体会人生,并且努力去扩展自己的同情与经验,尝遍众生的苦恼,洞察万殊的真相,最终将体验到的一切澄净通达地表而出之,那才算尽了诗人之能事,而不要像浪漫主义那样,把诗人特殊化——可能因为我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平庸的人吧,所以我比较反感诗人自恃的特殊化浪漫性,觉得特殊化的“浪漫性”实在害人不浅、误尽诗人。

你就是一个典型的正常的诗人。不强迫自己非要经常写诗,就是你的正常的表现之一。而一旦心有所感,也便化而为诗,让人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感动。你的这首悼念陈超的诗,写出了人到中年的你对一个师友的真诚朴实的悼念、惋惜、同感和异议,慢慢道来,没有惊人之笔,而难得的是对陈超的痛苦和寂寞之体贴入微的体察,包含着朴实的人间情怀和应有的人生疑惑,语言形式上则近似于素体诗,给人自然而不刻意之感,所以我是很感动也很喜欢的。因此也相信你在一个自然的停顿之后,会有一个新的诗机之到来。

几年前,出版社的一位老编辑去世,据说是不慎从阳台滑脱,其实很可能是自杀,他生前把一篇长文给我,我后来给他发表了,可是发表后却不知把刊物和稿费交给谁——他身后似乎没有任何亲人可以联系了。当时心里很感慨,于是随手写了一篇我所谓的素体诗,顺手传上——

伤逝

老口呀,你倾注了心血的

长文终于发表了,而我却

不知把刊物和稿费寄给谁。

是啊,你去世眼看近一年,

可你的亲人却找不到一个:

听说你的妻子或者说前妻

十五年前去了美国,随后

你的儿子也去了,你难见、

我更是难觅他们的踪影啊;

而你的父母早殁了,弟弟

和妹妹也都没有任何讯息……

我只能把书与款交给你的

单位。是的,单位仍然在,

大楼也依旧,还来了一些

年轻人,就在你去了之后。

听到自己的文章几经辗转

到我手,你不安地来函问:

我半辈子都给别人当编辑,

自己的这点心得可堪编发?

半年后你就突然地去世了。

怎么就那么寸啊,你竟然

会从高楼阳台上失足滑落,

还开着电视留下未洗的碗……

安息吧,你忙了那么多年,

头白了、腰弯了,还总是

乐呵呵的,没有人知道你

独居小屋的冷暖。天晓得

你坠落时是惊慌、是无奈

还是解脱——如今这世界

谁还在乎旁人的在或不在!

(纪念一位老编辑的逝世,2012年2月15日)

对人这种脆弱的生命来说,“死生事大,岂不痛哉”,而我最反感的是一些人特别拿诗人之死大做文章,那种别有用意的夸大是对逝者的不尊重。也因此,确实很喜欢你这首没有刻意发“非常惊奇可怪之论”的悼念诗,觉得它写得朴素而近情、坦率而恳切、节制而深湛,于陈超是恰当的纪念。

随便谈谈,即祝顺利。

解志熙11月29日下午

解老师:

我把悼念陈超的诗发给您,当然有求教于您的意思,但只想您读后略谈观感,然竟麻烦您写这么长的信开导并启示我,真令我感愧。因为诗中涉及对陈超的诗和批评的坦率批评,这诗目前阶段,也许并不适合拿出来发表。我只把更早的一个版本,发给少数几个朋友看过,只有张桃洲来信表示肯定。另外一位朋友则明确表示否定,以为过于平实,缺少意义张力,不能打动人。对这个批评,我不是很服气。因为我自觉在诗中是倾注了感情的,只是有意加以控制而已,而所谓“意义张力”也就在其中。这首诗的诗体,原来是想采用素体诗的,但是到底功力不够,一时还难驾驭这样的篇幅,最后还是写成了自由诗,但大体上还保持了某种形式感。

您对新诗中浪漫性的批评深合我心。“‘浪漫性是难以持久的,敏锐的感受力也往往是双刃剑”,“诗人对‘浪漫性的信仰和对感受力的依赖,很可能是他们自戕的根源之一”。这些话似乎一直回荡在我心头。“像常人一样承受欢乐、忍受痛苦、体会人生,并且努力去扩展自己的同情与经验,尝遍众生的苦恼,洞察万殊的真相,最终将体验到的一切澄净通达地表而出之”,是您对诗人的一种期待,也是我不断努力而还没有达到的境界。我从开始写诗,就要求自己做一个普通人,不以诗人对社会要求特别的权利和优待。但是,对于“浪漫性”,无论诗人怀有多高的警惕,它总还会不时跳出来跟你捣一下乱。所以,抑郁不欢的时候在我也总还是有的。幸亏我身边还有几位可靠的朋友不时开解。自入清华之后,又常得您醍醐灌顶,为我解毒不少。这也是我要特别感谢您的。

×先生的事,以前未尝耳闻,但读您的诗,即可深味其寂寞孤苦,想来也是一位总是把别人放在自己之前的人。精神的寂寞是比身体的痛苦更难忍受的。这种状况以后恐怕会有更多的人被迫领受。人之痛痒不能相关,乃不得不入于寂寞的深井。有三二知己常伴左右还是要紧的。陈超在石家庄,这点要求也难满足。这大概是其抑郁不断加重的原因。

西渡上2014年11月29日晚6时

解老师:

此诗后又修改多次(也吸收了一位朋友在字句上的若干改动),这是最新的一稿。感觉还有不少地方待斟酌,但目前似已力所不及,只好留待他日。解老师闲时或可一读。

西渡2014年12月7日上午11时

西渡:

读了《悼陈超》的这一稿,我觉得诗的语言形式显然更趋于整饬而又不失自然,内蕴的情感则更为沉潜和深厚了些,所以我更喜欢了。而有感于你的求正之忱,此次我也顺手对你的诗做了一些改动改动主要是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把你的已经比较接近素体诗的“自由诗”,完全改成了整齐的素体诗,而口语之自然的语气节奏似乎并未丢失;二是我觉得你的这首诗还“残存”着某些比较浪漫的情调,比如“歌德说,/‘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幸福尽他的职责,/好的社会来自于好的个人。/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吗?不,也许只是为了/活下去。我们心爱的诗有权利活下去/如同秘密传递的火焰,我们只是它的肉身。/五点钟陪孩子一起打球才是重要的”一段,私意以为其中对诗的浪漫言说,似乎与全诗之回归朴素的整体格调不很相符,所以我做了改写——

歌德说,“人都要为自己的幸福

尽责,好的社会来自于好的个人。”

智慧啊,而智慧并不能解决烦恼,

于是,我们只好凭了耐性活下去。

就连我们心爱的诗歌也未必不朽,

只不过是寂寞的心火,通过肉身

闪存。让我们承认五点钟陪孩子

一起打球才是重要的……

我必须承认,这样改动是有点“强加于人”了,所以颇觉不安,好在咱们是相熟的朋友,幸勿见怪——在我只是一时兴起而已,你还是保持你自己的笔墨为是。

顺便说几句感想——

我知道你是久不动笔之后突然写这首诗的,而且改了一稿又一稿,然则究竟是什么触动了你,让你如此苦心和费心于此呢?我想,应该是对人生的苦乐、人情的冷暖之发自衷心的关怀吧。我是一个没有什么诗意的人,只是三十年来忝列文学研究者之列,也便不能不研究一点所谓诗,而以我的愚见,诗归根到底乃是我们人类作为“关怀的存在”,所以不能不有所关心或关怀的产物——禀赋灵性的人与动物之不同,就在于人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对自我的哀乐、生命的存殁、人性的美丑、人情的冷暖、社会的善恶有所关心或关怀,这种关心或关怀固然是从我们的自我出发,但不会仅仅局限于自我个体的范围,而必然会扩展到自身以外更广大的人类和世界、从日常的生存范畴上升到终极的超越境界。这关心或关怀之最深切的艺术结晶,就是诗吧;同时,发自衷心的关怀如何获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地表达,当然也是诗人的关心之所在,由此也便有了诗艺的变革和进步……我私下里把这种朴素的诗学意念自称为“关怀的诗学”。我们过去讲文学、讲诗,总是从这样那样的关系着眼或从各种各样的技术立说,但窃以为人类之所以在声色货利名之外还有所谓“诗心”,正是因为人类乃是在物欲利害之上还别有“关心”的存在或别有“关怀”的存在。没有这个,不会成为真正的大诗人——古往今来的一切大诗人,不都是因为他们的诗葆有深厚博大的关怀,才让我们肃然起敬、怦然心动、心有同感么?从这个角度看,所谓“知识分子写作”或“民间立场写作”之争,及所谓“零度诗学”或“张力诗学”云云,都格局太小、斤斤计较、乏善可陈。即如有些人坚执必得有鲜明对峙的辞藻意象、构成强烈尖锐的张力才是好诗,穆旦早年的诗就是典型,充满了连篇累牍的张力表演,仿佛西方现代派诗的生硬汉译,然而三十年来却广获盛赞,以至于被誉为现代汉诗第一。如此执着于“张力诗学”,其实患了消化不良的食洋不化症。

另,你29日的来信曾说,“×先生的事,以前未尝耳闻,但读您的诗,即可深味其寂寞孤苦,想来也是一位总是把别人放在自己之前的人。精神的寂寞是比身体的痛苦更难忍受的。这种状况以后恐怕会有更多的人被迫领受。人之痛瘁不能相关,乃不得不入于寂寞的深井。有三二知己常伴左右还是要紧的。陈超在石家庄,这点要求也难满足。这大概是其抑郁不断加重的原因。”对此我也深有同感,上次匆复不及说,此处略作申述。诚然,关怀是人之为人的良知良能,但常被忽视的是,关怀者也同样需要被关怀,可人们却往往以为像陈超、袁先生那样一贯克制自己、关怀他人的人,一定是坚强自足、并不需要关怀的,所以也就常常在无意中冷落了他们,以至于他们只能孤独地独自支撑、不愿显露对关怀的渴望、生怕给别人添麻烦、加负担。然而一个人长期独自负荷,到某个时刻也可能支撑不下去,而痛感万念俱灰以至于突然撒手的。记得我二十多年前讨论到孤独个人面对黑暗与虚无之来袭的时候,曾经引用了里尔克的话“(生活)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乃正有感于独自支撑之艰难。是的,即使再坚强的人也有软弱的时候,也需要关怀的支援。你为陈超的寂寞而心酸,问题或者正在于此——当他苦感寂寞之时,并没有人意识到他其实多么需要关怀的支援。上面说到里尔克,他正是有深切关怀的大诗人,其诗作如《沉重的时刻》曾深情地吟唱道: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以及《睡前诉说》:

我愿唱着歌催某人入眠,

坐着并停留在某人身边。

我愿将你轻摇对你轻声唱,

伴着你睡眠出又睡眠入。

我愿成为屋里唯一一个人,

因为他知道:黑夜寒凉。

我愿倾听入又倾听出

听你听世界听森林。

众钟鸣响着彼此呼唤,

于是看见了时间的底。

底下还在行走一个陌生的人,

惊扰了一只陌生的狗,

之后是寂静。我巨大地将

目光放置在你身上;

目光温柔地将你握住然后松开,

一个事物正在黑暗中活动。

蕴含在这些诗作里的深广关怀,曾经让我感叹不已。我虽然无力做诗人,但对你作为诗人则很期待,所以略抒所怀,相信你在创作上一定会给我以及其他诗读者以更大的惊喜。

专此奉复,即祝笔健。

解志熙2014年12月7日下午5时半

解老师:

收到您的改稿,大为惊叹!谢谢您!我发给您上一稿的时候,自以为已经无力甚至无可再改,经您动笔,才知道还有那么多可改可议之处。您的素体诗保持了语调的自然,而字句严格整齐划一,洵为大手笔。您的修改不止是对每行字数的调整,而且也使表达更为精确,还有一些修改显然已超越了原作的意识。譬如,“至于你一向视为生命的诗歌批评,/我必须坦率说,它始终未能让我/完全服膺,因为受制于某种宏大/话语和激越情怀,你和你的一代/没有能培养起健全的感性,难以/真正深入诗的奥秘”,这里增加的“激越情怀”四字,确是对陈超以及和他年岁相仿的诗歌界同人的一个准确的心理素描,这是我之前未能意识到的。不过,素体诗与自由诗究竟是两体,所以风味上,我的自由体和您的素体(我觉得这个改稿已经是您的再创作)感觉还有所差别。我觉得两体都有其价值。将来有机会印集子时,如果解老师允许,我想两体同时收入,或可为以后的读者保存一点有意味的资料。最近我自己写的若干诗作,也保存了自由和素体两体。因为我感觉两体还不能完全互相替代。正如我上次给您的信上所说,我也考虑过把这首诗写成素体,但是因为我自己功力不足,对素体驾驭起来还有困难,另外也感觉素体难以完全传达我希望达到的口语风味和声音效果上的流动感。我对于素体,有时信心不足,也在这里。信心不足,一方面是能力不足,另一方面也是功夫下得不够。自由体在当代诗坛的绝对地位,也养成了诗人包括我自己在艺术上的懒惰。很多优秀的当代诗人,对素体持完全否定态度。我想只有成功的作品,才能够改变这种偏见。我愿在这上面做一点尝试,但在实际写作中,还是感到困难不少。所以您的这个素体稿就具有某种示范意义。根据您的素体稿,我又对我的自由体做了一些修改,用红字标出。另外,我觉得素体也不必每行字数完全整齐划一,尤其是这种篇幅较长的诗,有些行略有破格也该允许。所以,我对您的素体也略做了一点调整——主要是考虑语调的自然和接近口语,在稿中以红色斜体标出。两稿均见附件。

在我的自由体中,我未完全接受您所说有“浪漫情调”一节的修改。您的批评完全是对的。但诗确是我自己退守的最后堡垒。如果没有这一点对于诗的近乎信仰的盲目之热爱,我未必能坚持到今天。有时真是觉得这世界缺少光亮。诗多少在我的世界上撕开了一点黑暗。一些诗人加入基督教,还有的遁入佛教。但以我对理性的偏执,哪个宗教也难说服我皈依。如果没有诗,我或完全遁入虚无。诗帮助我在没有上帝的世界上,制造了或者说创造了某种意义或者意义的幻觉。这一点对我是重要的,尽管这意义并不能完全抵消虚无的进攻。另外从世俗意义上讲,诗帮我找到了一些性情相近的朋友。我一直觉得朋友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光明。

我非常赞同您所说的关怀的诗学。这首诗也可以说是我的关怀的一点表现。陈超去世后,我确曾梦见他,场景就如诗中所写。但我当时并未想要写诗。后来看到一些朋友的悼诗,还是修辞的表现为重,觉得有点不是味儿。再联想起海子以来众多诗人的非命,更加愤懑。这些感情和想法需要一个出口。这个出口,最后我在悼念陈超的这个题材里找到了。当然,有些东西是在写的过程中不断加入进去的。

我以前是不习惯把未定稿拿出来做靶子的。因为心理脆弱,害怕听到批评意见。现在我觉得自己强大一点了,好话坏话都可以接受。另外,我对诗的看法也有所改变。不再把诗看作一己的产品,因此,它可以而且应该接受他人的检验、修改。这无损于诗,虽然似乎有损于作者的面子——但实际上如果提高了诗的质量,它是给作者增光的。

我去清华之前,何吉贤鼓动我投您门下,特别强调您“懂诗”。入学之后,我发现您不但懂诗,而且我们的很多看法还很投合。后来看到您写的诗,又知道您不光懂,还能写。这次为我改稿,更证明这一点。我想,您为这个诗稿付出了如此心血,如果只为我一人独享就太可惜了——是否可以把咱俩的通信,连同我的自由体和您的素体一起转发给师弟师妹们,以让他们也能分享您的再创作呢?请解老师示下。

西渡 上2014年12月8日零时30分

附:

你走到所有的意料之外……

——悼陈超

(自由诗三稿)

你走到所有的意料之外,也走到

自己的反面,犹如一阵急骤的风

翻转一片秋天的树叶;或者起于

星空深处的一声偶然轻叹,倾覆了

行走在黑暗之上的航船。那是来自

命运的律令吗?我们迟到的眼泪

无法解释你的受苦,甚至身边的

亲人也无法对你多年的隐痛感同

身受。也许你太累了,也许你

已经超越把我们留在本地的一切;

而我们心中孤独的深井,在这个

秋天更深了。

你我见面不多。一次在大连

你板着脸学起《红灯记》里王连举的唱腔,

引得满屋的笑声。我却感到寂寞

独自怀念戈麦,心想时代真是变了。

另一个晚上,在你和唐晓渡的房间,

我们一起谈到另一位诗人的诗作,

你说“爱才是诗的真正起源,恨是

消极的感情,诗人不能被它左右。”

此言深得我心,从此把你视为可敬的

兄长。你曾邀我和家人到石家庄玩儿

趁孩子还没上学;如今孩子十八了,

我还没到过你的城市,而它和我们

已经一起失去了你……

最近一次是在北大,吃饭的时候

你拿着厚厚的两本会议论文集

指着里边的文章说:“这么多应景文章

只有你真在和老先生们讨论学术。”

“除了学术,我不懂得谈论什么。”

我的自矜会否让一向谦和的你感到

一丝不快?此外只接到过你两次电话:

一次是为了给你的新书写推荐语,

你打电话来道歉,说让我为难了,

因为事先我并没有看到你的新书。

还有一次,你探问我有没有可能

在我就职的出版社重出你的

《探索诗鉴赏辞典》,这让我感到

心酸,但我却无法满足你的愿望。

说到你视为生命的诗歌批评,我必须

坦率地说,它始终未能让我完全服膺,

我私下认为,受制于某种宏大的话语

和激越情怀,人为荒废的童年,你和

你的一代人未能培养起健全的感性,

因而难以真正深入诗的奥秘。当然,

也许这只是无情的时间改变了我们对

世界的感受。有一次,你和别人谈到

自己的诗,“写得也不比谁差,”

我感到惊讶,那时候我还没有读过

你任何一首诗。

关于死,我也曾经

认真思量,在戈麦自沉后的一段时间。

但我还有不舍,还有不甘:这世界

不该就这样交给他们;我们活着,

就像一颗颗嵌入时代肉身的钉子。

而我一直以为,你是对死亡的诱惑

具有免疫力的人,我也不愿意相信

一个总把别人放在自己之前的人

会为了自个儿解脱就这样突然放弃。

你走后,我梦见你,在医院的走廊上

醒过来,对哭泣的妻子说:“我也

不想如此。”在梦中,我禁不住流下

眼泪。多年来,我们已谙熟于与死亡

周旋,“这只是一场游戏,仿佛与另一

自我的对弈。”我反对自杀,这信念

越来越近乎固执。戈麦说,“生命太长”,

他自沉时二十四岁;而一位活过了

八十岁的老诗人说:“对于我们的

灵魂来说,一生的时间总是太短!”

我们还有那么多该读的书没有读,

还有那么多未尽的责任,没有尽!

还有,还有那么多的诗没有写出!

既然,诗人本就一无所有,我们只有

和他们比我们的命;文明和野蛮

谁的命更硬,谁的气更长?你也许会

笑着说,你这是在赌这片土地的气数!

然而,说到底这些并不要紧。就算不能讲课,

不能写文章,不能写诗,又算得了什么!

文明和野蛮,世界的好和坏又算得了什么!

虽然人间的变故还时时牵动我的神经,

但多年来生活的教训使我省悟,天并非

扛在阿特柔斯一个人肩膀上。歌德说,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幸福尽他的职责,

好的社会来自于好的个人。”

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吗?而智慧并不能

揭开生命的谜团,于是,我们只好凭了

耐性活下去。我们心爱的诗有权利活下去

如同秘密传递的火焰,我们只是它的肉身。

五点钟陪孩子一起打球才是重要的,

在秋日的雾霾中陪妻子一起散步,才是重要的;

在有风的日子,看银杏叶在眼前一阵阵坠落,

尤其重要而且必须;这毒雾弥漫的人间,

毕竟也还有几分美好。但我终于无法想象

连续七天的失眠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那在高处诱惑你的,又是什么。

“死是早晚的事,不必着急”,那时

安慰我的朋友对我如此说;现在,

我并不急于向你打听那边的世界究竟

如何,“没有雾霾的天堂也没有忧郁症”,

一个朋友在悼念的微信中这样说。

但天堂没有兄弟。我还要活着

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上,陪伴亲人

和不多的几个朋友。尊敬的兄长,让我们就此

握手,再见。再见,我的手留住了你的温暖,

就像每一次诗酒聚会后的短暂分别。

2014.12.7

西渡:

早晨好。就像你在诗里所说的——

五点钟陪孩子一起打球才是重要的,

在秋日的雾霾中陪妻子一起散步,才是重要的;

在有风的日子,看银杏叶在眼前一阵阵坠落,

尤其重要而且必须;这毒雾弥漫的人间,

毕竟也还有几分美好。

遵照你的诗的启示,昨天晚上我在发出了对你的诗的改编之后,便陪着妻子在清冷的校园里散步,今天早晨六点半醒来,又叫起迷糊的女儿,看她吃早饭、送她出门上学——这就是诗的力量啊,一笑——然后习惯性地回到书桌前打开电脑,便看到你深夜给我的回信。

你说得一点不错,我对你的诗所做的并不是改正,而是改编。我的这个改编本和你自己的修改稿当然可以并存,你想在将来把它们一并编入集子,我没有理由不同意——其实诗不诗的,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冬季,我们围绕着生活、生命等问题的这些交流,确乎值得我们自己留存纪念。

就诗论诗,我觉得你昨晚的修改,虽不是很多,但有几处是改得更恰切了。比如——

还有一次,你探问我有没有可能

在我就职的出版社重出你的

《探索诗鉴赏辞典》,这让我感到

心酸,但我却无法满足你的愿望。

记得“感到心酸”在你此前的稿子中作“感到吃惊”,我当时读过略觉不协,可是没有改动,你现在的修改就很恰切了。再如你原稿中的这两句“关于死,我也曾经/认真考虑,在戈麦自沉后的一段时间。”我觉得“认真考虑”有点知识分子气了,所以我顺手改为“关于死,我也有所/考虑,”但还是学究气,你现在改为“关于死,我也曾经/认真思量”,真是恰切,“思量”二字我尤其喜欢。

不妨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思量”是冯至很喜欢用的词,而我之所以对你这首诗深有同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让我想起了冯至那些朴素而深切的思量生命存在的诗章。1989年的后半年我赶写毕业论文,其中一章是关于冯至的,冯至先生读后欣然首肯,对人说“解志熙懂我”,并且给我写了颇长的信。可能是因为在那一章里我对冯至的生命态度和诗学态度之剖析,比较切合冯至的实际吧,同时我也应该承认,我自己的生活态度和学术态度,也因此而深受冯至之影响,所以坦率地说,关于冯至那一章乃是我前十年所写的文字中至今唯一不让我感到脸红的。你可能没有看过那篇旧文,此处顺便传上,你看看,就知道我为什么激赏你的这首诗了。事实上,冯至就是我所谓“关怀的诗学”的重要来源——冯至甚至为此而创造了一个汉语词汇“关情”。在冯至的视野里,人既是必须自我承担、独自负责的孤独存在,又是息息相关、相互“关情”的共在。正因为如此,冯至的诗既有对孤独个体之存在困局的深入揭示,又显示出相互关情、相互分担的庄重关怀。我很喜欢他的这种生命态度。在读你的这首诗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了冯至的声音之回响。

说到写诗,我完全是个生手,你经验丰富得多,才是我的老师啊。你的几处修改很好,所以我在新的“改编”本里吸收了你的修改,同时也添加了几个字,庶几使这个改编本成为更完整的素体诗。我很赞成你的自由诗与素体诗并行不悖的意见,你想把你的自由诗与我改编的素体诗以及我们的通信,发给其他同学看,我也没有理由不同意——这样坦诚交流,确实比较自然、比较亲切。

顺手传上我前不久为诗人徐玉诺一百二十年诞辰学术研讨会赶写的一篇短文。徐玉诺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很著名也很重要的诗人,可是因为一直身在河南并且死得早,后来长期被冷落,至今几乎不为学界和诗坛所知,只在他家乡还有几个人记挂着他。学术界也很势利,多少好诗人和好诗被埋没了。我很少参加学术会议,但出于不平和同情,勉强写了这篇小文,上月去平顶山参加会议。你可以翻翻,其中两首民俗风情诗,实在写得极好,至今无人能及。

专此奉复——你事务繁多,此信不必回复。

解志熙12月8日晨

附:

你走到所有的意料之外……

——悼陈超

(素体诗二稿)

你走到所有的意料之外,也走到

自己的反面,犹如一阵急骤的风

翻转一片秋天的树叶;或者起于

星空深处的一声轻叹,竟倾覆了

行走在黑暗之上的航船——这是

命运的律令吗?我们迟到的眼泪

无法解释你的受苦,甚至身边的

亲人也无法对你多年的隐痛感同

身受。也许你是太累了,也许你

已经超越把我们留在本地的一切;

而我们心中孤独的深井,在这个

秋天更深了。

你我不常见。一次

在大连你板着脸学《红灯记》里

王连举的唱腔,引得满屋的笑声,

我只感到寂寞,不禁想起了戈麦,

心想时代真是变了;另一个晚上

在你的房间里,你和唐晓渡谈到

一位诗人的诗作,你说“爱才是

诗的真正起源,恨是消极的,诗

不能被它左右。”此言深得我心,

从此我把你视为一位可敬的兄长。

你曾经邀我和家人到石家庄玩儿,

趁孩子没上学,如今孩子十八了,

我还没到过你的城市,它和我们

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你,我的兄长。

最近一次是在北大吃会饭的时候,

你拿着厚厚的两大本会议论文集

对我说:“这么多的应景文章啊,

只有你真在和老先生们讨论学术。”

“除了学术,我不懂得谈论什么。”

我的自矜是否会让谦和的你感到

一丝不快?此外接过你两次电话——

一次是为了给你的新书写推荐语,

你打电话来道歉,说让我为难了,

因为事先我并没有看到你的新书。

还有一次,你探问我有没有可能

在我就职的这家出版社重出你的

《探索诗鉴赏辞典》,这曾让我

颇觉为难,我未能满足你的愿望。

至于你自己视为生命的诗歌批评,

我必须坦率说,它始终未能让我

完全服膺,只为受制于某种宏大

话语和激越情怀,你和你的一代

没有能培养起健全的感性,碍难

真正深入诗的奥秘。当然,也许

这只是我们对世界的感受之差异。

听你说“我的诗写得也不比谁差”,

我感到惊讶,那时我还没读过你

任何一首诗。

关于死,我也有所

思量,在戈麦自沉后的一段时间。

但我还有不舍和不甘:这个世界

不该就这样交给他们;我们活着,

就像一颗颗嵌入时代肉身的钉子。

而我一直以为你是对死亡之诱惑

具有免疫力的人,我不愿意相信

一个总把别人放在自己之前的人,

会为了自个解脱就这样突然放弃。

你走后,我梦见在医院的走廊上

你醒过来了,很抱歉地对妻子说:

“我也不想如此。”梦中的我不禁

流下眼泪。我们已习惯于与死亡

周旋,“这只是一场游戏,仿佛与

另一个自我对弈。”我反对自杀,

这信念近来是更加固执。戈麦说:

“生命太长”。他二十四岁自沉。

而一位活过了八十岁的老诗人说:

“相对于我们的灵魂,一生太短!”

是啊,我们还有那么多该读的书

没有读,还有那么多未尽的责任

没有尽!还有,还有那么多的诗

没写出!既然诗人本自一无所有,

我们只有和他们比命,看谁的命

更硬,看谁的气更长!哎,也许

你会笑我是在赌这片土地的气数?

说到底这些并不要紧。就算不能

讲课和写文章,甚至于不能写诗,

又算得了什么!所谓人类的文明

和野蛮,世界的好和坏又有什么!

尽管人间的变故还牵动我的神经,

但多年来生活的教训则使我省悟,

天并非扛在阿特柔斯一人的肩上。

歌德说,“人都要为自己的幸福

尽责,好的社会来自于好的个人。”

智慧啊,而智慧并不能解决烦恼,

于是,我们只好凭了耐性活下去。

就连我们心爱的诗歌也未必不朽,

只不过是寂寞的心火,通过肉身

闪存。让我们承认五点钟陪孩子

一起打球才是重要的,在秋日的

雾霾中陪妻子去散步才是重要的;

在有风的日子,看银杏叶在眼前

一阵阵坠落,尤其重要而且美妙——

这毒雾弥漫的人间毕竟犹存美好。

但我终于无法想象连续七天失眠

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那在高处

诱惑你的又是什么。“死早晚要来,

不必着急”,那时来安慰我的朋友

对我如此说;现在,我并不急于

向你打听那一边的世界究竟如何,

“没雾霾的天堂里也没有忧郁症”,

一个朋友在悼念的微信中这样说。

但天堂也没有兄弟。我还要活着

在这个不完美的世上,陪伴亲人

和不多的几个朋友。尊敬的兄长,

让我们暂时告别,为了将来再见。

再见啊,我的手留住了你的温暖,

就像每次诗酒聚会后的短暂分别。

2014.12.8

解老师:

收到您12月8日早上的信,感触很多,一直想做一个认真的回复。但是逢到年底,单位事情越来越多,家中琐事也颇不少,一时竟找不到一段清静的时间。如此拖来拖去,这封回信竟拖过了年,也是我自己想不到的。真是惭愧。

这两天认真拜读了您探讨冯至与存在主义关系的文章。您文中对存在主义的生命一存在哲学有非常精当的、深入浅出的阐述。尤为难得的是,您对冯至的创作和存在主义关系的说明极为透彻,所以冯先生才会欣然首肯您懂他吧。确实,把冯至和存在主义的关系撇在一边,就诗论诗,恐怕很难理解冯至成熟时期的诗歌创作,对《伍子胥》这样的小说也难有深入的理解(您文中所举的唐浞向《伍子胥》要求心理分析就是一例)。冯至也是我最为敬重的现代诗人之一。当代诗坛一直受惠于他的诗文和翻译,我也是如此。但读了您的文章,还是感到对冯至的理解加深了一层。文学批评做到如此,我想应该是尽到了责任,发挥了功效。照我的理解,冯至的创作成就所以高出于许多现代诗人之上,就在于它既建基于“我在”(自由、孤独而不可替代的个体)之上,又超越于“我在”而抵达于“共在”。现代诗人大抵处于这样两端,一种是自我中心主义的,他们的诗中到处写满了“我”字,对于“我”之外的世界则“冷冷的、淡淡的漠不关情”,而其诗艺的手段无非是自我抒情;另一种则以社会、大众为出发,为旨归,而抽空了情感和经验的主体,把诗情建立在一个“无我”的空中楼阁上。前者诗歌境界狭窄,手段单一,而且显出心智上的幼稚,似乎还保留了原始人或孩童式的思维特点;后者空洞无物,以观念代诗情,最后不免发展为虚伪做作,同样显示出心智上的欠缺,在现代诗史上为祸尤烈。冯至在两者之外找到了另一条道路,那就是以“我在”为基础,实现与他人、世界的“共在”。冯至之尤为可贵或高人一筹的,正如您文章中着重指出的,在于他并不把这种“共在”视为一种伦理理想,而是视之为个人充实和扩大生命的一种方式,故其成熟时期的诗作能于“担当一个大宇宙”的同时,仍揭示着个体生命“孑然一身”的根本处境。我想这也是冯至从存在主义哲学收获的最有价值的成果。然而,这样的诗人终是少数。当代诗人中有类此观念的,大概就是骆一禾了。骆一禾的“博大生命”,其理想境界是“使孤独达到万般俱在”,与冯至的目标很接近。说起来,我与您的师生之缘也许远早于我投在您门下之前。我在本科期间读冯至的《伍子胥》——这小说在力量上我以为是可以和鲁迅《呐喊》一集相匹敌的——正是受了同学龙清涛或杜丽的怂恿,而他们或许正是受了您的影响。这样说,我于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间接地受教于您了。

某一程度上,我也算得上是存在主义的信徒。我以为存在主义对于没有宗教信仰或者不能在宗教信仰中找到思想出路的知识分子,确是一种可以担负指导生活之责的有益的、富有启示的哲学;否则,无所依恃的个人难免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以为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可以无所不为,但又不能在这个无所不为中找到任何意义。我自己也是在这个矛盾中痛苦挣扎过来的。自由选择、自我承担、决断,这些存在主义的原则至少为存在主体提供了一种创造价值和意义的可能。我之得以脱离那个无意义的、虚无的黑暗深渊,多少是要感谢存在主义的。但我感觉存在主义哲学也还是有一些漏洞,所以还不能完全服膺于它。譬如,雅斯贝斯关于决断性质的论述,就不大能说服我。我以为,把决断视为超理性实是上了现代反理性潮流的当。我也不认为决断是瞬间的、每时每刻的事。决断固然不能全凭理性,除了理性,它还需要勇气,需要某种直觉力量的辅助,但是它之所以重要,根本上还在于它是一种理性的自由抉择——如果都依赖本能来选择,摒弃理性之力,我不以为这样的抉择有什么可贵,艰难和沉重也都谈不上了。这样的选择实际上倒可能是把人降低到动物水平。动物确是无计划地、每时每刻地做出选择的,但它们的选择并不自由。只有出于理性的选择,才有自由可言。决断之意义,不仅在于它是人的自由选择,还在于人愿意承担这一选择。承担,意味着人将以其全部的理性和意志,不计后果地坚持其选择,并付诸行动。这也就是说,重大的决断并非人每时每刻都面临的,而只有在某一重大的时刻,才会面对。这样的时刻就如伍子胥兄弟在城父迎来郢都使者的一刻。而决定一旦做出,此后应做的便是坚持和行动,而不是重新选择。我想,如若人每时每刻都须决断,这一刻推翻那一刻,表面上似乎扩大了决断的应用,但那实在是否认了决断的重大意义。

里尔克意图通过生命在空间上的敞开超越生命在时间上的有限的方式,也有可疑的成分。在我看来,这种扩大和充实生命的方式其实还有其浪漫性的一面,所以有人称里氏为戴着现代主义面具的浪漫主义诗人,确实有其道理。对空间的渴望,倾向于把诗人塑造为一个漂泊的、移动的、处于旅途的人。这和诗人渴望未知、渴望新事物的心灵倾向可以说一拍即合。歌德不就自称为浪游者吗?在里尔克那里,诗人的命运也是由流浪艺人来表征的。这个形象在当代也被骆一禾、海子继承下来。但是,这种在空间中永不停留的“浪游”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方式吗?还是对真实的存在方式的逃避?显然,浪游是以不断放弃为代价的。放弃的也许就是存在的真实。我觉得对于充实和延展我们的生命,其实还有另一种方式,那就是以植物的、垂直扎根的方式,而不是以里氏为代表的,动物的、空间位移的方式来扩充生命的存在。植物是不移动的,但它的根深植于大地,所以它了解大地之上风雨晦明、春华秋实的四季轮替,也了解大地本身的构造和肌理,还有大地之下的矿源、水脉、地热。这种了解是远比不断移动的、无根的动物要深入的。植物型的诗人并不企图通过占有广大的空间来扩充自己的生命,他们只靠磨利自身的感觉,加大体验的强度,开掘经验的深度,以把有限转化为无限。他们的题材也许不如移动的诗人来得丰富,他们的诗境也许不如后者那样广阔,但他们的体验更深邃、更透彻,我以为,这也更接近日常的、真实的存在。陶渊明是这样的诗人,狄金森也是这样的诗人。狄金森据说足迹不出方圆数里之地,交往不过有限的几个亲友和邻里,但其诗境的丰富深刻,表现人性的广度和深度,以我的愚见,并不亚于那个典型的移动者惠特曼。冯至“多多经历,多多体验”的想法,与里尔克的空间诗学多少有些瓜葛,其实也是里尔克作为一个诗人所奉行的。这个口号笼统说来也无问题,但是一旦实行,想来会遇到一些伦理的障碍,特别是当它被付诸人与人的交往时。诗人作为一个经历者、一个体验者固然可以从他的经历中汲取养分,营养诗思,成功创作,但是作为一个被经历者、被体验者,这样的经历、体验也许并不令人愉快。和普希金一样,里尔克也有他的唐璜名单。为了诗人的艺术,有很多无名者做了牺牲。这些被诗人经历和体验的人,如里尔克自己在《一个妇女的命运》中写的,就像是国王在猎场上随便拿起来倾饮、随即放下的酒杯,被命运损坏了,“再也不珍贵,也永不稀奇”。显然,诗人对这些人的命运就缺少关怀,或者说诗人对诗的关怀超过了对人的关怀。这里的疑问是,诗的意义大于人吗?当然,诗歌不朽,而人在百年之内总要腐朽的。因此,批评家们要求我们原谅诗人,因为他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的艺术向人们要求牺牲。但是,诗也许有伦理评判的豁免权,诗人恐怕并没有。何况,如果不为着人,诗之意义又何在呢?当然,实际人生要复杂得多,我们无法就普希金或里尔克的唐璜名单做简单的伦理评判。因为诗人既是经历者、体验者,也是被经历者、被体验者。但理论上的困局也不因实际人生的复杂而解除。事实上,这当中的龃龉已成为诗人和社会冲突的一个重要根源。在这个冲突中,诗人包括一些站在诗人一边的批评家总是批评社会,批评世俗对诗人的禁锢、扼杀。我过去也不自觉地持类似观点。存在主义的诗人还可以援引存在主义的信条——每个人都要独自承担自身的存在,任何人无法为另一人的存在担责——为自己辩护。但是,我觉得以存在主义的原则去要求他人是不公的,尤其是当对方并不是存在主义者的时候。萨特如此要求波伏娃是合理的(但未必公平),但涓生如此要求子君就不讲理了。我以为存在主义哲学只能应用于自我,而不能推及他人。一旦推及他人,任何不负责任的行为就都有了堂皇的理由。其实,世上的好多道理都是如此。多少不义之事都借好道理以行。另外,我也不大赞成里尔克不断乞援于贵人、赖人资助的生活方式。这一点上,艾略特做得比里尔克好,他宁愿为了生计在银行浪费他的时间和才华,而不肯接受他人的捐助。卡夫卡、史蒂文斯则是更好的榜样。我觉得“多多经历,多多体验”这个口号多少还带有某种拜物教(量的崇拜)的味道。当然,冯至本身并不是一个空间主义的信奉者,他也没有向社会要求伦理的豁免权。这和许多东西方现代诗人是不一样的。从《鼠曲草》等诗来看,冯至的信念倒是有些契合于我所说的植物型的诗人,“不辜负高贵的洁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不就是一曲植物之存在的颂歌吗?但是,“多多经历,多多体验”这个口号的价值确实另需一番甄辨。因此,我更赞成一种类植物的生活方式。当然,我不能说自己的生活已是如此,也不能说自己具备了从这样一种生活中提取、酝酿、创造诗意的能力——它需要更大的才能,更大的耐心,更积极的承担,因此它也更艰危——但确实心向往之。

存在主义是一个艰深的话题,我又素无研究,本来不该在这个话题上大放厥词。但终于忍不住抛砖者,不过想以此引解老师之玉耳。还请解老师赐教为盼。

徐玉诺也是我喜欢的诗人,虽然我以前读他的诗不多。读了您的文章,重新勾起了我对这位诗人的兴趣。前两天我从孔夫子网上买得了河大版的两巨册《徐玉诺诗文辑存》,准备以后有空时再认真研读。您推荐的那两首民俗诗确实很棒,口吻逼肖,声情并茂。您说至今无人能及,看来确实如此。但我想不是今日的诗人能力不及此,而主要是因为当代诗人离民间越来越远,更甚者民间、民俗本身正在消失,自然,欣赏这类作品的读者也在消失。在这样情形下,诗人写这类诗的愿望就不容易产生了,好作品更无从谈起。但您将之比作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我却有些不同意见。不知道为什么,对艾青这首名作,我一直喜欢不起来,虽然艾青至今仍是我最喜欢的现代诗人——我以为他对于现代诗的“白话”之贡献超过了所有现代诗人。艾青是我的乡前辈,还是我的中学校友,我在中学时读艾青的书,都是他赠给学校图书馆的签名本。说到《大堰河》这首诗,我自己还闹过一个笑话。我先是耳闻这首诗,一直以为“大堰河”是条河,感觉这标题就有极大魅力,还向当地同学打听,“大堰河”在哪里。及至读到原诗,才知“大堰河”是个人,大倒胃口。我以为艾青这首诗其实未脱您所批评的左翼文人的“革命腔口”,对“大堰河”这个农民的女儿有故意的拔高,对自己的父母包括作者自己则有故意的压低,因此我总觉着这诗有点做,有点装。这在作者也许是不自觉的,他当时可能正是信奉着某些理论,是按着这一理论的指导来写作的,而不是有意矫情。但这里就有某种自由个人的基点的失去,从而导致整个作品立足不稳。而这点做,这点装,也就隐含了艾青1940年代以后某些诗歌赝品的基因。艾青1980年代对朦胧诗激昂的批评也令我失望。说起来,中国文人的晚年,令人起敬的少,令人失望的多。本来,随着年岁渐大,智慧长进,越到晚年,越应该呈现大师气象。但是,中国文人似乎越到晚年,功名心越重,私心越重,也越发小家子气,而且代代重复,真是令人感慨。我们这代人到晚年会有点长进吗?

这信已经写得太长,就此打住。

西渡上2015年1月5日

西渡:

我也和你一样,最近比较忙碌。一则学期快结束了,要结束课程、给你的师弟妹们做中期检查,还加上编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三期的烦琐事务——这期稿子必须在本月上旬编出付排,庶几3月可按时出版,所以最近上课、看学生论文、审定《丛刊》稿件、开编委会……真是诸事纷扰、手忙脚乱,直到昨天才结束,于是今上午坐下来回你5日的信。

你这封信又一次让我感到人间缘分的奇特。在去年写的祝贺一位老师八十华诞的文章里,我曾经感慨地说——

是的,人间难得是缘分。犹记年轻时的我曾经困执于人生,乃遍读古今中外哲人的著作以求解惑,不料惑未得解而疑又丛生,不免感到一切合理化的解释其实都不过强作解人而已,唯觉大乘佛学的哲学基础因缘论差可慰心耳。因缘论略谓,世间万事万物皆无自性,一切都不过因缘和合而生而有。这简古的说法足以解释一切有缘之有及其因果逻辑,即善故有善缘,恶必有恶缘。

师生的遇合就委实近乎偶然,我和我的老师是这样,你和我也是这样,但又似有某种缘分隐藏其间。你来信说:“我在本科期间读冯至的《伍子胥》——这小说在力量上我以为是可以和鲁迅《呐喊》一集相匹敌的——正是受了同学龙清涛或杜丽的怂恿,而他们或许正是受了您的影响。这样说,我于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间接地受教于您了。”这真让我惊讶莫名,因为我和龙清涛、杜丽二位曾经很熟,尤其是龙清涛,是一位非常单纯质朴的小伙子,我在博士毕业的时候,他好像刚读硕士,曾经热心帮助我排印和校对毕业论文,他当然熟悉我对冯至的讨论,包括对《伍子胥》的重新解读。并且,我还记得杜丽的妹妹杜玲玲(当时在北大读本科)曾经告诉我,她在北大的大教室里曾经看到有人拿着我的论文打印稿和存在主义的哲学著作对读。我当时听了只觉夸张好笑而已,现在看来似乎确有其事,而你的喜欢冯至,看来也的确间接地与我有关——没想到由此结缘以至于今,真让人感叹人生的无理而有缘。

你的这封信可说是对我的“小扣”之“大鸣”。你对现代诗人趋于两极的概括和批评——“现代诗人大抵处于这样两端,一种是自我中心主义的,他们的诗中到处写满了‘我字,对于‘我之外的世界则‘冷冷的、淡淡的漠不关情,而其诗艺的手段无非是自我抒情;另一种则以社会、大众为出发,为旨归,而抽空了情感和经验的主体,把诗情建立在一个‘无我的空中楼阁上。前者诗歌境界狭窄,手段单一,而且显出心智上的幼稚,似乎还保留了原始人或孩童式的思维特点;后者空洞无物,以观念代诗情,最后不免发展为虚伪做作,同样显示出心智上的欠缺,在现代诗史上为祸尤烈。”——可谓切中要害,深获我心,而冯至的过人之处也确如你所说,“在两者之外找到了另一条道路,那就是以‘我在为基础,‘实现与他人、世界的‘共在。”这其实也是我比较喜欢雅思贝斯而不太喜欢海德格尔的原因。海德格尔对人这种存在的现象学分析,诚然深刻到黑暗的深层,如所谓在世的“畏”呀“烦”呀直至“死”的焦虑,然而他的分析始终囿于个体存在的黑暗面,晚年的他似乎想要给人一点光明,于是提出“诗意的栖居”说作为救济之道,其实仍然充满自我诗化、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的浪漫幻想,所以情有可原地成了一些自以为是的诗人聊以自慰的审美精神胜利法。雅思贝斯则不同,他既关注个体存在的本源性孤独,而又揭示出孤独的存在者共在于世的相互关情以至爱的交流——冯至显然更受雅思贝斯的启发,他们是直接交往过的师生啊。顺便说一下,我觉得你对雅斯贝斯关于决断性质的论述,似乎有误解——我已经暌违这些思想很多很多年了,但还是想勉强为雅思贝斯的决断观辩解一下。我想问题很可能出在我当年疏忽了一个解释:雅思贝斯并不反对真正的理性,他反对的所谓“理性”其实是指以利害得失为念的理智,在事关存在真伪的重大决断面前,理性并不多余,但充满利害得失之念的理智则适足以偾事。这可以中国的老子哲学来说明:老子的学说号称精深,可是所谓老子的智慧,全是教人在明嘹并无绝对真理之后如何理智地做出趋利避害的选择,所以老子的乍看似乎明智之至的智慧学说,后来却为刻薄寡恩的法家和讲求权谋的兵家所用也。至于庄子的逍遥哲学,则让人在自由幻想的精神胜利法中省去了现世的人生难题,难怪诗人文人趋之若鹜。这两家都绝无孔孟那种不问利害的仁道坚守,所以我虽欣赏其文辞但对其义理则只能敬谢不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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