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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基在中国与“中国的高尔基”

2015-09-28吴晓东

文艺争鸣 2015年3期
关键词:高尔基瞿秋白文坛

吴晓东

高尔基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坛的译介,是中国现代翻译史上一个值得关注的典型现象。随着高尔基在苏联国内文学和政治地位的陡升,以及中国左翼文学思潮的高涨,现代中国文坛对高尔基的介绍也加强了力度。高尔基的自述、由顾路兹台夫编记的《高尔基的生活》、韬奋编译的《革命文豪高尔基》、瞿秋白译的《高尔基创作选集》、周扬编的《高尔基创作四十年纪念论文集》、楼适夷译的高尔基的《我的文学修养》、以群译的《高尔基给文学青年的信》,以及鲁迅翻译的高尔基创作的《俄罗斯的童话》等著述在国内的问世,对中国文坛的高尔基热均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其中《高尔基的生活》以及《革命文豪高尔基》,更是以其通俗性、趣味性和普及性赢得了更多普通读者的注目。而随着高尔基地位的上升,中国文坛也开始出现把鲁迅与高尔基进行类比的言论,进而试图把鲁迅塑造为“中国的高尔基”。

《高尔基的生活》以及《革命文豪高尔基》之所以对普通读者具有吸引力,除了著作内容的通俗性、趣味性之外,与两本书的广告策略也有一定的关系。

《现代》杂志上刊出的由现代书局出版的《高尔基的生活》的广告,首先是给高尔基文学历史地位以至高无上的评价“高尔基不仅是苏俄最大的作家,而且也是现代最伟大的世界作家”,从而赋予高尔基以世界级文豪的历史地位。其次则试图把高尔基塑造成一个在艰苦的条件下成长起来的“生活的战士”的形象,《高尔基的生活》也就同时被定位为一部励志的传记著作。广告称该书“从高尔基诞生起,直至他的处女作《麦楷尔·秋特拉》出版止,包含他二十一年间的坎坷生活,在苏联,这本书是行销最广的少年读物,兹由林克多先生直接由俄文译出,忠实流利,较坊间所出其他高尔基传记,更为翔实有趣。有志于文艺者不可不读,有志于生活奋斗者尤不可不读”。一方面针对的是有志于创作的文艺青年,另一方面则对普通青年的生活与奋斗,也能起到激励作用。在这则广告的结尾,广告制作人很聪明地列出了该书各部分的具体内容:

父亲·在外祖父家·蓝桌布罩的历史·火灾·博识的噪林鸟·水井·在小学校中·在街道上·恐怖·在森林中·魔术家·演技场·在轮船上当仆役·未出征的兵士·在图案师家中·征服书籍·危险的渡河·到客柴求学·奇想者·反抗·土尔斯基的手枪·农村商店·生机未毁灭·漫游·新朋友·二千里·奇异的援救-旅途中止了·第一部小说。

以上共二十九篇·十余万言·每篇是一个可以独立的极有趣味的故事。

仅从各章诸如“火灾”“博识的噪林鸟”“恐怖”“魔术家”“危险的渡河”“奇想者”“土尔斯基的手枪”“漫游”“二千里”“奇异的援救”等标题看,即可给读者以好奇心和吸引力,让读者想象这是一部英雄作家的传奇史。高尔基在社会大学自学成才的例子,尤其对那些没有进过大学的非科班出身的文学青年具有驱策和榜样的作用,与中国文坛30年代一大批来自社会各个阶层的青年作家的崛起也构成了互证的关系。至少与稍后出版的《从文自传》对照着读,可以提供艺术家成长史的非常难得的传奇读物。

而邹韬奋编译的《革命文豪高尔基》的广告也同样强调该书对高尔基生平奋斗之生涯的叙述:

高尔基为当代革命文学家,此书叙述其生平奋斗之生涯,由码头脚夫而登世界文坛的经过情形,充满着引人入胜令人奋发的有趣的事实,等于一本令人看了不能释手的极有兴味的小说。有志奋斗者不可不看,有意在读书中寻趣味者尤不可不看。全书约二十万言,附铜版插图十余幅,均为外间所罕觏之珍品,书末并附有高尔基著作一览颇详,更可供有志研究文艺者的参考。

“由码头脚夫而登世界文坛的经过情形”也突出的是其传奇性。而“有志奋斗者不可不看,有意在读书中寻趣味者尤不可不看”等语,真令人怀疑是照搬了《现代》杂志上关于《高尔基的生活》的广告语。

《高尔基的生活》的出版,孤立起来看,也许并不是多么重大的事情,但这本书同时汇入的是30年代中国文坛对高尔基集中介绍的热潮,成为高尔基热的一部分,这就具有值得深入分析的文学史意义了。现代书局出版的还有秋萍编译的《高尔基研究》,其广告也登在《现代》杂志上,称“本书是研究现存世界文学巨匠高尔基氏的唯一有系统的著作”,也是从“世界文学巨匠”的高度寻求对高尔基的定位,可谓对高尔基热有同样的敏感度。而如果说《高尔基的生活》叙述的还是高尔基的成长史,那么邹韬奋这本根据美国的康恩所著《高尔基和他的俄国》一书改编而成的《革命文豪高尔基》则同时状写了高尔基“登世界文坛的经过情形”。书中对苏联1932年9月25日为高尔基的文学活动四十周年举行的“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的盛大的庆祝典礼”的叙述尤见精彩:

同日起,在一星期里,全国各剧院竞演高尔基的戏剧,各影戏院放映以他的历史做题材而摄制的影片《我的高尔基》,和他的作品电影化的新影片;国内各地的街道、建筑物、图书馆等等,改以“高尔基”为名的,不可胜数;世界各国的文学团体,都举行高尔基夜会、刊行高尔基专号等等。

对高尔基的评价到了1936年6月8日高尔基逝世之际达到了顶点。苏联为高尔基举行了最高规格的追悼会,葬礼在红场举行,斯大林亲自守灵,把高尔基的逝世看成是在列宁逝世以后,苏联甚至“人类的最重大的损失”,“至此,对于高尔基的推举可谓登峰造极。苏联赋予高尔基以实际上任何阶级的作家都无法企及的最高地位和荣誉,事实上也制造了一个无产阶级政权与文学的神话,它象征着无产阶级文学的道路与无产阶级的政治革命相结合所能达到的最完美的境界”。

30年代中国文坛对高尔基的译介与苏联国内对高尔基评价的极度升温有直接的关系。茅盾在《高尔基与中国文坛》一文中曾经总结说:“高尔基对中国文坛影响之大……没有第二个人是超过了高尔基的。”“抢译高尔基,成为风尚。”1947年戈宝权有《高尔基作品中译本编目》,共统计出102种。据戈宝权,从1932到1942年间由钱杏邮和夏衍等人做的不下七种高尔基中译本的编目,其中1936年寒峰编的《中译高尔基作品编目》最为详尽。而据李今的研究,“三四十年代有关他的评价研究专著不少于二十三种,个人戏剧、小说、散文翻译集不下一百三十种”。李今详尽地分析了高尔基的翻译热潮与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的关系,指出:“‘高尔基热在中国的形成是与中国革命,特别是中国左翼革命文学运动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高尔基的领袖和导师地位在中国文坛的确立也是与中国革命,特别是左翼革命文学运动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他的形象和作品对中国革命和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有着特殊的影响和作用。”“高尔基在三四十年代中国文坛的地位和影响,只有逝世后的鲁迅才可与之比肩。”

也正是在苏联把高尔基看成是“世界上空前的最伟大的政治家的作家”的背景下,中国现代文坛也出现了把鲁迅比成中国的高尔基的说法,并迅速成为文化人的共识。连史沫特莱在《中国的战歌》一书中都曾经提及鲁迅是“中国的高尔基”的说法:“鲁迅是一位伟大的作家,被一些中国人称作中国的‘高尔基,但是在我看来,他实际上是中国的伏尔泰。称鲁迅是中国的伏尔泰或许是更高的评价也未可知,但显然,文坛更认同鲁迅是“中国的高尔基”的命名。而鲁迅和高尔基在同一年去世,更为两个作家之间的类比增加了一种必然性。1936年的《中国文艺年鉴》即给鲁迅和高尔基各做了一个“哀悼特辑”,两个人篇幅也相差无几。

而在文坛把鲁迅塑造成中国的高尔基的过程中,瞿秋白把两个伟人相类比是其中一个关键环节,这就是瞿秋自在《鲁迅杂感选集》的序言中所完成的历史性的使命。在序言开头,瞿秋白引用了卢纳察尔斯基的话:

象牙塔里的绅士总会假清高的笑骂:“政治家,政治家,你算得什么艺术家呢!你的艺术是有倾向的!”对于这种嘲笑,革命文学家只有一个回答:

你想用什么来骂倒我呢?难道因为我要改造世界的那种热诚的巨大火焰,它在我的艺术里也在燃烧着么?

这番话出自瞿秋白译《高尔基创作选集》中的原序,即卢纳察尔斯基写的《作家与政治家》一文。原文称:“高尔基是一个政治家的作家,他是这个世界上空前的最伟大的政治家的作家。这就因为在世界上以前不曾有过这样巨大的政治,所以这样的政治一定要产生巨大的文学。”

瞿秋白也正是在“政治家的作家”的意义上理解鲁迅的。在这篇近两万言的序言中,把鲁迅与高尔基进行类比是瞿秋白写作中一大关键的策略,堪称具有战略性的眼光:

革命的作家总是公开地表示他们和社会斗争的联系;他们不但在自己的作品里表现一定的思想,而且时常用一个公民的资格出来对社会说话,为着自己的理想而战斗,暴露那些假清高的绅士艺术家的虚伪。高尔基在小说戏剧之外,写了很多的公开书信和“社会论文”(Publicist articles),尤其在最近几年——社会的政治斗争十分紧张的时期。也有人笑他做不成艺术家了,因为“他只会写些社会论文”。但是,谁都知道这些讥笑高尔基的,是些什么样的蚊子和苍蝇!

鲁迅在最近十五年来,断断续续的写过许多论文和杂感,尤其是杂感来得多。于是有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杂感专家”。“专”在“杂”里者,显然含有鄙视的意思。可是,正因为一些蚊子苍蝇讨厌他的杂感,这种文体就证明了自己的战斗的意义。鲁迅的杂感其实是一种“社会论文”——战斗的“阜利通”(feuilleton)。谁要是想一想这将近二十年的情形,他就可以懂得这种文体发生的原因。急遽的剧烈的社会斗争,使作家不能够从容的把他的思想和情感镕铸到创作里去,表现在具体的形象和典型里;同时,残酷的强暴的压力,又不容许作家的言论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帮助他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他的政治立场,他的深刻的对于社会的观察,他的热烈的对于民众斗争的同情。不但这样,这里反映着“五四”以来中国的思想斗争的历史。杂感这种文体,将要因为鲁迅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阜利通——feuilleton)的代名词。自然,这不能够代替创作,然而它的特点是更直接的更迅速的反应社会上的日常事变。

瞿秋白的具体论述策略一方面强调的是鲁迅、高尔基二人都从事“社会论文”的写作,创作的是战斗的“阜利通”。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相关性,则是在“革命的作家总是公开地表示他们和社会斗争的联系”这共同的大前提下,运用类比修辞的方式把鲁迅确立为中国的高尔基。

也许,当瞿秋白把鲁迅推到中国文学和政治舞台的前台高光处,推出一个中国的高尔基的同时,潜意识里自己充当的正是卢纳察尔斯基的角色——瞿秋白也的确无愧为中国的卢那察尔斯基。

而当瞿秋白把鲁迅推到一个堪与高尔基比肩的高度的同期,鲁迅对高尔基的推重与理解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在外国作家中,或许鲁迅对高尔基最有惺惺相惜的伙伴般的亲近感。鲁迅1933年5月9日写信给邹韬奋说:“今天在《生活》周刊广告上,知道先生已做成《高尔基》,这实在是给中国青年的很好的赠品。我以为如果能有插图,就更加有趣味。我有一本《高尔基画像集》,从他壮年至老年的像都有,也有漫画。倘要用,我可以奉借制版。制定后,用的是那几张,我可以将作者的姓名译出来。”字里行间可以见出鲁迅对高尔基的热情。而在鲁迅《译本高尔基卜月九日)小引》、为自己翻译的《俄罗斯的童话》写的小引以及自己亲自写的《俄罗斯的童话》广告语等文字中,更可以见出鲁迅对高尔基的知音般的理解和洞见。

与斯大林试图塑造的一个具有鲜明政治化符号色彩的高尔基不同,鲁迅在《译本高尔基(一月九日)小引》中强调的高尔基是一个“‘底层的代表者,是无产阶级的作家”,是“用了别一种兵器,向着同一的敌人,为了同一的目的而战斗的伙伴”。这与田汉所说高尔基是“广大被压迫民众的‘灵魂的工程师”意思是相似的,但是鲁迅的表述中更有亲切之感,像述说一个战友或者同伴。或许鲁迅在高尔基的身上也见出了自己的影子,比如鲁迅这样评价高尔基著作的命运:“从此脱出了文人的书斋,开始与大众相见,此后所启发的是和先前不同的读者,它将要生出不同的结果来。”或许鲁迅自己30年代的杂文转向的一个内在的原因,正蕴含在他评价高尔基的这段话中。鲁迅30年代的杂文或许期待的正是“和先前不同的读者”,由此也期待“将要生出不同的结果”。

鲁迅在给自己翻译的高尔基的《俄罗斯的童话》写的小引中称:“这《俄罗斯的童话》,共有十六篇,每篇独立;虽说‘童话,其实是从各方面描写俄罗斯国民性的种种相,并非写给孩子们看的。”这个意思在鲁迅自己写的广告词中重新予以强调:

高尔基所做的大抵是小说和戏剧,谁也决不说他是童话作家,然而他偏偏要做童话。他所做的童话里,再三再四的教人不要忘记这是童话,然而又偏偏不大像童话。说是做给成人看的童话罢,那自然倒也可以的,然而又可恨做得太出色,太恶辣了。

作者在地窖子里看了一批人,又伸出头来在地面上看了一批人,又伸进头去在沙龙里看了一批人,就看得熟透了,都收在历来的创作里。这种童话里所写的却全不像真的人,所以也不像事实,然而这是呼吸,是痱子,是疮疽,都是人所必有的,或者是会有的。

短短的十六篇,用漫画的笔法,写出了老俄国人的生态和病情,但又不只是写出了老俄国人,所以这作品是世界的;就是我们中国人看起来,也往往会觉得他好象讲着周围的人物,或者简直自己的顶门上给扎了一大针。

但是,要痊愈的病人不辞热痛的针灸,要上进的读者也决不怕恶辣的书!

当鲁迅强调“这种童话里所写的却全不像真的人,所以也不像事实,然而这是呼吸,是痱子,是疮疽,都是人所必有的,或者是会有的”的时候,这番话也恰像鲁迅谈自己的小说以及杂文的创作笔法。或许也只有这个“中国的高尔基”才能真正触及“原版”高尔基的艺术精髓以及高尔基所创造的“人所必有的,或者是会有的”——一个经由可能性而通向必然性的——世界的深处。

(责任编辑:张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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