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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革命框架下解读左翼文化—政治结构及其理论家

2015-09-28张欢

文艺争鸣 2015年3期
关键词:理论家冯雪峰左翼

张欢

中国左翼文化运动往往因其以左联这一以左翼作家命名的组织团体为核心展开活动而被纳入到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框架中,因此,关于左翼文化及左翼运动的理论也更多地被放置在文学化的视域内,作为文学批评或文艺学范畴的概念逻辑加以解读。但这一框架并不是唯一的,多重视角的审视会使许多历史场景再次问题化,从而为我们提供重新进入历史的可能性。艾瑞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站在世纪末打量人类世界的20世纪,将其称之为“极端的年代”,姑且不论欧洲思想家在这里带着多少悲剧意识来认识和反思刚刚过去的世纪,但至少可以说,这个“极端”里包含了不平凡的意思。不平凡也意味着打破惯常与稳定,代之以变革、动荡与迷茫。对现代中国来说,它不单纯是既往的社会结构和自我想象被打破,同时还有在某种文化自卑感作用下主动寻求变革的冲动,因此,革命之于现代中国具有反抗与探索的双重意义,毋宁说,20世纪是中国的极端的革命的年代。中国左翼文化运动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诞生,是这一革命整体过程中的产物,也表征着革命的文化形态在1930年代的面目和存在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左翼文化是结构于中国革命历史中的一种内在因素,与同一语境下的政治、阶级、思潮、运动相伴而生,相互缠绕,而由此生成的理论则是对这一现实过程的话语实践,它既是在现实层面对革命与历史的阐释,同时也是自我合法化的建构过程。那么,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不妨打破学科的划分和壁垒,将问题对象表述为中国左翼文化运动的文化-政治形态,在理论上表现为左翼知识者对这一结构形态的话语建构。

需要指出的是,对历史-话语维度的关注并不意味对文学史叙述框架的否定,相反,正是文学的框架使这一历史结构获得了相对具体的所指。客观地说,“左翼文化”始终不是一个清晰的概念,如果提到“新文化运动”,那么即使在非文学学科也仍会对应出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及相关问题,但是,“左翼文化运动”并没有达到这样的共识度,人们并不能将这一概念明确化为某一历史节点和文化场景,甚至会直接联想到当下正在被标签化的“新左翼”概念。从这个角度来看,左翼文化运动恰恰是在现代文学史的叙述中有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存在空间,因此,在言说中国左翼文化及其理论的时候我们不可能脱离这一叙事框架。然而另一方面,正如当代理论家指出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本身也是为现代性话语所建构出来,带有与生俱来的策略性和目的性,它总是随着社会现实和文化-政治语境的变化而进行着内部调整,建立在此基础上的“中国左翼文化”也不时要面临边界不清、面目模糊的尴尬,比如我们常常讨论的1930年代的左翼文学与1940年代的解放区文艺是否存在连续性,以及左翼文化运动与新中国建立后当代文学的关系等等,正是这种人为框架所留下的疑虑。这里想要附带地追问一句,这种焦虑最终诉求是什么。现实些地说,假设这个问题得到了确定的回答,那么这个回答的当代意义是什么?或者说,回答它是否是必需的?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在20世纪整体历史构架中被广泛标识的坐标往往是传统到现代转型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及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的文艺与政党相关联的文化一政治传统,相对而言,位于二者中间的左翼文化运动则很少被特别凸显。就话语处境来说,左翼文化及其所倡导的无产阶级理论在1930年代已逐渐取得话语优势,但这种话语实践更大程度上是纲领性的理论设计,它与现实结构存在很大距离,如何能在现实与话语之间建构起有效的联系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思考和解决。卢卡奇指出:“只有变成了实践的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才具有这种变化事物的功能。任何一种直观的、单纯认识的态度归根结底和它的对象总是处于一种分裂的关系之中。”宏观地看,左翼文化运动更大的意义在于它的话语转型和意识形态价值。可以说,左翼话语既可以作为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理论整合,又是将革命文化一政治运动中的话语实践转化为合法性意识形态的理论铺垫。从历史处境的角度,左翼时期存在着某种政治上的尴尬,这与后来被概括为“两条路线”的问题有关。左翼文艺运动从一开始就是以革命为动员基础的,直接参与政治行动成为一种集体性的实践方式。另一方面,作为左联的组织行为,当时中共中央的以城市为中心、发动武装暴动的原则也为其提供了政策支持。1930年代前期担任中共中央主要负责人的分别是向忠发(李立三任宣传部长)、王明、博古,共同点是都带有明显的冒险主义,被历史地表述为“左倾路线”,无疑带有鲜明的政治-军事框架特征。相应地,毛泽东在江西农村开创的根据地思想和游击战的策略则是同一时期的另一个政治背景和革命战略。二者是对中国现实的不同认识和对策,可以说,采取某一种范式也就意味着对另一种的背离——当时并没有作为政治范式得到系统性的阐释,这种阐释是在后来作为对这一时期革命经验教训的总结和理论化提炼。而历史本身就是胜利者建构自我的话语表达,它不仅需要叙述获得真理的过程,而且要求这一过程具有连续性,尤其新中国建立后格外重视政治的隐含意义。然而今天,无论是历史或是对历史的描述都可以经过问题化后被重新审视,而不必在概念的规定性中左右为难。比如,“两条路线”的提法就是基于一定实践结果所做出的历史概括和在特定政治语境下的方向定位,但是,结局的视角和政治的视角往往容易遮蔽事实的细节与张力,1930年代前期的领导问题,矛盾固然存在,但是,是否有实实在在的“两条路线存在,还需要进一步考察和分析。需要注意的是,两种相互冲突的意见分享着同一个政治现实:大革命失败后,蒋介石政府的疯狂“围剿”使共产党受到毁灭性打击,中共面临的是重整旗鼓以及在新的起点谋求生存和发展,因此所谓的“两条路线”都只是困境中的摸索、尝试,并没有形成系统完整的方案隔离出两种对峙的模式,也即是说,以当时的中共实力和存在状态,还不足以构成真正意义上的两种路线的斗争——无论从理论上,还是战略实践上。由此可以透射出这样一个悖论:当共产党的力量和理论水平尚未达到可以支持不同政治理念和政治派别进行辩论的条件下,党内的理论分歧无法得到深入的体系化的展开;而当党的实力和政治水平都逐步强大和成熟的时候,政党的权力属性也随之扩张,这种路线的分歧本身具有的理论思考和政策讨论的可能性往往被更多赋予了权力斗争的色彩,并转化为一种政治斗争的命名方式。于是,我们看到,所有关于“两条路线”的阐释都是事后的追加,因而这种命名从一开始就带上了政治运动的特性,同时也抹杀了其本来可以具有的政策方案和理论辩论的内涵。而这种有可能生成的理论形态也由于其自身的幼稚和外部条件的局限,在初步浮现之后就无疾而终了。而且,革命时期一个显著特征是,构成社会结构和政治体系的诸多因素处于变动不羁的状态,在这样的条件下“正确/错误”的框架往往失效,它经常会随着具体条件的变化而被重新界定,比如,抗战期间的统一战线政策就始终随着战争形势而不断调适。事实上,中共中央委员会的政策资源来自共产国际,毛泽东依据的是早年领导农民运动的实践经验,然而在严酷的历史转折关头,面对新局面任何人都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和自信,因此,虽然双方的矛盾冲突很明显,但并未发生僵持坚决的对峙,至于将之归结为党内的权力斗争未免被后来的政治话语影响,失之偏颇。

以上历史细节也表明,中国左翼文化运动直接参与政党活动、在理论上和行动上直接回应中共的政策理论的特征;从执行的角度,也能从中反映出当时中共内部哪种意见占上风——虽然囿于现实条件的局限,左翼文化界对于共产党内部的意见构成并不十分了解。事实上,作为中共领导的文化领域,左翼文化体系与共产党之间此时尚未建立起顺畅的沟通机制,正在为生存而斗争的中共还没有能力和精力将左翼文化作为一个单独领域对其管理和再开发,虽然左翼理论在话语建构上己表现出它的强劲性,然而其功能性的有效发挥还需要一种可以达成互动的组织机制,将话语与现实联结起来。相对延安根据地所创造的政治模式,左翼时期显然不具备相应的现实空间,但是,作为左翼运动核心的左联不仅是左翼人士展开文艺运动、阐发无产阶级理论的主要阵地,在理论建构及其实践方式、组织方式和内在结构上也共同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左翼文化-政治的共同体形态。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汉娜·阿伦特语)的历史状态下,这个共同体形态充满了过渡性所带来的不稳定性,然而,一个在革命环境中不断发生内部碰撞的共同体也隐含了在使其制度化、结构化之前,在存在方式和运动形态上的可能性。

中共与左翼文化系统并不是政党与其下设部门的政治隶属结构,二者之间始终存在的是一种相互参与、相互介入的互动关系。由于政治环境的影响,这种互动时常被迫中断,呈现出“连续”的不连续性。而在话语层面,左翼理论将革命的目标与现实联结起来,以革命的合法性建构着革命意识形态,中共作为革命的政党,担负着领导所有被压迫阶级实现革命目标的任务,这也意味着在政治形势空前严峻的情况下,共产党同时获得了革命的正当性和道德优越性,左翼理论在这个过程中也不断建构了自身的合法性。刘禾在讨论五四作家的话语效力时指出:“理论起着合法化作用,同时它自己也具有了合法性地位,它以其命名能力、引证能力、召唤和从事修辞活动的能力使象征财富和权力得以复制、增殖和扩散。”可以说,左翼理论在马克思主义框架下阐发革命诉求,也将革命政党的纲领、政策转化为革命的理论,并扩大革命意识形态对社会的影响力和共识度。因此,左翼理论在其生成的过程中将理论话语、革命运动、政党关联在一起,实际上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化一政治结构,这一结构有效推动了知识、政治、理论、实践之间的互动。作为党员、理论家和左联负责人的冯雪峰就是这个结构的一部分。

从身份的功能性上讲,政党理论家本身就承担着建构或改变意识形态的责任。戴维·阿普特(David E.Apter)指出:“那些通过激励、影响,使用不同形式试图改变和形成人们意识形态态度的人,称为理论家。理论家与大众意识形态具有最为紧密的联系。他们无疑是富有战斗精神的个人,相信自己的正确性,依据简单的救世学说采取行动,将公众组织起来。”在冯雪峰身上,明显地带有作为理论家的意识形态取向,但同时又包含了比现代政治体制下的理论家更为复杂的历史特征。对冯雪峰来说,革命、政党、理论这三者是捆绑在一起的,既是文化与政治的结合,又是理论与实践的互动,关键是,它们均不以政权为前提。在大革命失败的背景下,社会普遍的革命诉求更加强烈激愤,理论探索的动力并不是作为理论家的抽象热情,而是激进的左翼知识分子基于革命的现实而急切寻求的一套可以整体指导和解决中国实际问题的理论框架,马克思主义的吸引力也正在于此。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也使知识分子对于社会问题、历史变革的意识更加敏感,“1927年国民党右转,大肆镇压革命活动,反而增强了知识分子对于革命问题的兴趣,这在左派出版物的大量增长中清楚地表现出来。当对于革命急速失败的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中国知识分子一方面转向支持左派的思想运动诸如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转向对于失败原因的探究”。冯雪峰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选择了在1927年,李大钊遇害、国民党的白色恐怖空前严峻的时期加入中国共产党,并由此从五四时期的“湖畔诗人”转化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应该说,这一过程更大程度上缘于其思想方向和政治立场的革命化,理论对于冯雪峰来说是为革命寻求现实的合法性解释和未来的方向。因此,冯雪峰作为一位政党理论家,其决策起点和动力是革命的使命、目标、意义,至于政党的利益、理论的逻辑都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现实力量与话语实践。当政党、理论与革命相结合以后,革命形势在现实中的不断变幻决定了这几者的存在形态及其相互关系必然随之做出相应的回应,而在这样的条件下,从理论上讲很难产生固定的普遍化的原则模式供其遵循,这一方面使理论家在理论风格上表现出及时性和灵活性的特点,同时,也需要在几重复杂关系中安放现实和理想的位置,并要在可能出现的矛盾中做出选择和处理;另一方面,在革命尚未取得合法性政权的前提下,政党、理论、革命知识分子/理论家在现实中的互动也保存着其内在创造性与可能性的活力。

冯雪峰正处于这样的现实及理论的背景和结构之中。在文学史的叙事框架下,当代文学连同文艺理论作为政治意识形态的产物,被表述为一个不断被体制化、一元化的过程,文艺理论家则成为不断被纳入体制、不断被规训的对象。在承认上述表述合理性一面的同时,需要关注的是,在这一权威体制全面生成之前,理论及理论家的存在状态是怎样的,或者说,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理论体系是如何被建构,继而进一步政治化、权威化的。其中的主动与被动以及主客体关系存在着一种转换,也就是说,理论/理论家并非从一开始就是被动的、对象化的存在,而是主动地承担和选择,同时,推动理论的意识形态化也并非是权力政治意义上的意识形态概念,而是作为革命组织的领导者和话语生产者,为扩大革命组织的影响、争取更广泛的动员和联合的议题。对中共来说,是在组织受到蒋介石政府疯狂镇压的情况下,努力建构一种明确的意识形态从而阐述其革命的正当性,而冯雪峰则主动地从中共理论家的身份出发,以理论实践推动一种一般性共识的建立,使革命的目标与党的战略之间建构起一致性关系。理论家功能性的发挥更大程度上是一种使命意识的推动和自我需要,是作为理论主体的主动建构而非权力的宰制。因此,必须将左翼理论的生成运动与现实的政治实践置于具体的革命语境下来观察二者之间的互动与结合。

基于此,这里需要强调两个问题。其一,革命年代的理论家与革命家本就互为彼此,理论之间也并没有明确的领域的区隔。理论家同时也可能是哲学家、历史学家、作家、诗人,因而哲学阐释、政治理论、文艺评论也并不是泾渭分明、皆然分开的,这一点在冯雪峰、周扬、茅盾、郭沫若等人身上都有突出的体现。其二,本文将冯雪峰在1940年代的理论实践也纳入左翼文化一政治理论这一运动框架中。1940年代尤其是整风运动以后,中共在陕甘宁地区建立了根据地政权,力量上也显著增强,而且中共内部也开始注意统一化的建设和管理,中国政治的总体格局和革命体系的确发生了重大变化,但是并不能据此将这一阶段的政权结构以及理论的存在形态等同于新中国成立后。因为就全国而言,唯一合法性政府仍是国民党政府,中共并不是作为国家政权的执政党,而且,此时或者说持续在这一阶段,毛泽东的政治构想是联合政府,也就是说,即使在国共力量对比发生显著变化的情况下,中共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会取得全国性政权,因此,在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建构上,仍延续着注重动员、认同和团结的意义功能,相对来说是重在其政治能量的发挥而非着力对之统摄和规训,在仍然存在一个明确的“敌人”的前提下,革命的理论家仍然具有革命的斗争性和角色上的优越性。对冯雪峰来说,继左联解散和“两个口号”论争后,其生活空间始终在国统区,而且出于各种原因在1940年代冯并未担任具体的领导职务,对于解放区的权力机制和文化政治结构缺乏及时的信息沟通和切身的体验,无论从内部和外部来说,冯都更多延续了左翼理论家、革命中的政党理论家的建构性,而非扮演权力意识形态下的政策阐释者。

以上对左翼文化-政治空间以及冯雪峰作为左翼理论家的复杂背景和历史语境做了整体性的论述,就冯雪峰来说,其特殊性在于,他作为理论家、革命者、左翼知识分子,以及他个人的经历、性格、人际交往,都共同参与了中国左翼文艺理论的建构和革命实践。因此,从历史分期的角度,可以以左联的解散为历史节点,此前是以左联为核心的左翼文艺运动,其中包含了鲁迅在左翼文化中的位置和意义——冯雪峰与鲁迅的密切关系也是这一运动过程中的重要的线索之一;其后,即左联解散、鲁迅逝世后,是左翼阵营实质性地向统一战线模式的转型。这里使用“转型”的提法,旨在强调一个过渡,从而区别于直接以“1930年代”“1940年代”的时间划分,因为就思想文化领域来讲,并非直接对应了文学史描述下的“左翼十年”和“延安文艺”,对于具体的理论家而言,其理论实践以及话语方式并未同步呈现这种截然的分别,而且,解放区与国统区作为不同的生存空间和文化一政治语境之于党员理论家的现实影响,也是十分重要的因素。“转型”本身即进入一种特殊的运动模式,没有整饬鲜明的板块,意味着它承认某种模糊混杂的局面,其中透射着历史的矛盾与取舍、遮蔽与袒露、偶然与必然,从而可以更全面地观察和理解不同角色、身份、理想、策略等在革命中的位置与动态。

对于中国左翼运动及其理论走向,大革命失败是个非常重要的背景。共产党在此期间遭受的打击是一向被历史叙述重视的事实,而另一方面还应该指出的是,国民党由此已公开成为与帝国主义相联结的专制政党,革命的合法性无形中转移至共产党手中,革命的激进分子、左派力量逐渐会聚到共产党周围,使共产党逐渐获得“革命的政党”的形象。在理论上,对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理论的信仰和热烈追求,既是现实处境的要求和选择,同时,左翼人士在得到一个革命的理论框架的同时,也将马克思主义以及苏联的共产主义理论政策注入中国革命实践,这一过程本身即构成了中国左翼理论的自我生成与历史建构,虽然此时尚且没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样的概念式命名,但革命与理论的互动从一开始就是中国左翼理论的现实特征,也是中国革命的理论化成果。对于陷入国民党背叛、大革命失败、民族危机严峻的混乱局面的中国,进步的知识分子必须在沉重的现实与精神困境的双重压迫下进行新一轮的思考和探求。他们既包含老一辈的作家、新文化代表人物,也包括新时代的青年知识者、政党理论家、职业革命家等等,传统文明、五四记忆、革命文化、政党纲领……对不同类型的知识者而言具有现实而复杂的影响。动荡的现实和革命的理论塑造了他们理解中国社会的基本框架,而他们对于现实矛盾的认识和理解方式也建构了中国革命的理论形态。革命的正当性整合了富有各自精神印记的左翼知识分子,于是他们内在的矛盾、分歧将在一种共存的状态中相互摩擦、碰撞、聚合、分化,这既源自瞬息万变的革命形势,同时也是左翼群体自身复杂性的表征。左翼理论正是在这样的多重结构中创造了自己的革命话语和理论实践方式,中国革命的特殊的文化一政治结构也内在于其中。这种文化形态在解放区的特殊空间发展为进一步的演变和重组,抗日战争和群众运动使国共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巨大变化,共产党在1940年代建立和巩固了广大的根据地政权,作为一种文艺形态,左翼文化由于与政党、政权的关系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因此有学者着重强调二者的区别和断裂,提出左翼文学与延安文艺的根本区别,即是否与政权相结合,并认为,曾经对抗国民党统治政权的左翼文学到了40年代后“在解放区文艺里受到了压抑,除了少数人皆成为毛泽东思想的阐释者”,因此左翼文学实质上已被改造和消解。不可否认,在中国现当文学史叙述框架下,文学被逐步意识形态化的线索十分清晰,因此这样区分便于我们对某个具体时期的文本进行梳理和分析。但如果我们突破文学史的框架和学科区隔,这些历史时段与文学史性质的命名则未必具有同步的对应性。如前所述,在相对开放的历史视野下讨论新中国建立前的左翼理论生成,可以从另一种角度观察理论意识形态的建构性和内在运动的渐变过程,左翼理论与中国革命相互介入、相互塑造的关系也得以突破文学-文人的视野而得到更开放的呈现。

作为中共党内重要的理论家,冯雪峰是比较特别的存在。每当我们试图在历史中搜寻他的时候总会遭遇位置上的偏差,这种偏差有时很大,有时很小,然而其特别之处就在于,每一次为他描画的位置最后都发现与他所在的位置相差一段距离,或者说,当我们将冯雪峰的理论实践及历史细节作为解读对象,则很有可能推测他将在另一个历史位置上,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反过来,在既有的文学史和革命史叙述中的冯雪峰,往往会使我们不免草率地将注意力移开而不会沿着他去深究其背后的历史细部。冯雪峰的“特别”也是冯雪峰研究的尴尬。这与由于极端的政治语境或权力斗争所致的历史沉浮并不完全相同,比如周扬,比如胡风,都曾是文艺史上叱咤风云的名字,后在政治运动中遭受惨痛打击,但当历史去除了极端的政治空气后,他们便随即回复到某个坐标上,因为他们的历史位置与我们的历史想象和书写实际上是相符合的。但这种情况并不能用来概括冯雪峰。应该说,关于冯雪峰的叙事从来没有过大起大落,因为关于冯也没有如前者那般叱咤风云的叙述史。相对来说,对冯雪峰的关注更多地集中在新中国建立后,尤其是与胡风、丁玲、《文艺报》等相关的一系列文化-政治事件上;对于新中国建立前的冯雪峰,则主要侧重在与鲁迅相关的问题上,而实质上这也缘于新中国建立后对鲁迅建构的需要,至于对冯自身的探究,尤其在新中国建立前的革命语境中,则始终模糊和缺乏力度。在文学史框架中,以左联为核心的左翼知识分子不但使中国左翼文化运动全面展开,而且建构了与革命密切相关的文化-政治传统。在这一时期作为左联负责人的冯雪峰的理论贡献是否高于胡风或周扬,也许还无法做这样的比较,但可以说冯的理论实践的确在这一时期成熟起来,左联的几次重要的理论运动和理论论争都离不开冯的参与和引导。从革命史的角度看,冯是为数不多的参加过长征的左翼理论家,也正是由于冯雪峰参加长征离开上海,接替冯成为左联负责人的是周扬。在左联解散以及“两个口号”论争期间,冯雪峰作为中央特派员回到上海负责开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宣传和实施工作,此时对革命中国来说,统一战线是最大的政治,冯雪峰正是在这一历史阶段从苏区被派到中心城市上海负责与沈钧儒等中间党派的联络和接洽。并且,根据冯雪峰的回忆文章,在1936年还曾被委派与张学良晤面。应该说,通过这一系列活动,可以将其理解为中共中央对冯雪峰的信任,以及冯在政治上的重要性的提示。因此,无论从理论上还是政治上,我们对冯在革命胜利后所可能的历史位置的想象是有基础的,但历史并没有给予相应的回应,哪怕是负面的——事实是,冯雪峰的未来始终不响亮。历史常常溢出我们的预想,它总在以自己的方式提醒我们打量历史与想象未来的局限,历史的逻辑并不是单一的,推动历史的因素也许永远无法穷尽,因此对于我们自身难以突破的局限,能做的只有克服傲慢,同时又防止坠入历史宿命论中去——这也是冯雪峰曾经指出过的。超越作为某种评价体系中的历史处境,去重新审视冯雪峰是一个具有挑战性同时也会获得更多发掘空间的问题。将冯雪峰与中国左翼文艺运动纳入到具体的历史结构和文化背景之中,打开政治的历史的边界,这样的视角也许会从旁提供更多的路径来辅助我们理解造成冯雪峰的起点与未来之间落差的内在因素。

左翼时期的共产党不但失去了合法性,而且在国民党政府的残酷“围剿”下遭受了毁灭性打击,因此对于左翼理论家来说,理论实践与革命活动往往是相互交织、无法截然分开的。在这样的环境下,作为政党理论家,冯雪峰并没有有意识地建构自身的理论体系,而是在参与革命斗争和左翼文艺运动的过程中展开其理论实践,可以说,冯雪峰的多重身份以及他的人生经历、人际交往、理想诉求和个性风格都共同参与了这一过程。对于人的主体性因素之于历史的意义,史华慈曾说,“所有的政治活动一定是与实践客观形势所赋予的任务有关的。然而……无论任务完成与否,其中的方法和取决于任何其他因素一样,也取决于最终承担完成任务责任的那些人的思想、意图和抱负”。从一定意义上说,冯雪峰与左翼文化运动的整个过程始终相互见证、相互塑造,冯雪峰身份的复杂性又勾连起鲁迅、左联、政党、统一战线等一系列关键词,从而构造了多重关系组合,因此,本文更侧重于将冯雪峰作为一种结构性的存在,或者,也可以借用柄谷行人的“装置”的概念,来考察在革命语境下中国左翼运动的理论建构与现实的互文性关系。

新时期以来,对冯雪峰的相关介绍和研究逐渐增多,尤其在1986年“全国第一次冯雪峰学术研讨会”之后,关于冯雪峰的研究文章和回忆文章大量涌现,为我们扩展研究视野和理论范式积累了丰富的资源和线索。最初着重于对冯雪峰的政治是非和政治立场的评价,此后的研究逐渐理论化、学术化。在关于以冯雪峰的文学理论为对象的研究中,比较多的是从传统的研究方法入手,围绕文艺美学的学科规范分析冯雪峰的文艺学思想,1980年代以来,冯雪峰的现实主义文艺观是被讨论得最多的论题,将文本中所涉及的文学运动、思潮以及人物生平等也纳入到文艺学框架,在方法论上倾向于实证主义研究。在近年的研究中,已经有更多的研究者注意到冯雪峰的身份意义和其作为文学运动和历史事件的参与者来考察冯雪峰在历史语境中的位置,使研究视角更加具有历史感和开放性,在研究方法上也注意引入形式主义批评和知识考古等现代主义研究范式。

冯雪峰的理论实践始终与他的政治立场、人生际遇交错融合在一起,这种身份上的复杂性也构成了冯作为一名政党理论家的独特处境与理论方式。马克思主义作为革命的理论被冯雪峰接受并在革命的意义上塑造了冯对社会现实的认识框架,同时,在左翼文艺运动的过程中,理论实践本身也重塑了马克思主义在与中国革命结合中的存在形态。此时,革命的理想、目标、纲领成为一个总体框架,它既是革命政党的内涵之一,也是作为革命的知识分子的内在诉求,此时二者是重合的,或者说,还没有充分的条件去审视和深究它们之间的内在关系。因此此时,在对革命的信仰与对革命政党的信仰、为革命献身与为政党利益献身之间的差异是被忽略的。在这样的前提下再来考察冯雪峰在一系列理论运动和文化论争中的表现才有可能避免片面强调政治力量的作用,或归结为理论家某种个人化的倾向。当然,随着革命形势的变化、共产党的壮大成熟以及广大根据地政权的建立,使这一前提也逐渐发生了变化,作为政党理论家和知识分子的冯雪峰,在意识形态的建构者和作为革命对象的知识分子之间难免出现缝隙,这种不可回避的变化和对缝隙的处理则是左翼文化群体需要面对和处理的革命现实和理论现实。

围绕本文所涉及的范围,这里对冯雪峰做一概括性的叙述。首先,冯雪峰是以“湖畔诗人”的身份进入现代文坛的,这一经历对冯而言虽不构成现实的人生方向和事业理想,却成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在一个知识分子身上留下的文化印记和精神记忆,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为他个性风格与精神气质的点睛之笔。1925年冯雪峰来到北京大学旁听并自修日语,此后开始翻译日文作品,由日文转译的《新俄文学的曙光期》《新俄的无产阶级文学》《新俄的文艺政策》等苏联文艺理论的翻译著作也是这一时期出版的,可以说,冯雪峰的理论起点是由翻译开始的。从这些理论译著的内容上不难看出,苏维埃俄国在当时之于革命知识阶级的地位和意义,另一方面,这种理论取向和翻译实践都出于一种自发的革命向往和内在诉求,从理论上讲也带有明显的个人化的追求和尝试的性质。中国革命剧烈动荡的形势使大多数的革命理论家的理论探索并不是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文本开始,而是沿着革命理想与理论取向对身处的政治现实做出的回应和理论总结。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实践背景决定了其理论传统本身就带有对教条主义的拒绝,中国社会的革命特征使理论的运动及生成过程也不可能从系统、抽象的理论演绎开始,具体性、现实性和灵活性始终是这一传统的内在特征,从这个角度来看毛泽东的革命理论以及毛与王明、“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的理论分歧,则可以避免狭隘地将这些矛盾视为党内的权力斗争。与许多激进的革命青年一样,大革命失败、国民党政府的一系列恐怖政策反而激发了冯雪峰的反抗斗志,1927年共产主义理论先驱李大钊遇害的消息对冯雪峰震动很大,也是在这一年冯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这个基础上,冯雪峰的理论探索与革命实践才逐步融入党的活动框架,而其间流露出的政党取向可以说是一种主动的、忠诚的关注,并不能单纯归结为对政治命令的服从。

作为知识性的汲取和积累,这一阶段因没有明确的组织化、意识形态化的框架限制而显现出其思想资源的丰富性和混杂性。同样,作为一位青年知识阶级,这一时期的经历和人际交往也给冯雪峰带来很深的影响,在视野、见解、审美趣味、私人情感等诸多方面都成为冯雪峰后来文化实践的一种背景和积淀。举例来说,冯雪峰由杭州来到北京,当时在北大读书的湖畔诗友潘漠华的帮助下成为北大的一名旁听生,并由此结识了柔石、丁玲、胡也频等革命青年,这也为后来经由柔石引荐与鲁迅结识打下了基础。在此期间冯雪峰接触到大量日文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文本,也是因为有这样的机会,才使冯雪峰得以投身翻译实践,进而开始他的理论生涯,他的第一篇理论文章《革命与智识阶级》正是作于这一时期。在受国民党通缉流亡上海期间,冯雪峰寄居在施蛰存家中,并加入了施蛰存、刘呐鸥、戴望舒等人主持的“文学工场”。“文学工场”的成员不仅包含了中国文学史上这些有代表性的现代派作家,1930年代引发了关于“第三种人”论争的苏汶也是其中的成员之一。在严格的文学史叙事框架下也许很难想,这些在后来日益激进的革命话语中被排斥在主流话语之外的作家、文艺流派、文学团体曾经与党内重要的左翼理论家有着如此深厚的渊源和密切交往。而这种密切的关系也必然造成各成员之间在创作实践、理论实践、美学趣味、艺术视野等方面相互交流、相互影响,事实上这也构成了冯雪峰思想体系中不可抹杀的一个维度和背景资源,它不会随着政治立场的选择而自行消退,而人为的克服和改造也毕竟是表层的和有限的。虽然由于“文学工场”的成员们的政治倾向、理论立场的差异而各自为自己做出了道路的选择,甚至冯雪峰都在有意识地滤除这一印记,但吊诡的是,在后来各种对冯雪峰的批判中,恰恰就将冯雪峰与苏汶归入一类,这不能单纯说是源于特殊政治运动的陷害,而应当承认这正是冯雪峰理论思想内部的多质性和复杂性的一种反映。

此后,政党理论家的身份一直贯穿冯雪峰的人生,这涉及身份确认与内在取向间的关系问题,就这一时期而言,在中国社会整体的革命吁求高涨、中共的力量尚且薄弱和成熟程度较低的情况下,两者基本上并未暴露明显的矛盾和抵牾,冯雪峰也同大多数激进的左翼青年一样,投身到具体的革命运动中,这种热情以及对自身政治身份的认同,既是出于对信仰的虔诚和对党的忠诚,也包含了大革命失败后革命知识分子为自己的精神孤独与迷茫指示的出路。即使随着革命形势和政治格局的变化,这一身份功能在实现过程中与自身的精神履历、理论原则、实践方式发生冲突时,占据主导地位的仍是这种坚定的革命意志和忠诚。冯雪峰曾在自己的文章中强调“时代性”的强劲作用,那是革命时代带给每个人的精神洗礼和生活印记,无论政治上的左中右,还是文坛上的激进派、自由派,呼吸革命时代的空气是必然的,即使是以追随或者抗拒的方式。在今天无处不在的资本逻辑下已难以复制大时代的强大力量与风潮,但也许那种激情与纯粹才是革命的时代留下的最有超越性和永恒性的遗产,而小时代的自由也仅是在它自身局限中的伸展。如果我们今天的国家机器、社会体系也是革命的成果,那么,随着全球化世界格局的到来,资本主义的全球渗透已然在越来越多的方面使革命与它曾经的革命对象达成了和解,此时再来追问革命究竟遗留下来的是什么,也许这是更加值得我们深思和回答的问题。

左翼时期也正是共产党受到毁灭性打击并被国民党政府残酷“围剿”的时期,现实的情况是,为生存而斗争的中共还没有能力和精力将左翼文化作为一个单独领域,施行现代政治框架中的管理和建设,中共与左翼文化系统之间的互动既是现实的推动,也是在这种互动中相互建构的过程。冯雪峰不但直接参与了这一过程,而且可以说,他本身就是促进二者互动的一个特殊机制。这里需要对冯雪峰的政治履历做一简单的概述:冯雪峰最初由一名马克思主义理论传播初期的翻译家、传播者进入理论界,1930年代参加左翼文化运动,担任中共党内文化领域的负责人,参与筹建左联,并先后任左联党团书记、文委负责人等职务,同时,还长期担任鲁迅联系人的角色,在鲁迅与其他左翼人士之间以及中共的政党政治之间负责沟通协调,也因此被研究者称为“党与鲁迅沟通的桥梁”。1930年代中期被调往中央苏区,先后担任中央苏区党校教务主任、中华苏维埃政府中央执行委员会候补执行委员、中央苏区党校副校长等职,并在此期间向毛泽东介绍鲁迅。1934年红军长征,冯雪峰是党内理论家中为数不多的参加过长征的一位。1936年作为“中央特派员”从陕西瓦窑堡来到上海,负责传达和组织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作。同年8月,中共在上海设立办事处,冯雪峰任副主任,主任为潘汉年。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中共中央对战略政策做了一定调整,在既有的历史表述中对此时冯雪峰的表现描述为“因对王明路线不满,与博古发生争执”而一笔带过,然而事实上这一事件具有非常复杂的意味和影响。争执过后,冯雪峰给潘汉年、刘晓留下一封信后就离开组织回浙东老家了,此后两年多时间失去党的组织关系。此次争执其实是冯雪峰对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理解问题,而另一方面,它反映了在处理对于中共中央的政策方针的方式上,冯雪峰触及了政治的敏感部分,冯的表现显然缺乏政治分寸感和行为的边界意识。对于当时的中共来说,在抗日战争的危急关头和与国民党的斗争和博弈是最紧迫的现实,而组织内部的管理与协调问题在一定限度内是居于次要位置的。但是,当民族战争不再构成主导性现实语境,作为党员的政治问题就凸显出来,尤其当政治意识形态趋于统一化、权威化以后,作为一个犯规的记录,冯雪峰的政治素质已经遭到了根本的怀疑。经过观察不难发现,作为一直参与着中共各种重要日程的冯雪峰,在此后基本不再成为重大事件的参加者和关键词了。接下来,1941年冯雪峰在浙江金华被捕,关押上饶集中营:1942年被营救出狱,一路辗转;1943年6月受周恩来之召到达重庆,但此后一直“以个人名义”做些统战工作,且始终没有落实组织身份与职务,直至解放。(按照本文的框架,以共产党建立全国政权继而进入社会主义建设阶段作为历史节点,将此以前的历史时空作为革命年代的整体语境加以考察,因此新中国建立后部分暂不涉及。这里简单附上冯雪峰新中国建立后的主要政治际遇:1950年代,冯雪峰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总编辑、《文艺报》主编等职务,后由于政治形势的变化,1954年即被撤销《文艺报》主编一职。此后接踵而至的是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撤销公职,直至逝世3年后,1979年4月才得以恢复党籍、恢复政治名誉。)作为政党理论家,对冯雪峰而言,理论实践与他的革命理想、政治生涯、人生际遇是相互融合的,中国的革命语境影响了冯雪峰对理论、革命、政党的理解,同时,左翼文化运动及理论实践也塑造了马克思主义在革命中国的新的形态。

政党理论家的理论文本往往直接对应着其参与革命实践和政党活动的过程,从而与现实形成或明显或隐晦的互文关系。我们在指出互文性的时候常常会忽视一个问题,互文包含着一种对等,然而在文学研究的框架中,往往注重以文本为解读对象,将现实作为背景和历史语境,并将这种关系模式固定化。而这一过程忽视了另一种可能性,即现实细节和历史语境作为解读对象,将文本作为参与现实的文献资源。在左翼运动中,冯雪峰一直担任左联领导职务,同时又是中共设在上海的文化负责人,以理论及文化运动的方式建构意识形态,既是作为理论家的功能性发挥,同时也是其角色身份的自身诉求。这里需要强调的本文在范式上所倡导的突破研究框架和学科边界的问题,举例来说,如果取消文学史的框架,那么上面的表述完全可以换一种话语方式,即“冯雪峰是中共设在上海的文化负责人,同时也担任左联的领导职务”。做这样的变换意在提示的是,当我们习惯了以文学史的视角进入历史,也许看到的只是历史场景的某一个特定角度,而其他侧面才更接近于该场景的全貌,但由于我们习惯了以文学史框架为“主场”,也就同时将其他角度客场化了,这几乎成为一种学科视角上的框架无意识。具体地说,在政治环境严酷的革命年代,尤其1930年代的左翼运动时期,共产党完全没有政治合法性,其革命实践包括党员个人的活动都是在一种地下状态,左联的活动实际上也是在这样政治环境下秘密进行的,而不是精英主义式的文人雅集,因而,对于有明确的政治立场和党员身份的人来说,后一种表述更加合乎实际,因为它离生存更近。也就是说,在具体的历史场景中,当时作为政党理论家的冯雪峰,他最切实最直接对应着的是时刻在冒着生命危险开展革命斗争和理论实践的共产党员,而不能说他首先是倡导无产阶级文艺运动、探索马克思主义的左翼理论家。

在理论形态与倾向上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苏联及共产国际与中国共产党的密切关系,以及苏联文论之于中国左翼运动和左翼知识分子的意义。充分意识到苏联因素,才会理解左翼理论家们对来自苏联的文学作品、理论著作、政策方针等等信息的关注和由衷尊崇,进而才有可能去深入反思大革命、思考国共合作破裂后的惨痛经历极其复杂原因。而支撑在这背后的一个重要事实是,中共尚处于政治上幼稚、力量上的弱小的状态,有许多问题必须在这一前提下把握才是有效的。在此基础上,我们也就能够接受广大左翼知识分子对苏联革命以及文艺运动、理论政策的热切向往、尊崇、依赖、追随、模仿和照搬。用周扬的现身说法是“见到苏联的作品就翻译”,遇到“有关苏联文化艺术的资料,先睹为快。不论其内容如何,迅即移译,以供参考”。有了这样的认识基础,再去看左联成立初期的纲领、决议以及运行模式,也就不会轻易地批判或表示疑惑了。作为左联的筹备者和负责人,冯雪峰对苏联的情怀和现实态度也不出这种崇拜逻辑。但这一逻辑不同于王明以及后来的留苏归国的中共中央领导层,他们对理论正统性的论争和追求,既是缘于有知识背景上的学术立场,也有对党内话语权的争取姿态。而对于执着于革命、追求理论现实有效性的冯雪峰来说,并不存在对于正统性问题的纠结,苏联的吸引力在于对革命来说是未来的希望,而非是否是理论的正统。

1928年,冯雪峰发表第一篇理论文章《革命与智识阶级》,是针对当时文坛最为激烈的“革命文学”论争所作。此时冯雪峰与中共党组织失去了联系,正处于被国民党政府通缉的流亡状态,处境危险,身份也比较暧昧。因此文中虽然使用了阶级的分析框架,但对不同阶级的具体分析则是在没有及时的政策方针指导下的理解,也更能代表冯本人的认识。当然,这篇文章也是冯雪峰后来为之不断道歉、不断修正的文本。随着文坛论争的平息和左联的成立,1930年代左翼群体基本得到了整合,冯雪峰的角色身份也逐渐清晰。作为负责人,冯雪峰在左联成立初期参与起草了《左联纲领》,此后又拟定《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11月决议)等重要文本,陆续发表了《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关于<总退却>和<豆腐阿姐>》《并非浪费的战争》《关于“第三种文学”的倾向与理论》等文章。可以看到,在中国左翼理论运动中,政治文献、理论纲领、文艺理论以及文学批评是一种相互敞开的状态,理论家往往都会在这几者之间自然穿越。而这些文本既有以左联为核心的左翼群体与非左翼人士的斗争,也包含左联内部成员间的矛盾分歧和理论碰撞。冯雪峰在这些互动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既是理论家、参与者,又是组织者、协调者,同时,作为一名党的文化工作的负责人,还需要把握中共政策精神与左翼文化运动之间的整合方式和矛盾张力,而在这一过程中,左联作为直接受共产党领导的左翼共同体,在革命、话语、政党、知识分子之间运转,其本身也构成了革命语境下的独特的文化-政治空间和互动结构,事实上这一共同体本就是由文化论争双方的对峙结构整合而来,其中的分歧矛盾并没有因统一组织的成立而自然消解,在矛盾碰撞中运行已逐渐成为它的一种存在方式。可以说,中国左翼理论的自我运动过程正是在这样多质化的内在对话中逐渐生成的,而对内在矛盾的消化也成为这一共同体的内在结构与功能。另一方面,对矛盾的消化并不是自然而简单的程序,因为矛盾本身也包含着分化的趋势,因此,在推动矛盾消解与加速分化之间,需要调动多种因素共同作用。冯雪峰在左联的意义就带有这种机制性的功能。但是,由于共产党在反“围剿”斗争中的失利、民族战争形势的严峻、外部环境骤然恶化的情况下,中共把政策重点转向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应该说,左联的解散也是在事实上造成中国左翼革命群体由左翼框架向统一战线框架的转移——包括反对左联解散的鲁迅在内的全体左翼人士都整体性被纳入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框架中。因此,虽然从形式上看,左翼文化运动随着左联的解散告一段落,但实质上则是运动框架的转型和重构。而且,出于扩大群众动员、联合更多阶级的联盟的目标考虑,在提法上强调左翼也与团结号召的宣传目标不相宜。因此,此次左翼文化一政治的整体性转型有策略性的一面,并不等于左翼文化的中断和消逝。何况,对于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尤其左翼知识分子来说,对政治的关切与对革命的热情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只有变革才可能实现他们奋力倡导的国家民族的现代性诉求,这既作为革命的承诺,也是一种内在动力。

不可否认,在革命的新的框架下不同政治理念和派别对统一战线的认识和解读存在很大分歧,事实上在左联解散前后就已经在“两个口号”之争中表现出来。这种理论论争和政治辩论传统是左翼时期乃至左联成立之前就存在的,它并不是由于左翼团体向统一战线框架的政治转型而新产生的现象,革命的整体语境总是将理论运动与政治辩论捆绑在一起,而理论在不同历史语境中的碰撞也成为一种自我建构的有效方式。另外,在一定时期内,当理论的运动过程表现为在政治策略和实践方式上的分歧和斗争时,这种斗争会成为推动理论思考进一步深入的动力,并在接下来的历史实践中发挥出作用,但这一过程往往不被理解为理论的发展运动,而更倾向于处理成领导层权力斗争的症候。一方面,这与中国革命阶段异常动荡的现实状态和缺乏有独立保障的文化政治结构相关。另一方面,从中可以观察到革命理论形态的两个基本特征:一是总结性,从实践中来是其根本而有效的属性:二是理论的建构过程与政治权力缠绕在一起,这不能理解为政治对理论的僭越,而是由于理论自身的现实针对性决定了只有在组织上取得了领导权,才有理论的话语权,也才有可能让这些理论“到实践中去”。

从左翼文学到解放区文学作为文学史的命名方式,尽管近年已经受到学界的质疑和反思,并在努力寻找两者之间断裂与延续的线索,但实质上并没有离开以这个板块划分为前提的逻辑。正如解放区不是瞬间就建成的,所谓解放区文学及文艺理论模式事实上是在略去了其间的流变和建构过程,直接指代已经成熟化的某种文化形态,而我们需要检讨和考察的正是被略去的那个部分。另一方面,就理论而言,从左翼框架到统一战线框架可能会使这种转型更加自然,而且自此开始,统一战线这一概念范畴一直伴随中国革命的进程,意义重大,但是它为什么始终没能成为一个独立的历史标识,或像其他具有历史规定性的概念那样被赋予一种命名的权力?应该说,这与其内涵的不稳定性直接相关,由于战争以及国内国际政局的变动不居,统一战线的所指也每每根据局势的变化而做出调整。如果说统一战线的最初提出是共产国际,但其解释权却与中共中央内部权力变化相关联,随着毛泽东地位上升并最终取代留苏派获得领导地位,关于统一战线问题的阐释也不再囿于共产国际的指示,而依照现实政治的需要灵活变动,使统一战线不仅仅作为一个政策,同时也是一种战略战术。当然,也有苏联学者认为,中共的这种方式并未遵循共产国际关于中国进行民族革命和社会革命的判断,背离了列宁关于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民族解放战争的学说,虽然声称一切服从战争,但实际上采取的方针是反对国民党,甚至在国共两党的阶级矛盾上进行了投机。从文化的角度讲,对于左翼文化来说,借助这一框架实际上可以更顺利地实现向新的革命运动的过渡。左翼知识分子在其所倡导的无产阶级文学的理论运动中其实已经在面对历史主体性的问题和自身处境的尴尬,而统一战线结构恰恰可视为对城市知识分子、青年学生的联合。实际上自左联成立,其主要成员就是活跃于上海的左翼知识分子,这也构成了左翼文化政治结构的主要成分。然而左翼身份并不能替代阶级身份,但这一问题始终被现实斗争覆盖,严酷的政治环境和明确的革命对象使反抗和斗争成为革命的主导,即使在“两个口号”的论争中,焦点也集中在是否在口号中强调领导权的问题,双方都是以革命主体的身份展开讨论,而且主要凸显抗战背景下民族革命的迫切性,对于新民主主义的社会革命范畴,论辩中虽有所涉及,但并没有被展开讨论。左翼文化内部的论争既有左翼阵营内部一直以来的矛盾累积,也有不同身份的成员、派别对统一战线的态度和看法的分歧,最终仍带着这些复杂矛盾整体性地实现过渡。左翼文化内部的矛盾爆发形式总是在激烈的理论运动中呈现,共产党的处理方式与它此时在整个社会空间中的存在状况密切相关,在大革命失败后的相当长的阶段,共产党都处于生死攸关的边缘状态,还不可能以一种管理者的姿态及时地干预,而是每每在理论论争激化到对现实造成相当的影响时,将这种论争作为一个事件去处理,这种方式几乎每一次都能有效地控制住局面和运动的方向,但也往往失去深入思考和清理一些重要理论问题的机会。与当年在处理“革命文学”论争时一样,也是中共出面干预,以成立左联的方式中止了争论,而论争双方则悬置了理论上的见解和分歧,同时进入左联,并在矛盾中持续斗争和共处;在实施统一战线政策的过程中,又伴随了左翼文化内部“国防文学”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之争,论争最终以左联的解散和发表由双方代表共同签名的《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的方式宣告结束,一场包含着理论辩论和政治解读意义的论争再次被中断。这种不自然的中断与现实形势和中共此时的实力、水平有关,还不能单纯理解为政治的僭越与粗暴。

在中国革命语境下,理论运动与政治实践的突出特点是二者的相互参与和相互介入,达成这种互动的动力和目标是革命,而共产党作为革命的政党,问题很容易转化为将共产党的目标等同于革命的目标。因此,尽管每每理论探讨都以政治的方式被中断,却基本上都得到了主动的配合,其动力在于有效地推进对于革命以及革命伦理上的忠诚意识,而不能理解为权力的胁迫。实质上,这个断续的过程也参与了彼此的塑造,但非有意识的共谋。1930年代,一大批激进的知识分子通过左联及左翼运动来参与革命、投身革命,中共也由此展开了范围更为广泛的群众动员,完善自己的形象,扩大影响、扩充队伍:与此相对应的则是国民党政府自建立南京政权以来的一党专政和以军治国的高压统治,应该说,革命的旗帜此时已然转移到共产党手中。虽然,军事上共产党经受了严酷的“围剿”攻势,但政治上却在总结经验教训中逐渐走向成熟,也是在这一阶段共产党吸收了大量的城市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在与中国特殊的革命斗争相结合的理论实践及文化运动中,革命话语不但建构了自己的理论,而且形成了理论论争的传统和自我运动方式,这使中国的左翼理论在汲取马克思列宁主义和共产国际精神以外,创造了自身的文化政治和意识形态的表意方式。但是,中国革命的历史语境和政治局势却无法为这种理论的建构形式给予制度化的保障,以致不得不被多变的现实屡屡中断,使有可能理论化的论题被现实秩序覆盖而不了了之;另一方面,抗战以来,随着国内国际战局的变化,共产党力量迅速壮大并建立了广泛的革命根据地,在政治上和组织上都趋于成熟,日趋巩固的根据地政权又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领域为这种成熟和壮大提供了发挥空间,可以说,先前那种时常被现实中断的理论辩论传统和文化政治具备了进一步生成的环境基础,值得期待的是将这种与革命实践互动的理论辩论建构成为“一种政党的纠错和创新机制”,从而导向让这种“理论辩论和政治斗争使得政党保持内在的活力,它使得政党不致在相对稳定的权力构架下变成‘去政治化的政治组织,也使得政党能够在理论与实践的双重检验之下通过路线斗争纠正自身的错误”。然而,达到这种政治文化形态的可能性却始终未能被有意识地加以建构和推动。左联解散到统一战线建立初期,中共作为拥有独立政权的政党,在社会动员基础和组织化程度上都具备了一定的实力,但尚未形成相对稳定的权力化的政治结构,应该说,这个阶段是中共党内及左翼理论家的理论实践的蓬勃期,也是将这种文化政治形态制度化、合法化的机会,然而这个过渡性的阶段很快过去,根据地政治在整风运动后有了关键性的变化,按照现代政党理论,政党作为社会组织,一个重要特征是可以自行产生权力,于是政党力量的增强也无形中强化了这种权力特征,理论辩论则逐渐在统一的标准下统一声调或转换为政治斗争式的理论运动。但需要强调的是,此时,战争仍是中国社会最大的政治,对共产党来说,民族革命和社会革命的双重任务尚未完成,新的纲领以及新的文化图景还需要重新制定和阐发,对理论本身的建构毋宁说是出于对其功能性的关注,理论辩论虽然中断,但其政治动力亟须将其转化为另外的形式。确切地讲,理论的意识形态功能越来越得到凸显和发挥,而负责制定和实施这一过程的即是“革命领袖”。作为政党组织,“他们的认同毫无例外是根据领袖们选择的意识形态目标”,但领袖的意识形态目标是否等于革命的目标则逐渐作为问题浮现出来。对中国革命而言,经过整风运动以及围绕延安文艺座谈会展开的一系列文艺政策运动,毛泽东已经全面确立了党的政治领袖和理论权威的地位,创造新民主主义的新文化正是这一“意识形态目标”的方案构想,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新民主主义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文章都发表于这一时期,可以说这个阶段是毛泽东对其思想进行理论化、系统化的一次集中整理和表达,其中包括了对历史、现实的定位,以及对新的文化、新的政治制定新的纲领和政策,它“既来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经典学说,也与中国传统文化有密切的关系,但它更来自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来自他对中国革命特殊性的理解和想象”。更具体地说,它也是毛泽东对革命接下来有可能出现的局面所做的设计和铺垫。陕甘宁根据地作为一个独立的政治军事政权,为这种构想和实验提供了现实的条件和发挥空间。对于左翼文化群体来说,从左翼框架到统一战线框架,一以贯之的动力在于其强烈的革命诉求,只不过新的框架更加突显了民族战争深化的现实格局,革命的正当性使激进的知识分子对这种转型采取了积极投奔的姿态,因而左翼文化并未随左联的解散而解体和消逝,在此意义上看,虽然“从左翼文学到解放区文学”的文学史叙事方式方便了给某种创作范式归类,但也略去了这中间平移和转化的历史细节,直接“给新文艺换了一个环境”。然而,被略去的部分恰恰可以提供一个审视左翼文化的机会,它其实构成了此后延安发动的文艺运动和政治运动的直接或间接原因,如果完全沉浸于对新文化的乌托邦想象,或者单纯指责日益严重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干预和规训,都是对历史的简化和利用。如上所述,左翼知识分子以对革命的热情投入到统一战线的理论框架和政治框架,但忽视了革命的目标正在被重新勾勒的新形势。中共政权的壮大,权力的力量也随之扩大,革命的目标逐渐由一种共同信仰转化为具体的目标、纲领、政策,政权力量的明确介入对理论运动的内在结构增添了新的层面,权威理论的树立则成为唯一合法性的参照。在这样的结构模式中,理论运动凭借惯性仍有相互的碰撞和辩论,但对立的双方首先都要在权威理论中寻求合法性依据,这样的“对立”也就逐渐合流,为新的意识形态的建构过程所吸纳。另一方面,理论的运动方式上,以往理论辩论形式表现为个人化地撰写文章、公开发表,双方以文本的方式展开辩论。此时不仅理论文本与政治文件边界模糊,而且并不限于文本的形式,更多出现了“会议模式”:无论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还是冯雪峰的《文艺运动》,首先都是以座谈会、漫谈会的形式开始的讨论,之后整理为理论文本发表和出版,这一过程使个人化的观点表达有了一定的集体参与性和动态感,而且公开发表的时机、形式都获得了相对灵活的可操作性,在变动不居的革命现实语境下保留了可资变通的空间。会议、演讲、报告的形式也是创作过程由独立个体,转化为个人一群体互动模式,而现场的反馈也为文本生成提供了更为及时的语境和动态信息,这也使文本建构过程含纳着理论逻辑和权力逻辑的复杂结构。endprint

冯雪峰的《论民主革命的文艺运动》正是在这样的文化一政治语境中完成的。文本是根据冯雪峰在“过去和现在的检查及今后的工作”漫谈会上的发言整理而成。文章在发表之初被认为是“反对毛主席”的,虽然不能说这代表了当时为该文所下的结论,然而这至少在言说着它有可能被解读的方向和历史争议。

在民族革命和社会革命的双重语境下,中国革命创造了两种革命同时进行的特殊方式和文化政治结构,这一结构始终内在于革命实践与革命话语建构的内在脉络中,构成中国革命及文化政治生成的独特的革命逻辑。抗战胜利,国共两党的对峙和政治斡旋使历史再次面临转型且充满悬念,不仅作为政治集团的国共两党各自寻求军事的、政治的可能性方式展开竞赛,而且革命政权内部也呈现出解放区、国统区的不同文化政治空间以各自的方式做出回应和探索。在这样的语境下,《论民主革命的文艺运动》不仅是冯雪峰对以往文艺运动所做的总结和评述,也是在国统区的话语空间下生成的理论文本对另一个文化政治空间的参照、对话和补充,也为权威理论的再阐释过程注入了多质化的阐释可能。

还需要指出的是,统一战线框架政策和中共政权合法性的取得,不但使中国政治出现解放区、国统区、沦陷区的对峙格局,同时也造成了不同的文化政治逻辑及其共同体空间,尽管所谓共同体可能持不同的立场、观念,但却共享同样的文化政治氛围与话语范式。雅克·朗西埃指出:“人们进入其共同体并不是因为他们都是同样的有用,而是因为他们是相似的。除了诉诸其形象,再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被列入共同体的成员之中。平等者就是带有平等的形象的人。重新要求其有用性、参与功能的游戏,正是维持不相似性和须服从的成员的角色。没有哪种成员、功能和价值的重新分配能够把不相似者转化为相似者。因此,需要另一种类型的相似性,而不是那种使得aristo(古希腊语,最优秀者、最有势力者)的等级壁垒得以封闭的相似性。”从理论建构的角度讲,左翼文化由1930年代的运动模式和存在方式转入统一战线模式后,不同的话语空间以及理论建构方式本身也都参与了左翼理论的新的内在建构。对于重庆这一政治和文化空间来说,其话语环境和文化氛围都与延安有着根本的差异,强调这一点,既是为冯雪峰的理论阐释与权威理论之间的缝隙提供客观性的依据,也从旁提示了一个问题:在同样的革命信念和目标诉求之下,为什么理论意识形态作用于不同的文化一政治结构可以产生如此不同的效果和反响?进一步的问题是:为什么延安的政治-文化结构成功建构了一套群众动员机制、文艺运动模式,并最终赢得了革命胜利,但是,当新中国建立后将这套机制全面铺展的过程中却屡屡受到现实的挑战?尽量全面地寻找与国民党政府对峙的根据地政权和新中国建立后取得的全国政权(不再有一个明确的敌对政权)之间的差异因素,才可能更有效地对这个问题做出解释。而对于一直生活在国统区的冯雪峰来说,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这样一个时间跨度里,不但有条件对国内形势做一个动态的观察和分析,而且也有充分的机会接收和感知到中共内部新的话语逻辑与政治气氛,学习和汲取来自中共中央的权威理论和指导思想。事实上,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国统区的公开发表是1944年1月,而且,在冯雪峰写作《文艺运动》之前已经先后几次参加由解放区来国统区介绍延安整风等相关运动的何其芳、刘白羽等人组织的座谈会,对于新的文艺方向及其政治逻辑也已有了系统的和直观的掌握。另外,在文章最终出版的单行本中,前有作者1946年6月所做的序言,后有1946年1月所作附记,中间还附有1945年11月所写的说明,另外,同时作为补充的,作者还在《新华日报》发表了《题外的话》。如此繁复的正文之外的书写,也可以看作是参与书写的因素变得复杂和作者对此文的重视,其中也包含了某种审慎和忧虑。但文章仍然以最初的面貌发表出来说明这完全是出于一个理性的结果,同时也流露出冯雪峰作为一名政党理论家和左翼知识分子的理论取向和真实的个性。此时,职业革命家与政党理论家,革命干部与知识分子,政治策略与理论逻辑等多重关联结构通过理论的对话方式浮现出来,理论家的自我认同、理论诉求和意识形态功能彼此交织,共同探索和建构合法而有效的阐释方式。

(责任编辑:张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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